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一帆
听说我那娘舅这几日不小心脚崴了一下,躺在家里动弹不得。我遵照母亲嘱咐,赶忙趁着周末前去探望。刚进他家门,见老两口又在斗气:老娘舅不肯老老实实闭目养神,却在听一支什么舞曲。舅妈见我们到了即刻诉苦,说他还想录音。娘舅都七十多了,却还像个小孩,兴奋起来的事,一定要立刻做了才行。他一边高歌,一边播放给我听:
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
穿森林过海洋来自各方,千万个年轻人欢聚一堂。
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
这算是歌还是舞?我听不明白了。娘舅露出得意的神情,招呼我赶紧坐下:“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最流行的快三步《青年友谊圆舞曲》,也叫《青年圆舞曲》。前几天几个老朋友以舞忆旧,不小心扭了脚踝。”他一边说,一边还半躺在床上比划着双手。舅妈取笑他,别的不记得,跳舞动作倒不忘。
老娘舅说这“三不像”的集体舞曲,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风靡一时,从小学生到青年,从干部到工人,何人不会,可谓覆盖全年龄段了。
娘舅口中的集体舞曲,大多是带歌词的舞曲形式,可以边跳边唱。老一辈人认为这集体舞曲原本是延安带来的,有明显的秧歌舞风,男女各跳各的,手脚不碰。后来据说是参加了世界青年联欢节,又带回东欧各国的民间舞蹈,男女至少可以搂抱一圈。恰逢那时青年的个性获得一定解放,这个舞就很受欢迎,即刻不胫而走。
我立刻想起几天前在查阅近代音乐史料时看到的一张老照片。那是1956年春节,在上海静安区工人俱乐部广场,青年男女们正围着大圆圈,跳着集体舞。那时候的人们热情、天真,崇尚集体友爱,娱乐活动也大多以集体的形式开展,比如集体游艺、合唱、集体舞曲、露天电影,于是溜冰场、落弹房、舞场、乒乓室、文化宫都成了群众喜爱的娱乐场所。
“记得我小学六年级时,我们的班主任就是一个集体舞爱好者,他竟教我们这帮半大的孩子跳集体舞,用的就是《青年友谊圆舞曲》。他让我们全班同学围成一个大圈,男女生各跳一组动作。”舅妈也回忆起来。
这首由《北京音乐报》创办者陈天戈作曲、江山作词的《青年友谊圆舞曲》,就是1953年为响应第四届世界青年联欢节向全世界征集歌曲的活动而创作出来的。陈天戈1930年生于武汉,年少时经历过抗日战争,1948年考进清华大学,热衷文艺,参加过清华剧艺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他与江山都是二十多岁刚毕业的青年,从事群艺工作。陈天戈先写了曲,江山用一个晚上就填好了词。后来这首歌发表在《歌曲》杂志上,不到半年时间就在全国流传,一直流行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据说BBC(英国广播公司)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还向全球播放过这首歌曲呢。
集体舞究竟火热到什么程度呢?那时每逢“五一”“十一”等节日庆祝活动,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海人民广场都有大型的集体舞表演。工人文化宫每年举行游园活动时,也要专门开辟场地,供人们跳集体舞。报纸杂志用大篇幅版面刊登舞步图例。出版社相继出版了《大家跳》《集体舞选》《节日集体舞》《红五月集体舞》等舞蹈教材,以方便广大市民学习。电台定期举办广播舞会,播送集体舞曲,供群众边听边跳,很有中国式“狂欢节”的味道。
当年的许多报纸都记载下了这全民集体舞的盛况。比如1950年“五四青年节”,《人民日报》报道,三十万青年在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中山公園、北海公园、西郊公园和颐和园等地举行了盛大的游园会,表演集体舞。1951年春节,《人民日报》记录了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六万人的春节联欢大会,工人、学生、军人、干部一起跳集体舞。还有1953年,《文汇报》刊载了上海少年儿童庆祝“六一”国际儿童节营火会,新广路小学学生们跳着集体舞《为我们铺平了幸福的道路》欢度节日。可见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集体舞俨然已成为全国各地节日庆典中的一项必备的广场联欢活动。
“集体舞曲种类太多了,有秧歌步,也有华尔兹,歌词雅俗各异,”娘舅恨不能下床立刻给我示范几步,只能着急地用双手比划起来,“当然了,我最擅长的还是快三步,需要男士带得好,这样才能优雅、流畅。”
随着我国与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交流加强,大量苏联、匈牙利、捷克等东欧国家的舞蹈传入,上海许多乐团都录制过一批集体舞曲的黑胶唱片。比如吴增荣编曲、上海乐团交响乐队演奏录制的《德国民间舞》、上海市人民交响乐团演奏录制的《苏联集体舞》《乌克兰舞曲》、上海音乐学院(时称中央音乐学院上海分院)演奏录制的《匈牙利三人舞》、上海实验歌剧院管弦乐队录制的俄罗斯舞曲《少女欢乐舞》等。另外,由匈牙利《邀请舞》改编而来的《找朋友》舞曲配以中文歌词后也在国内广为流传,恐怕无人不知:
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行个礼来鞠个躬,握握手来请问你。走个圆圈,走个圆圈,再会!
这就是当年中国青年代表团赴匈牙利参加第二届世界青年联欢节,欢聚在布达佩斯英雄广场时,从匈牙利姑娘们跳起的民族舞蹈曲调那儿学来的。因此,这一时期我们的集体舞曲创作明显受到了这些东欧国家民间舞和舞会舞的影响,大多节奏明快,旋律奔放优美。
1952年2月,在上海开展的“中苏友好月”活动期间,三十万职工参加了集体舞表演,推出了《接龙舞》等六个优秀集体舞作品。同年,在上海举行的十万人人民广场大联欢活动中,由上海著名的群文舞蹈老师王克伟编创的《狂欢舞》《龙舞》《秧歌集体舞》《青年圆舞》等十几个集体舞刮起了一阵集体舞旋风。
“用今天的话讲,王克伟老师就是当年的‘网红’编舞老师了。他编的《龙舞》人人搭肩相连蜿蜒而舞,就是由人体相连组成的象形‘龙’,效果太轰动了,编曲还是歌仙陈歌辛先生。”老娘舅对王克伟编的几支舞印象深刻,他甚至记得王克伟编写的《大家跳》一类的舞曲集也很受欢迎,大家争相借阅练习。“后来,还有一首由郭沫若作词、刘炽作曲的《滇池圆舞曲》,将昆明滇池万里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四围香稻的浪漫景象唱入人们心里,一时全国人人向往之。”
曙光像轻纱飘浮在滇池上,山上的龙门映在水中央,像一位散发的姑娘在梦中,睡美人儿躺在滇池旁。
“你别说,我倒觉得当时还有一些用秧歌调编的集体舞也蛮有意思的,”舅妈总要泼泼娘舅冷水,“这扭起来的步子一学就会。”娘舅说:“不就是走几步退几步嘛,歌词也都好记得很,比如以陕北秧歌基本步伐为基础的《狂欢舞》。”
唱起来,跳起来,工作完了多愉快。大家来呀来呀,一起跳起来。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想起来好一批运用秧歌等中国民族民間舞蹈素材创作的集体舞,比如陕北秧歌步的《邀请舞》《快乐舞》《秧歌集体舞》,东北秧歌步的《手绢舞》《欢庆“五一”》《联欢舞》,江南民间舞素材的《国庆欢乐舞》,还有陈天戈写的另一首民乐合奏集体舞曲《豌豆花》,以及少数民族特色的《鄂尔多斯》《阿细跳月》《西藏舞曲》《欢乐的新疆》等等。
说到少数民族风格,还有一首众所周知的、根据新疆维吾尔族艺人肉孜阿洪的弹拔乐曲改编的新疆风格集体歌舞《祖国颂》(丁玫记谱):
我们的祖国是乐园,花园里边百灵鸟歌连天。
歌唱我们得解放,歌唱毛主席共产党。
赶走了乌云见青天,领导着人民把身翻。
对照曲谱不难看出,这首集体舞曲与由石夫记谱、填词的儿歌《娃哈哈》曲调同源: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歌曲《娃哈哈》于1956年发表在《儿童音乐》上,集体舞曲《祖国颂》发表于1955年的《大家跳》,还略早一些,或许《娃哈哈》的广泛流传与集体舞的流行也有很大关系呢。
随着集体舞热潮的持续,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人们发现许多曲目都跳腻了,因而渴望更多的新作佳作。于是在1956年“七一”之际,中国青年报社和北京群众艺术馆举办了“全国青年集体舞创作比赛”,比赛涌现了《春之舞》《欢欣舞》《游戏猜拳舞》《少年欢乐舞》《阿细跳月》等一批作品。这些集体舞的作者大多是青年学生、工人、教员和音乐及舞蹈工作者,得奖作品被编入《得奖集体舞选集》出版。
娘舅感慨,可惜我们没有看到宣告全国庆祝“公私合营”完成的那个晚上,听说全国人们都在跳集体舞。
回忆起这些趣事,娘舅感到由衷的开心。我削了个苹果递上,让他说说这集体舞和如今的广场舞有什么不一样。老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当然是大不相同啰,集体舞不仅是跳舞,而且是一项集体活动,有歌词,还带有一定的思想性呢。广场舞只是健身活动,没有什么交流的性质。”
我问二老:“既然集体舞那么好,如果现在再推广集体舞,你们还会去跳吗?”他俩异口同声地回答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了。”
看来,如今早已是崇尚多元、自由与个性的时代,舞蹈教育也早就朝着专业化分类发展了。那个充满青春质朴气息的集体舞时代,早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