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巴菰
吃过早饭,上楼换衣服。洛杉矶三月初的天,仍有寒意。我边沿楼梯往上走,边默默提醒自己:黑色,黑色。
我从抽屉里找到一双黑色高筒丝袜,打算配那件黑色无袖羊毛连衣裙,外面搭黑色西服上衣。那天的葬礼好像就从丝袜套上我的脚尖开始,一截一截往上撸,脚踝、小腿、膝盖、大腿,我两手忙活着又拉又拽,只见一道刺眼的光一闪——用力太大,丝袜生生破开了一条口子。再换一条,仍是非常吃力,我心中甚至生出了放弃穿这劳什子的念头。
可是这念头像微细火花,刚燃亮就被我掐灭了。今天,别说穿黑丝袜,就是再不舒服的铠甲,我也要披挂好,因为,我要送别的是迈克,那从不跟任何人提任何要求的好人迈克!
得知他的死讯已有一个月,我不止一次想象他躺在殡仪馆冰柜里的样子,可我仍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接受他死了的事实。
黑色的噩耗来自山野披上新绿的初春。那个午后,我正在和两位老朋友在离家不远的山上hiking(远足),接到不会讲一句汉语的华裔女友玛丽安的信息: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悲哀的消息,咱们的朋友迈克去世了!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理解这简单的英文,Mike passed away!
我认识迈克不过四五年,与他交往相处的时间也很有限,我们俩都话少,在一起说过的话超不过一百句,但我却似乎看到我人生的背景墙上又多了一个空洞,从我少年时失去慈爱的外祖父起,越来越多我认识的人离开了。熟识者的死,总让我沮丧甚至绝望,除了失去同伴的悲哀,还有生而为人的恐惧——我们是多么脆弱,不管白天黑夜,无论天涯海角,越来越多与我们有关的人像站不住的木偶,突然倒下长眠不醒。随着时间的推移,逝者与他熟悉的角落被人们的记忆渐渐铲除,直到与人世再无一点儿瓜葛。这个世界仍旧像台巨大冰冷的机器,没心没肺地轰鸣运转。
如果用树来形容寡言沉默的迈克,我愿意将他比作一棵中国的枣树,不起眼地立在荒野,再极端的天气它也能咬牙生存,即便开花也不炫耀,只有小米粒大小,却默默地孕育奉献出甘美的果实。如果说彰显个性、追求自由、及时行乐是美国人的普世价值观,那么迈克是我认识的美国人中最不像美国人的。他虽出生在美国,可血液里流淌着的是纯朴厚道的墨西哥先人的基因,就像每个周末来我邻居家后院割草的墨西哥大叔。
“He is a man of a gentle soul(他是一个有着高贵灵魂的男人)。”玛丽安同时发来一张她手机里存着的迈克的照片,感叹说这个朴素如水的男子,三个月前出发的时候还与她道别,此刻却在远离父母亲人的地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身边唯一的伙伴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小狗露西。
初识迈克是在这山谷小城的保龄球馆。他本来与兰德尔、杰伊、玛丽安一个队,可由于玛丽安要照顾将做膝盖手术的老公,那个赛季不能参加,而球馆要求每个球队至少得有一名女性,于是我便被我的房东杰伊游说成了替补。每个球队可以自由命名,因为兰德尔总是迟到让大家等,所以玛丽安提议他们这个队干脆就叫“Where is Randal”,兰德尔在哪儿?
“不用担心你球技不如别人。根据你的实际水平,你可以得到handicap(弱势补偿),也就是额外加分,好弥补你与高手之间不公平竞争的劣势。”杰伊是个好脾气的软件工程师,他和迈克、兰德尔是打小就在一起混的。
“我可是记得杰伊满头金发的帅模样儿!可惜,现在他的大光头比我的还亮,哈哈哈!”兰德尔显然是三人中的灵魂人物,他高大魁梧得像飞人乔丹,祖上来自亚美尼亚,秃头秃脑,嘴巴和鼻子间留着一撮黑色小胡子。他声音洪亮、爱说爱逗,只要有他在,永远不会冷场。兰德尔子承父业,与太太和大儿子一起经营着洛杉矶威尔士大街上的一家法务公司。本就自我感觉良好,随着生意越发兴隆,兰德尔的底气越发冲天,好像全天下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昨天我又超速被警察抓到,可我拿出那给法院急送的文件,那哥儿们就把我放了,多够意思!”大家都对他仗义又爱吹牛的性格习以为常,跟着笑笑而已。
三人中杰伊最小,四十七岁了,终日与电脑相伴的他人缘特别好,灰蓝色的眼睛里总带着与世无争的微笑,谁有需要他都主动搭把手。
迈克最让我感觉亲切,因为他那墨西哥裔的五官让我怎么看都感觉像中国人。他只比兰德尔矮一点儿,也是肩宽胸厚相当健壮,总穿着褪色的蓝色或黑色圆领T恤和运动短裤。望着他那浓眉大眼、高鼻厚唇,尤其是黑而直的头发和黑亮的眼珠,要说他是个肤色有点儿深的中国人我一点儿也不怀疑。杰伊告诉我说迈克是第二代移民,父母年轻时从墨西哥越境跑到美国“黑”了下来,一口气生养了七个孩子,他是老小。难怪兰德尔总搂着迈克的肩膀叫他beaner,那是美国俚语,是对墨西哥和西班牙裔美国人的歧视性的称谓(因为他们爱吃豆子),相当于叫黑人negro,叫日本人jap。可是迈克一点儿也不恼,仍是表情憨厚地立在那儿,丝毫不觉得不妥或被冒犯。
“迈克,听说你在海军陆战队当了七年特种兵,你的枪法很准吧?”打球间隙,我好奇地问坐在休息区的迈克。他正不声不响地喝着一小瓶科罗纳,每次打球他都在球馆一角的小餐馆买上半打,放在小桌上,队友谁想喝就开一瓶。
“还行吧。”轻声说罢,他略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地望着我,似乎过多谈自己令他难为情。
打保龄球的人有个习惯,每当同队或对方队友打了满贯,其他人都会与之击掌相庆。迈克仍是比别人慢半拍的样子,无论自己还是别人击出了好球,他都表情沉静、泰然如常,好像他既羞于接受别人为自己喝彩,也不习惯借他人的幸运大呼小叫。有一次我记得他接连两次打了豁牙球,在别人同情的惊呼声中,他也是蔫蔫地微笑着,眨巴着大眼睛,在众人注视下,沉着地用他的旋转球准确无误地把其中一个击倒,干净利索得像从不失误的神枪手。
每周打球时各队都与另一个队分享同一球道,所以两队也是临时的对手。看着屏幕上的比分,但凡我们领先,争强好胜的兰德尔就摩拳擦掌,开心得把嘴咧到耳根。一旦落后几分,他就阴沉着脸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我这新手虽然极力想打好,可有两次球都滚到了旁边的沟槽里,我窘迫难堪得脸都发烫了,尤其是看到兰德尔那失望的脸,有点儿后悔参加了这球队。
“丢球的时候不要转手腕儿,直着丢下去,只给它一个往前走的力。”迈克望着我,抓起球架上一个保龄球给我示范,仍是不急不缓地轻声说,友善的脸上是真心的关切。
再轮到我,我尽力按迈克说的去打,居然打了个满贯,所有人都给了我鼓励的掌声。兰德尔甚至大步走到我身边给了我一个拥抱,大声说“This is my girl(这才是我的女孩)!”
我望向迈克,他仍是安静地立在那儿,脸上是欣慰的微笑。
兜售乐透票的那位老先生看到我这新来的,上前热情地打招呼:“姑娘,你喜欢这保龄球吗?”我听得出他浓重的南方口音。
“某种程度上挺喜欢的。”我说道。
不知道是我的Chinglish(中式英语)发音不够标准,还是老先生耳朵背,他扬着眉毛大声问:“你说什么?”
“To some extent(某种程度上)。”迈克慢悠悠地替我解围,目光柔和地望望老人,又望望我。
他仍像一座小山,稳稳地坐在那儿。眼睛和脸上的表情忽然让我看到了童年的迈克,一个健壮微胖的小男孩,不多言不多语,总安静好心地观察着他所在的世界,在需要他的时候,不需要吩咐就懂事地上前相助。
我就那么喜欢上了迈克。
“你听说过吗,迈克,你们墨西哥的玛雅文化与我们中国文化有相通之处,有考古学家发现,除了有相近的玉刻玉雕,玛雅人的文字与中国西藏文字有许多共性,说不定你的祖先是从中国去的。”跟迈克聊天,让我心安自在,没任何顾虑。
“Very likely(很有可能啊)!我有两个朋友去了趟越南旅游。当地人认定他们是越南人,说长得太像亚洲人了。”他仍是憨厚地望着我,那脸上的笑意不浓,却很暖,像一盆没有火苗却让人浑身热乎乎的炭炉。
和杰伊一样,迈克也是单身汉,但有一个名叫安吉的女人与他同居过一阵。
那年春天保龄球馆组织去拉斯维加斯打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安吉。她个子不高,丰满得像只笨拙的大胖梨,可一双灰蓝的眼睛却很好看。是知道别人都不喜欢她吗,安吉脸上身上有一种她想遮掩的自卑和怨怒。看到别人对她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冷淡,想到她是迈克的朋友,我主动跟她搭话。在一起吃自助早餐的时候,听说我有个儿子,天然的母性让她大方起来,光彩焕发地说她有五个孩子,来自三个不同的爸爸,并给我看他们的照片。我们聊到迈克,她脸上显出几分不自在:“他是个好人。我们也认识好几年了,可是我知道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不喜欢我,说我是gold digger(挖金者,即占便宜的人)。我也没闲着啊,除了在发廊打工,还去指甲店兼职……对了,你要做头发可以找我。”她灰绿色的卷发披散在脑后,从样式看不是出自什么高级的发廊。
我问性格和善像天使的杰伊:“为什么你也不喜欢安吉?”
他微笑着说并不讨厌她,只是有一次安吉打球时掉沟里了,他在旁边看着噢了一声,安吉就恼怒地沉着脸,一副被冒犯了的样子,从此就再也不搭理他了。“我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嘲笑她的意思。她好像特别敏感,估计也就只能跟迈克这老好人相处。”
有一次我和杰伊去超市,一个坐着轮椅面容慈祥的老太太跟他打招呼,他说那是迈克的老妈。“他妈真不容易,生了七个孩子。迈克现在是这个大家庭中唯一的男孩了。”
“为什么现在是?”我好奇地问。
“他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哥,年纪轻轻就死于心脏病。他哥也从未结过婚,女友为他生了个儿子,可那孩子好像早早就夭折了。”杰伊一向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语焉不详地说着,中间夹杂着许多“I do not know(我也不知道)”。
“迈克都快五十了还没成家,他家人可想而知多着急。安吉虽然收入不稳定,可已经生过五个孩子,如果跟了迈克,为他生个一男半女的也不错,至少他家有香火了。”想着迈克母亲那不无忧虑的脸,我说。
“问题是迈克也不认为安吉是他想结婚的人。有一段时间安吉可能觉着没希望搬走了。可后来又丢了工作,没地方住,迈克看她可怜又收留了她。”
一说到迈克,杰伊温和的脸上总浮现出舒眉展眼的笑,透着发自肺腑的亲近。他们都是不善也不喜社交的单身汉,都心地善良从不与人计较,就连对狗猫也从不提高嗓门儿,对金钱更是没有概念。年轻时,穷得叮当响的他们都迷上了打高尔夫球。杰伊说那时他刚工作,被暂停了驾照,因为他加班回家路上开车打盹儿,连人带车撞上了隔离墩。那阵他上下班全靠公交车。“每到周末,迈克都开车先接上我,然后去兰德尔家会合,去三十英里外的球场打球,半路上找个地方吃个汉堡。我们一起打了三年高尔夫,直到迈克开始为电影公司工作经常离开加州。”我可以想象,自小母亲早逝、父亲与弟弟生活在遥远的他州,在杰伊眼中,迈克就是手足情深的兄弟。
这哥儿仨毕业于同一所中学,也开启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杰伊去读大学。兰德尔逼老妈退休接手了父亲的公司。迈克想读大学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于是他懂事地去当兵,为的是得到美国退伍军人可以享有的G.I.Bill(士兵福利),包括退伍后大学学费的免除。
科威特、阿富汗、巴基斯坦……不同于别人的三五年混个退伍身份,他在海军陆战队一待就是七年。退伍后如愿读了个会计专业,先是给小公司打工,极为偶然地受聘为好莱坞一家电影公司工作。他认真、踏实、话少,在是非很多的娱乐圈,可谓一股罕见清流。在许多电影公司的争相雇用下,他开始了长年离家在外的生活,电影在哪儿拍他就跟到哪儿,常常一走就是半年甚至更长时间。
他每次回来都要和杰伊、兰德尔聚聚,吃饭的地点不是比萨店就是烤翅店。吃什么不重要,只要有朋友有啤酒,于他们就是天堂。有一次他们想尝尝新开的一家中餐馆,让我也去。“我们不会点中餐,你做主!”兰德尔仍是唱主角的那个,数他话密数他声高,讲他一家刚去佛州看的赛车他赌赢了,他儿子的同居女友如何不懂事住在家里连个鸡蛋都不买,他妹妹的前夫离婚好几年了还总去他家……无论谁说话,迈克总是一如既往好脾气地听着,瞳孔亮亮地望着对方,不时慢悠悠地呷一大口啤酒。好像他从没出过门,好像他离家在外的一切都没什么可说的。
“露西怎么样?”兰德尔终于打住神侃,扭头把一只胳膊搭在迈克结实的肩膀上,亲热地问。
“挺好的,它是个好女孩。”迈克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我头一次留意到他门牙中间的缝隙有点儿宽。
看我好奇的样子,杰伊笑着说露西是迈克的狗,已经十二岁了,他无论去哪儿都带着它。
“露西是他的lover(情人),给Emma看看照片!”兰德尔吃了盘子里最后一个虾仁蒸饺,鼓着腮帮子说。
那是一条沙皮狗,灰黑相间的皮色像一块洗旧了的毛毯,圆滚滚的身子下像板凳一样支着四个小短腿儿,皱皱巴巴的脑门儿,一点儿也不好看,可要说丝毫没有打动人心之处也不公平,它皮肉下坠的脸上是一双忧郁无辜的黑眼睛——水汪汪的亮晶晶的,像眼泪随时都可以流出来的那种忧郁,让稍有同情心的人看了都想抚慰它一下。我常听人说宠物和主人的心性是相互映照的,这话我以前很是怀疑,但那一刻我相信很有道理,至少,完全适合露西和迈克——他们的良善本身就是柔软的铠甲,让人不忍心伤害。
“我保证自从你收养了它,它一天也没离开过你。那时它也就三个月大?”兰德尔说。
“三周。”迈克望着手机上的露西,眼里一片柔情和慈爱,像望着自己的孩子。
不久杰伊过生日,收到了两张礼品卡,一张是星巴克的,来自迈克,另一张是山姆会员超市的,来自兰德尔。美国人并不送重礼,逢生日或圣诞,朋友间互赠也不过三五十美元的礼物。
“Emma你不是喜欢星巴克咖啡吗?走,我请客。不对,是迈克请咱们!”那个周末杰伊兴冲冲地开着车拉我去离家不远的超市,那里面有一家星巴克。那穿着好看制服的收银小哥拿着杰伊那张卡刷了一下,扭头说,“你这卡里只有五块钱,需要再补四块五。”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迈克送的礼品卡居然只有五块钱?!杰伊虽然也有点儿意外,却丝毫不愿去多想为什么只有五块。他补足了余钱端着那加了冰块的卡布奇诺喝得开心,好像那根本不是一个值得花费脑细胞去想的问题,当然,这让我大惑不解的一幕也丝毫不会影响他对迈克的看法。
不久兰德尔来借杰伊的皮卡,他要去郊外的苗圃买两株牛油果树。“你知道吗,迈克把安吉赶走了。哥们儿,为了你!”
“怎么可能?我可从没跟迈克说过安吉一个字的坏话,倒是你和玛丽安,成天念叨让他离开她。”杰伊一脸困惑,脸上仍带着笑。
“你记得你过生日时迈克给你的星巴克礼品卡吧?居然被安吉调了包。迈克是多么心细的人啊,他有一天突然发现安吉用的星巴克卡上有那个他亲手标上去的符号:J,那是你名字的首字母。”
安吉想必知道杰伊为人单纯,遇事总大而化之,更不会去追究那卡的面额,趁迈克不留意,悄悄把自己的五元卡替换了那张五十元的。
杰伊听罢宽容地笑笑,并未责备安吉。
我决定在后院搞一个中式晚餐party,请这哥儿几个尝尝“地道”的中国美食。因为自知厨艺有限,请了好友凯丝来助阵。她来自美食之域广州,盐焗鸡、叉烧肉都做得相当正宗。
那是一个春天,后院的果树都绽放出漂亮的花朵,小巧轻灵的蜂鸟箭一般飞来蹿去忙着采蜜,似乎李子、桃、杏、柠檬很快就结满枝头。吃喝得尽兴,兰德尔非让我教他们玩中国麻将。
“迈克学得最快,别看他不声不响……”凯丝看他们不时诈和,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四十出头,一双凤眼总笑眯眯的,说话温声软语,体态娇小可人,非常具有东方韵味。
“别忘了,他是跟数字打交道的呀!”杰伊故作不服输地说。
散场后,迈克最后一个离开,他坐进车里,摇下车窗道再见。我说以后会多搞这样的聚会,希望他能来。他不急不缓地说:“我还以为你要把凯丝跟我hook up(勾连上)呢。”他本来想说得轻松戏谑一点儿,可那微黑的脸上仍是厚道认真的表情。我说我倒想呢,可人家凯丝有个相处了五年的男朋友。“说真的,我喜欢中国女孩子,她们心好、顾家。”他摇上车窗,挥挥手,走了。
事情过去了,可我却记住了迈克的话。
一个月后我的好友H从北京来小住。她是我一本书的责编,离异,手巧,心善,虽然比迈克大四五岁,我仍不想放弃万一的缘分。刚好迈克约杰伊去远郊参加草莓节,于是我们四人便开同一辆车前往。在那露天集市上逛来逛去,我们看得眼花缭乱,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而且男女想看的东西不同,最后我们身不由己分成了他俩和她俩。太阳偏西了准备离开时才在车里相会。路上不过四十分钟车程,可因为迈克听不懂一句汉语,H的英语讲得磕磕绊绊,而且我俩坐在后排讲了一路中文。
暗中期盼的丘比特没有出现。
某天已故女作家谢冰莹的儿子贾先生约我去他家吃饭,他太太咪咪问我是否认识不错的美国男人,她有一位在银行工作的女同事丧偶多年正在找男朋友。照片上的女士不仅面容姣好,气质也知性而明朗,我欣喜地想到了迈克。
那个周末,在保龄球馆,我兴奋地把银行美女的照片给迈克看。“不错吧?”我有些喜滋滋地问。他安静地打量了一会儿,点点头,望着我的大眼睛有藏不住的满意与向往。“Wow,hot lady(哇,性感女人)!”兰德尔也凑上来抢过手机咂嘴赞叹。我让迈克给我两张他的照片,我好发给对方看。他掏出手机,翻找了半天,才发给我一张。那是他的工作照,穿着灰细纹圆领T恤,外面罩件深灰色夹克,背后的墙上是用铅笔工整标注了许多日程的挂历,画面是美国新式战机。说实话那照片让我看了心里没底,因为上面的迈克虽然仍是浓眉大眼高鼻梁,方正的大脸和有棱角的嘴唇,却显得有些憔悴疲惫,灰突突的,像个中国乡镇企业的会计。
于是我趁迈克没注意,悄悄用手机拍了几张他的侧脸。想到那气质高雅的女白领,我发照片给咪咪的时候特意强调:这位迈克不上相,本人比照片好多了。
“长得还蛮周正的,只是显得有点儿面老。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咪咪祖籍上海,凡事都想得比较周到,最怕拿出一个差距太大的,让女友不悦。
好歹照片还是传过去了,对方答应见一面。我听了比迈克还开心,和咪咪一再电话商量见面的地点,最后决定我和迈克开车一百英里去她家。可迈克忽然接到一个拍摄急活儿,离开加州去了得克萨斯,跟我说好两个月后回来就安排见面。
结果没想到,工作刚结束回来迈克就出现了脚肿腿肿,他父母逼着他去医院一查,说是糖尿病外加肾肿瘤!
住院治疗一段时间,他又回到保龄球馆,仍是安静从容的样子,好像病的是别人。我安慰他说我相信他没事,“你一点儿都没消瘦,可见那肿瘤不是恶性的。”他点点头笑笑,其实他已经知道结果,那瘤不是良性。
“伙计,哪一侧的肾出了问题?”玛丽安那年长她十五岁的老公布鲁斯是位须发皆白的老顽童。“两侧。”迈克仍是淡定地说。
“啊……你这家伙真走运。”本来预备了安慰一下,说句“肾有一个好的就行”之类,布鲁斯被迈克的回答弄得不知如何应对,愣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这冷幽默。
大家想笑又笑不出来,都望向迈克,他坐在椅子上,仍穿着那小帐篷一样的三个X的棉T恤和卡其色短裤,脸上没有一丝愁苦和恐惧。我看到他的小腿和膝盖上有着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没有人知道那些伤疤的来历,因为他从不自诩为英雄细数当年。
我没再提见面儿的事。迈克也没再问。
新冠疫情全球蔓延,在美国死亡人数突破五十万的时候,我回到了北京。
偶尔和杰伊通话,他是唯一用微信的人,问及他的朋友们,他说兰德尔的小公司因祸得福发了意外之财,政府的资助让他这样的小企业白捡了上百万美元,“迈克被截掉了一个小脚趾,因为他的糖尿病并发症。”他们照样打球,商量着再去拉斯维加斯玩一把。
我回到洛杉矶已是2021年夏天。急着采访,没再去打球,但不时听杰伊讲到他们打球的趣事:兰德尔决定减肥参加了一个强化训练营。布鲁斯排了半年队终于做了换膝手术。迈克没有参加今年的球队,因为不久他要去路易斯安那州,有部电影要在那里拍。
“迈克的身体没事?”我问杰伊。
“应该是吧。你知道,他从不谈自己……”杰伊仍是一脸轻松。我暗想美国的医疗技术可见真发达,我知道的另外几个患癌的熟人也都好好地活着。
那个黄昏,我正在为前院的月季剪枝,就看到一辆卡车轰隆隆地从街角开过来停在了便道上,车门开了,一个健壮敦实的身影跳下来,却原来是迈克,他来接杰伊去郊外射击场打枪。
“你回来多久了?中国的疫情怎么样?”他仍是少言寡语的样子,脸上真诚的关切却一览无余。
我打量着他,看到他明显比以前瘦小了一号,似乎脸色也更黑了,鬓角也添了白霜。
立在那儿寒暄了一小会儿,他和杰伊驾车离去了。望着他那皱巴巴的衣裤和越发黑了的四肢,我忽然感觉有些心酸,迈克这年过半百的老单身汉,何时才能有个伴儿?
我再次搜肠刮肚想找到个合适的人选。可是又想,如果知道他一身的病痛,哪个女人还愿意见面儿呢?
我想哪天不忙了,请他们哥儿几个吃饺子。可万万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迈克。
“迈克的遗体运回来了。一个月后在殡仪馆会有告别仪式。”杰伊那天下班回来,面色悲戚地对我说。“用飞机运遗体很贵。好在美国电影业工会出了这笔钱。”
“你会去吗?”我问。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当然要去了。我是他的哥们儿!”一向不说硬话的杰伊脸色有些难看地瞪着我说。我记得不久前他在得克萨斯州的父亲死了他都没去,当然,他继母说没有葬礼,她把人火化了就行。
“我不是说你不该去,而是担心看到迈克的遗容你会更伤心难过。”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就不去殡仪馆了,我想记住他活着的样子。那天你们去射击,最后一次的交谈……”
那天杰伊提前半小时下班,在厨房吃了一碗牛奶麦片,就匆匆往外走。“替我对迈克道个别。”我说。他回过头冲我道了声谢就离开了。
晚上我在家看书,却心神不宁,想象殡仪馆里的场景。给杰伊发了信息问他是否顺利。
“最近由于疫情去世的人多,原定六点开始的告别仪式得等会儿,前面还有两拨排着。”
杰伊回来已近十点钟。
“迈克躺在棺材里,穿着海军军服,白色大檐帽被他的双手捧在胸前。他像睡着了,随时可以睁开眼睛坐起来跟我们打招呼……我实在忍不住,哭了……”
“我后来去拥抱了他的母亲。她坐在轮椅里哭得真让人不忍心看……我以后要常去看望她。”杰伊说着又红了眼圈,“葬礼明天上午十点开始。先去教堂祷告,然后去墓地。”
正说着我接到了玛丽安的短信,她也刚从殡仪馆回到家,说她第二天单位有个重要签约,她就不能去参加葬礼了。“我太吃惊了,迈克身份证上的名字居然是米格尔(Miguel),大家都以讹传讹叫了他五十多年迈克!”
第二天一早,一向晴朗的天下起了小雨。汽车在高速上飞驶,灰云像大团吸了水的棉花,飘浮在天宇中,像随时都可以坠落下来一样。我和杰伊都没说话,唱片里放着诺拉·琼斯的歌“do not know why I did not come……”歌声空灵而惆怅。
半小时后,我们已经按导航到达那有些凋敝破败的小城。立在路边的不是树,而是焦褐色的木头杆子,上面的电线松垮地低垂着,像被晾晒着的黑色毛线。街道很窄,两侧的房子无论是民居还是店铺都低矮简陋,“为什么选这儿?这是迈克父母熟悉的社区,许多墨西哥裔人都住这一带。”
那个教堂也很不起眼,要不是大门的上部有一个彩绘的耶稣像,它还不如一个有钱人家的宅院气派。教堂门开着,外面摆着一束白百合与白菊扎成的花圈,有几个着黑西裤白衬衣的男子站在那儿。“他们是pallbearers(抬棺人)。”杰伊小声说。路边已经没有停车位,我们开到另一条街上才停下车,走回到教堂。
兰德尔一家已经一个不少地立在那儿,包括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第一次看到垂头耷脑地闭着嘴的兰德尔。他和小儿子约翰都穿着白衣黑裤,戴着黑色墨镜,肃立在那儿像要执行任务的黑社会成员。
我们互相点头算打了招呼。
这时一辆奶白色的加长轿车缓缓驶到路边。在人们的注视下,那六位白衣黑裤戴白手套的男子走近前去。车后门打开了,露出一口木棺。六位抬棺者一边三个,把棺木抬到了早准备好的一个带滑轮的棺架上,一个教堂执事模样的黑衣人盖上一长条镶着金边的幕布。
“迈克!”我心中一沉,同时认出抬棺人中有兰德尔与他的小儿子。“为逝者抬棺被视作是一种荣耀。约翰虽然不是兰德尔的长子,可迈克是他的godfather(教父)。”杰伊轻声道。我们随众走进教堂,看到长椅上已经有不少安静等候的亲友和同事,只有少数人戴着口罩。
我们在后排刚就座,就听到音乐声响起。西班牙音乐一向是欢快明亮的,同样的乐器用来奏哀乐,却悲凄异常。人们都起身面对过道而立。迈克的棺木在音乐声中缓缓被推进教堂。那一刻,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迈克,我又见到你了,没想到是阴阳两隔!
穿着白袍的神父在台上读祈祷词。两位好友上前读《圣经》。神父洒圣水在棺木和亡人亲属的头上。众人一起唱赞美诗。
兰德尔上台致悼词。他摘下还戴着的白手套,打开手中的几页纸,先是向各位来送迈克的人致谢。“……我和迈克不仅一起读小学,还是邻居。我小时候惹了爸妈不高兴,总是躲在他家待几天,等家人气消了再回去……21岁那年,我听说迈克要去当兵,我也想去,我不想和他分开。可征兵的说不能保证我们俩会分在一起服役,于是我放弃了。七年后,他回来了,成了让我羡慕的英雄。但我最佩服的不是他的枪法,而是他的为人。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比他更低调更谦逊的人。无论和谁在一起,他总是倾听者,从不说他自己……”我看到前排迈克的母亲已经开始拭泪。
兰德尔说有一回他们去一个酒吧喝酒,与另一拨人发生了口角。“我们离开后就各自回家了。过了几天我看到迈克走路有点儿瘸,便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儿,一点儿小擦伤。我不信,撸起他的裤腿才看到他的那条腿肿得足有两倍粗。我再追问,他才说那晚我们离开酒吧后,他被那伙人截住暴打了一顿……我逼着他去了医院,医生都吓了一跳,说伤成这样还不在乎的人太少见了。”
坐在我前排的雪莉叹了口气,她是兰德尔的太太,据说听到迈克的死讯,当即哭得泣不成声。
“我和雪莉还没结婚的时候,常约迈克在我家吃饭。有一次饭后他离开了,我和雪莉拥抱着接吻,忽然听到窗外的大笑声:我看到啦!原来是迈克,他踩着梯子隔着窗玻璃冲我们扮鬼脸,待我追出去,他飞快地大叫着跑开……我常欺负迈克,有一回我们喝酒后回家,大半夜的我把车开得飞快,看到街上空无一人还把喇叭鸣得直响。这时一辆警车追上了我们,警察一边训斥我一边开罚单,我指着迈克说不能全怪我,他也有责任。迈克只无辜地望着我笑……”说到这儿,兰德尔和听众都笑了。
“我父亲曾告诉我,如果你一生中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那么你就是富有的。在我的朋友名单上,迈克是排在最上面那个。可是现在,迈克,你不玩儿了,你走了……”兰德尔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哀乐再起。人们起立默哀。我望向教堂的穹顶,不知道木棺里的迈克的亡灵可曾目睹这一切。看到这么多人前来为他送行,他脸上一定又会是难为情的微笑。那个少了一个脚趾,坏了两个肾脏,彻底没有了心跳的迈克!
想到再也没机会为他找到一位心仪的中国太太,我的心猛然疼了一下,虽然我知道,宽厚如他,永远不会怪罪我。
灵柩再次被推出教堂,两名着海军军服的年轻人,庄严地把一面美国国旗覆盖在上面。
灵车在前,后面随行的车辆都打着双闪排成一队,缓缓向墓地驶去,遇到红绿灯也不停,因为有两个骑警在各路口指挥放行。
圣佛南度墓地很开阔,如茵的草坪上,一块块贴地朝天的墓碑方方正正,像是亡人的名片。
迈克的木棺被停在一个早就搭好的绿色布篷下,旁边的两把折叠椅是为他年老体弱的父母准备的。
人们小心避开脚下的块块墓碑,见缝插针般立在草地上,许多人披上带来的厚衣物,因为小雨夹着冷风又飘了起来。我忽然看到一块斜倚在新土上的铜牌,显然不久前刚被从草地上取出来。读上面的人名才猛然发现,那是迈克十八年前去世的哥哥。“他们打算把兄弟俩葬在一起,既省了墓地钱,也让两人就个伴儿。”雪莉也走过来,看着那铜牌跟我说。我蹲下身子,看着那上面的刻字:被深爱的儿子、兄弟、孙子、父亲……回家了。时间显示这位比迈克大三岁的哥哥去世那年是39岁。
这时,一位海军士兵取出放在树下盒子里的小号,立正,笔挺地立在那儿吹奏起来。不同于在教堂听到的西班牙哀乐,这小号声在雨中清冽悠扬,仿佛我们所在的不是墓地,而是硝烟飘散的战场,那号声呜咽,哀而不伤,让那一刻的天空弥散着庄重与荣光。
我想记住那一刻,掏出手机开始录像,镜头移至棺木前,我看到了迈克母亲的脸。她胡乱地抹一把泪,抽泣着,看也不看地把大手绢塞给身边的木然的老伴儿。
我的眼睛又湿了。世间有多少父母,能够承受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号声结束,两位身姿笔挺的军人一头一尾双手揭下棺木上的国旗,从一端开始折叠起来。那位军人叠得极慢极细致,直到将它折叠成一个墓碑大小的长方块,他双手捧着国旗,庄严地走到迈克父亲面前,蹲下,把国旗敬献给老人,抬头望着他说着什么。迈克的父亲长得和儿子一样,高鼻阔脸,浓眉大眼,只是须发皆白,脸上布满老年斑,最让我难忘的是他紧闭着的嘴角,向下垂着,像一弯残月。他尽量挺直腰背,不让失去儿子的悲伤淹没作为父亲的尊严,接过那国旗放在膝上,嘴仍是紧闭着,那哀伤无奈的大眼睛失神地眨了眨,随即望向面前的棺木。
“看,那不是安吉吗?”杰伊悄声跟我说。
一个身板挺直的女子正和旁边戴墨镜的男子交谈。我不敢相信那个精神抖擞的人是胖梨安吉,走近些看到她的正脸,果然是她。
“嘿,你好!”看到我,她脸上浮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抹着淡紫色眼影,明显减肥成功的她居然好看了许多,与别人一脸忧戚相比,她眼角眉梢甚至显出不合时宜的轻快。
“真让人意外,迈克走了……”我嗫嚅道,好奇地望着她。
“是啊……我们有过很美好的记忆,所以,我今天特意请我的未婚夫一起来的……这是阿伦,我现在工作的美容院老板……”说着,安吉有意无意地提高了嗓门儿,抬眼飞快地打量着刚走过的一个眼睛红肿的女人,嘴角上扬浮现出一个微笑,那笑像来自生活称心如意的满足。后来杰伊告诉我那眼睛红肿的女人是迈克的大姐。
随后,人们走到树下,从一个笼子里捧出一羽羽白鸽,围成一个圈,同时放飞向蓝天。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迈克,他敦实健壮一如从前,仍是不声不响地微笑着,眼皮很双的大眼睛透着孩子才有的快乐。他手臂里挽着的,是一位中国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