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岑
一八0三年,在西班牙殖民统治下的危地马拉城正在进行一场特殊的审判,被控犯有男女同居罪的绰号“LaLarga”(“巨大的”)的胡安娜·阿吉拉尔(Juana Aguilar)因同时与男人和女人同居而受审。审理过程中,对胡安娜性别身份的界定很快成为超越审判本身的焦点——胡安娜疑似为“雌雄同体”。法官将胡安娜的性歧义问题递交西班牙皇家医学监察机构(the Royal Protomedicato),该机构委托医生纳西索·埃斯帕拉戈萨(Narciso Esparragosa)对胡安娜进行彻底的检查,最终出具了一份精心编写的医疗报告。在这份医疗报告中,埃斯帕拉戈萨指出,胡安娜的阴蒂异常巨大,达到1.5 英寸(约3.8 厘米),在其附近还有两个椭圆形的腺体,而阴道区域则粘连在一起。他断言胡安娜并非法庭所怀疑的“雌雄同体”,作为替代,他建立起一个新的“非男非女”的概念来适配胡安娜的性别身份。
受西方世界的“酷儿运动”影响,这场审判近些年受到关注。“酷儿”(Queer)原意“怪异的”,在前现代是所有性异常者的带有歧视意味的羞辱用语,在现代的“酷儿运动”中,则被性少数群体解构为带有对主流性别群体的抗拒意味的自我认同。胡安娜的酷儿身份与其遭遇审判的历史事实使她(研究此案的各学者均称其为“她”,故沿用)成为探讨酷儿历史,尤其是酷儿与政治关系历史的一个切入点。拉美史、性别史学者玛莎·弗(Martha Few)根据这份仅存的医疗报告,深入考察了医生埃斯帕拉戈萨如何利用“畸形”话语与欧洲关于雌雄同体以及性别差异的医学文献相整合,建构起一个与欧洲主流性别差异的医学框架不同的性别分类。在殖民社会对性行为的严密监管下,胡安娜的性异常导致她被怀疑具有与女性发生性关系的能力,埃斯帕拉戈萨对胡安娜的检查报告则否认了这种可能,由于殖民法庭对“鸡奸罪”的定义要求涉案方必须为男性或女性之一,而胡安娜——按照他的结论——是非男非女的,“在性方面是‘中性的,就像一些蜜蜂”,所以他建议法庭应当宣布胡安娜无罪。〔对此案的考察,见Martha Few, “That Monster of Nature”:Gender, Sexuality and the Medicalization of a “Hermaphrodite”in Late ColonialGuatemala. Ethnohistory 54:1 (Winter 2007)。另见Thomas A. Abercrombie,Passing to América: Antonio (Née María) Ytas Transgressive, Transatlantic Lifein the Twilightof the Spanish Empire . Pen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8)。〕由于法庭文件业已佚失,我们今天无法确定法庭是否采纳了他的建议,但值得关注的是,对当事人性别身份的界定,成为法庭审判的核心考量因素,医生利用对当事人性别身份的重构,使一个人看到了脱罪的希望,同时,也使医生自己确立起一个与大西洋世界迥然不同的医学性别分类主张。
九年之后,在世界另一端的中国,另一个性别成谜的人登堂受审。时值大清嘉庆十七年(一八一二)三月,步军统领吉纶等上奏汇报一起“女扮男装欲行叩阍”案件。初一日皇帝圣驾自圆明园起程进宫,步军统领所辖官兵在各处巡查防备,中营守备谢麟在大柳树地方盘获一名欲行叩阍之人,名唤刘三儿。叩阍系指民人通过拦住皇帝车驾的方式陈诉冤屈,是古代京控的一种方式。嘉庆朝在整个清代的京控案件历史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嘉庆帝即位时,外部面临白莲教危机的扩大,内部则有和珅权倾朝野,他将朝野内外危机归因于民情无法上达,故嘉庆四年甫一亲政,即要求所有京控案件必须奏报,都察院、步军统领衙门不得擅自驳饬京控案件(阿风:《清代的京控—以嘉庆朝为中心》,收入[ 日] 夫马进主编:《中国诉讼社会史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二0一九年版)。这引起全国范围内的京控热潮,面对迅速激增的京控案件,从嘉庆中期开始,皇帝的热情开始冷却,大多批回控告人原籍之督抚予以审理,不再亲自给出审办意见。刘三儿亦不例外,经步军统领衙门拿获初讯具奏后,即奉旨交直隶总督温承惠审理。
根据步军统领衙门的初讯,刘三儿自称直隶栾城县女子,年十八岁,父亲因没有子嗣,故自幼将她作儿子养活,有一姐姐二妞于十七岁时嫁牛姓为妻,但因有气迷病症,被夫家休回,在二十五岁时病故。刘三儿声称,去年八月时族兄刘洛怀同子安老清盗窃她家财物,被她母亲看见,还将她母亲门牙打落两颗,导致母亲患病,她便在去年九月时来京告状,被盘获发至直隶总督解回栾城,却并未等到知县传唤刘洛怀等质讯,而令她父亲将她领回,十一月时,县差衙役冯老修、崔老祥将她父亲锁拿逼诈,导致父亲去世,她才于今年二月十八日骑驴进京,三月初一日候在西直门外等候,欲再次叩阍。
步军统领衙门检查过往案卷,确实发现去年刘三儿叩阍之事,当时发直隶总督审办后,该总督已然将审理结果咨回,总督声称,实际是刘三儿患有疯病,曾嫁给牛姓为妻,因病休回,刘洛怀偷窃是真,但被撞遇后,并没有打落她母亲牙齿,而是央求寝息,得到同意。去年刘三儿赴京,并非欲叩阍控告,而是因父母患病,欲赴京求医买药,父母勸阻后,她私自改装为男子,潜行入京,被衙门拿获后,妄供出诸般冤抑。总督在当时以刘三儿妇女无知,且系患有疯病,故仅判交生母管束。此番再度进京叩阍,步军统领衙门迅速发现一些信息矛盾之处,比如去年直隶总督审出刘三儿二十五岁,嫁给牛姓为妻,因病休回之情节,在本次审理中刘三儿则声称自己十八岁,未曾嫁人,尚为处女。就此,步军衙门怀疑本案有不尽不实之处,故奏请转发直隶总督再审定拟。
十七年六月,直隶总督奏报再审结果,在此次审理中,刘三儿的性别神奇地发生变化,总督声称,刘三儿实系“身具二形”,年龄确为二十五岁,也确实是她嫁给牛姓为妻,正因其“身具二形”,所以未能圆房,仍为处女,兼之愚傻倔强,不服管束,故被休回。此外刘三儿所告之处,仍属全虚,其父母之死均系因病,并无差役锁拿逼诈之事。总督奏请将刘三儿“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徒役三年,依律收赎。惟该氏身具二形,又复乖张多事,诚恐收赎之后另滋事端,应令该亲属领回锁锢,毋任复出滋事”。
“身具二形”是传统中国对于兼具男女性器之人的称谓,与“雌雄同体”的概念类似。最初应从佛教“二形”概念演化而来,依佛家戒律,“二形”者不能受戒,故佛家对此概念比较重视。在传统中国的社会观念中,“身具二形”者同样受到歧视,以“人妖”或“人痾”呼之。宋代笔记《癸辛杂识》“人妖”条载:
赵忠惠帅维扬日,幕僚赵参议有婢慧黠,尽得同辈之欢,赵昵之,坚拒不从,疑有异,强即之,则男子也。闻于有司,盖身具二形,前后奸状不一,遂置之極刑。
仅仅因婢女身具二形,即处以极刑,多少反映时人对性别异常者的厌憎。明代《万历野获编》“人痾”条称:“晋惠帝世,京洛有人兼男女体,亦能两用,而性尤淫。”此又与胡安娜“双重纳妾”之罪名想象何其相似?
问题在于,刘三儿真的“身具二形”吗?从步军统领衙门时的闺中处女,到直隶总督衙门时的身具二形,刘三儿的性别已然成谜。问题的突破口在于步军统领奏报时透露出的信息:“现经奴才衙门饬令稳婆相验,据报刘三儿实系处女。”也就是说,在刘三儿交直隶总督审理之前,步军统领衙门已然派稳婆对刘三儿的性别予以识认,若刘三儿果系“身具二形”,早在步军统领衙门时即应验明出来,何以步军统领衙门所派稳婆验出处女之身,至直隶总督处却忽成“身具二形”?其中的奥妙,或许正在于步军统领衙门对前后两次审理情节矛盾的揭露上。在前一年的审理中,直隶总督审出刘三儿曾经嫁人,咨送步军统领衙门存案。而在本年的审理中,步军统领衙门却验出刘三儿的处女之身。于直隶总督而言,如何弥缝“已经嫁人”与“仍系处女”间的矛盾,是他此次再审的重点。恐怕,直隶总督温承惠正是为弥合两次审理间的矛盾,借“身具二形”的性别身份,弥补了两次审理间的情节矛盾,最终更是以此为据,将刘三儿判由亲属领回锁锢。可惜的是,如此明显的前后矛盾并未获得注意,无论是皇帝、总督、统领,抑或刑部,都早已对京控中的雀角细故丧失了耐心,刘三儿的性别,就此以“身具二形”留存于清朝档案中。而她的真实性别,无人在乎。
这诚然是个有趣的历史巧合,世界的两端,相近的时间,两场关于性别的审判。两场审判中,两个人的性别成为他人利用的资源,一个成为阐发医学主张的根基,一个成为应付诘审的托词。历史、文化均迥然不同的两地,对这两场审判进行褒贬显然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这两场审判使我们在晦暗的过往瞥见了两位成为“话语”的酷儿,他们的性别身份被制作、利用、审判,他们的命运、他们的人生则淹没于漫漫历史长河中不再浮现,仅存这两朵小小的浪花,使我们了解到其人生中浮光掠影般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