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雨水流入梦中时,有时候是白天,偶尔也会在晚上,经常在盛夏,也在乍暖还寒的春末。它在梦的管道顺畅而驰,仿若给深睡的我挠痒。我收集世上所有的声音,唯独漏过自己的笑声。
这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城中村,在规划中,它应该在2015年被征收改造,建起成片的摩天高楼,成为最新的商业圈。但是,轰轰烈烈的造城运动在2013年末戛然而止,因为缺乏征地资金,以及岛上政策瞬息万变,位于一座巨大宗祠庙后面,与高尔夫球会隔河而望的村子停止向城市进化,维持着它固有的宗族人情,无数的叹息汇集成雨水流入位于低洼处的我家。
从我家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条小河,这里曾经有成片的湿地和芦苇,如今,这条小河与我所能看到的自然景象一样惨淡。河的远处,却是连绵的果岭,可以看到日光下的球童开着电瓶车拉着客人往更远的豪华酒店去。下雨时,他们会给客人撑起巨大的伞。下雨时,我会听到支棱起来的窗户有清脆的雨声,雨水的疼痛隔着那片透明古老的玻璃滚入我心里。村里很多年轻人在这个集团工作。唯独我不是。球队的队长住在后面那一条更宽阔的巷子——备战路2号。他盯着我,想找出我遗传母亲面瘫的证据,说我这张整容般僵硬的脸不能友好对待客人,出事了他罩不住。我一言不发走回来,心里的拳头不仅捶他满是痘疤的面孔,也猛踢他的下体,我希望他断子绝孙。
我妈拎着礼物求过他,希望他教我这个年轻的小姑娘一点儿本事。希望我能有点儿事做不至于整天吊儿郎当。他说,你先让她学会骑电动车。我妈花了四千块钱买回一辆电动车。她不知道电动车也需要上牌才能上路。这是村子被城市包围的不方便之一,一出门就是城市的公路。她不知道暂停电动车上牌的公告已经出具超过两年,一直没有更新。她叫我上车,说自己在后面扶住,我就不会摔倒。那是小时候她教我骑自行车的方法。
陈维乐说,阿姨,我来。
陈维乐住在备战路3号巷,跟我是师兄妹。我八岁时的暑假,被我妈送到二十公里外的镇上学雕刻。陈维乐也是师父收的徒弟之一。
那个镇子的木雕手艺曾扬名全岛。我妈列了一个长名单,去银行把微薄的存款全部取出来,换成一份份礼物,逐个拜访。她在一旁看着他们忙活,一边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央求他们。她用了很多天,终于说服众多师傅中的一个教我。虽然他的手艺不算最突出,她却认为能有师父收下已算不错。她根据师父的要求,给我准备了一套工具,叮嘱我要好好学。我说为何我不能学做衣服?她想了想,说,这是谋生的技术,每个人学个把月就能上手,我们要做更好的。
我妈来自那个镇子,她见过“雕刻之乡”的辉煌,见过人们络绎不绝穿行于忙碌的水路,把一个个师傅好吃好喝地供着,请去刻庙宇、刻神像、刻宫殿。她想象了我未来的样子,为我殚精竭虑。
有钱人家的新房子,总喜欢在外墙上雕些花纹的。师父的另一名男徒弟跟我说。他叫陈维乐。我说,你们家不也有钱吗?他的父母在服装批发市场经营一家男装店。显然,他的父母也希望他能以独特的技艺在将来出人头地。
他住在那里,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做活儿。
他问我,你喜欢玩吗?我摇头,不喜欢。师父家的庭院,放满各种各样的东西,人被它们所包围,会感到局促不安。他却已经习惯,脸上始终有安恬的表情,即使说话,他的目光也未曾离开他正在进行的工作。
也许年纪过小,面对单一而重复的雕刻学习时,我感到索然无味。我无法集中精神,只是在他身边或者在整个庭院里打转。他却在他的世界岿然不动。后来,我才知晓这是“忘我”,或者换一句话说,他有一种本领,可以屏蔽掉所有无用的信息。
他雕了很多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眼睛。我问眼睛不是一双吗?为什么只是一只?他回我,废物利用。那些厚薄不一的木片都是师父从帮人干活儿的工地上带回来的。他便用那些木片没日没夜地做着他的手工。我拿起其中一片问他,画的是左眼还是右眼?他说,左右不分,你还做什么雕刻。他见我不理解他的话,便进一步解释说,眼睛的区别不仅在位置上,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眼睛也有很细微的区别。就像你,你看你的左眼就比右眼小。
我呸了一声,觉得他在骂我丑,对他拿我举例很不满。我对自己的容貌并不自信,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发现一些可疑的伤害或者批评的话语就抢先把它们踩死。
他不在意我的气愤,反而问我要不要做,他可以教我。
那是我第一次刻眼睛。是师父家看门狗的眼睛,一只歪歪扭扭的眼睛,因为我完全陌生的手艺而残废掉的眼睛。他无奈地看着我手上的成品,说第一次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那年,湿地还没被房地产吞并时,他家有独特的景致。他的房间正对着湿地的全貌,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成片的水稻田、成片的沼泽还有水上小森林。
暑假结束后的新学期,升入新年级的我被分到与他一个班。学校的教学质量很差,稍微有钱又重视教育的都把孩子送去更好的学校,每天接送。而我妈,把安全放在第一位,说,我们不学人家的时髦,按照自己的条件来。
二月,晨起经常有大雾。眼前都是飘浮的白,去上学的我有一种莫名的窃喜,我觉得雾中的自己变得跟别人一样,我低垂的肩膀可以耸起来,在这雾中走得笔直。立起来的肩膀撞了一个人。那人轻轻地问,是童眠吗?陈维乐!嗓门儿比素日小很多,仿若这雾气阻碍了声音的传播。我感到慌张,这迷雾里怎么也能认出我来?我不出声,疾走,所幸一直到校再没撞上任何人。
上完第一节语文课后,雾气才被慢慢升起的太阳驱散。我靠在三楼的栏杆上,地上落满日光,本该价值连城的,却因过剩沦为寻常之物。
我瞅着手中崭新的橡皮擦,把陈维乐的名字写在橡皮擦上,其余的空白处像今天朦朦胧胧的雾。这个举动让事后的我觉得自己真是神经病。我把橡皮擦握在手心,觉得上面的字长出小刺,让我有轻微的痛痒。
上课铃响,我回到座位,用圆珠笔在桌子上写字,我坐在第一排,前面就是老师高高的讲台桌。我听见浑浊不清的声音,一本厚重的书往头上砸下来,不是很疼,却叫醒了我。老师把书本收回,对我飘飞的思绪很是不满,思绪虽然是看不见的东西,但是它有印迹在脸上、在身上。
这是最严格的语文老师,每天都布置大量的作业,完不成便被留堂体罚。留堂最多的是我。我是不做作业的,我根本没有时间做作业,也没有意识要做作业。我在家最常做的是发呆,或者趁隔壁邻居家安装在房门口的水龙头忘了用空罐头套住,锁上,便去开开关关,蜿蜒的水线如梦似幻往更低处去。即使每次邻人回来,都会来家里当着我妈的面把我训斥,我仍然屡教不改。
我微微侧过头,为了确认陈维乐是否嘲笑我刚刚的窘迫。没有。这个确认让我觉得心口被洒了一把黏稠的蜂蜜,好感从不嘲笑中诞生。我盯回黑板,我的位置让我必须盯着黑板。老师看到我专注的神态,满意地挪开目光。只有我知道自己把走神藏在脑袋之中。也许我在想泽泽的芭比娃娃,那是一个公主。
我走路回家时,陈维乐追上来,说雾终于消失了。我指着外面的高楼说,雾还在。他抬头,看到傍晚落在外面三十二层高的大厦里。雾在中午消散,又被黄昏凝结,变成雨水掉入夜晚的房子上,叮咚叮咚。我坐在窗前,因为这熟悉的雨声而神志不清,连我妈的叫喊也听不见。
柴窑里密集的火烹煮着密不透风的陶器。在一个隔热的孔洞里有无数的眼睛张望着星辰日月,那是兔子的灰色眼眸,那是我用指甲在柔软的泥巴上戳出的记号,收录着柴窑内部崩裂的巨响。
我妈有轻微的面瘫。她来到这个家时不过十九岁。她总是笑,骂我时也在笑,拿着扫把追着我也在笑。她营养不良的头发是暗黄色,在她垂下头的一瞬间有一绺盖住了前额,半明半暗的面孔有天生的诡异,加上暧昧不明的笑,让人惊惧。我曾经用力拉过她的脸皮,想把她的微笑扯下来,她痛得一边咒骂一边用力掰开我的手,最后也不忘往我脸上甩一巴掌。这是公平的报复。她对正哭哭啼啼的我说。数年后我才知晓,是面瘫让她有了一个永恒的表情,而这张始终笑脸相迎的面孔却有那么一丁点儿惹人生厌。
我们住在一栋古旧的木制双层三角瓦房里,当别人纷纷拆旧屋盖新楼时,我们只是给这屋子的外墙糊了一些泥,堵住风雨来临时跑进来的水。水居然也要避开自己。我妈指着地上的潮湿开玩笑。凄风厉雨的天气竟让她温柔起来,藏起了她为母又为父的另一面。这让我日日紧绷的神经也像老妇的肌肤那样松弛。平常,她在家时总是制造许多噪声,比如突然让木桶撞到了墙,比如下楼梯时重重踩一脚,她喜欢用坚硬的东西碰坚硬的东西,然后指着声音的虚无说希望我像两者之间相撞的力那样强壮。
我出生没多久,父亲就不知所终,也许是对这桩婚姻不满,也许是对我妈天生的毛病充满嫌弃,一个年轻力壮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娶一个有缺陷的女人?也许是扛不住村里的同龄人对他的戏谑与嘲讽,他带着健康的双脚走到城区,至今未归。有人说,忘了你爸吧。我便支棱着头,确认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无半点儿念想。
我妈坐在小圆桌前,凝视结婚时的嫁妆之一,一盏煤油灯的微光看了一整夜。她在想往后的应对之策。男人跑了在当时是稀奇事。如果我妈是正在烹煮的菜肴,那么父亲的出走便是漏掉的调料。
奶奶劝说她一边养孩子一边等父亲。男人总是比女人成熟得晚,他有一天会醒悟回到这个家的,不然能去哪儿,他还没胆抛弃祖先。奶奶信誓旦旦,给我妈做保证,一定会把自己的儿子追回来,一定会让她的肚子再大起来,生个壮硕的男娃娃,传宗接代。奶奶带上她,准备了一屋子的祭祀品,来到已经变成宽阔柏油路的路口,对着在树下的小小的土地神龛拜了又拜。有奔驰或者宝马的豪车拐进来,那是去往高尔夫球会的近路,人工导航还不是很准确,有时会把人带到村里多拐几道。司机不得不停下问路,然后一边抱怨高尔夫球会的垃圾位置,一边去往酒店的方向。
我妈觉得尴尬,零星的椰子树被当成景观,在路的中央,还没有修整完毕,进度太慢被工程部的领导骂得狗血淋头。负责绿化的人无论怎么被骂都有一张笑嘻嘻的脸,他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据说正和这家地产商谈一个超级项目,但是价钱一直谈不拢,有小道消息说高尔夫球会的几个股东起了内讧,商量着说撤资还是继续注资等到时局明朗的一天。
我妈拜神那天,被一个嚼槟榔的工程车司机摇下车窗吐到了鲜红的口水。她低头看到自己裤管上的污迹时车子已经开进去了。她想应该是一个巧合。后来她说那口水是神对奶奶愿望的否定。
奶奶在父亲走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我妈哀号不已,并不是因为奶奶的死,而是因为奶奶不守诺言。我问她哭什么。她会说,想哭就哭,眠眠啊,你要不要也哭一下,哭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她那张止不住笑的脸,混合着泪痕,让我想起流行一时的小丑。我妈确实是这个摇摇欲坠的村子里最出名的小丑。
我妈曾经是一家倒闭的陶瓷厂的工人。厂子效益不好,为谋生计,便开始自学裁缝,她的身边围着成捆的布片,她光着脚丫在那缝纫机的踏板上有节奏地踩着。机子的韵律跟她脸上淡淡的微笑配合得天衣无缝。后来她才到泽泽家当上门工人。
我妈是一个言语吝啬的人,从不主动跟人攀谈,也从不主动参与任何的风俗活动。她不想把这笔捐赠花在从未显灵的神神鬼鬼上。所以,当我站在路边瞅着自己的好朋友泽泽涂抹着胭脂,两腮红彤彤地挑着花篮紧随锣鼓队伍走街串巷时,我只配等曲终人散去跟泽泽讨来一朵假桃花。我会用力嗅一嗅,我读过《西游记》,知道王母娘娘的蟠桃大会,想把蟠桃的香气嗅出来,也许那样我也能跟泽泽一样,成为别人注意的对象。
我妈只有春节前才会给我买新衣服。在端午,她不包粽子;在中秋,她不买月饼。如果我徘徊在那些食物的摊子前,我妈会看我几下,之后出声叫我跟上。如果我仍然不走,我妈会说,你想吃就问阿婆愿意赊账不,你有钱了再还。我知道自己没钱,只能在她的身后哭哭啼啼。
小学生的身体,一天一个样。我穿短了一截的衣裳,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便露出肚脐,一些眼尖又顽皮的,会大呼小叫。这是一个开始对身体产生好奇的年龄。我感到羞赧,把衣服使劲地往下拉,然后跑到厕所里偷偷哭。那时候的厕所不比现在,粪坑里的排泄物清晰可见,稍微待一会儿,臭味便爬满衣服。出来时,只要低头闻一闻,就会觉得自己很脏。但和衣不蔽体比起来,这点儿终将消散的气味算得了什么呢?
我经常捡泽泽姐姐们淘汰的衣服穿。泽泽家开一家小型女装厂,衣食从来不缺。每次我拿着泽泽家的旧衣回来,我妈的情绪就会高亢,她一件一件取出来,说这个好看;那个太旧,改良一下;这件颜色深,不适合孩子,拿去擦桌子。她盯着衣裳的眼睛有最明亮的光芒。这也是为何她一直在泽泽家做工,她喜欢那一批又一批的款式,尤其是泽泽妈带回的正版,为做仿版一针一线拆解时,她总是目不转睛,忘了自己手中活儿。
我妈是有些疯癫的,我很小时便有所察觉,跟我认识的所有大人都有所不同的。有一次,我跟她出来到广场买菜,广场的戏台已经拆了,安装了一些强身健体的体育设施,我妈会经常在那里动动身体,却始终无法加入晚上的老年舞蹈团。她的步伐不知为何总是不听她指挥。
我遇到陈维乐和他母亲。有那么一刹那,想把我妈藏起来。此刻的她一定很难看,蓬松的长发为什么不绑起来呢?人们总说披头散发的母亲像个奔丧的。我妈为什么喜欢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连衣裙呢,像她这样的妇人,应该要朴素一些,尤其又没老公又没儿子的。所有的批评之声瞬间蜂拥,我差点儿急哭了。我缩在身形高大的她的右侧,只露出自己的半张面孔。陈维乐还是喊了我。我讨厌爱喊人的陈维乐,我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跟着我妈走到豆腐摊前面。豆制品对正长个儿的孩子有帮助。我妈让我多吃豆腐,油炸豆腐皮、水豆腐、干豆腐、烤豆腐。
她拎着豆腐,晚餐就是白米饭加炒豆腐,纯素,回来的路上,突然说,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男孩,曾经和你一起学雕刻的孩子?
雕刻在这两三年没落得厉害。学习稳定的陈维乐还是决定专注于课业,至于雕刻,只能是一种爱好。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早熟。
那天的体育课上,老师带来了泥巴。陈维乐捏了一个小兔子,顺手送给我。也许是对我乐于分享的感谢,也许只是纯粹不想要,不单单是我,每一个一起玩的人都被他送了他亲手捏的不同的东西。但是,我是第一个,特别的第一个!我内心狂喜,眼睛有光。我小心翼翼地拿着它,告诉他,我要把它放进窑子里烧熟,这样可以长生不坏。
回来后,我托我妈帮忙,用一种难以开口的语调。我心里想,自己从未求过人。我把它放在小方桌上。顶上的灯昏昏暗暗地打下来,古怪的光束,照在那眼睛半眯的兔子上,它看起来还需要再晒一天,才能拿去烧。我觉得应该在它上面留点儿自己的东西,于是指甲的划痕便出现在眼睛里。
我妈瞅着那只僵硬的小动物,一副濒死的形态,普通,毫无灵气,出自一个孩子之手,被我的痴迷覆盖。她知晓一旦放进去,接受上千摄氏度的烘烤,这只兔子不一定能完整地出来,要看它的运气。她看着我,又想,多么热烈的感情都比不上正熊熊燃烧的陶窑。我又问了一遍,语气比刚才有力很多。
我妈说好。
停火后的第六天下午,黄道吉日,我跟我妈去了小柴窑。它已经很少烧了。卫星在上空罩着,柴火烧出的灰进入大气,让城市的空气质量变差,从最优到次优。都是陶瓷惹的祸。村干部三番四次地来,窑主便三番四次软趴趴地道歉,说混口饭,这一池的泥巴弄完了就更新换代。他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不知道我们为了争空气质量全国排名第一跟拉萨暗中拼搏了多久。他暗中觉得如果自己的窑有扰乱空气的本事也非常不得了。所以,他下定决心,除非执法部门对他这里进行强拆,否则他绝对不会停止烧窑,他做瓦片,也做一些生活陶器。时代变了,原本以为被淘汰掉的东西又重新在其他市县流行起来。他一年至少能赚二十万。他觉得我妈是守得住秘密的人,很小声地跟我妈说。
我们在窑口旁等着,看着窑主进进出出,一直到窑内空了,我才钻进去找我的东西。里面的气温比外面热很多,我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看着最偏僻的角落。小东西只能待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兔子裂成两半,泛黄。我回头看我妈,眼里有泪花。我不知晓为何这样。我妈说,都有一定的破损率。她知道温度太高,导致它的开裂。我蹲下把它们捡起,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我说,妈妈,一切都毁了。
我没有吃晚饭。
不良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三月来临。
三月里有一日是雨天,一日是阴天。这奇怪的天气来自漂洋过海的北方。阴天的黄昏,我妈突然叫我走一走备战路2号,那里的尽头有陷阱,松软的泥土经常让人动弹不得,就像把人种在花草里,为了把四周衬得醒目。所以,我妈的脚上是很久才穿一次的黑色小皮鞋,方头,略显老气,穿在她的脚上正合适。我把单薄的外套披上,跟着她走出门。
我们把路走尽,我妈问我,要不要去踩一踩泥土?我说大冷天不想找死。她转身往回走,进了陈维乐的家。这时候还不是太晚,门都是虚掩的,一推即入。
我在背后问,妈妈,你要干吗?她说,跟上来。
陈维乐一家正在吃晚饭。不合时宜的时间。我妈不理会他们的愕然,问陈维乐以后能不能娶我。说完张望着我,仿佛正等我的赞许。
对于我妈无所顾忌的直白,我大惊失色,不知如何处理这尴尬的情况。她的笑容有裂痕,我知晓她的疯病又加深了几厘米。我垂下头,泪光模糊了视线,想着以后如何立足,想明白了队长拒绝让我在球会工作的原因。
陈维乐的母亲是一名瘦削的生意人,客气地说从长计议,接着默不作声,低头吃饭。我明白其中之意,也看清她压抑的愠怒。
我和我妈又走上同样的路,我妈问,你几岁了?我说,下学期要读中学了。我妈笑得很爽朗,是该成家立业了。我瞪了我妈一眼,她看不出来我正恨着她。对亲人的仇恨比对一个陌生人还要强烈很多,熟人作案多半是被这种心理驱动。
我妈裤子的口袋藏了半只瓷兔子,本来要拿出来给人家看看我的一片深情,不过她听出女主人言外的拒绝,便不想太操心。她把它拿出来,交给我。
我随手把它扔到一处围墙边。围墙后面是一个次新小区,限购之前,主要卖给河南人,冬天时,小区都是老人,外面的饭馆都是河南烩面和胡辣汤,村里人去尝试过,说难吃得很。
我走得比她快,我不知该如何处理此刻的心情。她在背后说,他不要你是他家的损失。我回头吼起来,我有什么好,我家有什么好。我想把我妈和我都丢到绿色的垃圾大桶里,装入两个人绰绰有余。
我妈还是按照自己的速度边走边望着越跑越远的我,想着女儿是否因为哭泣而必须背对她。
我有许多关于咯吱的存货,它们分门别类放在我买来的储物罐里,有些是动物的声音,有些是人的笑声。而我最喜欢的其中一个,是兔子的嘴巴张开时突然冒出的叫声。我觉得我的瓷兔子活过来了。
四月很快来临,四月的第一个节日是清明。这时的天气已经很热,三十多摄氏度的高温能让体弱之人中暑,在这一日都是烧起来哗啦哗啦响的枯枝败叶。
墓地在备战路5号的后面。经过柴窑留出的一条小路,就能看到因为各种迁坟而挤挤挨挨的小土堆。这一日人们特别怀旧,说地下的先人很快也要住上城里的套房,说地下的先人也能与时俱进,在以前可是不敢想。连绵不绝的笑声也一并在这一日烧给地下的居民。
人们说,骑电动车要十五分钟、开车要二十分钟的郊区新楼盘就建在一片墓地上,晚上闹鬼。但是那里的人齐心协力,一到午夜就齐刷刷开灯,把鬼弄瞎,鬼只能摸索回自己睡觉的地方,骂骂咧咧说人心不古。奇异的故事让听的人哈哈笑,纸钱烧得更旺。
这是备战路最闹腾的一天。小孩子把鞭炮点燃,扔到河里的瞬间就炸裂。他们喊着“把河炸死把河炸死”。鱼吓得跳离了水,荷叶吓得残了一半。
这一天我妈很古怪,不跟任何人说话。她拎着简单的供品独自去扫墓。我则待在家里,即使需要上课,我也坚决不去学校。亡灵的节日,第二天我的如实回答总能取得老师的全部谅解。
即使塞满各种杂物,房间依然显得空荡。墙上有父亲的手工画,角落里有父亲丢弃不穿的衣物。我走过去,从上面取过一件,比画着、想象着父亲的体形。对于毫无辩驳能力的死去之人,人们享有更多谈论的自由。因此,我把父亲想成死人。我想象墓地,我知晓那野地里,长有桉树。我想母亲烧纸钱的样子,那些数额巨大的冥币会不会让祖先不再受穷。
我计算我妈差不多回来时,才走出门去。我会看一看近处的天空,有时很蓝,有时很白,都是赏心悦目的颜色,都是很应景的颜色。
我妈通常在闹钟指向十二点前回来。
我妈看上去很脏,衣服粘满小刺,后背的衣裳应是沾满汗水,变得透明。她没有马上进屋换洗,而是站在一楼的门前出神。她的脚下是一个硕大的篮子,里面装满祭祀的东西。食物的魂魄已随死人而去,带回来的这些都没什么营养。
她盯着自己的十根手指,数数。最后,她只是竖起一根,露出迷茫之色,不知是什么困扰着她。我在藏身的近处,注视她诡异的一举一动,等待母亲出声,呼喊我的名字,回来帮忙把那些祭祀的食物加热,当作午饭。
“我们把它们吃了,这样晚上可以梦到自己想梦到的人。”这是我妈年年都会在这一日重复的话。自我有记忆以来,那些食物都未能让她有过梦境,虽然她很期待。
我妈说桉树一旦沾土,就会一直茁壮地长,笔直耐看,尽管桉树让别的物种没有生存空间。她把一只手一直藏在身后,饭桌上活动不便。我对她奇怪的举动毫不过问,奇怪的事情见得太多,也便觉得正常了。
“人生真是糟糕透顶,但我们仍然要继续活着,不是吗?”我妈吃着祭祀用的饭,偶出智慧之言。
我歪着头,吃饭的速度比平常慢两倍以上,没有味道的五花肉、落满纸灰的白米饭、盛在碟子里的黑乎乎的酱油,让人毫无食欲。我让我妈自说自话。
这天黄昏,还是清明节的尾巴,不管节日是否喜庆吉祥,人们的情绪都很容易被煽动。泽泽也是因这莫名的兴奋而来找我。她满脸的好奇与雀跃,充满聊兴地跟我说起我们家惊奇的故事。我们家从不吝啬奉献故事给备战路每一个无聊的家庭。我们家的故事应该传了整整三代。我从泽泽的脸上,知道她最大的兴趣是我与陈维乐。
故事随着清明的火焰燃烧很快。我很小,还不能摆脱那些故意的调戏与无能的调侃,于是,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任泽泽盘问。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呢,谁叫我妈在她家工作呢,谁叫她长了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呢?所以无论做什么,她都值得我原谅所有无知无意的冒犯。
我与泽泽在这个平常的傍晚交换了各自的秘密。这秘密是无望的,无望的秘密说出来也无伤大雅。她迫不及待地、情窦初开地提到埋藏很久的人。她说起他,脸红心跳,非常开心。我没想到我的故事居然成为点燃她秘密的引子。
泽泽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她深信她只要跟他待在一起,什么都是快乐的。她憧憬她的未来,是与这名男孩一起度过。一起走路,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一起睡觉。
对面阳台上紫色的花随着风一闪一闪。
然后,我说,挺好的。我只能说挺好的。
我说,那件事后不久,放学回来的路上,陈维乐突然跑来跟我说没关系。我记起他笨重的书包,随着奔跑在双肩跳跃。
泽泽说,那就没关系了。没关系能让人放松。
我在窑主的指导下,成功捏出一只兔子,只是兔子的眼睛和那只坏掉的不一样。我意识到是眼睛里的光芒缔造了世上的独一无二。他说,相似的物件也有着很多的不同,只有心细的人才能看到,你看我那些盆钵,是不是都一样,但我知道我在它们身上的力气还是有区别的呢。开始的时候足一些,结束的时候太累就缺了点儿气血。
男孩子喜欢到处乱窜。我看到陈维乐时,我和泽泽正坐在下午硬邦邦的地上。他朝我这边走来,临近黄昏的光如珠子颗颗往我的方向坠落。
他问我们在做什么。也许这最普通的句子暗藏某种高级的东西。我什么也答不上来,我要确认他走来的身体与声音。泽泽朝我们的作品努嘴。他打算走过去细看,却被亲戚叫走。也许他们想翻入果岭,看能不能捡到高尔夫球。我一阵失落,那个专注雕刻的陈维乐似乎消失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晒在地上的兔子,觉得它死而复生了。
黑一点一点把天空吞噬。我突然担心,陈维乐回来时我看不清他的脸。于是,我让泽泽先回去。泽泽确实想回去,但认为让在黑暗中的我独自待着不够义气,决定继续陪我在这路边聊天,驱逐夜之恐惧。泽泽家是村里最高的一栋,备战路1号巷的第一间,她父亲是这里最早盖楼的富人之一。
太过安静的路,太过安静的夜,偶尔有蛙鸣,谁叫这里太潮湿呢?安静会让内心恐慌,我觉得应该回去了。
窑主答应把我捏的东西放进去和那些庞然大物一起烧。他说,兔子会躺在一个圆圆的盆里,完好无损地出来,这次会很重视这小玩意儿,放心吧。大人的口吻却藏有孩童的天真语气。我听着,望着他脸上的柴火痕,咧嘴一笑。我笑起来有些像母亲,所以我不常笑,怕被别人说遗传我妈的各种病症。
我没有染上我妈任何的疾病。我只是在数年后,跟她去城里,住在一所有花池的医院里,作为不称职的家属照顾她。
我躲在门的一侧,目睹她蹒跚地爬上那张白色病床,她没有任何力气去收拾自己制造的污秽物——床底是一堆黄色的粪便。她腹痛,只来得及脱下裤子,连拿盆的时间都没有。
我感到恶心,希望我妈能按下铃,让护士进来收拾干净。不过我心里清楚,这里的护士不会干这种活儿。确实有人来,只是进去问,你小孩去哪儿了?我妈说,买东西去了。护士说,回来赶紧让她收拾下,还有别人呢。命令的、毫无情感的话。
我终于走进来,拿卫生纸把地上的擦掉。我想吐,想骂人,想逃离这窒息之地。我把一切弄完,去公共卫生间拼命地洗手,便去了医院附近一所网吧上网。我想起第二只烧得漂亮的兔子,我想自己会不会像兔子一样重生呢?
那晚,我没有等到陈维乐。
我与泽泽走过一段空无一人的夜色,终于抵达有光之处。我一路都在想,以后一定要常来此地,自由地玩陶,把错过的重塑。
人们喜欢看波纹,经常找小石子扔进去,扑通。其实,波纹的声音更让人印象深刻。我无数次听见母亲四溅而起的水花,她的下沉让水面抬高,水流过所有叫备战路以及后缀数字的巷子,掀起一场山呼海啸。
这是新一年的四月,我觉得自己长高了很多,也觉得新教室空荡了很多。因为陈维乐不再跟我一个班,他全家迁往城区,住在漂亮的小区环境里,要交物业费的那种。我妈说如果没工作,这样的房子我们一辈子住不起。她打量我们家,想着自己死后还有我将来嫁作他人妇后这一切都会被队长收走。按照我们这一脉迁徙而来的时间,按照长幼排序,他将连土地一并继承。这也是他不想村子被征用的原因,他很清楚,他很难得到现金。他很清楚,他有强大话语权,所以,他不希望我有一个好人生。在备战路出生、长大后在挨着备战路的果岭捡球的人生是他认为的最好的人生。
我妈手头没有多余的钱。
我开始新的生活。我在数学课上偷偷读语文书,在语文课上看历史课本,在历史课上阅读地理……傍晚我回到家中,告诉她自己在课上的荒诞作为。她一如既往地微笑说,那又如何呢?我妈又走神了。
我那种自生自灭的感觉又从脚底那里慢慢生起,正受着它的烘烤。我进厨房,打开煤气炉,给自己热菜。每日,母亲都会把晚饭在中午一并做好。省时省力。
我很瘦,但我很高。我不知为何自己能比别人高出一截。同学们说是遗传,虽然他们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但在经年累月的口口相传中,他们对我父亲外表的熟知远远超越了我。我妈不会主动提及我父亲。但是,备战路的五条巷里的每户人家都深谙我们家的历史。
我只跟泽泽结伴同行,泽泽每一日都兴高采烈,因为她跟心爱的男孩同一个班。泽泽说男孩坐在最后排,这不是一个好位置,她无法经常回头看,那会被发现的。
有时我会想陈维乐。我想我很难遇到他,即使他回到这里的旧宅,也不一定会联系我。我开始随意地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他的名字,开始随意地跟认识的每一个人说起他那段鲜为人知的学徒岁月。我也经常去冷清的柴窑,用泥巴捏着人形,捏着捏着,突然发现五官跟陈维乐很相像,我便将它们毁掉。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正在创作雕塑。我还不知道自己走向我妈的反面,拒绝对人生的所有顺从。
我妈的工资越来越少,裁缝工作也没让她赚到多少钱。她去银行从存折里取出那所剩无几的钱,跟我说,真没钱没饭吃了我还可以去死。
这些笨重的语词把我砸得晕头转向。有一次,我扛不住,跟泽泽诉苦。可是,一个孩子跟一个孩子诉苦能起什么作用呢?泽泽能做的,便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并用一个消息提振我的心情:陈维乐要回来过端午。
我在他回来的那几天里,见到了他。他约我一起骑车去镇上见雕刻的师父。我叫上泽泽。陈维乐当司机拖着我俩。我坐在最后面,半个屁股悬空,在大风的呼啸中说,陈维乐真是一个有良心的小伙儿。我当时痴迷电视,日夜看不停,学来了正宗的普通话。
得到师父说我们有道德的夸赞后,我们离开去镇上一家饭店吃猪脚饭。我记得拌饭的汁水。也许是那时很饿,食物的美味也被扩大。我一直吃着,嘴角一定沾有白色米粒,不然陈维乐不会多看我几眼。后来,我吃过很多家饭店,却没发现哪家店的老板有那么好的厨艺。
我们从店里出来,看到一个黝黑的孩子,骑着一辆高高的自行车,飞速地经过。我注视着孩子,耳边却只有泽泽的声音:我喜欢你。泽泽代我跟陈维乐表白,一种轻飘飘的语调。
我记得当时的自己有愤怒与尴尬,感觉错综复杂的事件再次重演。陈维乐却化解了难堪的场面。他说,是你喜欢吧,你看童眠什么都没说,话都被你抢去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似乎没有人把这话当回事。那时我们那么天真无邪。
那个晚上,我独自看着那只送不出去的兔子,仿佛看到各自的未来。
陈维乐用了将近两天,也没有教会我骑电动车。他走后的隔天,电动车不翼而飞,备战路5号那个吸毒仔很可疑。因为一有钱他就会消失在这封闭的城中村。
也许身患重病的我妈被这一次严重的失窃击垮,也许她蓄谋已久,为人生的谢幕做好万全的准备。不想低三下四求人的她沉河自杀了。
她是近十年来第一个跳河自杀的人。自从果岭建起后,每年夏天这里的积水无处排出,河变得又大又深,捞鱼的说至少两米,淹死这一带粗心的居民绰绰有余。
会游泳又喜欢钓鱼的人划小船垂钓或撒网捕捞,其中的一艘运气不好,捞上了我妈。她湿淋淋的身体和零星的鱼儿躺在一起,仿佛比活着更笨重。捕鱼人尖叫着松手,日光晃眼,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我妈再次被淹。
很快,河边聚集起人。河边小小的精卫庙前的小亭子,也站了一些。有人进去,把几近损毁的线香重新点燃,插入香炉,把缠住神龛和神像的蜘蛛网拂净,这座凋敝的庙宇重焕生机。
人们在神的面前,议论着母亲。老生常谈的话掺进了风中,以全新的力气重新吹皱河面,像极一张饱经风霜的中年女人的脸,我妈的脸。
即使是傍晚,阳光仍然杀气十足。
不知是谁把我妈捞上了岸,用一块大红棉布床单盖住了她。她蜷曲的四肢让躲在里面的她看起来像一个怪物。即使要死,溺水时还是挣扎了几下,这是一种本能。
族叔指挥有序地安排着死后的仪式。为了让我妈能够躺进棺材里,她任人摆布的身体被重置动作,对于死人,骨折一处和无数处毫无差别。我只是旁观,看着她身上的肉、肉里面的骨头把皮肤撑得变形。想起生物课上关于骨头的数字。断裂的骨头还算一块吗?数学不是我擅长的科目,在打满“×”的卷子上是难以辨认的修正。而我妈永远无法修正回活着的样子。
我把目光从她的腿移到她凝固的脸庞,不是痛苦,并非愤怒,而是一种对人生的嘲弄。也许是水给了她力量,让她的思想与身体在濒死之际有了严重的分裂。我记得她的新衣裳,看来她已有所图谋。
我半跪在一侧,红布被扔在一边,没有过分哭泣。
晚霞洒在人们身上,洒在河里岸上,像伸出的无数根触角。我妈一定是以其中一条为入口。荒废的水田、瘦小的树木、热烈交谈的围观人群,还有一处冷冷清清的精卫庙,像极她的殉葬品。
现在,因为我妈的死,有人忙着打扫庙宇,也许是被冷落多时的神展开的报复,必须让它回到从前的光荣;提醒人们记住,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城里人,他们必须守着他们的思想,不能逾矩。有人悄声问能沟通上天的族叔,此地是否招了血光之灾?族叔瞪了那人一眼,吩咐一旁的抬棺人快点儿把棺材抬走。
我站起来跟在后面送了一程,又折返,今晚,我要在我妈亡故的地方献祭。这是族叔的原话,水鬼很恶,超度不易。
远处的猩红消退很多,天正慢慢地暗下来。在所有围观者完全离场之后,我对它有了恐惧之心。
族叔叫我走进去,把双脚放到水中,跟他念咒,把我妈剩下的魂魄叫回来。他把我往前推,直到我的裸足沾到了浑浊的水,直到水缓缓吞过膝盖,浸透了我的长裤。这水是污浊的,底下是柔软的淤泥与不知名的水草,水仿佛比陆地还肥沃,也许是人的寿命滋养了它。我感到自己的恨意与嫉妒正蔓延到巨大的河面,鱼受到惊吓,开始四处乱蹦。我的嘴巴一张一合,符咒的魔力能把未知的生灵杀死吗?
因为疾病,我妈决定去死。
后来我想,我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我不会为这个问题去找我妈的亲戚,四散在本城的他们彼此不往来许久,关于我妈的记忆所剩无几。
我妈死时换的新衣是一条齐膝的窄黑裙、一件白色衬衫,外搭一件灰色的西装外套。这是她在泽泽家以批发价格买来的打版款。
后来,泽泽说,备战路所有巷子的妇女都不再跟她家买衣服了。
人心被燃烧时的声音和人在火炉里变成一把骨灰发出的叫声是一样的。无论是肉体还是思想,都在那一样的余烬里,即使你热衷玩“找不同”,你也永远找不出区别,这是玩家必输的游戏。
我看到我妈在房子的各处张贴她瘆人的笑脸。我突然知晓,我妈的魂魄依然游荡于此。她仿佛有无尽的好话跟我说,比如为突然的离世感到抱歉,比如生病不想花太多的钱,人生早死晚死都一样,至少给我留下房子,在我结婚之前有一个容身之地。不然把这屋子贱卖治病不划算。队长单独找她谈过话,说给点儿钱,让我们搬出去。她不敢说什么,她也没力气说什么,只是拿起扫把开始清扫垃圾,一不小心扫到队长的大脚上。她也说起遇到跟父亲很相似的鬼,她相信那是一种错认,父亲必定还在世上的某处活着。父亲是懦弱的,不然不会抛下一切不辞而别;懦弱之人无论身在何处,都干不出大事业;懦弱之人无论如何都不想过早死去。
我的手掌经常握着一团慢慢干掉的泥,好像父亲就困在这黄色里。我听见我妈跟别人谈过这个消失的男人。我妈的笑无法抹去,嘴唇却是苦的。我小心而缓慢地走来,我不能突兀地奔去,那会让她的对话无处躲藏。
春天消失在干裂的泥土中,天气一天一天暖起来。其实,春天就像对联背后的糨糊,无人注意。但是,我想象过春天到来的样子,万物从春天的皮囊中萌发,那是自由的时刻。春天来的样子就像母亲死去的样子——奇形怪状。
春节之后的第一个节日是清明。对我来说,第一年的清明,往后每一年的清明,都是一年中最糟糕的一天。那一天的上午,我战战兢兢,站在烟雾弥漫的墓地前,这些灼烧的烟火能把我妈养胖吗?我和曾经目睹的死亡再次面对面,长久停留的,只有她临死的样子,形销骨立。我忘记许多与她有关的事件、她年轻的样子。在这一年间,每次跟泽泽谈起我妈,或者她的死,我从未停止微笑,对死亡微笑,是一种悲伤的礼貌。人生孤孤单单而来,孤孤单单而去。
我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桉树林,这些凶猛之树蚕食了所有的弱小,一家独大。我妈曾经想过砍掉一些,但她怕落人口实,这片公共墓地的界限一直不明不白,因为先人睡觉的面积大小,龃龉也在林子里发生。
我不知道排列不齐的树木是否可以数得清,不知道那里是否真的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土堆,不知道桉树稀疏的阴影投向别处,日光会不会投到地下,把哥哥晒得乌黑。奇怪,这时候我怎么想起他来。他应该只是我妈肚子里不知性别的团块,曾经的。我却正在想象他长大的样子,一个充满活力的小伙子,对亲妹妹充满保护欲。我看见哥哥在金光下朝我走来,我发现自己的脸被泪水洗得黏腻,一旁的人明了的表情,击碎我的幻觉,我厌恶这种表面的理解。
我离开后,决定以后每一年的这一日,都要用东西挡住自己的眼睛,比如疤痕。我也知晓我妈在这墓地上被突然跑出的野狗咬过,那是她在门前竖起手指的原因。原来每一个表情都有特定的含义,我很后悔现在才明白这一点。那时的她思前想后,还是没有打狂犬疫苗。一支狂犬疫苗要花很多钱。她决定拿自己的性命赌一把。她在家附近寻来止血的草药,捣烂,敷上去,一分不花。
如果不来墓地,我怎么能听到这些事?十六岁生日那天出现的狗是不是曾经咬过我妈?它是否闻到相似的血腥味,所以和我对峙,流连不走?
我带着无从解答的疑问,习惯去自己的母校——已停止招生的完全小学—,我在这里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散步。如果不去,我觉得自己会朝我妈的疾病扑去。
我站在四处撒野的阳光之中,热得汗水迫不及待地从身体各处钻出。我应该吃点儿什么东西,或者想下一次寒潮来袭是什么时候,应该是明年了。人们不是说,清明一过,天气就正常了吗?出门的我偶尔遇到认识的人,我用完全不是敷衍的口气跟来人说话。来人的目光会躲过我,往后面打开的大门看进去,杂而不乱。这是我意志的外显:即使面对一成不变的生活,即使跌入人生的谷底,也要在身体和内心种满鲜花,不做一个荒芜之人。
我扯着花瓣,扯着野草,上面还沾着不久落下的雨露,手很快潮湿,如同下了一场二手的雨水。
现在,阳光穿透云层,撕裂先前的水汽,大地一片一片褪色,坐在椅子上的我,脚上仍然是夏天的凉鞋,露出五根粗糙的脚趾。我松开手,弯腰摸了一下脚趾,看向操场,那里空空荡荡,跑道仍然很原始,都是劳动课上的学生慢慢修整出来的。我的目光从跑道落在角落里的一株小草上,我想跑过去,毁掉它,但我按压住这疯狂无用的想法,看向附近几株大榕树,榕树让这学校生出一点儿老旧的气息,仿佛是书本泡在过久的时光里的腥气。
我突然很想泽泽,泽泽总能救我于水火之中,泽泽总能把陈维乐带到身边,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我比从前年长了两三岁。那些关系或远或近的亲戚说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一个没有父母的人,必须成为自己的大人。
时光咿咿呀呀,转眼孩童成大人。
春天应该过去了,不然我不会生病。只有在新的季节里,身体才会以生病的方式告诉我。
也许是一切事情处理完毕,我感到轻松,让我忽略某些持续存在的东西。它们便以疼痛为表现方式,乘虚而入。疼就像鲜红西瓜里挤挤挨挨的黑色瓜子,想从身体里蹦出来。
我不遵医嘱,在餐后立刻吃药,我想让食物稀释药性,即使痊愈的时间被拉锯,我不想完全被药物控制,在床上昏昏沉沉一天。
我的眼睛每天都会涌出很多眼泪,不是因为想哭,而是因为身体的某处出了问题。我去看医生,再次买回药,搭配着。吃完药,我想跟泽泽说说话,可我没有电话,也不想用公用电话,每一分钟都是钱,我因为话语有了金钱的价值而百般掂量。
我只能写信。我坐在桌前望着买来的空白的纸张,写下泽泽的名字,也写下陈维乐的名字。我把所要说的话全部写在那些纸上。我节约着用,写完正面写反面。我的心因为写信而蓬勃起来,我感觉自己和陈维乐有了更深的联结,我在信里告诉泽泽,要更努力,才能匹配得上他。陈维乐像脖颈下面垫着的一根稻草,在坚硬的地面给予了一点儿轻微的柔软,一点儿轻微的与众不同的触碰。
我妈对我说,眠眠啊,你一定要成才。那时,她对让我成为雕刻家充满斗志。孩童总是充满可塑性的。
我当时的顽劣让人看不出任何智力超群的迹象,学习上一塌糊涂,脸上、身上、衣服上都是肮脏的斑点,也不貌美如花。却给了我妈一个回应:嗯。我不知晓这个单字包含了几重意思,但我确定那时我耍了花招,我不了解什么是未来,也不知道人为何需要未来。
不知为何,我妈的声音近年来越来越清晰,我要为它另购一个储物柜。
我不喜欢坐公交车,所以我只在附近的小服装店买衣服,都是适合中年人的款式。总有那么一两条,曾经穿在我妈身上。老板换成了河南人,只要是从外面进入岛内的外省人,都被我们认定有聪明的经商大脑。
我也会去越变越小的柴窑。我坐在石墩上,看一天被阳光的强弱切割成不同的时刻。窑主说,天那么蓝,我也说天那么蓝。窑主烧不出天空蓝,灰心丧气说做不下去了。他得到的罚单逐年增多,让他近年一直在做赔本生意。这里是城市,不是村子了,我要搬去更偏远的地带。他赤膊在日光下说,他的皮肤混合阳光与炭火,油亮丝滑。
我伸出双手欢迎黄昏时,来了一男一女两名记者,他们要做一些传统手艺的报道。而窑主的手艺很有代表性。虽然他买来改良的机器,半自动化生产,让他没有从前辛苦。我在一旁协助紧张的他。我已完全熟悉制作流程,也熟悉天气,知道何时晒陶是最好的时机。我也知道,如何把自己的想象放进还什么都不是的黏土。
摄像记者说黄昏的光线能在相机里呈现无与伦比的美感,这些颜色单一的瓦片在含有矿物质的泥土下,拍出来也都是大片的味道。
我给他们做了两个小物件。摄像记者给我留了一张名片,对我的技巧表示赞赏,说我可以去西郊的陶吧试试。我感受到他的诚意,接下名片,说自己一定给他打电话。
晚上,我去网吧打游戏,我迷上游戏,一个游荡的闲人,也需要安排好自己的日日夜夜。
我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在那个虚拟世界,有些禁地不可闯。但大部分我都可去,森林、都市、街道、雪山,来自不同帮派的赶路人……我似乎有了遁世之处。
我终于等到泽泽在一次漫长假期中回来。我介绍我的新朋友们,都是男的,比我大一两岁,或比我小一两岁。我们在外面的小商店买来冰镇的饮料,绕着这一带走。泽泽问我,在一群男的当中,不尴尬吗?我说,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男女有别吗?你是这个意思吗?泽泽觉得自己想多了。
我很开心,生活有了新的东西。我跟我妈是不一样的。人要与时俱进。我想。我把一直放在桌上的名片捡起来,加了摄像记者的微信,说你好,得不到回应。我跟泽泽说了这件事。泽泽说可能是骗子,可能是客气的话。泽泽说我们搭车去明珠广场吃炸芋头片。我说好,我们转了两趟车,来到明珠广场时我已经晕得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坐在公交车站牌下歇了很久。
过了几天,我发送了第二句话:是否能去提过的陶吧工作?他验证通过后即时回了信息:之前自己在深山老林里拍摄,信号不好,没注意看信息,回晚了,没问题的,那边缺熟手。
我怀揣着摄像记者的回音,拥有了难得的夜之平静。我笃定地知晓,自己即将离开这最后的城中村,我突然发现我妈其实一直为驱赶我离开这个顽固之地煞费苦心。
也是这天的下午,我买了一部红米手机,去窑上拍了自己一些天马行空的作品并传给他,好心的年轻的摄像记者。对一个女孩来说,他是最重要的贵人。
我在晚上打了泽泽的宿舍电话,说摄像记者不是骗子。泽泽说自己的宿舍有一个长得很像我的同学,这便是不经常想念我的原因。我笑得东摇西晃,也许是因为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一部二手手机,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新人生,也许是因为知道长得很像我的人过着另一种富足的生活……
我动身去陶吧之前,先去泽泽的旅游职业学校,和她挤在同一张小床上,也见到了很像我的女孩。我跟泽泽去上大课,再不去她就要毕业了,和泽泽共用课本,过了三四天悠闲的校园日子。分别时,我对泽泽说,如果能这样下去多好。可是,这里总要吃饭咧。我指了指饱餐一顿后圆鼓鼓的肚子……
说是陶吧,更像是一座陶院。植物让它有清雅的气息。摄像记者怕我不懂路,在城里的某处公交站等我,并亲自带我过去。他跟陶吧负责人带领我熟悉环境之后,便离开了。我站在路边,目送他上车,即使因为几次转车而头昏脑涨,内心还是涌上少女的冲动,很想拉住他的手,亲一亲他的面颊,表示我纯粹的感激。曾经,我也想对陈维乐那么做。在师父的院子里,他认真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仅仅把这些生理的欲望藏于皮肤之下,跟车里的摄像记者挥手而别——这个顺手帮了我一把的人……
我的手工和美术功底都很不错,很受孩子们欢迎。
到了各种瓜果的采摘季时,我会去附近的果园当临时采摘工,或者果蔬包装工。都是黎明前干活儿,没有晒到很烈的阳光,倒是因为睡眠不足让我消瘦不少,年龄也在这变化中虚长。
有一天,泽泽来找我。园区挨着一条小路,小路旁边是附近的人开荒的菜地。我们沿着路,一边剥荔枝一边吃,不时看着那些可爱的绿色,觉得日子都是崭新的。泽泽叫我不要去摘果,太累,把一个年轻的女孩变老了。
只需要养活自己,没必要很累。泽泽拉起我的手,语重心长的口吻。我不是一个温和的人,在泽泽面前有几分小孩子的无赖与撒泼,我说自己要赚到足够的钱,再从这城市远走高飞。
我又告诉泽泽,我跟陈维乐重新联系上了,在班级的微信群。有人起哄过我和陈维乐,大家都还记得从前的事件。陈维乐反而辩驳几句,我则在群里沉默不语。
时间是庙里的撞钟,时间是推土机开进这个最早的高尔夫球会日夜开挖的新地带。时间是备战路所有纹丝不动的巷子,时间是房子折叠起的雨水暗痕,时间发出暗示,等着被找到。
我用了六年,把陶吧老师傅的所有本事学到,我必须寻别的出路。
我回来把房子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了队长。
人们传播他善心,继承权改良所以我才拿到了钱,这是巨大的馈赠。人们也谣传房子的灵异事件。据说20世纪60年代末,那是一个公共的场所,放满从各处寺庙里搜罗来的神像。其中有一尊特别灵验的精卫神像,依据风水先生的话,人们践踏了神的尊严,居于此地的人都会被诅咒,不管善恶,不论男女。我觉得很可能是颇有心计的队长散布的。
我借住在泽泽的旧屋里几天,泽泽的父母买了一套市中心的大平层,原来属于旧机场的地盘摇身成为最昂贵的地段,泽泽说每次她回父母家,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这座城市时,觉得自己的理想已经实现:居高临下俯视众生。所以她很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夫家,八十平方米的两房两厅小而窄。我说不要埋怨自己嫁穷了,看现在一天一个价的房子,有得住已经不错了,你看看我。
那几天,我都顶着一张醒来不曾洗过的脸,不曾抹上精油乱糟糟的枯黄长发,穿着拖鞋走在备战路的任意一条巷子里。然后,我撞见了陈维乐。
老实说,我有些慌乱,觉得现在的形象糟糕透顶,我想把自己藏起来。我不知何时把他树立在心中,我能感到那种无意的撞击。我想我怎么了?我跟他并未经历过什么,我还未意识到,我只是停留在旧日对他的感觉里,一种条件反射。
我心想自己怎么变成这副鬼模样,我对自己过分挑剔,我不上健身房,也没有任何想锻炼变瘦的欲望。此刻,却是因为放弃而换来的全然的后悔。
陈维乐却有老友相见的热情,说他妈妈叫他回来提前清理屋子,因为姐姐要在这里被接亲,晚上才去酒店开席。他邀请我去走一走。我是想拒绝的,却不由自主跟着他慢慢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直到抵达死过人的河边。如今的他在一家国企工作。
我并不想来到这条河流,但是备战路那么小,无论怎么走都会经过这里。我想起我妈,她仿佛有一把专门收割磨人的苦难的镰刀,每次的举起与落下,便是新的一天。而那时,我却认为是一种捆绑。有些事,需要到一定年龄才懂得。我是在荒芜里挖出宝贝的人,我觉得是我妈一路的铺就让我成为今时今日的我,我有我妈真正的血骨。我终于可以安静下来,认认真真捏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实用作品。
起先我感到拘谨,但他似乎很擅长提问,总能让我回答得圆满,富有细节。我一时兴起,把胡乱拍下的像素低下的陶瓷作品照片给他看,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他说如果我想学到更先进的技术,可以去佛山或者景德镇。
我却想起我和我妈拜访他家的那一日。他家房子的尽头便是这些风景,正在逐渐消失的沼泽和变得宽阔的河流。接着,我想象他家被各种气味占据,阳光浸泡太久的气味,木头家具渴求主人的气味,慵懒的乳胶漆的气味。久无人居,气味都变得懒散。刹那间,我把当时目光所及的景致都记起来。我暗中扫了他一眼,他没有提及过去的想法,只是慢慢地用他一贯安稳的语调跟我分析哪座陶都更适合现在的我。工科生的思维。
我羡慕他强大的逻辑能力,我需要引入正常的逻辑,凭借这条理由,我第一次主动问能不能加他微信,即使在一个群里,我却从未主动添加过他,至于原因,我也很不清楚。我说需要一个聪明的人给予很棒的意见。他说我现在加你。我们成为好友,我可以给他发私信了。这让我觉得求人或者问人原来不是特别困难。
在他知道我妈去世后,有一年,他在桉树林看到我,没有任何遮掩地叫着我,陪我祭扫我妈的墓。他穿白衬衫黑裤,说是对亡者尊重。他说一个人面对孤独时必须有人陪。何况你妈妈是为了你。我知晓他指的什么。我记起他刻过的眼睛,怕他的技艺从我的双眸探进去,把我的心思雕出。
那时,我觉得我们的友谊也仅止于一块木片的厚度。他却做了这样的事,纯粹。我想。
他问我妈临终说了什么嘱托的话。我讶异,对于这样的话题,一般人都主动避让,他却坦坦荡荡地问起我。我说你为什么这样问?他的目光同情泛滥。我接着说,只是记得妈妈说开心的事,还有她要穿什么衣服去睡觉。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懂了,你妈妈想一直养着你,没有遗言就没有死亡。
我震惊,很想把心里的感激扎成一束花,送给他,这是当时我唯一能奉献给他的东西。
这个善举让我有长期的美梦,我把陈维乐对我的好视为一种爱慕,却不知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个性,无论男女,一视同仁。有一天,我在同学群里看到他和一名女子的亲密合照。即使后来他们分开,我也记得那名女子。
我坐在水泥地面上,看着夜色从河边升起。我知道,这里很快就要变成坚固的泥土,说好的湿地公园不会被建起,即使有,也会被并入楼盘设计中,服务那些购房者。一家叫融创的公司已经收购了这个经营不善的高尔夫球会,也财大气粗地买了这些自然地块。
我把双腿屈起,把裙摆整个罩到脚踝,夏天要到了,草丛里飞出许多蚊子。
他有过几段半路而止的感情。他问我摄像记者的事,他听泽泽提起过。
我说,只是朋友。我这么说时,内心有所愧疚。他说,你无依无靠的。他的语气有成熟的同情。
我笑了,我有我自己,怎么说我无依无靠呢?一个没有至亲的人,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自由。
他说,你变了。我说,你也变了。我们相视而笑,互相理解。
岁月是工匠,而生活便是这名工匠正在建造的永不完工的建筑。
我听他说一些感情上的受挫。他看向我的眼睛有衰老的划痕,原来眼睛的衰老意味着一个人精神与身体的共同衰颓。他变胖,脸很圆,不知何时长了一颗微小的痣在嘴角下方。我依稀能看出年少时那张稚嫩友好的面孔。而全神贯注雕刻的孩童已不见。我又看了下他的眼睛,存在暂时的低沉,可能是工作的事。原来陈维乐也有生活的烦恼。我想通了一件事,我喜欢的不过是他旷日持久的友善,而不是他本身。从前泽泽无数次说不知为何我如此痴迷一个人。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的身体在紧绷多年后终于放松。我把右手搭在左肩上,原来的疼从皮肤的表层逐渐消逝。
我一直拽着一个纸袋,在我待在备战路的这几天,每次漫步我都会带着它,也许不想那么孤单,也许想有个人陪在寂静的备战路。里面是我给他烧的一个观赏的摆件——一块写有他名字的白色兔子,完全崭新的。我没想到会遇见他,我也没想过要在这样一个时机里给他。
我说,晚了,我们回家吧。
我们起身走开,风不断涌来,吹起我厚重而长的刘海。也许是说了太多的话,他说,放下歌听吧,不然一路走下去无聊。他打开网易音乐,都是老歌,香港或者台湾的歌星。而我的趣味已经改变很久了。我说,歌很老了。他说,我们也老了。说这话时的他刚工作不久。
我心里说,不,我没老,我比从前的自己更年轻。我察觉到某种敲打,把那些存在已久的事物击碎,瓦解,就像那年随手扔到围墙边的第一只瓷兔子。
我想,所有的形容都被这荒岛杀死,所有的经年累月都被海水泡得发白,起满皱纹。我想起过去的某一天,浪花慢腾腾地吃过我的脚,吃过裙子,我顿感清凉剔透。那一时刻,我第一次明确地知晓,自己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谁,有自己的地方便是天堂。
又是一年的春夏。而旧时的春夏,连同他的名字被橡皮擦抹去了。我说,有空了我们去看看师父吧。师父还在,而我们有了不同的未来。
我去了景德镇,收集各种瓷器的碎片,将它们重新锻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