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博林
(清华大学科学史系,北京 100084)
“纬度”(latitude)是现代地理学中最为基本的概念之一。它和“经度”(longitude)一起构成了地理定位体系的基石。然而经纬度框架并非自古有之,而是经历了完整的起源演化过程。该过程奠基于古希腊时代的天文学和宇宙论,并以托勒密《地理学》(Γεωγραφικφγησις)的问世为开端。但其实早在托勒密之前,古希腊学者已基于“大地球形”观念确立了一套地理定位系统[1]。该系统对不同地点的位置,主要通过地平面与天极的距离来进行标识,当时的地理著述将其称为“klima”(κλμα,复数κλματα)。在至今仍存的古希腊地理文献中,klima作为出现频率极高的术语,也贯穿了欧多克斯(Eudoxus of Cnidus,约408—355 BC)、埃拉托色尼、希帕克斯、斯特拉波等主要地理学家的论述。然而因为语汇演化的复杂性,这一术语极易引起后世误解。在引入中文语境后,国内相关研究的缺乏更导致了译名上的一系列偏差。本文旨在针对这一普遍存在的现象,对古希腊地理学中的klima概念加以溯源,通过语源学与语用学方面抽丝剥茧的分析,揭示klima在历史语境中的实际意义与功用。在此基础上,klima的中译名问题也将得到进一步讨论。
众所周知,现代地理定位所使用的系统是将圆周360等分、并以度数来标示位置的坐标网格。这一体系最早出现在公元1世纪著名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地理学》中。那么在托勒密之前,古代西方人是怎样标示地点位置的呢?这就不得不提到古希腊地学领域的一个关键概念:klima。klima一词起源于古希腊语的动词klino(κλνω),意为“(使)倾斜”,因此klima的原意是“倾斜”或“倾斜程度”[2]。作为一个专业术语,klima首先被用于天文学,指的是在观察者远离赤道的过程中,穿过南北两极的天球的轴逐渐倾斜于地平面的现象 ([3],pp50—63)。以此为基础,κλμα的衍生词汇γκλιμα 和γκλισις都有类似的用法,并常常伴随着“宇宙的”(τοκσμου)或“天球的”(τςσφαρς)等限定语,即指“宇宙的倾斜”或“天(球)的倾斜”(1)如在希帕克斯的著作《欧多克斯及阿拉托斯〈天象〉评注》中,κλμα, γκλιμα, γκλισις等词都附上了“宇宙的”(το κσμου)等限定语,即从天学角度加以指称。但现代译者仍将其译为“地球纬度”(die geographische breite)。见Hipparchus Commentariorum 1.2.22、1.3.5、1.3.8、2.6.1。 此外盖米诺斯(Geminos)的也采用了与此类似的表示方法。([4],p22、26、200)。在两球宇宙的模型中,由于上述倾斜程度在几何上等于相应地点同地心连线与赤道平面的夹角,即地理学中的纬度角,因此它逐渐被用来指代特定地点距离赤道的“宽度”(πλτος,即纬度)。到了公元前1世纪,天文学家克莱奥米德斯(Cleomedes)还有意识地分化了γκλιμα、γκλισις与κλμα的用法,将前两者用于天学,后者用于地理纬度,甚至由此衍生出了“区域”“方向”等含义([5];[3],p35)。
从现存文献来看,klima的概念在学术文本中初露端倪是在公元前2世纪的数学家许普西克勒斯(Hypsicles,约190—120 BC)《论星的升起》('Aναφορικς)中[6]。几乎在同时代,希帕克斯唯一传世的文本《欧多克斯及阿拉托斯〈天象〉评注》(Τν'AρτουκαΕδξουφαινομνωνξγησις) 中,也在引述欧多克斯的部分出现了该术语。因此至少可以假设,klima的概念在欧多克斯的时代(公元前4世纪)便已为人所知[7]。但具体在地理学领域,这一概念何时出现却众说纷纭。拜占庭学家兼地理史家霍尼希曼(E. Honigmann)从斯特拉波的零星记载中,推出埃拉托色尼业已建立了一个分布均匀的、由七条纬度带构成的“七纬度带”(Die Sieben Klimata)体系([8],pp10—24)。然而以迪克斯(D. R. Dicks)为代表的学者却秉持不同看法,认为相比于“埃拉托色尼”说的捕风捉影,希帕克斯才是有迹可循的将klima概念系统用于地理学的第一人[9](2)迪克斯列举了两个重要的理由支持该论点:第一,将圆周分为360°的方法在埃拉托色尼的时代还没有被引入希腊;第二,要将最大白昼时长换算为纬度涉及三角学的知识,这是埃拉托色尼未曾掌握的。两者都要在希帕克斯手中才得以实现。。此后,古典学者吉辛格(F. Gisinger)在对霍尼希曼的评论中重新阐释了斯特拉波的论据,将klima的出现时间上推到了欧多克斯([8],页10);地理史家汤姆逊(J. O. Thomson)也认为欧多克斯已经将klima引入了地理学领域[10,11]。迪勒(A. Diller)承袭霍尼希曼的意见,仍以埃拉托色尼为提出klima的第一人,并将其解释为纬度带[12]。另外,科学史家诺伊格鲍尔(O.Neugebauer)([13],p727)、谢格罗夫(D. Shcheglov)[7]、历史学者凯瑟琳·克拉克(K.Clarke)[14]等均围绕这一问题进行过反复争论。但总的来说,一般认为在埃拉托色尼之后、希帕克斯之前,这一概念便在地理学著述中得到了广泛的运用。
自此以后,klimata体系逐渐得到地理学家的广泛接受。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学者如克莱奥米德斯、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等都或多或少地延用了希帕克斯意义上的klimata表格([3],p207;[19])。斯特拉波的《地理学》直接将klima等同于“纬线”或“纬度”,频繁用以引述古典时代学者的地理数据[14]。同时,体系化的klima甚至还扩展到了占星学领域,如希腊化时期的塞拉皮翁(Serapion)就将居住世界分为不同的klima,每个klima受到特定的行星或星座的影响,这一点与普林尼《自然志》中对“circulos”的划分类似(3)普林尼和西塞罗曾引用过这位塞拉提翁,结合他对埃拉托色尼的批评和对希帕克斯的沿袭,他很可能是后者的弟子之一(参见参考文献[9])。普林尼的说法则来自《自然志》卷六,他提到一种传统的将居住世界划分为7个区域(segmenta或divisio)即“circulos”的方式,希腊人称每个区域为parallelos,实际正是本文所说的klima(参见参考文献[20]第494—503页)。。一直到托勒密的时代,klima几乎已不再用于天文学计算,而主要作为地理意义上的纬度、纬线或纬度带的代名词出现。不过托勒密在《至大论》中仍保留了其天学底色。在根据日晷阴影比例划分出世界范围中的39条纬线之后,托勒密选出7条作为星群升起时间计算的标准区域(即klima),相邻区域的最大白昼时长间隔为二分之一小时,区域内的天象可视为基本相近(表1)[21]。
表1 托勒密《至大论》中的7条klima及相应的最大白昼时长和地标(Ptolemy Almagest 2.13)
显然,这一做法正是对埃拉托色尼、希帕克斯等前人传统的继承。地理史家谢格罗夫也将之正式称为“规范体系”(canonical system),并指出此时klima的内涵和功能也已经悄然转变[7]。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纬度或纬线都可以称作klima,至少必须满足以下两个默认前提:
(1)相邻klima之间的距离,为以等分时计量的最大白昼时长的二分之一小时;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古希腊地理学的核心概念,“居住世界”(oikoumene)的范围是相当有限的,仅包括了欧洲的大部分、亚洲西部和非洲北部。因此klima体系的适用范围也仅限于这一有限的已知大陆(4)“居住世界”的概念早在亚里士多德的《气象学》中就已出现。亚氏选取了希腊语中表示居住的动词“οκω”,以该词的阴性现在时中动态分词形式搭配表示“大地”的词“γ”,组成了“οκουμνη γ”(有人居住的大地或世界),再将其截取为缩短形式,便造出了“οκουμνη”(oikoumene)即“居住世界”。在古希腊罗马的地理论述中,居住世界也常常和“已知世界”“已知大陆”等概念想混同,因而作为古代西方地理学对象的“世界”,实际是一个相当有限的区域。参见参考文献[22]第180—181页和[23]第107页。。而藉由klima确定的位置,既是古希腊罗马人最熟悉的城市,也应是完全可信、不可质疑的地标。通过这一系统化和标准化的重新定义,托勒密无疑赋予了klima某种经典地位。但讽刺的是,正如诸多体系的臻于完善也预示着走向解体的开始——klimata体系亦是如此。在托勒密晚年创作的地学著作《地理学》中,他并未延续《至大论》中的框架,而是放弃了古典意义上的klimata体系,转而用数学上更为精密、体系更为复杂也更具扩展性的经纬度坐标网格来进行地理编目(5)托勒密的《地理学》一书仅在批评马里诺的部分提到过klima,而正式的地理编目中便完全转向了经纬度坐标网格,不再以klima进行地理定位和标示。因此,书中将近8000个地点的坐标列表,也全部是以经纬度的形式记录的。关于托勒密提及klima的文本,可见于Ptolemy Geography 1.9.5、1.10.1、1.11.6、1.15、1.17.。至少在理论层面,这宣告了基于有限的居住世界地理学的klimata体系的逐步退场,随之兴起的是一个囊括了整个地球球面的新地理计量体系(6)值得注意的是,经纬度体系尽管在理论上完成了对klimata体系的更替,但klima的概念仍然存在于托勒密以后的地理讨论或制图中,包括古代晚期阿伽托戴蒙(Agathodaimon)和文艺复兴时期制作的托勒密地图上也都包含对klimata(clima或climates)的标注。参见参考文献[24]第350页和[25]第300页。。
在古希腊地理学的语境中,klima经常与表示“纬线”的parallelos(παρλληλος,即英文parallel)以及后来表示“纬度”的platos(πλτος,即英文latitude)相混淆。下文将从词源与语用的角度对三者加以详细辨析。从文本的历史来看,parallelos出现得比klima要早。在两球模型业已成为学者共识之后,parallelos便用来表示几何意义上与赤道平行的纬线(圈):它可能以定量的形式给出,比如向北4度的纬线(παρλληλοςπρòσ τςρκτουςμοραςδ°δ′);也可能以非定量的形式给出,比如穿过波利斯提尼(Borysthenes)的纬线(διτοΒορυσθνουςπαρλληλον)([26],p94;[17],p236)。在语用层面上,parallelos偏重的意义不在计量,而在指物——它更多指涉的是图像意义上、穿过某地或标记为某单位的纬线。因此关心地图绘制的地理学家,如埃拉托色尼、希帕克斯、托勒密、斯特拉波等更倾向于使用这一词汇。相比之下,klima则更强调地点位置或纬线的量化特征,所以主要作为计量手段标示及区分不同的parallelos。
此外,计量用的klima虽常被视作“纬度”,却也有别于今天的latitude一词。从词源上讲,现代意义上的经度(longitude)与纬度(latitude)概念分别源于拉丁语中的longitudo与latitudo,两者原意是“长度”与“宽度”,各自对应于古希腊语中的mekos(μκος)与platos(πλτος),而后两者则是自托勒密《地理学》以降,古希腊地理学中用以表示纬度的术语(7)这里的词源追溯参考了Wiktionary. “Latitude” [Z]. Wiktionary, the free dictionary. 2022.05.29. https://en.wiktionary.orgwikilatitude. 比托勒密更早的希帕克斯虽然也提出并初步使用了经纬坐标,但他对纬度的表示方式却是“极点高度”(ξρματα το πλου),仍保留了天文学的视角。参见参考文献[4]第26、28和114页。。也就是说,“纬度”一开始实际上指的是“宽度”,即相应地点或纬线距离赤道的南北向跨度,是一种空间距离(spatial distance),而klima则源于对天球南北轴偏离地平面的倾斜程度的称谓,是一种角距离或球面距离(spherical distance)(8)“空间”与“球面”距离的概念区分,参照了迪勒对“空间纬度”与“球面纬度”的区分。参见参考文献[12]。。在词源学的意义上,两者指涉的对象由此不同。相较之下,platos作为地理学的概念更为纯粹,而klima则显然有浓厚的希腊天文学背景。不过,就像所有词汇都会在流传演变过程中逐渐偏离其原始意义一样,随着地理学讨论的不断深入,无论是klima、platos还是parallelos的义项都在相互影响与融合。以至于到了托勒密的时代,klima已经不再限于本意,而可同时指代纬度、纬线或者不同意义上的区域。
不过即便当klima意指“纬线”之时,它和parallelos也不能完全划上等号。正如诺伊格鲍尔(O. Neugebauer)在《古代数理天文学史》(HAMA)中所作的区分:后者指的是一条数学意义上的线,而前者则是一个狭窄的区域(a narrow zone)([13],pp726—727)。这一解释实际可追溯到19世纪末以来围绕klima词义的某种主流意见,即klima并非指向单一纬度的“纬线”,而是有宽度的“纬度带”。最早提出此说的是著名地理史家布恩伯里(E. H. Bunbury)。他在代表作《古希腊罗马地理学史》(AHistoryofAncientGeographyamongtheGreeksandRomans)中把climata(即klimata)理解为自希帕克斯以降的居住世界分区方式,并将它等同于“纬度区域”(zones of latitude)([15],II∶p4)。此后,霍尼希曼进一步将klima的历史上推至埃拉托色尼,并基于斯特拉波的引述即“埃拉托色尼认为400里以内的纬度差异是无法识别的,盖米诺斯也如是认为”,将klima解释成400希腊里宽的窄带。由于在这条窄带的范围之内,人类裸眼无法识别天象的变化,自然无法测出纬度差异,故而可认为纬度相同([8],pp10—24)。也就是说,无论klima本义所指是“线”还是“带”,最终都只能呈现为这样一条宽度既定的、东西向延伸的区域。
霍尼希曼的定义影响了20世纪的许多学者。譬如科学史家迪勒就接受了前者的结论,认为klimata是沿东西方向跨过居住世界的长条区域(strips of country)[12]。迪克斯虽然反驳了klima源于埃拉托色尼的说法,但也接受将它视为“窄纬度带”(narrow belts of latitude)的观点[9]。同时他指出“窄纬度带”的含义从波利比乌斯、斯特拉波一直延伸到中世纪,直到拜占庭时期其意义才再次分化,开始指称任意维度的区域([18],p156)。法国地理史家奥雅克(G. Aujac)则定义说:“climat(即法语的klima)是一个环形的区域,与赤道平行,它隔开了两条特定的纬线。因此相较于(以前)那些分区,它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种更加精细而具体的划分地球的方式。”和迪克斯类似,她将其形容为“平行的带状区域”(en bandes parallèles)[27]。此外,牛津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凯瑟琳·克拉克[14]、法国史家尼科莱(Claude Nicolet)[28]、科学史家琼斯(Alexander Jones)[29]等都或多或少地继承了这一解释路径。时至今日,“纬度带”说已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学术共识。但不同的意见仍然存在。譬如诺伊格鲍尔就指出,古代人对parallel和clima(即klima)的区分并无那么严格,像斯特拉波、托勒密等就常常将两者混用([13],pp726—727)。谢格罗夫也反对将其定义为“纬度带”,以避免其“语用释义”代替了“语源释义”。因为klima从词源上既然并不意指“纬线”,也不会表示作为几何形状的“纬度带”。仅当klima开始“脱虚向实”以指代标示区域之后,由于测量精度的技术限制,klima具有宽度才成为一个客观事实。也就是说,即便埃拉托色尼和希帕克斯等人的klima的确呈现为纬度带,这也“并不能代表klima的固有属性”[7]。
由于上文所述概念源流的复杂性与多义性,klima在引入国内学术界的过程中难免遭遇一系列的误读。这首先体现在它的译名上面。一种常见的翻译是将它与后世衍生的现代英语climate混为一谈,进而解释为“气候”。尤其,当klima指涉的是有宽度的区域时,其意义也理所当然地被理解为“气候带”(climatic zone),并等同于亚里士多德对寒带、温带、热带的划分。自1980年代起古代西方地理学史著作引进之初,由于国内尚未开展相关研究,这一望文生义的译法便开始流传开来。譬如198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法国学者保罗·佩迪什的《古代希腊人的地理学》中,便有这样一段话:
希帕库斯地图的成就和独到之处,表现在他设想出一些有规律的间距。他将这些有规律的间距取名为‘克利马特’,其宽度为700希腊里,并用以组成地图的网格。这些网格的确定,要求采取前所述及的天文学方法……[30]
通过测定一系列氮气分压下样品吸附的氮气量,绘制出压块净水活性炭的氮等温吸附曲线,见图4。从图中可以看出,曲线存在明显的滞后环,说明活性炭中存在一定量的中孔结构;其次,低压阶段吸附量随相对压力增大急剧增大,之后随相对压力的增大吸附量增加量趋缓,相对压力在0.05左右时,吸附量呈缓慢的近似线性递增趋势。根据IUPAC分类,该净水活性炭的吸附等温线属于第一类等温线,吸附等温线的初始部分代表活性炭中细小微孔的充填过程,而在较高的相对压力时,呈现接近水平的吸附曲线则是由于中孔、大孔及外表面的多层吸附所造成,由此充分说明了该净水活性炭内部含有丰富的微孔结构。
在上文中,译者蔡宗夏将法语译名“climats”(亦即希腊语klimata)作了音译,这并无大碍。但随即他却在译者注里写道:“克利马特(climats),意为气候带。”[30]问题便暴露出来。其实稍加深究便能洞悉其中谬误:倘按照“气候带”来理解,其宽度绝不可能只有700希腊里(约126公里,相当于北京到天津的距离)。此后,译自前苏联学者波德纳尔斯基所编纂的《古代的地理学》也出现了同样的讹误,例如将斯特拉波所说的“不同纬度地区”译为“气候差异”,将托勒密的“纬度带”译为“气候圈”等等([31,p179、395—396])(11)上述两处对应原文分别见于Strabo 1.1.21和Ptolemy Geography 1.15。。尽管在现代地理学中,气候带与纬度概念的确相互关联,但在处理古代地学文本时,这类混淆却会严重阻碍科学史意义上的理解和还原。遗憾的是,该现象迄今仍流行于各类通俗出版物和学术作品中。
以英国史家杰里·布罗顿(Jerry Brotton)的《十二幅地图中的世界史》(AHistoryoftheWorldin12Maps)为例。这部作品在大众与学界都反响颇佳的作品,却存在不少术语翻译上的问题,klima即其一。比如书中第二章在谈到马蒙的世界地图时,中译文为:
马苏第认为,马蒙的世界地图采纳了托勒密的经度气候带(longitudinal climates)的概念(climate源自希腊语中的“klimata”,翻译成阿拉伯语为aqālīm或iqlīm),将已知世界划分为七个区域,这一传统影响了伊德里西的地理学思维。[32,33]
无论如何理解,译文中的“经度气候带”一语都显得匪夷所思。更何况托勒密本人也从未讨论过气候带划分问题。从后文“将已知世界划分为七个区域”的说法,可以确定这里指的是klima,即《至大论》中建构的7条基准纬线或纬度带。而结合上下文可知,“longitudinal”系指klimata沿着经线方向即南北方向依次排列。当然,这里自然存在英文原文表述不清的可能性。然而此类误译绝非孤例,同时也见诸其他地理类译著之中。譬如:
根据最长白昼时间的平均时长,托勒密把地球南北向分为几个他所谓的“气候带”,尽管这是确定纬度的一种最粗略的方法。不过,很可能在大多数情况下,托勒密都不得不利用这种方法,即使在现代,这也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成就。[34]
这段摘自约瑟夫·雅各布斯《地理大发现的故事》的文字,同样提到了气候带,并指出这是一种“根据最长白昼时间的平均时长”“确定纬度”的方法。毫无疑问,这里“气候带”实际就是klima,与气候的划分并无任何关系。
在地理史或科学史的专业论著中,对klima的误译同样存在。譬如王乃昂在《中西古代气候学的概念模式及其比较》中对西方“气候”概念的起源作了初步辨析。尽管文中也说climata(klimata)“与现代的‘气候’(climate)不同,它没有气象学的意义,而有一种地理学或天文学的含义,意思是‘倾斜度’”,但随后他仍将该词翻译成“气候带”,并称:
托勒密……把气候从赤道到北极划分为24个气候带,并把每个气候带的南北限予以纬度的严格划分。他当时是根据赤道与极圈之间,以每半小时间隔连续增加之最长日照分布情况来区分的,因之每一个气候带所占的宽度各不相同。[35]
985 年,阿勒·迈格迪西(al-Maqdisi)在《最好的气候带划分方法研究》(TheBestDivisionfortheStudyofClimate)中提出了将世界分为十四个气候带的新的划分方法。
伊本·哈勒敦(Ibn-Khaldun)……接受了传统的沿着赤道平行分布的七个气候带的理论。[36]
由此可见,无论在专业还是非专业领域,对klima的误译都相当普遍,此处不再赘述。严格来说,这也并非中文学界的一家之惑。在目前主流的学术语言中,如英语的climate、clime,法语的climat,德语的klima等词汇,本就由古希腊语κλμα演化而来,今人也很容易将“气候”的意思反向投射到对原词的理解中(13)直至今日,法语的climat和英语的clime依然能表示“地方”或“区域”,但德语的klima和英语climate基本不再有类似意项,而纯粹指代天气、气候,甚至延伸出气氛的含义。因此在国际学术语境中,部分学者也将古希腊地理学中的klima翻译为英文的clime,即取区域意,尽管这仍不十分准确。参见参考文献[41]第121页、[42]第132页和[43]。。故而中译的准确与否,往往也受影响于目标文本,即底稿语言的正误。仍以商务版《古代的地理学》为例,同一著者文本中的klima有时被译为“纬度”或“纬线”,有时又被译作“气候地带”,其原因便很可能出自俄文底稿本身的偏差(14)由于该书原系前苏联学者对古代西方地理文献的整理翻译,中译本实际上是二次乃至三次转译。其中,托勒密《地理学》的俄语译者B. B. 拉泰舍夫对原著理解似乎有差,对原文的klima概念时而作纬度,时而作气候解,间接造成中译本上下文的不一致。譬如译文提到“马林提出了气候地带和时间地带的区分”,就令人匪夷所思,实则原文是托勒密批评马里诺(即“马林”)的“纬度带和时区划分”(τς τν κλιμτων κα τς τν ριαων)。可对照参考文献[31]第395页和[26]第98页。。时至今日,国内的科学史研究已日臻成熟,该问题又关乎对西方古代科学的根本理解,理应正本清源。
那么,中文语境下的klima究竟该如何翻译呢?由于klima主要出现在古代西方地理学家的论述中,中文尚无精确对应概念,其词义又一度发生从度量到实体指涉、从纬度到纬线(区域)的转移;因此本文认为,具体翻译方式必须视语境的不同而加以区分。采用音译(如前文“克利马特”)不失为权宜之计,但并不利于理解。倘若在天学语境中或本于词源,klima可译为“倾斜”或“斜度”。而大多情况下,古代地理学论述中用以标示特定地点或纬线时,译作“纬度”是较准确的。不过为了与后世表示纬度的latitude相区分,也可作“时长纬度”(因其单位往往为“小时”)。同时,当klima被视为一条有宽度的纬线,或无法测出纬度差异的区域时,最恰当的理解应为“纬度带”。譬如托勒密所建构的“7-klimata体系”便可译为“七纬度带体系”[7]。此外,对klima的中文译介还可能因文本受众(面向大众还是研究者)、翻译风格(按字面还是以意译为主)、原作性质(写作时代及用途)的影响而有所差异。但总的来说,译者始终应明确古代地学中的klima意指对居住世界纬度范围的计量和划分,与亚里士多德和现代意义上的划分整个地球的“气候带”(climatic zone)并非同一概念。
综上所述,作为地学术语的klima概念首先出现在古希腊天文学领域,系指特定地点的地平面相对于天球的轴的倾斜现象。由于倾斜程度实际等于当地纬度,klima逐渐进入地理学的讨论之中,成为早期对纬度的指称。埃拉托色尼、希帕克斯、斯特拉波等古代地理学家借此建立起了一套较成熟的地理定位方式,并以“最大白昼时长”“日晷阴影比”等方式加以测度。此后,托勒密进一步将它确立为规范体系,严格规定klima为居住世界范围内的、以二分之一小时为间隔的纬度或纬线。从词义演化来看,klima起源于对纬度高低的标示方式,但渐渐脱虚向实,与表示“纬线”的parallelos(παρλληλος)相混同。由于测量精度的局限,klima实际所指常常并非几何意义上的“线”,而是有宽度的窄带即“纬度带”。在托勒密《地理学》问世后,覆盖整个地球的、更精确的经纬网格取代了这一古老的定位框架,于是后人常常也将klima等同于“纬度”,即希腊语的platos(πλτος)或英文的latitude,尽管它们在原始词义和知识背景上均有一定差异。本文认为,国内学者及译者在涉及这一术语的翻译时,应基于上述科学史内涵细加辨析,尤须注意与“气候”“气候带”等概念的区分。视著论性质、受众群体和翻译语境的不同,该词宜译为“(时长)纬度”或“纬度带”,以契合它在古希腊地理学中的含义,并尽量避免当代翻译中常见的时代误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