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上的音乐是永恒流动的河川。这无形的声音汇入文人的诗词里、藏经洞的壁画上、音乐家的歌声中。在当今世界各地,很多音乐家依旧传唱着关于丝路的音乐,以开放的姿态跨越古今、东西、雅俗之间的藩篱,源自不同地域的声音就这样神奇地融入各类当代音乐风格。
我的脚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连忘返,故于此“丝路回声”专栏分享所见所闻,在“逍遥游”“乐人谈”“十问”三个板块中,见证“丝绸之路”的精神和声音在当代的无限延伸。这一抹新鲜的色彩和你处于同一时空,或许在未来某个奇妙的时刻,你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听见他们在永恒歌唱。
2023年7月14日晚,“对话莫奈”琵琶组曲音乐会在杭州运河大剧院首演,十首以法国画家莫奈的作品为题的乐曲清新悦耳,为这个夏天涂抹了奇异的色彩。这套作品以全新的姿态跨越了古今、中外、雅俗、视听。带着好奇,我采访了这场音乐会的主创人员和演奏家们:策划吴伟伟,作曲刘冬,琵琶演奏李跞,大提琴演奏刘嘉麒,钢琴演奏鞠小夫。
李鹏程:当初怎么想到用这种方式和莫奈对话?
吴伟伟:我们的创意是从琵琶开始的,李跞和我们共同发起了一个琵琶音乐会项目,为国乐和琵琶演奏找到更多的可能性。我们去了很多博物馆和美术馆参观、采风,最终选定了艺术品市场上比较热门的莫奈主题,将莫奈的十幅画作以流动景观的方式呈现在舞台上,让琵琶与其他乐器以及艺术品产生化学反应,让观众感受到音画交织,找到一种更符合当前演出市场需求的“对话”方式。
李鹏程:将琵琶、大提琴与钢琴放在一起的编制很少见,它与我们常听到的古典三重奏、爵士三重奏有哪些联系和区别?
刘冬:这种三重奏介于古典和爵士之间,既兼顾了古典三重奏严谨的音色呈现方式,又有爵士三重奏自由且激进的演奏方式。就像莫奈的画一样,它沿袭了当时浪漫主义的风格,也会有一些延伸和臆想的空间。我在两首乐曲中给演奏家留出了即兴片段。一首是《诺曼底火车到达,圣拉扎尔车站》,其中有一段是波萨诺瓦风格,在这个律动背景上,琵琶和钢琴会有非常大的即兴空间,谱面上就只标注了一些和弦,他们可以在此基础上自由发挥,甚至可以跳出这个空间。还有专门为听众准备的返场曲《茉莉花》,听众能在熟悉的民歌中听到时尚而奔放的感觉。
李鹏程:即兴演奏确实很有魅力,也是古典音乐和中国民乐遗失已久的传统,我很好奇,古典钢琴家鞠小夫之前有过类似的即兴合奏吗?
鞠小夫:有过的。我之前接触过爵士乐演奏技法,身边有很多爵士音乐家朋友,我自己也经常去爵士乐酒馆。我本人对这个事情很感兴趣,所以看到作品中有大段自由发挥的空间时,我特别兴奋。
刘冬:小夫在排练的时候玩得特别“花”,我还怕他走得太远,就说咱们也别太自由,毕竟这终归不是爵士乐,希望能找到最合适的度。
李鹏程:在你们的创作过程中,不仅有对话,还有“对画”。莫奈的画中有着对自然光的追求和对线条感的弱化,你们如何用音乐捕捉这些特征?
刘冬:这次音乐会创作的难点是琵琶,我尝试弱化了这件乐器传统的线条感,试图让它能够展现出更多面,不再有紧张感和攻击性,更贴近莫奈画中的松弛感。另外,大提琴和钢琴也在共同营造自然光的模糊氛围。
李鹏程:听说小夫为了弹好德彪西的音乐曾专程去法国看德彪西的故居,你觉得印象派音乐是不是深受东方文化的影响?似乎是那个时空的艺术家先与东方对话,而如今,你们又与他们对话?
鞠小夫:没错!十九世纪晚期,几乎所有的法国作曲家都崇尚东方文化。当时巴黎举办了世博会,东方的丝绸、茶叶以及艺术作品都传了过去。如今,我们在他们创作出来的音乐和绘画之上,再融入我们自己的民族乐器,与西方乐器进行新颖的搭配。所以,“对话莫奈”是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呼应。
李鹏程:我们的民乐作品通常都是民族风格比较强烈的,例如有很多西域风格的作品。而你们有着更国际化的视野,将当今欧美的通俗音乐也拉了过来,这对创作和演奏有怎样的挑战?
刘嘉麒:演奏上的挑战是演奏法的不同,比如我们在演奏欧洲古典音乐时,会有一定演奏法的控制,这是我熟悉的;而当我们演奏这类新音乐时,会跟着乐句和风格的不同走向调整不同的演奏法。这次的作品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演奏体验,需要不断地去调整、适应,找到“对话感”。
李鹏程:与近年来一些民乐作品为了迎合大众而流行化的趋势不同,这套琵琶组曲在追求雅俗共赏的过程中,还是坚持音响的丰富性和复杂度,你们希望在古今中外的融合中找到怎样的契合点?
李跞:琵琶很特殊,源于西域,从波斯(伊朗)传到中国,是有着浓郁西域特点的弹拨乐器,很多曲目展现了丝绸之路沿线的人文风貌。但琵琶与其他民族乐器又不相同,它是有品乐器,所以既可以演奏中国传统的纯律音乐,又可以演奏西方十二平均律的音乐,极具国际化潜质。
我们首先要突破琵琶现在的禁锢,不要拘泥于中国传统或西域风格,而是融入全球化视野。比如刚才我们聊到的爵士乐和波萨诺瓦即兴音乐,对于民乐来说是陌生的。我在演奏中一直在思考和不停修正的,是如何在奏出西方即兴、轻松的音乐语言的同时,又不失琵琶本身的特色。所以我会加入很多琵琶的语言,或者可以称之为东方语言。比如说琵琶的推拉吟揉,可能乍一听是传统技法,但用于演奏即兴和爵士风格的音乐作品中,就像茶叶和牛奶融合成了奶茶一样。
我们的出发点是想通过琵琶进入市场,肯定要雅俗共赏。但我们都是在音乐学院接受专业音乐教育出身的,总想保留一点演奏技巧上的复杂性,所以这十首乐曲其实都具有一定的难度。我们既要适应市场,也要有一种前瞻性和引领性,不能为了可听性而降低艺术品位,这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契合点。
吴伟伟:“对话莫奈”没有欣赏门槛,就是让大家坐下来享受音乐。音乐会后,业界内外反馈都不错,观众在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的优质评价很多;青年指挥家金郁矿在听完我们的作品小样后,赞叹这组作品旋律优美,有些曲目演奏法又极其华丽复杂,品质很高。在创作之初,我们的创意也得到了杭州运河大剧院的大力支持,后来运河大剧院成为我们的联合出品单位。我们这个创作团队很年轻,刘冬和李跞是1989年生,小夫和嘉麒是2000年生,感谢大家对年轻艺术家作品的支持和帮助。
李鹏程:我在音乐会现场留意了一下观众席,发现整体还是年轻人居多,说明新一代音乐家的创作是符合年轻一代审美的。你前面提到市场规律,这种风格探索近年来也有国内音樂家尝试过,比如王弢在专辑《赤子花园》中用单簧管融合古典与流行风格,最近自得琴社也做了些新的国风探索,尝试在市场中树立起更适应年轻一代的审美姿态,你们属于同样的定位吗?
吴伟伟:从项目策划角度讲,王弢老师和自得琴社都有非常成功的作品,在音乐的创作和演奏方面都有创新和拓展,市场也需要更多好的演奏家和作品。不过我们的创作和他们不太一样的地方是,将琵琶融入有西方乐器的三重奏中。我们希望中国民乐走进日常生活中,让大众触手可及。我们既有音乐和美术的对话,也有中西乐器之间的对话,还有不同演奏家、艺术家之间的对话,它是一个非常开放的命题。
李鹏程:中东的乌德琴向东方流传,成就了如今的琵琶。乌德琴向西方则流变成琉特琴和吉他,从此成为琉特家族的远亲,在各自的音乐风格领域发展,交集并不多。你们似乎想通过这部作品重新连接起它们的血缘?
李跞: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亚欧大陆的音乐具有广泛的共融性。从演奏的角度来看,刘冬老师在创作中有意让琉特家族的乐器之间产生联系。比如琵琶传统作品以单旋律为主,但在此次音乐会中,我要演奏很多和声,充分开发了琵琶左手演奏和声与复调的可能性,有些分解和弦就像是吉他的感觉。传统琵琶演奏常见的是摁双弦弹奏和声,但这部作品中出现了摁三弦甚至是四根弦的和声,这对于琵琶来说并不是很容易演奏。
李鹏程:在丝绸之路沿线的洞窟壁画上,有很多飞天乐伎手持琵琶的形象。假如你们要对话这些壁画,会不会将当代音乐元素也注入古老的敦煌乐谱中?
李跞: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因为“对话莫奈”属于我们“画外音”系列作品的第一卷,接下来的对话还在策划中。这是一个延续性的项目,你提的“对话壁画”为我们打开了思路。
吴伟伟:我们开始做这个产品的时候就注册了“画外音”的商标,接下来这个系列会随着更多艺术家的加入,开发更多的主题,让它能够在市场上有自己独特的IP走向。
李鹏程:音画结合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流,可能之后你们的舞台上会运用多媒体手段增加更多视觉效果。首演音乐会的压轴曲《睡莲》非常动人,演奏之前李跞特意让观众打开手机灯光,你们希望在现场营造怎样的效果?
吴伟伟:我们希望能够让观众参与到音乐会的创作中。你注意到舞台上摆设了空画框,其实节目册当中有小夫老师创作的一首诗《空想画》。如这首诗所说,观众们可以选择自己最喜欢的画面,用一个空画框把它框起来,放在内心最柔软处,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睡莲》处于音乐会的高潮部分,所以我们让观众在听音乐会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走进“对话莫奈”之中。
鞠小夫:这让我特别感动和惊喜,第一次有人把我诗里的内容真的做出来,还放在舞台上。
李鹏程:这真是诗歌、绘画和音乐一体化的呈现。在“对话莫奈”中,鲜明的巴黎沙龙风格和法国尚松的音乐元素使乐曲听起来很有小资情调,可以放在很多场合。我替乐迷们问一句,专辑什么时候推出?
吴伟伟:目前录制已经完成,正在进行最后的混音阶段。专辑将在2023年8月发行,希望更多人听到我们青年艺术家们创作的优美的莫奈主题音乐作品。
本文为浙江音乐学院科研平台开放基金资助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