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人

2023-10-19 14:15杨岚
音乐爱好者 2023年9期
关键词:秋思洞庭古琴

杨岚

前日立秋。贾岛的诗说:“商气飒已来,岁华又虚掷。”商气就是秋气。商是一个声音,也是一颗星星。五行属金,色属白,于时属秋。音乐属于时间,而时间与一切的事物相关联。

立秋当天还是盛暑,离了空调依然无法过活,但为了一些造作的入秋仪式感,把它当作对自己虚掷时光的勉力反抗,我把做到一半、久未经手的琴的面底板给粘合了。

今年我几乎都没有做琴。如果我做琴,时间就会留下证据,变成一个实在的物体在那里,不仅看得见摸得着,还可以弹得响听得到。所以虽然我做琴很少,但它对我依然是不可或缺的。把两块木头不停地减薄,到一种恰好的程度时,把底板蒙在面板上,两块沉默的木板就变成了琴的形状。用手试敲底板,会有来自琴腹的回声。没有问题的话,在琴腹里写下时间款,例如说“癸卯立秋”,就可以用生漆把面板和底板粘到一起,这个时间似乎就变得有了意义。

为了把仪式感做彻底,干完活我又弹了几首与秋天有关的曲子。

琴曲中最不缺秋天的主题。名曲中大曲有《秋鸿》,小曲有《洞庭秋思》,不大不小的还有《平沙落雁》。

每次弹《平沙落雁》,我都会想到2004年的秋天。

那时候的我带着一种错置的想象,想要到一座古城去,所以到了洛阳。那年我才十七岁,第一次在外地生活。我刚刚换了一张琴。我头一年买的第一张琴因为制作上有问题,我无法顺利地学习,所以把它处理掉了。然后我在洛阳直接在一位斫琴师那里另买了一张,我想这次终于可以真正地开始弹琴了。

我看着视频自学,因为有音乐基础,技法学得还顺利,但我总觉得进不去古琴的世界。因为那个世界只在我的想象里,当它以一个物质的身体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不知道怎样与它相处。当我面对真实的琴时,反而有种不实的感觉。

那年夏天我还住在城里,在盛大的梧桐树下和马路上,骑着自行车游荡,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等秋天到时,我住到了城郊,眼前的事物变成了河流和山脉。在气象上与琴更近了,但琴依然是件很模糊的事物。所有关于琴的故事,都在告诉我琴是在彼处,我需要改变自己去接近它。它在山里,在时间深处,在精神河流的彼岸。一个弹琴的人应该努力到达对岸。

有天我路过洛河,正好河面被秋天的雾气笼罩着。水岸与沙洲变得模糊,它们与雾气融为一体,逐渐与天色相接,成了远处看不清的风景。我那时知道的曲子里,唯一能与此情景连接起来的就是《平沙落雁》。我感到古琴的世界似乎与我眼前的世界重叠了。本来我已经停止了学琴,但我突然很想学习《平沙落雁》,于是我继续尝试。

仅仅是开头的几个泛音就让我非常感动,可到了按音的段落,我还是只学了一段就放弃了。我第一次学琴的尝试也就中止在这里,后面几年我都没有再尝试过。不仅仅是因为自学的困难,更重要的是,古琴依然在抗拒我。那个古琴的世界在飘荡,有时我能感到它在我身边,但当我想进入的时候,它又非常遥远。

那个秋天我感觉十分茫然,好像《平沙落雁》的气息就是茫然的,就像那个模糊的风景,好像来自几百年前的秋天。虽然没有能够学下去,但我的记忆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与这首曲子贴合了,以至于许多年后,我只要弹这首曲子,都会想到那个时候的自己。

2012年的秋天,我二十五岁,住在杭州,离我喜欢琴已经过去很久了。

在这之前的头一两年,我又开始自学弹琴。我学了一些曲子,有的很长、很有名,有的公认很难。它们都可以经我的手被完整地弹出来,但它们似乎与我没有关系。古琴对我来说依然是几百年前的声音。

大部分时候我在看书、听摇滚乐。我住在四面水泥的房子里,但外面是树,树上有鸟,从小区往外,与城市的边缘还隔着几公里的田野。有宽阔的平地,也有杂树围拢的水塘,立着白鹭和芦苇。如果是雾天,会觉得那片原野上有一眼看不尽的诗意。我就会想象古代的江南,想象有个琴人或者是画家住在田野的深处,那样的时候我就想把琴弹得更好些。

那年夏末的时候,我听到了成公亮先生弹《洞庭秋思》。

這首曲子是查阜西先生打谱的,喜欢原谱的人可能会失望,因为这首曲子是他根据好几个谱本合参,又加上自己的理解加工而成的。

现在弹这首曲子的人,几乎都是通过成先生的记谱来学习的,因为查先生并没有留下一个定稿,成先生就把这首曲子根据查先生的录音,再对照几种古谱重新记了下来。查先生在这首曲子里加了几处原谱里都没有的过渡音,它们像一些语助词,有时候像“啊”,有时像“唉”。在查先生的演奏中,这些语助词是一带而过的;而在成先生的演奏中,它们被强调,但却是用很轻的语气去强调。他完全把这首曲子变成了自己的情绪、自己的语气。

我默默记下成先生讲解的要点,回去就开始学习《洞庭秋思》。后来整个秋天我都跟这首曲子在弹恋爱,我跟它耗磨了整个秋天。

这首曲子我是偷师学的。后来我未再跟成先生请教过这首曲子。我偶尔在他面前弹时,他似乎也默许了我的演奏。

我一直听说我们要把琴弹得有生命力,要有语气。我在想,到底什么样算是有生命力,而又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我通过这首曲子,把我的生活与琴给黏合到了一起。它们统一了。

《洞庭秋思》仅仅两页的谱子,弹下来不过三分钟,但是并不简单。

现在有很多人声称在打谱,他们在琴上把谱子弹出来,然后说自己打了什么曲子。我也常常这么做,但是我不敢说自己是在打谱,因为有像查阜西先生这样的典范在那里。他通过《洞庭秋思》给我们示范了什么是真正的打谱。最终的成品我觉得是浑然天成的,每个音都融在了一起,多一个音和少一个音都不行,以至于我再去对照古谱时,反而有种不适应的感觉。这种不适应的感觉也来自于,这首曲子我弹了很多遍,每个音都与我的身体融合在一起了。

前阵子有琴友听我弹《洞庭秋思》,问我:“这首曲子花了很大工夫吧?”我感到一种被理解的快乐,因为它应该是我弹过最多的曲子。

最近我又按照广陵派的传谱重新去学《平沙落雁》,我每天都在反复弹它。《平沙落雁》和《洞庭秋思》,分别是我对秋天的两种回忆:一个是远处的风景,一个是此时。

当远处的风景成为记忆的时候,每次弹起,它就在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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