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缘寄情之二——一束金百合

2023-10-19 14:15林华
音乐爱好者 2023年9期
关键词:克利斯朵夫交响曲

林华

我第一次练习贝多芬的完整乐曲——那些简易版的小步舞曲、《献给爱丽丝》之类的不算——应是他的《G大调变奏曲》。那时我正在看《约翰·克利斯朵夫》,眼前出现的正是这位少年在第二卷《清晨》里的模样。虽然《G大调变奏曲》的旋律来自意大利的一支流行小调,但贝多芬在每句句尾平添的几个切分突强长音,活生生地勾勒出了一个涉世未深的“愣头青”形象,满怀朝气地走在波恩近郊的小路上。

后来我又弹了他早期的一些奏鸣曲,觉得那少年走进第四卷的《反抗》了。那些带有附点的向上分解和弦、急速的休止、紧张的同音反复,处处显示着一付桀骜不驯的样子,那应该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带来的激情吧。

我一直是这么去感受贝多芬的。

后来,我到干校饲养场劳动锻炼,又因为情场失意,一个同室的老友、以前唱片厂的总编靳柏鹤说休假时带我去他邻居家坐坐,喝喝茶,聊聊天,散散心。

那是冬季的一个夜晚,我们如约来到老靳的朋友家。书房里厚厚的窗帘放下,听不到大街上的高音喇叭声了。一盏落地灯暗淡地映照着,四面墙都是以前挂过什么画卷留下的一块块白壁。看着这《孤星血泪》似的画面,我料想这应该是个书香门第吧。老靳介绍张先生是个作家,他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等我们呢。女主人和女儿坐在长沙发上陪同,我这才知道是蒙我来相亲呢。我看都不敢看那姑娘是啥模样。

寒暄了,喝茶了,老张倒是很健谈,让我一下子忘掉了尴尬。他说自己喜欢音乐,就是不太精通,不像老靳还是音乐专科学校出身的呢。

“啊?靳老师倒是没有和我说起过呢。”我很快接过话头。老张说他最敬仰的作曲家就是贝多芬。“贝多芬的音乐总让我想起法国大革命。”我说。

老张说评论家考证,认为罗曼·罗兰是以曼海姆乐派作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背景的,因此早期的贝多芬可能与法国大革命扯不上什么直接关系吧。老靳插了一句:“那是社会学家的努力吧,不然咋让人分出资产阶级上升时期与没落时期呢?”

大家会意地笑了。

老张接着说,自己最喜欢的还是贝多芬的那些慢板乐章。“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我反复听着《悲怆奏鸣曲》的第二乐章,肃穆中的沉思,让人觉得路都走到尽头了,接着该往何处去呢?”他是从“人生彷徨”来体会的。接着,他又说到《皇帝协奏曲》的第二乐章,说到《春天奏鸣曲》……

我想着说些贝多芬其他慢板乐章的例子,一则表示同意他的见解,二则表示自己也非浅学之辈吧,所以就提到了库普林小说《石榴石手镯》中以贝多芬《第二钢琴奏鸣曲》第二乐章作为全篇的结束,那是一首缓慢的葬礼进行曲。

老张微微一怔,露出一种“书有未曾经我读”的惊愕。他转过头来问女儿:“米米没弹过吧?”母女俩同时点点头。我又说起托尔斯泰的小说《克鲁采奏鸣曲》中描写的贝多芬同名作品的第二乐章,料想这个例子不会让老张尴尬了。老靳也随之和老张讨论起托尔斯泰如何憎恨贝多芬的煽情。

一个晚上聊得很开心,要不是老靳忘了他的哮喘喷雾器在家,得赶紧去拿,我们还不知道会聊多久呢。看得出这位“未来丈人”对我这个“未来女婿”应该是满意的,米米在给我倒茶的时候也满脸通红。有这样一位可以聊聊艺术的“丈人”,很合我心意呢。

这次休假结束,我是和靳柏鹤一起回饲养场的。那是干校最偏僻的西北角,每期送来三个月短期劳动锻炼的艺术院校教员,他们的第一个节目就是来这里参观,因为这里牛羊猪鸡、瓜果蔬菜都长得很好;而更吸引他们的是可以在这里看到过去著名的演员、作家,以及曾经担任文化、电影、出版界要职的名人。

因为上个月上级部门的关心,提到“文艺战士”在干校劳动锻炼时也应该练习基本功——包括西方教材中的练习曲——以免功夫废了,所以音乐学院即刻送来了一架旧钢琴,放在我们饲养场一间堆放工具的空屋里。这次休假回来,我把仅剩下的半本贝多芬交响乐的谱子带来准备弹琴了。

大概因为窗外有着一片片水田里绿叶紫花的水葫芦衬托吧,我以前从来没有感到《田园交响曲》竟是那样的美。简洁而愉悦的旋律让我们仿佛在那翠野芳菲之间漫步,那些不断反复的分解和弦在这里弹来倒不觉得啰唆。忽然我就明白了:贝多芬除了表现森林氤氲的时浓时淡之外,也许还想表现那些雨后的蛙鸣呱噪吧。

没几天,飼养场的友人们都注意到了这小茅屋里飘出的琴声,且看负责人也没什么废话,大家吃过晚饭就会带上小板凳,坐满空落落的工具间,听我和发小练习贝多芬了。

我们的听众,包括一个部长、一个总编、一个艺术协会的主席,以及其他的友人们,几乎都陆陆续续地来听过了。我们弹得不错,因为从来没有那么连听带想地弹奏贝多芬。只是有一次弹到《第八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一位小报的老校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疯似的手舞足蹈起来。不过那厮平时就有点傻乎乎的,他的同事称他为“阿聋”,可能他把那音乐当成是迪斯科了,也可能是贝多芬的音乐让长期处在高压之下的一颗单纯而傻傻之心,在精神上得到释放了。

临近岁尾那天,两个负责人都休假回上海了。我和发小一如既往,晚饭之后准备从头到尾把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弹一遍以迎新。没弹几小节,电影厂的小莫跟着进来,说:“请你们一边弹,一边为我们解释一下这部名作吧。”

说实话,我也说不清楚贝多芬每一段究竟是啥意思,但是只要乐声一响起,贝多芬和我们,也就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扉页上所题献的“各国正在受难中、为着争取自由而勇敢奋斗的人们”,似乎在一起共同经历这场浩劫了。略带忧伤,又有几分温柔的第二乐章仿佛在安慰着满怀希望的人们,而谐谑曲果断坚定的节奏,又在鼓舞着人们奋勇直前。

终于,《欢乐颂》出现了。第一主题以宣叙调暗示,共同命运是人类千百年来的愿望。第二主题则是无限柔美、黎明将至的境界。它不断地被歌咏着,也在进军中成长着,在四方汇集中壮大着。两个主题交替着、重叠着,最后是激动人心的壮丽辉煌的境界。

那晚老靳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睡。他若有所悟地感叹道:“如果说《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关乎英雄成长的史诗,那么《第九交响曲》就是一部关乎人类发展的史诗。”他一边喷着哮喘喷雾器一边说:“难怪以前我在音专的一位老师说过,‘乐圣’的音乐,应当跪着听啊。”

我后来的休假安排得比老靳早,结果我走的第二天,他就被送去急诊了。等我四天后回来,已是人去楼空。悲痛之余,我读着小莫转给我的他留下的字条:

老凌,谢谢你们在我生命最危难的最后时刻带来的贝多芬,可惜我已经不能再跪着听他的圣乐了。只有一个不情之请,烦托老弟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有机会到维也纳的,请为我在贝多芬的纪念碑前献上一束鲜花吧。此生早已无大愿矣,人间我最崇拜的就是他了。阅后即焚。

靳柏鹤 顿首 西元七三年初

不知不覺,靳柏鹤逝世二十多年了,但他的临终托付却一直没有机会去完成。这次终于有旅行社开放赴维也纳的线路,我立即出发,在一家酒店安顿好住处,即乘38路汽车到终点,再找贝多芬路。这是“乐圣”生前经常散步的地方。穿过这条小路,我终于在市政公园南侧的贝多芬广场找到了贝多芬的坐像。他低头沉思,仿佛又在构想一部新的交响曲。

我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金百合,悄悄地放在它的底座,缎带上用中文写着:

谨将此花束献给敬爱的贝多芬先生

您的中国崇拜者,靳柏鹤敬上

(原稿成于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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