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RA音俞
2000年6月,时任联合国秘书长安南在联合国大会中特别赞扬“中国中央电视台定期播出的《半边天》……专门播放有关女性话题,极具影响力”。作为中国最早的女性节目,《半边天》在电视荧屏上陪伴了我们25年,见证了电视媒介的兴衰和大众接收信息方式的革新。担任节目主持时间最长的张越,在十几年间,如同一位游吟诗人,穿行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记录着细碎、微小、暗流涌动的传奇,考察着普通人传承的命运,注视着我们当下的行动。
1958年,中国第一家电视台:北京电视台正式开播。7年后,张越出生于北京。
父母都工作。那个年代,大部分人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家长鲜有时间陪伴,每年能去两次中山公园,已是重大家庭活动。也没有什么称得上玩具的物件,她常和附近的男孩女孩们闹作一团,穿着相近的衣服,满大街地跑。一到冬天,卖大白菜的来了,家家户户恨不能成百上千斤地囤。她和别的小孩一起,跟着家长一趟趟地背菜,扛完自己家的扛别人家的。有时,院里组织大家备战备荒,鼓励老百姓支援国家建设,孩子们就搅很多泥和水进来,做成一个个方形的砖坯,堆在一处风干、烧火。
日子在1976年后,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1978年,“北京电视台”正式更名为“中央电视台”,仿佛一夜之间,杂志也纷纷复刊,外国的经典文学作品如《傲慢与偏见》《 基督山伯爵》《 福尔摩斯探案》重回书架。各个剧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中央歌剧院、中央实验话剧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二者后重组为中国国家话剧院)等等恢复演出。
那一年,张越升入了北京景山学校。学校离家很远,父母于是每个月给她十来块钱,是交给学校的早中饭钱。然而,这笔钱她全都用来偷偷买书和戏票,初中3年,她饿了3年。
在张越的记忆里,那段时光好像充满了奔赴各处排长队的画面:周围人说,东四邮局到了最新的《大众电影》,她便从工人体育场连走带跑赶到东四北大街;不出几日,她又现身王府井,在新华书店,大排长龙等一本《简· 爱》;中央芭蕾舞团要演《天鹅湖》,一放学,她又即刻追席而去。
她的1970年代尾声,虽慌慌张张,又时常饥肠辘辘,却充满了“文化的喜悦”。1980年,深圳经济特区宣布成立。此时的张越,藏书已颇具规模,正在京城家中支起第二个书架,尚不知那遥远的大鹏湾畔的农县,将会与自己的人生如何交集。时间轴移向了1994年。联合国决定次年在北京举办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中央电视台高级编辑寿沅君与两位女性编导,打算共同策划一个以性别定位的节目,聚焦占据了一半人口却从未于电视栏目受众中在场的女性。就这样,《半边天》开播了。
中文系毕业的张越由《半边天》客串嘉宾成为主持人的故事,听起来有许多偶然。她并不符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传统播音主持的形象与风格,也非科班出身。她说自己是在一个特殊的时代关口闯入了主持行当。1990年代初的央视,求新求变,张越“赶上了那一波”,同一波里,还包括崔永元、白岩松,李咏、毕福剑…… 张越就这样成为了正式主持人,负责《半边天》访谈形式的周末版。
1995年北京深秋的一个午后,她有了自己主持的第一期电视节目。残酷的非议和可贵的赏识很快将结伴而至。
这一刻,距离她陷入“特没劲,每天做的选题没有意义,也不知道想干什么”的困惑而暂别演播室还有两年,距离她带着真挚的野心和《张越访谈》—她自认为“真正的职业生涯”的开始—回归还有5年,距离《我叫刘小样》在全国观众的心潮中投下巨石,还有7年,距离《半边天》完成历史使命走下熒屏,还有整整15年。
一次外拍采访,团队来到了深圳。
在此之前,张越已和央视“若即若离”了近两年。使她决定暂时离开演播室的,是一代知识分子对于公共价值的坚守和关于“意义”的追问。“那些选题都不是我想做的,关键是领导问我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擅长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回,在聚会上遇见圈里人,对方说,呦,当年你刚开始做主持人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你势头还挺猛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折了。那两年,说是琢磨新节目,实则迷茫有增无减。她隐隐觉得自己还是对普通人感兴趣,却又不知如何具象化呈现。
摄像在火车站周围拍摄空镜,张越借这个空当去上洗手间。
1990年代深圳罗湖火车站的女厕,蹲式,装着木门。门一闩上,张越发现门后写满了字,笔迹粗细不一,有些已微微洇散。密密麻麻的段落里,有人写:“深圳我爱你,你给了我梦想,深圳我恨你,你夺去了我的灵魂”,还有人说:“今天晚上我没地儿可去,妈妈我该怎么办?”
不远处传来铁路上的轰鸣。那一瞬间,35岁的张越感到一阵共振。
她一直喜欢罗大佑。后来有一次,她终于见到他,她问,写了这么多年歌,你觉得你究竟是在写什么。罗大佑回答,“西门町汹涌的人潮,每张脸背后的故事。”
张越觉得找到了自己的“西门町人潮”,“我真的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明白我想做什么节目,从此以后,我就特别勤地东跑西奔,不停地干活,一直到现在。”
《张越访谈》被视为她主持生涯的代表作,更是后来的大众媒体节目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峰。十几年间,由周播到日播,从纪录性录制到直播,《半边天》曾讨论过的议题,在今天仍显得迫切而未决,包括“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产后忧郁症”、“ 家庭暴力引发的杀夫”、“ 北京首例性骚扰案”、“ 怀孕被辞”。而张越的视线和心绪,投向过在小城看仓库的女孩、睡在公路边只为听来往车声的不甘心的年轻人、远嫁贵州带着全村致富的云南妇女、突然决定学习现代舞的老奶奶、去城里打工又回到小地方的女性、终生等待的女性、被拐卖的女性、千里追凶的女性、特殊职业的女性……
她体察个体和世界的光谱逐渐延展开来。“我们在城市里面长大,小学、初中、高中,努力上好学校,毕业进好单位工作。其实我们不了解世间万象,你以为你有知识,甚至有学问,但是缺乏对生命的认知,我们年轻的时候非常容易论断别人,说谁特别自私,某某特别抠门,然后很容易就不喜欢某种事、某种人。但是他人的生命是你体会不到的,当你知道了对方是从什么样的环境里生长起来,你会明白他的悲欢喜乐。在那之后我慢慢知道什么叫理解人性、理解社会生活的复杂,我不再轻易给一个人下结论,不轻易评定一个社会事件。所有的这些都是让你不断成长、不断自我修正的一个过程。”
她曾去广东佛山做一期围绕“关怀农民兄弟”的节目,采访对象被想象为“老实巴交、忍辱负重,特别不容易的”进城务工者。遇到的那个中年人乍一看符合肖像,细聊下去,才知道他曾是村里的小秀才,却反而因为受过基本教育,而与周围工友格格不入。“你知道,一个自尊心强的文化人,在错误的环境里是特别吃亏的。”张越说。
当节目的最后,按惯例要做结语时,张越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套词。“我不能说‘他们(打工者)的生活会越来越好这样的话,因为这个不是实话,境况的改变,在他身上完成不了。城市化转型是一个历史过程,中国走得很快,那是对历史来说的快,对个人的一生,其实是来不及。所以我不能跟人家讲那种廉价的安慰,我得尊重他们付出的痛苦。”
张越有一种换位的思考习惯,总会想象如果采访者出生在自己的环境,而“张越”则生活在对方的家庭,一切会是怎样,自己又是否能做得更好。在无数次“他/她”与“我”的交换中,她得以从更开放的角度理解普通人的命运,体会到人和时代充满为难和纠缠的互动。
张越说起话来,精确、凝练,语气高亢,她心中怀有本质的问题,问出口的话语却平易如家常,她对十几年来挖掘、见证过的无数生活如数家珍,能够长段地复述当年被采访者在不同时间点的原话,仍记得几乎全部细节,比如对方的神情、住的房子、上工的厂。她对这些人和他们的故事怀有很深的感情。
“我们整个国家像一列飞驰向前的列车,它跑得真快,但是人站在一列特别快的车上,经常歪歪斜斜,可能会磕疼。一个内心敏感的人更容易觉得疼。这是个人在历史进程中付出的代价。”
从某种程度来说,她如同一位游吟诗人,穿行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记录着细碎、微小、暗流涌动的传奇;她的上千期节目,仿佛系谱研究,将过去半个世纪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归置到一个个恰如其分的族谱上,考察着他们传承的命运,注视着他们当下的行动。在这幅宏大的图景上,是一部不存在于教科书上的中国改革开放史,而无限放大后,是每个普通的像素,在各自生活的苦难和喜悦中沉浮。
看到、感受到、进入过众多他人的人生,张越格外感到“人面对大的命运和时代时非常渺小,力量是微弱的”。然而,这不意味着抗争是徒劳。“反抗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比方说放下胜负欲,放下虚荣心,对于今天这个时代来说,这就是巨大的反抗。”
6月底,阿那亚5000间酒店客房爆满,戏剧节的人头簇拥攒动,这片海岸也正年轻,不分昼夜。张越同样在其中,她与孟京辉、陈明昊、袁泉、宫城聪、塞巴斯蒂安· 凯撒等戏剧从业者进行了两场对谈。
这几年,戏剧世界中越来越频繁看到她的身影。去年的春天,她正式从央视退休。夏天里,她开始了处女秀《你和我,剧场奇妙七步》的巡演,在曹禺和女儿七部剧作的片段交融中,扮演一位“摆渡人”。
事实上,舞台表演曾是她的另一梦想:1970年代末,天桥剧场第一次复演《卡门》,首场烟草女工们的合唱,让张越痴迷,她一度幻想以歌剧演唱为职业,直到被大学声乐系教授“劝退”。
深入地理解事物依然是她的乐趣。阿那亚戏剧节上,她与静冈戏剧节艺术总监宫城聪聊到了剧场的在场性,宫城聪说,“重要的人生时刻需要仪式,比如结婚、葬礼,人在生活中不能总穿得像参加婚礼,不能总走葬礼上的步伐。但重大关口需要仪式,它使得人生变得庄重。”张越想到对话发生的现场,有时是深山的河边、田间地头、工厂门口、狭窄的厅堂……她深明面對面交流、彼此接近的可贵。
聚焦女性,奠定了她作为媒体人的视角,并不全然因为《半边天》曾是中央电视台唯一一个以性别定位的节目。延续了千年的东亚父权制社会,在经济腾飞和文化开放中,发生了松动和形变,震荡在女性的生活环境和情感体验里发生得尤为剧烈,这其中,出现了出走和突围的可能。近年,bilibili和微博上,张越曾在节目中讨论过的话题常被一句句截出来拼成长图,评论纷纷说深有所感。“那不是都说了20多年了,你现在才深有所感?”张越开玩笑道。
问题仍在,困顿未解,事实上,或许永远都不会有解决的一天,强权的幽灵乘着新的社会形态,时近时远。于张越,更重要的是,通过女性的困境和视角,管窥“人和人之间是否有一个真正共通的东西”。
正如她在刘小样那期节目播出后的领悟,“事实上这是一个人类的母题:生与死,爱与恨,去与留,满足与匮乏,这就是为什么男女老少每个阶层的人都对她的孤独感—对她既渴望又不敢去尝试、不尝试又不甘心—对她的所有的这些,有那么强烈的共鸣,乃至想起她说的话就想哭,那是因为跨越所有阶层、地域、文化、性别的分类,我们都是‘人。”
在这个过程中,张越也完成了自我的疗愈,活得更明白了一点。“我年轻的时候特别不喜欢自己。我走在街上有人看我,我觉得他的目光就是在看我胖,然后我就会瞪他。攻击性其实是出自自卑。到今天,我的性格还有很多地方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自己犹犹豫豫没有决断,不够勤奋,行动力不足。”但她在逐渐接纳这些,慢慢修复自己,神奇的是,和她较劲了几十年的身体,反倒自然地瘦下来了。张越说,这是因为“自我的内在不再扩张”。
解放还在继续。如今,她重拾旧日梦想,和年轻同事一起巡演,到了一处,他们玩桌游、打卡、拍照,她喜欢走街串巷寻访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最后年轻人们总来向她求取旅行攻略。“我让自己不可以看不惯,我从很早就开始教育自己,不许随着岁数大就开始指摘年轻人。我年轻的时候岁数大的人也指摘我,但每一代都会经历一个被理解的过程,所有的现象也都有历史的必然性。”她拥抱新生事物,出门仍保持多年习惯,包里放一个单独的收纳袋,装着薄荷糖、笔、打火机和烟。
1988年,《ELLE世界时装之苑》在中国内地创刊,启发女性透过时尚认识世界和自我,张越觉得自己“赶上一个特别好的时代”,如果不是与变革的脉搏同频,她或许根本不会成为主持人。而电视媒体作为时事、文化、娱乐、消费的载体,由精英阶层走向大众,又走向不可避免的衰落。但是,人的欲望不止,求问不止,媒介会演变,不会死亡。
往后35年,一切会是什么模样,什么将一去不返,又有什么能隽永不变,张越感到未知,“这世界太变幻莫测。别说35年,连一年都看不成。”
在无限的不确定中,张越的大胆丝毫未变,她在忙着给自己增添更多身份,对她的称谓也越来越多,她却全不在意,“不用称呼我,我终将隐入尘埃。而我也不需要别人定义、评判、纪念,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乐趣,我享受我的人生,你享受你的。如果在某一个时刻曾经有过交集,我给你传递过好的东西,你也给我传递过一个态度,一个微笑,或是什么,这就行了。”
她确实在享受她的人生。拍摄现场,她甚至努力说服我们要像她一样“吃喝玩乐”,“你要去看一个动画电影”,她又开始安利,对话方向如同之前的许多次,向意外的趣味飞奔而去,“它讲一个小孩,当遇到特别大的现实困难时,这孩子会陷入抑郁。她必须要从这个抑郁之岛重新跳到快乐之岛,这中间要越过一个深渊。”“要怎么跨过深渊?”我们还是没忍住追问。
“ 小孩骑着一个小车,托举起小车的是她从小收集的各种好东西,玩偶、歌谣、游戏、脑子里的幻想,各种小乐子。当她过去之后,所有好东西不会跟她一起去那个岛,就噼里啪啦地掉到那个深渊下面,消耗掉了。”张越边说边抖动手指,模仿物件纷纷下落的样子。
“ 这就是你长大了,你渡过了人生这一劫。很多事情你会慢慢忘记,你小时候的歌谣、游戏,都不在你的意识层面了,但是它们却成为你的力量。所以人得享受,人得娇惯自己、爱护自己,给自己攒好多高兴,留着来日遇到不好的事情时,它就带着咱们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