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

2023-10-13 22:46侯深
读书 2023年10期
关键词:赛珍珠异乡行星

侯深

“但从最初的那些日子开始,源就感到这儿的泥土奇异而充满野性,与他祖国的泥土截然不同……虽然哺育这些白人的泥土与那哺育源的民族的泥土一样,可是当源在这泥土上工作时,知道这泥土是埋着他祖先骸骨的泥土。这种泥土新鲜洁净,没有人类的残骸,也不那么驯服,因为在这个新的民族中,还没有足够的死者用他们的肉体来渗透这片土地。源知道,在他的祖国,人的肉体已渗透了那片土地。”这个叫王源的年轻人在一片新大陆上看到的土地,荒蛮而肥沃,不驯却充裕;回顾他的家乡,那片好土地浸润着千百年来在其上挣扎求存的男男女女的汗水、粪肥,乃至血肉,它似乎是驯良的,是臣服于农夫脚下的“奴隶”,然而它的“主人”总在贫困与饥饿中呻吟,洪水、干旱,任何一场人为或者自然的灾难都会令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那片好土地始终在于斯,而生长其上的人的苦难始终也无休止。

这是美国作家珀尔·塞登斯特里克·巴克(Pear l Sydens t r icker Buck)在其三卷本巨著《大地》(The Good Earth )中为她的读者所描述的陌生国度与彼处的陌生人群。在中国,她有一个更为人们所熟悉的名字——赛珍珠。这部小说的第一卷出版于一九三一年,立时成为畅销书,获得次年的普利策獎;一九三二与一九三五年,第二卷与第三卷分别出版。一九三七年,其电影版在全世界的观影人数超过两千万,女主角由奥斯卡最佳女主角露易丝·赖纳(Lui se Rainer)扮演,并因此片于一九三八年蝉联奥斯卡影后。赛珍珠本人也在同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该奖历史上第一位美国女性。虽然很多人因而质疑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认为这是对大众口味的迎合,但是,在当年的评奖委员会看来,赛珍珠用她的著作为“人类的同情心跨越诸多分裂的种族鸿沟铺设了道路”,让人们开始看到一群在西方人眼中的异乡真实生活着的人。

然而,诺贝尔的颁奖词并不足以充分解释为何在整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赛珍珠笔下年轻、丰饶、野性的美国,数以百万计的人会购买这部书,涌入电影院,会对异乡中的温情、残忍、困顿、坚韧感到共情。他们的同情仅仅是人性深处共有的恻隐,还是在这个特殊的时代,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感受到相同的苦难、挣扎,特别是恐惧?或者的确如鲁迅对赛珍珠的评价,她的观察“还不过一点浮面的情形”?对鲁迅及其同时的中国知识人而言,虽然赛珍珠对中国底层社会的描画弥漫着漫无边际的黑暗,但没有将那个悲惨世界的黑暗彻底撕开呈现,更没有解释那些漫长苦难的根源。然而赛珍珠观察的盲点并非仅限于中国,在她真正的祖国——美国,她看到的可能也只是“一点浮面的情形”。

本文开篇时所引的那段话来自该书的第三卷——《分家》。赛珍珠借去往美国求学的王源所见描述她眼中的美国,一个仍然拥有无限土地资源的、富足而有序的社会。但是,在她写作时代的美国是否果真如此?另外一部小说或许会有一个全然不同的答案。这部书出版于一九三九年,同样居于当年畅销书榜首,同样获得普利策奖,其电影版同样大热,男主人公同样因此而成为奥斯卡影帝,作者最终同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部书叫作《愤怒的葡萄》,作者是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如果说《大地》最大的贡献在于破除了西方人对东方光怪陆离的他者假想,展现出那些虽然肤色不同、信仰有别、习俗各异,但是与西方人一样拥有人性中善良、狡狯、贪婪等情感的中国底层农民;那么斯坦贝克所解构的则是美国的西部神话,让成千上万想象西部的美国人直面一个在尘暴中凋敝的世界,一群在干涸土地上磨砺,带着对更西部的美好愿景迁徙,而最终幻灭的人群。

对包括赛珍珠在内的美国东部人而言,西部在某种意义上同样是异乡,那里有狂野而开放的沃土以及劳作于其上的自立、自足、自由的农夫们,那里似乎永远可以安顿厌倦拥挤逼仄的城市生活、逃离萧条困顿的经济危机的移民,与此同时,始终鼓励进取的激情、流浪的灵魂。然而,斯坦贝克笔下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更类似赛珍珠笔下的中国农村,那里的人们同样乐土重迁、辛勤劳作,同样身不由己、困苦绝望,同样在被迫背井离乡之际,用嘶哑的乡音抗议:这片土地埋葬着我的祖父、我的父亲,凝固着我们的血肉汗水。但是,如同百万计异乡的中国农民,这群大平原上的农民终将离去,去往未知的地方。电影中,亨利·方达所扮演的汤姆·乔德在炽热的天空下,孤独地面对一个不知何处是尽头的迷惘背影定格在时人的视线当中,聚焦的是那个时代的集体恐惧。

整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全球经济大萧条的寒冷深入骨髓,战争的阴云笼罩在欧亚大陆的上空,最终彻底爆发,本已岌岌可危的国际关系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将人们彻底带入一个失序的混乱世界。在那个世界的底层,涌动着另外一种强大的不安力量:一种《大地》的主角们熟悉却依旧恐惧,《愤怒的葡萄》中的男男女女仍然陌生但是同样恐惧的力量。在两部小说中,它被称为自然灾难。《大地》中一次次彻底毁灭农民家园与希望的不是盘剥、腐败、战祸、匪患,而是滔天洪水、旱魃为虐。赛珍珠亲身经历了一九三一年的长江大洪水,一九三四年浙、苏、皖、赣、鄂、湘,这六个中国最富饶丰产的省份遭遇的罕见旱灾,以及年复一年的大大小小“天灾”,亲眼见证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卖儿鬻女。斯坦贝克本人幸运地生活在阳光照耀下的加利福尼亚,但是在他真正开始自己的写作生涯之际,正是大批被称为“俄克佬”(Okies)的俄克拉荷马州尘暴难民涌入加州、成为雇佣工人的时候。眺望他们的所来之处,世界的面包篮——美国南部大平原沉埋在铺天盖地的灰尘之下。虽然干旱是大平原上二十年一次循环的常态,那场历时六年,荫蔽三十年代大平原的巨大尘暴却是阳光下的新事物。

本文不拟重复这些灾难究竟是天灾抑或人祸的讨论,也不准备再次强调自然在形塑历史中的重要性,以及全球资本主义对自然与社会的破坏性等,这些问题早已在既往的研究中一再出现。然而,当我们将历史学者熟识的种种危机放入一个行星史(planetary history)的框架中加以审视的时候,就会重新认识普通人生命中经历的恐惧与他们身处的地球的脆弱性紧密连结,他们对异乡与他们同样普通的男男女女所遭遇的不幸感同身受。行星史所研究的不仅是人类自身思想、情感与价值的巨大变化,也“将深入过去,直抵我们这个物种最微茫的起源,甚至深入至水、岩石与生命的起源。行星史应当囊括这个星球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应强大动力,正是它们为所有生命形式,包括我们自己,设定了条件”(唐纳德·沃斯特:《欲望行星:人类时代的地球》)。

在行星史中,地球行星是一个巨大而充满多样性的整体,层层分剖它在人类时代的历史,需要依循演化论的路径,叩问智人物种得以从二十万年前的小小种群变成布满整个行星地球、数量高达八十亿的统御物种背后的根本动力。这种动力被沃斯特称为内在自然与外在自然,后者所指是非人类文化所创造的无机与有机力量,太阳与行星地球的各种运动,如洋流、地震、飓风、火山喷发,以及各种经过亿万年演化而形成的不同的物质形式;内在自然究其本质,便是生物物种的欲望,对人类时代的地球而言,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则是智人物种生存与繁衍的欲望——食、色,性也。内在自然与外在自然的共同演化构成的力量令制度的、宗教的、国家的、思想的演化对行星史产生的影响相形见绌。它们构成的行星史迫使历史学者走出国族中心主义、现代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藩篱,进入地球的深层时间当中,反思古老的欲望如何在历史的每一个节点上翻滚、碾压。在这个新的历史学框架中,我们将看到在浮面表达着巨大差异的文化中,涌动着人类从演化的幽深隧道中形成的共同欲望,也正是这些欲望的存在,令异乡中的人们用不同的语言表达着对他者的共情。

太平洋两岸的乡村人群都无法超脱于行星所设定的条件之外。那些条件令物种的繁衍与文明的昌盛成为可能,也同样一再制约着人类形形色色扩张的野心。虽然在人类时代的行星史中,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打破那些条件的限制,啟用新的条件,但是迎面而来的,往往是那些条件下新的灾难的痛击。对于生活在西半球的人类群体而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尘暴正是当他们为自身的伟业而志得意满的时刻,行星极限为他们带来的挑战。也是在一五00年之后,太平洋与大西洋制造的巨大行星裂隙被人类再次缝合后,在那片土地上享受了四百年丰裕的移民第一次遭受的行星尺度的生态匮乏。长期悬浮在东半球之上的古老“自然灾难”的幽灵漂移至那个无数人心中的美丽新世界,那个为资本主义的建立、民主生活的开启设定物质条件的世界,迫使彼处用农田、机器、资本睥睨外在自然,用不断诞生、布满大地的宝宝彰显内在自然的千千万万普通人,如同他们的祖先告别的那个匮乏世界中的普通人一样,重审自己身处的生态现实。

整个行星此时都处于剧变当中,社会与自然力量的综合驱动人们离开世代传袭,虽然贫困但是习惯的乡村生活,走入一个工业化的城市世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不是这个转型的开始,也并非它的终点,事实上,就行星范围而言,这场转型迄今尚未结束,但是,那个时代仍然是这场转型的关键时刻,是各种行星危机合流的时刻。在一九二七年,行星人口达到二十亿。在从几千个觅食者增长至一八0四年十亿人口的艰难历程中,人类跋涉了二十万年;从十亿到二十亿,则不过一百二十三年的时间。也在这一年,召开了第一届世界人口大会。或许对于美国大平原与中国好土地的农民而言,生育更多的人口正是他们对抗肆虐的自然灾难与残酷的社会制度的最强的“弱者武器”,但是无论是他们谋生的土地还是身处的社会都切实地感受到人口压力的沉重。一场接一场与人类活动直接相关的“自然灾难”在行星的每个角落爆发,它们并不是行星外在自然运行的偶发痉挛,而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人类欲望的回应与挑战。当希特勒咆哮着为日耳曼人寻找新的“生存空间”时,这并非单纯的政治隐喻,更是行星范围内人们所面对的生态紧缩。当行星因为人口的膨胀而萎缩,当“生存空间”无法仅以开疆拓土而实现时,支撑智人物种繁衍上万年的农业社会也无从逃避地走向终结。在一场新的世界大战呼啸席卷世界之际,一种新的在地球上生存的方式也在开启,搅动风云,让人们深陷对未知的恐惧。

赛珍珠与斯坦贝克身处那个时代,清晰地感受到时代的战栗。赛珍珠将之视为好土地上千百年来重复的苦难,正是对土地的信仰让那里的人民忍受非凡的痛苦,坚韧地生存下来。但她同样看到正在成形的巨大变化,作为传教士之女与毕业自康奈尔大学、任教于南京金陵大学的农学教授的夫人,她本人与她的家庭都是变化的促成者。《大地》第三卷的儿孙们挥霍着祖辈从土地上创造的财富,在西方化的城市中享受现代生活的繁华,远离土地。虽然最终,在美国学习农学的王源,回到了故乡,那里依旧贫穷,洪水再次袭来,王源重新在好土地上找到了信仰,但永远无法回到爷爷王龙的生活当中,它已在战火、革命与广阔世界的侵入中,悄然远去。

同样消失的是斯坦贝克所眷念的,存在于西部神话中的美国。虽然早在十九与二十世纪之交,美国大块的无主土地已经不复存在,自由的边疆时代在政府的土地所有登记表上宣告结束,但是,在普通人的心理中,西部仍然在那里,许诺着横亘在美国思想中的农业神话:无垠的沃土、自由而高尚的农夫、民主而平等的共和国。即使这个神话在大部分时候仅是愿景,甚至他笔下的乔德一家在南部的俄克拉荷马——他们视为家园的地方——也只是土地上的佃农,但是当他们的愿景都已碎裂的时候,他们同样被迫抛弃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在不确定的异乡中颠沛流离,充满愤怒与恐惧。终于,普通美国人开始看到,他们并非生活在一片无穷极的独立大陆之上,而是身处一个不断萎缩的共同地球当中。

但是,无论是充满宗教热情的赛珍珠,还是融入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社会主义思潮的斯坦贝克,都仅仅凝视着自己脚下的土地的苦难,批判统御自身所观察的社会的制度与习俗,并未将他们的目光投射在更深广的时空当中。如同他们时代的大部分人,他们坚信农业时代中自然与农民的和美关系,认为那些普通农夫可能有这样或那样的行为缺陷,却坚守着一种独属于彼处的对待土地的道德与眷恋。然而,在《大地》主人公王龙对聚敛土地的执拗情结中,在《愤怒的葡萄》的乔德一家对土壤肥力的任意消耗中,彰显的是农业对土地固有的占有与征服欲望,东土西洋,地主佃农,概莫能外。一次次摧毁王龙与乔德的家园的,从来不仅是无情的外在自然或者残忍的社会制度,也是他们作为一个整体对自然极限挑战的失败。

但是,身处后农业时代的我们是否有正当的权利去谴责那些努力生活的先人?正如我们无法继续天真地浪漫化曾经的乡村生活,也不应简单地对之做出任何道德的判决。他们身处一个远远超乎他们知识与理解范围的行星当中,目光所及也只能是自己与家人必须面对的人生。乔德一家与《大地》中生活的普通农夫都不过如《愤怒的葡萄》中那只路边的陆龟:“一路在推着和拖着它的甲壳前进……它爬过草地,在后面留下一条踩过的路迹,小山似的路坎却高耸在它的前面……它那双可笑的眼睛望着前面,角状的嘴微微张着。”

普通生活着的人们目光向前,无论当下与前方有着怎样的不确定,人们总要如陆龟那样继续前行。今天的我们同样处于转型与裂变当中,这个行星仍然遍布我们的思想所不能抵达的陌生角落,在我们的后人眼中,或许我们也正在制造新的愚蠢错误,或许我们也在上演让他们能够产生共情的悲喜剧。但时不时地,人们应该如历史学者一样暂时停顿,暂时回顾,暂时共情。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距离我们并不非常遥远,但似乎已成为一个充满异质感的他乡。异乡允许想象,故土却是现实。当我们将那个时代视为“异乡”时,就可能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它的恐惧;然而,当它是我们自身的过往时,我们则可以追寻那条踩过的路迹,而后用我们自身的趾爪在历史的尘沙中留下一些细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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