【摘要】“闺思”主题是古代诗词创作的传统母题,在宋代特别是北宋令词中十分流行。“闺思”小令中的抒情主体往往以“孤独”的意象出现,或是在时空的流转中被落寞地抛置,或是封锁在无回应的幽闭境地惘然兴叹,或者在命运之流的推动下各自飘零。孤独不仅是抒情主体的现实感受,聚散离别的悲伤、无处安放的寂寥、难以哀悼的时代与身世之痛,又是人类情感中的普世体验,引发着广泛的共鸣。
【关键词】孤独意象;时空;封闭情境;身世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5-0022-04
孤独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主题,在“闺思”令词中,孤独感更是抒情主体最为普遍和强烈的情感体验。爱情中的欢聚与离别,将人置于情感变化的两级,在没有爱人陪伴的日子里,抒情主体不断回忆过往,而又不得不独自面对当下自我的存在。在这一过程中,随着时空的转换消逝,外在的宇宙万物,都变成感发孤独的环境,抒情主体的孤独之感油然而生。
一、时空轮转中的孤独
令词篇章短小,在表达情感方面擅长通过时空和人事的快速切换,制造一种对比和情感的落差,往日的欢娱对比今日的孤凄,一倍增其孤独之感。如北宋朱敦儒的《鹧鸪天》词:“画舫东时洛水清,别离心绪若为情。西风挹泪分携后,十夜长亭九梦君。云背水,雁回汀,只应芳草见离魂。前回共采芙蓉处,风自凄凄月自明。”小词采用倒叙的笔法,以女子的视角怀人。首先展现在眼前的是当时恋人道别的场景,西风吹起,阵阵秋日的清寒袭来。秋季是一年中时光的转折,由此走向凋敝的冬日和尾声,西风中的分离,令人隐隐担忧,仿佛一段关系也渐渐走向沉寂。船舫已经准备就绪,停靠在水边,它即将载着爱人远去,而离别之际那洒泪话别的忧伤令人至今难忘。“十夜长亭九梦君”,古时设在路旁的亭舍,是古人饯别之处,在抒情主人公的梦中,恋人走过的长亭和短亭,也像一个个节点,让人一次次重复体验分离的忧伤。写到这里,可见离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前面所描写的当时那分携的场景则是抒情主人公日复一日的回忆,读至此处,令人顿生不胜今昔之感。上片写回忆和梦境,下片则逐渐回到现实,抒情主人公独自重回曾经共采芙蓉之地,放眼望去,片片行云远去,留下辽阔江面一片沉寂,不禁想起远方的游子正在何处?群雁回到岸边栖息,反衬当下女子的形单影只,月下风中,独自漫步芳草,感受萋萋满别情。这首词中出现了多处时空的切换,从昨日的分离场景到今日的独寻故地,从回忆中的嬉戏欢乐到当下的孤凄冷落,加之秋日与长亭,这些喻示着分离和变化的节点,无不强烈制造着情感的落差,令抒情主人公感受到当下的孤独。
有时,抒情主人公独自面对的不仅仅是爱人的缺席,还有因为爱情而引发的生命感喟,在不变的空间和变化的时间之间总有一种强烈的无常之感,在难以抗拒的宇宙规则之下,渺小的个体各自品味孤单。南宋吴文英的词曾被清人周济称赞为:“梦窗立意高,取径远。”[1]其《踏莎行》词云:“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词中镜头从女子的薄薄衫袖开始移动,滑过被轻纱笼罩的温润如玉的肌膚,再到她手中把玩的团扇,只见她侧目凝神,若有所思。所思为何?词中没有作直接的交代,而是用另外一番物象作了暗示。“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一个“空”字、一个“愁”字,点出了女子此刻的心情。艳丽的石榴红的舞裙,令人回忆起欢快的歌舞时光,想象中穿起它,在热烈的旋律中起舞,可回忆散去,思绪旋即回到当下,却只看到它独自安静地叠放在一旁。随之想起的还有端午时节粘艾叶以佩戴的热闹场面,而如今即使再找到那些艾叶,也无心佩戴,只恐怕它会弄乱了本就无心梳理的发髻。这两句将画面从当下拉回到过去,再从回忆转回到当下,在热闹和冷清时空的交替对比中,凸显了此刻的孤寂。吴文英的小令经常在时空间作无意识的穿梭,造成一种朦胧迷离之感,这首小词就是这样,过片把刚刚转到当下的思绪又再次拉回梦境,午睡中,恍惚走过了万水千山去寻找那所思念之人。午睡醒来,梦中那么久远的征程却原来只不过刻漏光阴短短的一箭,独处的时光让人感到如此漫长!端午时节系在手腕上的红丝线的印痕渐渐褪去了,爱情是否也会这样慢慢消减?吴文英词集中的很多闺思怀人之作,都与被遣走的苏州歌姬有关,曾经相爱的恋人如今江各一方,被命运抛向彼此隔绝的不同空间,唯一共同的体验是生命流逝中的那一份无奈和哀愁。尤其是在家与国共同走向破败的时代命运下,你无法体会我的孤独,我也无法慰藉你的哀愁。且各自安好在一方,或许某一个秋日的夜晚,雨滴敲打菰叶泛起的秋声,会让你想起我。此处“隔江人在雨声中”令人感到一种孤独却不黏滞的存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二、封闭情境中的孤独
孤独之词往往有孤独之境界,读宋代“闺思”小令,环境的沉寂是其底色,画阁重帘、锦屏碧窗、池塘院宇,处处皆着一层静默,有时静得令人难以承受。北宋寇准的《踏莎行》词云:“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濛濛,屏山半卷馀香袅。密约沈沈,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看整首词对声音的描写,黄莺的啼声不再清脆响亮而是低沉老涩;画堂里没有人的声响,只听到屏风外蒙蒙细雨默默倾洒;抒情主人公倚楼远眺,一无所获,黯然销魂处,只能无语相对萋萋芳草。莺老、人静、无语……与这一片寂静相对应的,是色调的黯淡。已到暮春,缤纷的落花逐渐谢了枝头,飘零殆尽。在这样一个时节登楼望远,只看到长空万里和芳草无涯。如此单调,如此清冷!芳草在古代诗词中象征着某种生命意识[2],《楚辞·招隐土》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汉乐府《相和歌辞·饮马长城窟行》云“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南唐后主李煜《清平乐》词云“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绵绵不尽的芳草就象征着抒情主人公内心那浓郁的思念,色调的暗沉和心境的忧郁是一致的。静谧的声响、落寞单调的色彩,调制出主人公孤独的内心。“密约沈沈,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虽然当年深情约定,但离别的时光消磨了往日的深情,恋人一去杳无音讯,痴情的女子在孤独的等待中心灰意冷,甚至无心装扮,任凭菱镜上布满尘灰。词中的声、色、情都染上了同样的暗淡色调。
“闺思”令词中塑造出的那些孤独的抒情主体,总是置于封闭的外部和内心环境中。“闲把琵琶旧谱寻,四弦声怨却沈吟。燕飞人静画堂深。欹枕有时成雨梦,隔帘无处说春心。一从灯夜到如今。”(贺铸《浣溪沙》)燕子飞走了,画堂之内一片静谧,重重帘幕低垂,几乎把主人公与外界隔绝,在这样一个封闭而沉寂的环境中,抒情主人公百无聊赖,陷入了对往日的怀念。抱起琵琶弹着曾经的歌曲,那日元宵欢会的柔情浮现在眼前,而手底的弦歌却渐渐转向悲凉。与往日相比,今日的冷清和独处令人难耐,从那以后,抒情主人公就将自己锁在重重帘幕之内,不再向人透露心底的凄怨悲歌。
有时,抒情主体登楼远眺,观望着外部的世界,渴望着某种想象中的连接,但现实中,独自凭阑处,只能无语凝噎,“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秦观《画堂春》)放花飘去,空对斜晖,是一组失意的画面,映衬出爱而不能的抒情主体感受着情感的压抑。有时候,被抑制的情感通过他物代为表达。“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晏殊《撼庭秋》)相思之人最怕夜晚的来临,夜夜独坐在碧纱窗边,不论朦胧秋月,还是梧桐夜雨,无不引起怀人之思,令人每每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那相隔千里的恋人,音訊尚且难通,深情更复难寄,心中多少郁郁。登高望远,极目之处,也只见天遥云黯。从“此情难寄”到“楼高目断”,似乎情感和愿望的表达都被阻隔,那么,谁来理解这漫长秋夜中的孤独呢?只有那夜夜相伴的红烛,仿佛怜惜女主人的憔悴,在替她垂泪。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晏殊的小词表达了一种圆融的观照,写出了一种无常的悲哀[3]。
当无比热烈的渴望被封闭和阻隔,抒情主体往往体验到内心深深的绝望。陈师道《木兰花》词云:“阴阴云日江城晚,小院回廊春已满。谁教言语似鹂黄,深闭玉笼千万怨。蓬莱易到人难见。香火无凭空有愿。不辞歌里断人肠,只怕有肠无处断。”日暮的江城被笼罩、包裹在层层阴云中,镜头聚焦在一个闺中小院,这里春意盎然,一个“满”字,似乎春意要溢出院墙绽放墙外,但又依然被院墙封锁。“谁教言语似鹂黄,深闭玉笼千万怨。”这句以闺中女子的口吻说出,表面上嗔怪黄鹂因为巧舌而遭嫌恨被锁在玉笼,实际上则是以黄鹂比拟自身被锁在深闺的无奈。由这一句再回看第一句环境的描写,似乎有一股无情的力量,将抒情主人公重重围困,心中有千怨万恨,却无处倾吐释放。蓬莱仙境是神仙驻足的地方,或许求仙心诚尚能到达,但抒情主人公已经为了思念的人而日日焚香祈祷,却“香火无凭空有愿”,多少次的祈愿都没有回应,让她感到一次次的落空和绝望。离歌奏起伤心的曲调,能令听者断肠,但肠欲断而不得才是最大的悲哀。
三、身世的孤独
我们知道,词在唐宋时期的产生,关涉到“当时的社会风习,人们的社交方式,以歌舞佑酒的歌妓制度,以及文人同乐工歌妓交往的特殊心态等一系列问题。”[4]“闺思”令词中的抒情主体,或在想象中追逐爱人的足迹,或深居闺中等待着爱人的重逢,或沉浸于孤独的回忆而向隅独语。她们的身份大多为歌姬舞女,于秦楼楚馆佐酒佑欢是她们生存的方式,即使偶然得遇有情之人也难长相厮守,离别几乎是必然的结果,而分离后的再次重逢又令人惘然。短暂相恋又旋即到来的离别,常常令她们陷入绝望。欧阳修的《玉楼春》词云:“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在信息难通的古代社会,分离不仅意味着难以相见,甚至音讯全无、关系断尽。因此,词中的主人公刚刚与爱人分别,便产生了这样的愁闷,离人渐行渐远,杳无音讯,想知道此刻的他正在何方,但又如何才能得到他的消息?“水阔鱼沉何处问”,古代有鱼雁传书的典故,“水阔”而书信难通,“鱼沉”进一步说明书信无法送达,暗示着两人之间的联系已经断绝。现实中的联系断绝了,那么可否借着梦境聊以慰藉相思?“梦又不成灯又烬”,则将这一期待也化为乌有。“闺思”小令中这样的绝望体验十分常见,它是一种情感无处投注的落空之感。
陈成之的《小重山》词云:“恨入眉尖熨不开,日高犹未肯,傍妆台。玉郎嘶骑不归来,梁间燕,犹自及时回。粉泪污香腮,纤腰成瘦损,有人猜。一春那识下香阶,春又去,花落满苍苔。”红日已然高照,抒情主人公慵懒地坐在梳妆台前,愁眉不展,无心梳妆。举头看到梁间的燕子归来,心中不禁嗔怪,梁燕尚且及时归巢,有情之人却不如燕子衷情。就这样因为相思而香腮染泪,纤腰瘦损,心力空乏,连离开居室、走下台阶去欣赏春日的景致都自觉无力。而如今春已去,只落得满满一层苔痕与闺中之人默然相对。这也传达出一种有所期待而终不得实现的落空之感。
因愿望的落空而体验到的绝望之感往往比一般的痛苦更深一层,例如贺铸的《古捣练子》词云:“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捣练子》是令词中的传统词牌,在唐代的敦煌曲子词中就已经大量存在,在唐宋令词中《捣练子》基本都是描写思妇思念征夫的主题。宋人也以这个词牌创作了很多小词。贺铸这组小词也是写一位女子为征战边塞的丈夫缝洗征衣的情境。边塞苦寒荒远,征人的生活充满了艰辛和危险,守候在家中的妻子岂能安心?空自担忧却无法为丈夫分担,只能远寄征衣和书信,希望为苦寒中戍守边塞的丈夫送去一丝暖意。贺铸的《古捣练子》词云:“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她想象着手中的征衣怎样途径万里寄到丈夫的身边,但是在她的想象中,万里之外的玉门关已经仿佛天边一样遥远了,而丈夫更在玉门关之外,两人竟如此天涯两隔!而边塞征战残酷凶险,天涯两隔尚且还有希望再见,最担心的是阴阳两隔,一句“戍人犹在玉关西”表面说出的是距离的遥远,而更深一层的担忧则隐隐藏在思妇的心中。
很多时候,抒情主人公爱情期待的落空又与青春生命的虚度相伴发生,在哀叹爱情幻灭的同时,也往往伴随着对自身生命无常的感叹。北宋张耒《秋蕊香》词云:“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朱阑倚遍黄昏后,廊上月华如昼。别离滋味浓于酒,著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如旧。”帘幕被风轻轻吹拂、摇荡,一丝丝寒意潜入室内。兽形香炉里一缕青烟扶摇而上,随着一炷香的燃烧弥散,时间也在一点一点消磨。这第一句既交代了抒情主人公所处的环境,也喻示了时间,从中可见,抒情主人公已经在楼阁之上倚阑观望等待许久,从日暮黄昏到月华初上,所期盼的人不见踪影,心中那一番别离的滋味则越发浓烈,人也因此憔悴,空掷了青春的年华。本来相思之情已令人惆怅,而再想到美好的青春竟如此虚度,虚度的青春就如同分离的恋人,一去无踪,更增加了一份生命的无常之感。那墙东的柳树,虽然也会经历荣枯,但来年春季它依然会重新焕发出绿色的生机,而抒情主人公的爱情和青春生命一旦枯萎,就再也没有办法恢复生机了。这不由得令人为这些落空的爱情、无常的生命而悲伤。
中国韵文史上的“闺思”母题从先秦至于两宋达到极致,而在后代的文学创作中亦时有呈现。以男性词人的视角体验和摹写女子之闺情,即所谓的“代言体”在古典韵文史上更成为具有独立创作及审美价值的一种文学现象。其价值在于,在摹写女性与相思的表面含义之下,往往蕴藏着词人更为隐曲幽深的生命体验,女性与爱情更像是一个媒介,辅助男性词人将在特定社会文化氛围下难以言说的情思感悟委曲道出。宋词的作者虽然也置身于歌场舞榭,其事业却在经世舞台,具有多重主体与角色[5],这使得词作超出了女性与爱情的文本意,而表达着更加抽象的生命意识。在古代诗词创作中,孤独感是常见的情感体验。如上所述,在宋代小令中,孤独感借助闺中女子这一抒情主体呈现为一个带有象征意义的意象。一个女子与所爱慕之人的相思和相思的落空,无比热烈的渴望与困于深闺的寂寥,以及在时代裹挟下被无情抛弃的身世的无奈,借助这些顿挫起伏的抒情线索,深沉的孤独感被再次言说。
参考文献:
[1]周济,辑撰.宋四家词选词辨[M].北京:中华书局,2022:56.
[2]马冰.中国古诗词中的芳草意象[J].文学教育(下),2010(2):17.
[3]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31.
[4]吴熊和.唐宋词通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455.
[5]沈松勤.宋代政治与文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355.
作者简介:
霍明宇,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学、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