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亚军
昨夜下了场透雨,扯长沟的槐树林里肯定生出不少地软。那个林带里的青苔厚实,是地软的温床。林秀在超市上的是夜班,白天除正常补觉外,没其他事,她想晚睡一会儿,趁着太阳还没升高,换了身衣裳,来到扯长沟钻进槐树林捡地软。好多年没来扯长沟了,树林空地上青苔少得可怜,倒是狗尾巴草异常茂盛稠密,占了地软生长的空间,偶尔在草丛里能捡到几个,还没长开,羊粪球似的缩成一团,半天也难捡满一把。林秀想起老辈人常说,羊粪是地软的菌种,如今没人养羊,这么好的狗尾巴草没有羊来吃,当然也留不下羊粪,这就断了地软的菌种。转遍了槐树林,林秀只捡了两三把地软,露水却把裤腿打湿了,鞋子更不用说,已经灌满了露水,走起来咕叽咕叽地叫,怪难为情的。再说,太阳已升当空,夏天的日头毒,只要从树梢空隙里漏下来,稍微有一丝照到地软,它就会缩回去,躲猫猫似的不见了踪影。
林秀抖了抖提袋,瞅瞅袋底可怜兮兮的这点儿地软,心里还是挺知足的,回去好好洗洗,够给老娘蒸几个地软包子了。老娘不光有慢性胃病,还有哮喘、帕金森一系列老年人容易患的疾病,长年吃药也不见好,动不动没有胃口,几天不吃一点儿东西。地软够新鲜了,说不定能刺激一下她的胃口。提起老娘,林秀不知怎么描述,心里五味杂陈,可她时常还是惦记着老娘,凡事都为老娘着想,不然,哪天老娘要是走了,后悔也没有用。“子欲养而亲不待”,她不知道这话是谁说的,但意思她是懂的,她不想做那“亲不待”的“子”。想到这里,林秀叹了口气,忽然间情绪低落下来。
午后补足了觉,趁二弟和他的婆娘不在家,林秀带着蒸好的地软包子回了娘家。说是娘家,对林秀来说,只有娘,没有家了。
林秀瞅着二弟家大门外边新挂的“幸福之家”牌匾,有电脑屏幕一般大,应该是黄铜做的,阴刻着“幸福之家”四个大字,用红漆描过,下面还落上了“县委、县政府”等字样,标有授牌的日期,比起原来那块巴掌大小的木头牌子,是有了天壤之别。可这个类似企业、单位门口挂的大铜牌子,怎么看着都太晃眼,没有原来的木头小牌子朴实。先不说这个牌匾,就是这个“幸福之家”的荣誉,与家里有当兵入伍的“光荣军属”一样,上面只有“幸福之家”四个字,是当年村上领导去乡里开会捎回来的。至于是不是县上授予的,无法说清,过去二十年了,找谁论证去?再说,也没这个必要。反正,林秀无法确定,她只知道,换成现在的这种铜质牌子,是老二的行事风格,他以前恨不得把所有的荣誉都写在脸上,现在更进一步,差点儿刻在脸上,让这些不可多得的荣誉能够闪闪发光,为自己挣得更多耀人眼目的光芒。说句实话,这个家里能让老二炫耀的东西实在不多,这一块二十年前所得的牌子,老二自然不会放过了。而在林秀的眼里,那块木牌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是“幸福之家”那四个字曾像明灯一样,拥抱过她,温暖过她,在她最艰难的岁月里,轻轻抚慰她,因为这样的抚慰,她才在绝望和无助中挺起了腰杆。那不是现实的荣耀,而是充满力量的家庭气息,温润的,饱满的,和煦的,甚至是明媚的。
很久了吧,“幸福之家”只成一块小木牌子,陈旧、黯淡,“幸福之家”上的“幸福”已经是一个没有了味道的词罢了。而这个“家”,也早已不是牌子上所指向的家了。
当年能评上“幸福之家”,按老娘当时的说法,多半是林秀的功劳。那年父亲突然病逝后,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望着四处漏风的两间瓦屋和三个未成年的子女,老娘除了哭,无能为力。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怎样把三个孩子养大,不让这个家倒塌,才是最现实的。已经有媒人在打老娘的主意,将物色好的男人悄悄地透露给老娘,被泪水浸泡得六神无主的老娘,哪有再嫁的心思,她把忧愁的眼神时时刻刻往女儿身上投放,林秀感觉到了排行老大的责任,果断地放弃学业,全身心地投入摇摇欲坠的家里。她帮助老娘挡住上门的媒人,小小的人儿过早地下田播种、收割,回家做饭、洗衣,成为老娘最得力的帮手,与老娘一起硬撑起了江家的门面。为了两个弟弟继续读书,将来有所作为,林秀鼓动老娘农闲时一起去给盖房屋的人家筛沙子、和灰泥,打短工挣两个弟弟的学费。那些年,说不苦是假的,林秀何曾成长到能够坚强地把一切扛下来的地步,有个艰难痛苦的过程,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肩膀并不比两个弟弟强壮,但每次看到老娘满含热泪的目光,那种孤独无助的神情,她小小的腰板就往上挺,藏在心里的那份虚弱和崩溃感就如同摇摇欲坠的枯叶,风一吹,便没了踪影。她不仅仅是为了妈,更是为了两个弟弟,他们学习都很勤奋,从来不让她和老娘操心,尤其是老二,父亲在的时候还有些懒散,爱跟林秀较真儿,动不动两个人为一些小事争执起来,现在突然间就懂事了,再没跟老娘撒过娇,每天放学扔下书包会扯着老三跟在林秀和老娘后面忙前忙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老三比较贪玩,以前放学后总是寻不着踪影,在父母的喊叫声中天黑透了才一身脏乱地摸回家。自父亲去世后,老三也变乖了,不再偷跑出去玩,很少再闯祸了。两个弟弟几乎一夜之间成长了,她林秀又怎能不更快地成长起来呢?正是一家人齐心协力,度过了最艰难的那几年,同时也赢得了四邻羡慕的目光。林秀还记得从村里拿回“幸福之家”的牌子时,她握着那块木头做的粗陋牌子,脸上的笑容像春风吹拂的花朵,每一瓣花瓣都因为温暖和煦而热烈地绽放。她知道那不只是一块牌子,而真的是幸福,是幸福的见证,因为一家人的爱,一家人的互爱。
可那些艰难而充满了爱的日子,后来怎么就消失了呢?
林秀已回想不起来当初“幸福之家”木牌具体的模样了,不过木头的质地是柔和的,不像二弟家门口挂的这块金光闪闪的铜牌,即使是灼热的阳光照在上面也一样闪着冰冷的光芒。自从林秀出嫁,走出这个门,这个用她“卖身”的钱盖起来的,有六间房的两层楼,就没一间属于她了。出嫁前的闺房已被老二的婆娘改成他们儿子的学习室。想想“学习室”这个词,挺高端的,像个大单位似的。林秀偶尔回娘家来留下住一夜,学习室自然不能再为她开放,只能挤在老娘的那半间屋。就这,老二的婆娘还不高兴呢。当初盖这栋楼的时候,林秀只想着两个弟弟今后要找媳妇,得盖气派些,一门心思为两个弟弟着想,为了这个家,一点儿都没想她自己,如今落到此种境地,只能说是自己活该。
每每想到此,林秀心里忍不住酸楚难过,难过之后,还得默不作声地把那泛起来的酸楚慢慢地擦抹掉。
果然,老娘看到闺女来了,先是一惊,赶忙伸头往外面瞅瞅,把门掩上,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碰触到了不该碰触的东西,眼神飘忽着,把嘴几乎贴到林秀耳朵上,悄声问道,你咋又来了?声音里透着焦虑与担忧。
林秀快有一个月没来看老娘了,听着这话她很生气,把老娘推开,故意扯开嗓门儿喊道,我咋就不能来了!后面的话她不想再重复,为啥她就不能来了?这不是娘家吗,这两层楼还是她出钱盖的呢!
老娘又要把嘴往上贴,被林秀制止了。林秀紧皱着眉头,也没了好脸色:光明正大地说,别偷偷摸摸的。我又不是贼!
唉,你这是让我为难。老娘的神色有些尴尬,没了刚才的紧张,耷拉下脸,还扭向了一边。
林秀叹口气,把地软包子掏出来,硬塞到老娘手里说,吃口包子吧,刚蒸出来的,还热乎着呢,地软馅儿,可香了,想必你多年没有吃过了吧。
老娘这下没扭捏,咬了一口包子,竟然抹起了眼泪。
林秀抱住老娘的一条胳膊,摇了摇说,别难过,知道你在两个儿子、媳妇之间难做人。我也不爱来这儿,看着心里难受。可我就你这么一个牵挂,不来看看,睡觉都不踏实。
地软包子可口,老娘很快吃完一个,拿起第二个,被林秀拦住了。她怕老娘吃太饱,不去老三家吃晚饭,又得挨老三婆娘数叨,吃也数叨,不吃也要数叨。这个月逢双,老娘归老三家管饭。林秀不想给老娘增加烦恼,找了个借口,说地软太少,她加多了碎粉条,不好消化,得少吃点儿,其他几个放冰箱里,明儿热一下再吃。老娘没有反对,只是从冰箱里又把包子拿出来,攥在手里有些舍不得,最后放进了桌斗里。林秀不好再放回冰箱,任她去吧,几个包子而已。
本来想问一下老娘,替她问过老三家没有,林秀想把老三家的小闺女过继给自己,好让他们再生一胎。老三一直想要个儿子呢。可看到老娘躲躲闪闪心不在焉,问了也是白问,倒不如自己直接去说,免得绕来绕去。但老三家她是不情愿去的,她受不了那两口子,可她稀罕他们的小闺女倩倩,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心疼人呢。
没有给倩倩带零食,林秀不好上门。几日后,林秀买了一大袋薯片、酸奶、果冻之类的小吃食,算好老娘在老三家吃晚饭的当口,她来看老娘,顺便也看看两个侄女。老娘一句话也不说,生怕三儿子两口子责怪。老三两口子倒非常热情,放下手中的碗筷,像迎接贵宾似的,将林秀扯到沙发上,却没说一句让吃饭的话,直接进入他们的推销模式。老三近些年搞传销,专门给亲人朋友推销食用菌——说是食用菌的提取物,不同的食用菌颜色略有差异的片状物。在老三的口中,食用菌虽说是保健品,不是药物,但绝对包治百病,有肿瘤的治肿瘤,没肿瘤的滋阴壮阳,补气血,补钙,补维C,人体内缺啥补啥,补足了提高身体的免疫力,百病不侵,是真正的人间极品。林秀的不孕不育在老三这儿自然首当其冲,食用菌简直就是为怀不上孩子的女人定制的。你想啊,它能清除人体内的各种赘物,打通各种脏器之间气血流通的通道,就像山谷中的风能随意流淌一样,拥有一个好的身体环境,还怕怀不上孕?前几年林秀抵不住三弟的软磨硬泡,吃了三个疗程,指甲盖那么大五六种颜色的菌片,每种颜色吃八粒,一吃一大把,饭量小的绝对可以当一顿饭吃了。她花了近三万元,肚子却依然空空,才坚决不再吃了。据老三的食用菌老师分析,林秀本来快怀上了,就差一个疗程,这一放弃,前功尽弃,那逐渐土肥水满的土壤也会因此再次干涸枯竭。在姐姐面前,老三这几年倒是很有韧性,一直在做姐姐的工作,给她罗列了不下百例成功的典范,林秀坚如磐石,受过一回骗,不再上当,任老三说死说活,在她面前画多大的饼,绘出多么梦幻的图景,她就是不松口。老三悻悻罢手,却终不愿彻底失去这个客户,不似之前念经一般见面就叨叨个没完,隔三岔五会见缝插针地给林秀再上一课。老三婆娘是卖保险的,与老三有着同样的执拗,每次见到林秀都要从头到尾普及一遍保险知识。人有保险少安危。年轻没保险,老了很可怜。保险保险,保了没险。现在的人,谁没投个保那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活得有质量,人险、寿险、财险,像陈列商品一般,样样险种一一罗列,每次都不重复,甚至还让林秀参保怀孕生子……这是林秀不愿来老三家的另一个原因。她真的是经不住这两人无休无止地念各种歪经。
两个侄女倒挺乖巧,姑姑总会给她们买好吃的,愿意多亲近,却没机会,姑姑被自己的爸妈快撕成两半了,轮不到她们插嘴。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被爸妈轮流扯着的姑姑,眼神滴溜滴溜转几下,也乏了,坐到一旁撕开姑姑买来的零食袋,认真地吃起来。林秀心思全在孩子身上,老三夫妻两个的话像风一样,在她身边摇荡几下就自行散开。说得时间长了,总有倦怠的时候,林秀趁着老三夫妻话语间的空隙,掰开两个人的手,站起来假装活动身子,突然冲到倩倩跟前,把她抱起来亲了又亲,故意提高嗓门儿问倩倩,小心肝,姑姑稀罕死你了,你愿意给姑姑当女儿吗?
倩倩想都没想,就着满嘴的零食说,愿意!给姑姑当女儿天天有好吃的!脸正对着林秀,嘴里的零食碎末喷了她一脸。
林秀笑着,腾了一只手去擦脸。
老三婆娘反应很快,没等林秀的笑声扬起来,腾出来的手刚摸到脸上,就从沙发上跳起身冲过来给了倩倩一巴掌,骂了句,不要脸的东西!叫你这么贱。显然是冲着林秀来的。倩倩没防备这个突如其来的巴掌,哭了。林秀愣了愣,血往脸上冲,还是忍了下来,没有接老三婆娘的话,一边哄着哭闹的倩倩,一边回头看沙发上的三弟,看他听到自己媳妇这样骂她会有啥反应。谁知老三像没听见似的,此时已经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手机游戏上,身子正随着游戏的速度而左右摇晃。林秀把倩倩放下,冲到老三跟前,轻轻踢了他一脚,她没用力踢,怕他恼怒。
老三没理睬,依然沉浸在游戏之中。林秀又踢了一下,这次稍用了点儿力道,老三大概感觉到疼,终于把目光从手机里拔出来,却问她,怎么着?想通了,那就再吃一个疗程,还是三个疗程?
老三婆娘在一旁哧哧冷笑,谁也没看,扯开还在抹泪的倩倩,挖苦道,别净想美事,啥事都得靠自己,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就不要想了,旁人是靠不住的。
像是接老三的话茬儿说老三,林秀却清楚这话还是冲着她来的。她就纳闷了,不就是没买她的保险,没再续老三的食用菌,怎么忽然间就变脸了呢?老三像是掀了掀眼皮,有些话还是听到耳里,却什么话也没说,耷拉下眼皮,继续全神贯注于他的游戏。
林秀耐不住这种难堪,推开要扯她走的老娘,冲进夜幕里。她太天真了,这些年发生的好多事,足以让她认清老三了,可她心里居然还残存着对老三的一丝期望,以为他多多少少会把过去的那些生活记忆,像她一样存放在心里,似暗夜里的烛光一般哪怕只散发出一点儿微弱的光亮。其实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就算过去他们家有过那样一束微光,也早在时间的推移中消失殆尽。无论老二还是老三,过去只是他们艰难不屑的存在,而无一丝温情可言。至于过继小侄女,林秀让老娘说过,她自己只是旁敲侧击地提过,并没有正经拿到桌面上来说。老三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回事,他的脑子里塞满了食用菌,已经挤不进任何东西。老三婆娘的指桑骂槐——不,就是直接骂她,不过是更深刻地暴露了对林秀的不屑与歧视,赤裸裸的歧视。
林秀有时候想,或许是因为自己以前做过不该做的事情,让老二、老三渐渐对她心生嫌隙吧。她难道不是为了当时的这个家,为了两个弟弟?父亲突然离世,她是老大,让两个弟弟继续读书将来有出息,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至于她自己,从未想过在一个破败的家里除了扛起来的责任还能有什么出路。当时农村的日子太难熬了,仅凭种几亩地,养几头猪、几只鸡,是供不出两个学生的,就是解决温饱,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那年又碰上大旱,粮食减产,老娘想着让老二退学出去打工挣钱,怎么说也是男孩子,再细弱的肩也能扛一点儿重量了。老二那时才十五岁,看着很细弱的样子,去哪儿都算童工,根本没人敢用,就是用,跟成年人相比,挣的钱肯定是大打折扣。林秀知道老二爱学习,她不愿老二失学,既然老二退学也不够打工的年龄,还不如她出去挣钱呢,她已满十八岁,说不定还能有条出路,改变家里的困境呢。
老娘是不想让林秀外出的,可在家周围打零工挣来的几个钱,连糊口都难,老二、老三的学费哪一次不是东挪西借凑出来的,再往后,还要怎么去腾挪?老娘再不舍得也敌不过残酷的现实,只得同意林秀外出打工。那年,林秀与一帮年龄相仿的女孩,挤了三天火车到了东莞,咬牙花三百块钱办了个初中毕业证,进入一家纺织厂,在看似轻松的流水线上,拼的却是体力,每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量,常常追着织机跑着,才能勉强完成自己的工作量。她在东莞租住的是二十多人的大宿舍,什么样的人都有,杂乱不堪,导致她睡眠严重不足,经常在流水线上跑着跑着就打起瞌睡,有几次差点儿酿成大祸,被工长举报后开除了。林秀每月给家里寄钱,除了两个弟弟的学杂费,她还得负担多病的老娘医药费。所以她一刻也不能松懈,又进了其他几个工厂,情形大同小异,不用多动脑子,体力却跟不上。那个时候在东莞,林秀与成千上万的打工妹做着最简单的梦,挣着没有什么厚度的钱,奔忙在各种流水线上。那些没有多少厚度的钱,总是还没捂热就寄给了老娘,她不敢忘记自己出来打工是为了什么。
在东莞,除了做梦,机会还是有的。林秀绝不去干出格的事,一起住的姐妹,有的去了洗浴中心,还有的去了发廊,她们一直想把林秀拉下水,说她长得水灵,不趁眼下脸蛋值钱去挣大钱,简直是浪费。浪费是可耻的。眼看着同宿舍的姐妹一个个地搬走,林秀心里很着急,可她不愿走她们的路。但一个人的人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林秀二十岁那年春天,她刚从老家过完年回到东莞不久,老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因为拖着没及时去医院,老娘的慢性气管炎发展成间歇性哮喘,得住院治疗。住进县医院没几天,押金用完了,医院不再给治疗,林秀的两个弟弟为给老娘治病,放学后到医院附近捡废品卖钱。没想到捡废品的都有地盘,两个弟弟被驱赶时与他们打了起来,差点儿被打成残废。林秀得知消息,赶回来看到医院躺着的三个亲人,却束手无策,除了哭,她没别的办法。在这个世界上,哭是最没用的。林秀抹干眼泪,重新返回东莞,去找以前的姐妹,想干挣钱多的营生。但她有底线,绝对不能突破,姐妹没法帮她,让她自己去想办法,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傍上高枝呢。
林秀不是在电线杆上看到的那种广告,而是以前她工作过的厂子有个男人直接找她,给她提供了一条挣钱快的路子。之前,林秀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代孕,犹豫了很久终于答应那个男人后,她才发现,在医院附近的电线杆上,有不少这种广告,只是她以前没有在意。她答应做这个,也是为了家里的老娘,还有两个被打伤的弟弟。她把自己想得很无辜,所以被那个男人带去见主家时,她没有罪恶感,居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就义感。
主家当然是个老板,没看到真面目,整个过程他都戴着面具,所以林秀没法判断他的真实年龄,更无法看清他的长相。她甚至想着,凭自己的一双大眼睛,肯定能生个漂亮的男孩。可是天不遂人愿,林秀好不容易熬过严重的孕吐期,四个月的时候她被带去做了检查,她怀的却是个女婴。主家让她放弃女婴,做引产手术,如果她不愿再孕,仍然付给她当初商定的代孕金。林秀哭过,后悔过,也动摇过,可她没法不按主家的规划行事。流产是痛苦的,养好身体再孕的过程,更痛苦,但林秀什么也不顾了,她也不想别的,这只是她的一份工作,一条她没想要走却还是走了的路。她咬着牙坚持再孕,终于为主家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得到了相应丰厚的报酬,遗憾的是她没见上男婴一面,还在产房就母子分离了。可是,谁也无法抹杀林秀能够生育的功能,上帝都不能。但上帝却让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
拆掉两间旧瓦房,给家里盖栋楼,是林秀那几年的最大愿望。村子里盖楼房的越来越多,更显得林秀家的两间瓦房破败不堪。刚去东莞那几年,林秀挣不到钱没能力,眼下有了足够的钱,她想着盖个三层高楼,把邻居家的两层楼比下去。老娘却不这么想,她眼里装着已经长大成人的两个儿子,心里自有她的盘算,可说给林秀的却是另一番话:楼不能高过邻居,一定要与他人平等相处。就是说做人做事要低调,不能太显摆。林秀想想也对,自己挣的钱不光明正大,理不直气不壮的,还是不要太张扬,免得别人说闲话。其实,她看透了老娘的心思,只是,她没有反对,她没觉得老娘的想法有错。老娘是为两个儿子打算,盖两层六间房的楼,将来两个儿子结婚生子了,如果哪天过不到一起,要分家也好分,从中间一分为二,两个儿子一人三间,谁也不会有意见。设计时就按两家设计的,两个楼梯,两个厨房。反正,林秀将来是要出嫁的,盖楼时,她根本没为自己着想,她当时只给老娘提过疑问,两个楼梯、厨房肯定多余。像我们家这种情况,肯定会一起过日子的。说这句话时,她很自信,想到那块拆瓦房时收起来的“幸福之家”木牌子,这么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怎么可能分开呢。老娘当时没回答她的疑问,只是咧嘴稍微笑了一下。这一笑,后来想想,道尽了人世间的些许无奈。
楼盖起来了,林秀完成了一件大事,想着该松口气了。但她的人生大事才刚开始,老娘张罗着给女儿寻婆家了。林秀望着慈祥的老娘,竟然撒起娇了,说,我的娘啊,楼刚盖起来,我的被窝都没暖热,你就要往外赶我了。那时中秋已过,天气转凉,加上阴雨连绵,新盖的楼房里显得潮湿阴冷。老娘拉着女儿满是伤痕的手,心疼地说,秀啊,你看你为这个家都熬成啥样了,手糙得能打磨墙上的腻子了。妈也舍不得你,可也不能耽搁了你,做女人的总有这一天,不能把你熬干了再放手啊。
林秀没往深处想,老娘源源不断的泪水到底是疼惜她还是因为别的。她收起好不容易才凑足撒娇的劲头,回到现实之中,攀住老娘的肩头,跟着也哭了。没有多么心酸,一切都成为过往,眼下只有付出后知足的哭,才能宣泄出她们的幸福。老娘的情绪里又何尝没有这种幸福感,两个儿子将来娶媳妇的婚房有了,而且是宽敞、高大、明亮的楼房,这是个大筹码,不愁没女人嫁过来。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就是该考虑把功劳最大的闺女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哭够了,老娘又说,妈最疼的就是你了,这个家如果没有你,妈都不敢想能撑到现在。你爸在地下绝对想不到,他狠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竟然能把光景过到邻居们前面。眼瞅着我闺女盖起的这两层楼,做梦似的,我夜里睡不着,就想着能把你爸叫醒,让他睁眼看看,这楼可是秀儿丫头盖的,给她俩弟弟盖的。也让他瞅瞅,这四邻八村,哪个闺女能比得过我们的秀儿!娘跟林秀一样,自始至终都没有想到这六间房的两层楼,是不是该有她和林秀的一部分,她是娘,两个儿子的家就是她的家,而闺女,说到底是要泼出去的水。
为秀儿寻婆家,别的好说,但家里一定要有楼房,两层、三层都行,必须让我闺女住上楼房,妈才觉得对得住你。老娘一遍又一遍地说。
当时,林秀觉得老娘的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甚至心想,老娘是用这种方式对她进行弥补,毕竟她是耗费了自己帮家里,其实是帮弟弟们盖起了楼房。那么,就用婚姻附属的条件来弥补这份亏欠,才合情合理。
事实上,给女儿寻婆家,一点儿也不比给儿子找媳妇省心。林秀的能干有目共睹,加上林秀长得像她的名字一样又俊又秀,在此之前早有人上门提过亲,只是林秀为改变家庭境况一直在外奔波,没把个人的事放在心上,一旦老娘要给她说这个事情,她马上打断,一点儿也不给滋生的土壤,更别提阳光和水分了。眼下,从表面上看,家庭境况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可内心里,林秀却没有了底气。除过心虚,她时常还有种罪恶感,为自己生的那个莫可名状的儿子,更为自己将来的丈夫。她拗不过自己内心,更拗不过命运。所以,她现在得毫无保留地提供给她婚姻的土壤、阳光和水分了。再不提供,就说不过去了。
给林秀提亲的人中,她见过面的,中意点的是上河村的张磊,长相普普通通,脸还有点儿黑。家里算是有栋两层楼,三间房,以前用楼板红砖盖起来的那种,砖茬露在外面,当时叫一砖到顶。张磊有个外号叫三石头。一见面,瞅个问话的空当他给林秀坦白,他有个外号:三石头。林秀当时觉得这个外号很恰当,“磊”字不就是三颗石头吗?三石头也很坦率,见第一面就把自己外号都交代了,不藏着掖着,是个实诚人,将来不会有什么花花肠子。林秀想找个实诚的男人,结婚生子后,一旦自己在东莞的事情败露,这种男人一般不忍心抛妻舍子。自从给家里盖了楼,林秀一颗负重的心轻松了不少,生活的压力不再成为她躬身向前的动力,她以为会生活得自如了。可当她开始为自己的婚姻考虑时,才发现自己心里被种了草栽了树,在东莞的那段日子,反而是奔忙在流水线上的日子让她安慰和自足,而给人代孕的经历,却像无数根刺,埋伏在身体的不同角落,让她一想起来,便周身刺痛。她也很奇怪,当时决定去做时,只想着挣钱,而当付出得到了相应的报酬后,反成了胸中块垒,她却不踏实了,盖楼的豪气烟消云散,心里时常泛起不安。
所以,她要找个踏实的男人结婚。三石头——张磊是最佳人选。
老娘却看不上三石头。他家里一砖到顶的旧式两层楼,勉强说得过去,关键是张磊长得差强人意。脸黑就黑吧,还很普通,没棱没角,眉眼之间没有一点儿能让人打起精神的灵气,怎么配得上如花似玉的林秀?再说了,不会手艺技术,也没个正经职业,不跟着年轻人出去打工,整天守着家里的五亩六分地,帮父母在地里刨食,农闲时在一家超市打短工,挣下仨瓜俩枣,还不够他的烟酒钱,将来肯定不会有啥出息。老娘想到前些年的自己,那日子多难啊,要不是林秀,她怎么撑得起这个家?好不容易林秀在外面打了几年工,挣下了这栋楼,咋也不能让闺女再过以前的日子。其实,老娘心里已有了最佳人选——乡村教师严义海。当时,林秀的二弟林发已从地区的师范学校毕业,在另一个村小学当教师,在老娘眼里,教师是最好的职业,工资虽然不多,可稳定,也不用风吹日晒,出多大的力气,紧着点儿,每个月的吃喝用度自然是够的,关键是这个职业受人尊敬,大人小孩见了都尊称一声老师,总觉着高人一等。老娘有高人一等的儿子,觉得不够,还需要高人一等的女婿。再说了,严义海长相也周正,当然比自己儿子要差半截。没人能比得过自己的儿子,每个老娘都是这样想的。林秀的老娘也不例外,她已经让林发打探过了,严义海家里有两层楼,虽是旧楼,可人家去年给楼的外墙贴了瓷砖,看上去跟新楼没啥两样。
林秀与严义海接触过几次,发现他除了不像个教师,什么都像。严义海不善言辞,有点儿惜字如金,多说一个字,像是从他口袋里多掏一块钱,他把口袋捂得很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松手。这样的人当老师,肯定是墨守成规,别想叫他多透露一句书本之外的其他知识,那可是他花了钱学来的,不会轻易传授给他人的。林秀的认知中,教师就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哪能像个学生似的,问一句才答一句,自己都没有激情,拿什么来点燃学生。看看二弟,才当了几天教师,说什么都能引经据典,罗列出一大套道理来,比起先前的木讷内向,简直判若两人,令林秀打心眼里佩服。说句实话,林秀倒也不觉得严义海的不善言辞有什么问题,她佩服二弟,不等于就希望严义海跟二弟一样能说会道。她只是说不清对严义海的感觉,严义海不是嘴笨,他是不说,不说自己,也不问林秀,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单从表情和眼神里,林秀看不出严义海实不实诚,没法给他下定义。在她心里拿他跟三石头做比较,三石头也不是很能说的那种人,神情憨直不冷漠,但他显见是想把自己更多地坦露出来,让她来了解他的。他跟林秀聊天说到以前随大流出去打工时,因为不够油滑而备受欺负,他虽然气愤,但言语里并没有对那些人和事的谩骂、讥讽,更多的是怜惜人生活的不易。这种平和、淡定很是打动林秀,她在那一刻也安静下来,没那么焦虑和惶恐了。
如果从家境、职业、外形,严义海占绝对优势,但感觉这东西没法说,林秀在比较之后还是觉得三石头占了上风,这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心动,也就是恋爱,林秀不能确定。成年后,她的心理生理发育都很齐全,却没恋爱过,没尝过恋爱的滋味儿。这些年来,她的心里只有家,改变家庭状况,这是她背负的责任,别的她根本无暇顾及。现在,她的人生到了下一站,终于要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她却犹豫了:选谁好呢?
林秀知道,她的犹豫并不表示她真的没有自己的选择。对严义海和三石头,老娘有自己的比较,林秀的心动就显得很轻微,她就是有两张嘴,也说不过老娘。何况,老娘还身怀绝技,如果不遂她的愿,就哭。老娘的哭,穿透力极强,自己根本没有抵抗力。想想老娘与自己受的这么多年罪,她怎么忍心与老娘作对!林秀一直瞒着自己在东莞代孕的事情,至于带回来的这笔钱,她早编好了一套说辞,称与几个要好的姐妹,抓住机遇,合伙贩卖了几次生丝,赚了一大笔。她们见好就收,在生丝价钱出现下滑时退出来分钱各回各家。人一生中有许多话必须烂在肚子里,林秀明白这个道理,给最亲的老娘也不能透露半句自己的往事。有些话不能说出来,也即意味着她在好多事情上必须对现实妥协。
所以在个人问题上,林秀不想抗争,最后决定听从老娘的安排。
当然,要严义海做自己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好。话少也许是好事,林秀可以把它理解为稳重,以后的林秀也不需要过多交流,她需要对自己的过往守口如瓶。有一刻,她甚至恶狠狠地想,严义海要是个哑巴,岂不更好。
林秀不再犹豫,把自己交给了严义海,可以用一个快生锈的词来形容:义无反顾。
结婚七年,林秀没有给严义海育下一男半女,这是林秀没有想到的。她对自己的生育能力绝对自信。起初,严义海只是闷着头,也不理论谁是谁非。一两年过去,还不见林秀生育,他除了脸色越来越冷,渐渐开始对林秀动起了粗,有时候下手很重,稍有不满,顺手抓起东西就打林秀,也不管抓起来的是什么。林秀哪怕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还手,扎在她身上心上的刺全冒了出来,她一直觉得理亏的是自己,不是身体,是那些刺。那就让他发泄一下吧。
好在林秀的二弟林发已经是严义海的上级,严义海除打骂林秀之外,不敢抛弃她。在林秀心里,现在挨打受骂的日子,还不如离婚了好。只是,离婚了她没地方去,哪怕有间能遮风挡雨的容身之处,她也不至于忍气吞声地面对这无情无义且无趣的婚姻。可是她用力给娘家盖起来的两层楼房里,没有哪一间属于她,她无法在这幢楼房里寻到一处安身之地。她也曾想过,再去东莞打工,去那些流水线,可她还能站得下来吗?她不再年轻,没有了生龙活虎的劲头,也没有了扛起家庭责任的动力,她觉得自己是个荒废的人,像农村很多被抛荒的田地一样,被四季的经历中一次次枯萎的野草埋没。动了许久的念头,也终归是念头而已,那对她有过抚慰的流水线经历,终究没有变成翻覆野草的犁铧。至于代孕这两个字,更是锈迹斑斑的刀,想一回,心被割一回,伤痕累累,使她痛不欲生。她决定不再想这事,她的人生或许只是遭遇过这件事,不见得就一定是被这两个字改变了。
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改变现状,林秀决定主动一点儿。她曾把宝押在老二林发的身上,想让他劝严义海去医院做个检查,到底是谁的问题,结果出来也好对症治疗。她想过很多回,起初是过往压制了自己,没有仔细思考这件事,后来她想这是不对的,不能理所当然地自责,毕竟孕育生命不是一个人健康或者努力就能完成的。再肥沃的土地,也不能使失活的种子长出芽苗来。但这种事她不能给严义海直接开口,挨打受骂事小,男人的自尊事大。可林发答应好几年了,就是不见行动,后来林秀也不再催问,她知道林发不会拿她当回事,几年前她就感觉到,老二已经不是那个勤奋好学、懂事认真,会对她怜惜的弟弟了,刚当老师那会儿,他还会给她讲很多社会上的事,提纲挈领地总结出她闹不明白的道理。后来呢?他除过整天想着当官往上爬,谁的事都不会放在心上。你想想,一个能从乡村小学教师当上镇长的人,没点儿狠心怎么行。
严义海没林发幸运,虽说他从小学教师升到了中学教师,可他的身份依然是代教,就是聘用,不是铁饭碗,工资只有正式教师的一半。后来逐渐没有了转正一说,就是聘用也得看人脉走关系,如果不是林发当着镇长,严义海早滚回家种地了,他为了保住教书育人的这张皮,见了林发装得比孙子还孙子,一旦回到家才露出真面目,行为与教师职业大相径庭。起初,林秀把严义海的粗暴无耻说与老娘和两个弟弟听,刚开始还能博得他们的同情,尤其是老娘,气得要去找严义海的父母理论,她嫁闺女是给严家做儿媳妇,不是受气挨打的。打人可是犯法的。再说了,没有孩子保不齐是谁的问题,有很多人结婚多年了才有孩子的嘛。老娘那时底气可足,认定了两个人没有孩子就是时机未到,并不是林秀一个人的事。林秀拉住老娘,一旦去了严家理论,不但伤了两家和气,可能还会闹得沸沸扬扬。这种事不闹腾大家看着也就看着,没人说啥,一旦闹腾起来,就成了笑谈。算了,家丑不可外扬。
久了,林秀没生出孩子,老娘变了立场,不说严义海了,觉得真是自己闺女有问题,生孩子本来就是女人的事,你没为男人生下一男半女,怨得了男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性子?平常夫妻,普通家庭,有了孩子才叫完整,才能有欢乐。林秀听出来老娘对自己抱怨的意思,内心越发沉默、惘然。两个弟弟最初对她的同情也仅仅假以轻微变化的表情,还有那么一两句淡得没有味的话,老二说,这个严义海,教书育人,他怎么能用这样粗暴的方式,能解决问题吗?改天得找他好好说道说道。没有以前跟林秀分析一些事情的头头是道和干脆利落,他得“好好说道说道”,也无限期在“改天”上。老三则习惯性摇头,唉,都是家务事,清官都难断,你俩就不能坐下来好好捋捋?听这样的话次数多了,林秀才明白,她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老娘依靠不了,两个弟弟只顾着自己的前程和生活,谁也不愿意把一丝半点儿的情感分给她,她曾经对这个家的倾心投入,不过是当初感动了自己,而今想起来倒成了笑话。
林秀后来就不说了,说了是白费口舌,自己这一腔悲凉心酸,没谁会与她共情的。
严义海频繁的拳脚,打出了林秀越来越深的绝望,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在无望中,林秀似乎不再有委屈,老娘的不辨是非是在做胆怯的退让,她对自己的生活都无能为力,哪还有余力来扳正倾斜的林秀?林秀没办法跟老娘解释曾经孕育过两个孩子,虽然他们都不属于她,而且其中一个还只是刚刚有了性别的胚胎,没来得及发育就被舍弃,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一块肥沃的土壤?那怎么行呢?只要严义海去检查没有生育障碍,林秀愿意忍受这个无底深渊,哪怕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一直坠落下去。就像严义海毫无依据地认定是她不能生育一样,林秀也坚信是严义海的问题,她替他背着黑锅,还要受他的打骂,被自己的亲人轻视。在汹涌无边的苦海里,没有一双手愿意扯住她,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她也想过自己结束这段婚姻,与其这样煎熬下去,不如把自己解脱出来。可一旦离婚,没地方去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怕把老娘气坏。老娘这辈子太不容易了,就让她有个安静的晚年吧。那只能是自己继续受罪。最慢的是活着,最不容易的也是活着,过了今天是明天,过了明天是后天……日子是用来熬的,林秀想想头皮都发麻。
这个时候,三石头出现了。
那天一大早,林秀往“易初荷花”超市送菜,到得有点儿早了,超市还没开始收菜。大半夜她就起来去地里割菜,又拉着车子送过来,正犯困靠在架子车边上打盹,被上夜班的张磊看见了。他上前转着圈打量,确定是前几年相过亲的林秀后,站在边上走不动了。
林秀恍惚间感觉有人在身边,猛然惊醒,以为是超市收菜的人来了,推上架子车要走,张磊喊住了,真的是你啊,林秀。我觉得有点儿像,就过来看看,原来真是你。
林秀回头扫了一眼张磊的黑脸,几年没见,她不但记住了他的声音,而且他的黑脸印象更深。当初理亏的是自己家,眼下相见委实尴尬,林秀说声不好意思,我得去送菜了。
张磊上前帮她推着架子车,到了超市进货口,冲着验菜的人说,这车菜交给我了。验菜的乐得少干活儿,转身走了。张磊边往秤上码菜,边对林秀说,这也算是我的地盘,今后用得着就说一声。
林秀停下手里的动作,偏头看着张磊,他说得平淡,并无一点儿戏谑或嘚瑟之意。见林秀看他,张磊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当初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叫人心里踏实。林秀心头一热,说,收菜你能说了算吗?
张磊这回笑得放开了,一口白牙乱晃,说道,还真让你说着了,咱本来就是验菜员,只是咱夜班时说了算,白天是刚才那个人验菜。今天交班后晚走了一会儿,这不,就碰到了你。
林秀心下一顿,那个验菜员挺难说话的,不是嫌菜叶黄了,就是怪萝卜带泥太多,经常与她过不去,还短斤少两,早受够他的气了。既然碰上了三石头,也算有了熟人。她想了想,才说,那我以后,就赶你晚班时送菜,行吗?
这个——有些难度。张磊难为情地摸了下头,他的脸看上去更黑了,是羞红的。晚上送来的菜都是外地运来的紧俏货,不让收本地的。不过,你放心,我可以给白天的验菜员说一声,让他不要为难你。
别说还真管用,此后林秀送来的菜,那个验菜员不再挑刺儿,也不短斤少两了,只是他有时候看林秀的眼神有些怪,时不时地,还用话套她与张磊的关系。林秀也是见过世面的,对当地人的心眼一看便知,有一次直截了当地告诉验菜员,她与三石头曾经相过亲,后来没成,至于原因就不说了吧!验菜员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三石头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你是他家亲戚,姑表妹。林秀随即笑了,刚跟你开玩笑呢,三石头说得对,要不是亲戚,我怎么能知道他外号叫三石头呀。
验菜员想想也是,如果仅仅相过亲,怎么会帮她?
张磊是诚心诚意想帮林秀,看着她隔三岔五才送一次菜,超市又把菜价压得很低,几乎挣不上多少钱。况且一年只有春夏两季能种菜,其他时间闲待在家,还不如放弃种菜,找个事做,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
能有固定的收入当然好了。只是林秀已找过好多次,虽说他们镇在县城边上,找个活儿还算容易,可许多地方都要初中以上学历。林秀小学没毕业,以前在东莞办的假初中毕业证,早不知丢哪儿去了,县城太小根本没有办假毕业证的,她只能找不讲学历的清洁、家政,这里顶几天班,那里打几天零工,长久不了,大多时候闲在家,就赶季节种些菜,挣几个辛苦钱,不然,日常开销怎么办,严义海平时可是不给林秀钱的。他认为林秀要钱干什么?没有生孩子,不需要买奶粉。家里饭总是有得吃,饿不死就是她生活的全部,钱给她是浪费。
张磊给林秀说,如果你愿意,我去找下超市老板,就说你是我初中同学,毕业证找不到了,让你来超市上班。
我太愿意了。林秀喜出望外,当时就想把架子车甩开,她受够了种菜的窝囊气。因为她没生育,公公婆婆不愿与她一起过,吵吵着分了家,严义海仗着是教师,脱离了土地,不愿去地里看一眼,嫌那不符合自己的身份。林秀一人侍弄着两亩三分地,犁地、撒种、打药、收割,全是她在干,粮食价格太低,种粮食根本不划算。种菜的收入只是略微比粮食高一点儿,可付出的劳动却比种粮食要多得多。
只是——你要做好熬夜的准备,我只能推荐你上夜班,十二个小时的夜班,好多人受不了,干一阵子就走人了。
林秀说,只要不讲学历,熬夜算什么,我能撑得住。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张磊龇了下白牙,又说,你不要往别处想,不是我不推荐你上白班,我也是打工的,说了不算,只是我干夜班时间长点,老板信任我……
林秀坚定地说,我相信你,三石头。
这事就成了。上夜班倒时差,除了有时候白天睡觉不踏实,林秀倒没觉得夜班有什么不好。活儿很轻松,超市前半夜偶尔会有出租车司机光顾一下,后半夜基本没人来,到天亮后一大堆老太太来抢新鲜菜时,却换成白班了。整个夜里,林秀负责整理货架上的物品,没人购物,物品原封未动,她走来走去偶尔整理一下,要不实在无聊,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张磊一上班就得负责验收从外地送来的瓜果蔬菜,然后让送菜的搬运工一一摆放到时鲜区,这个工种费时间,一般要干到午夜才能消停。再就是一个夜班收费员,也是女的,年轻姑娘,可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心里不痛快,与谁也不多说话,躲开摄像头找个死角只顾着玩手机。林秀无聊时去帮张磊验菜,外地运来的菜大多是价钱高的菜品,马虎不得,张磊必须把每个包装彻底打开,才能发现里面没有夹带残次品,经常与送菜的人为菜品叨叨不休。林秀送过菜,同情这些送菜的外地人,时不时地帮他们说句话,张磊给足林秀的面子,经常手下留情,放他们一马。说实在的,偌大超市,哪能没瑕疵呢,几片蔫菜叶影响不大。
一来二往,与张磊接触多了,林秀越发觉出这个人的好来,他热心、开朗,什么都写在脸上,关键还是实诚。更重要的,他不阴险。林秀是结婚后才慢慢品味出严义海的“不善言辞”来,严义海心底阴暗,他“不善”的并不只是言辞,对很多人很多事他都心怀不善——这是“善良”的“善”。为了掩饰他更多的不善,“不善言辞”就成了他的一件外衣。林秀在严义海的一次暴力之后的沮丧中,忽然想到“阴险”这个词,是的,严义海其实是个阴险的人。对严义海的深入了解,让林秀对“阴险”这个词恨之入骨。
命运就是命运。假如当时林秀拗着老娘,遵从内心,坚持自己的选择,嫁给张磊,那她的命运将会怎样?会像现在这样后悔吗?可能也有另外一种不如意,比如看在老娘眼里的那种外在的比较,张磊职业不好,相貌逊,家境差。但起码,她会与这个黑脸男人生下一男半女。纵使她有问题,生不出来孩子,三石头也断然不会像严义海那样对她拳打脚踢。不管怎么说,三石头都是个简单的人,活得率真,不会有严义海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林秀心里一惊,自己与三石头的交往既不多,也不深,怎么这么肯定他?就这么肯定!
对张磊的人品,林秀越发深信不疑,她相信自己的感觉。
林发有时也会主动跟林秀联系,却是来埋怨她的。前些年,因为老娘的赡养问题,他们兄弟之间,确切地说是妯娌之间发生纠纷,老娘来找闺女倾诉,哭得要死要活。林秀不能不管,她去两个弟弟家分别讨说法,弟弟们在婆娘的监视下,不发表任何意见。七十多岁的老娘腿脚行动不便,不能自己另起炉灶,就是想单另做饭,也没厨房,当初盖楼,本就是为了兄弟两个的日后考虑,只做了两个厨房,老娘跟哪个儿子生活都饿不着,那时家庭氛围好,谁也不会预见一家人的未来会如此不堪,哪会想到老娘成为两个儿子的累赘,到了另起炉灶的地步呢?盖楼时是奔着美好日子去的,虽说也往不和谐处想过,但那在林秀的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没想到,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在现实中生根发芽了。两个弟弟对老娘的去处都不多话,有种爱咋咋地的随意。看着老娘抹不尽老泪的样子,林秀又心疼又难过,怎么着老娘得吃饭呀,不能在两口热气腾腾的锅前面挨饿吧。林秀怎么说,两个弟弟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漠然。林秀悲愤难抑,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她不再是弟弟们的天,两个弟弟连老娘都可以不管,又怎么在乎她的话、她的态度。林秀心寒透了,搁下话,如果你们兄弟不管老娘吃喝,我就把老娘带去养活了。说这话她心里其实没有底,严义海怎么可能让她带老娘回家?可她不说这种话,两个弟弟不发急。老三倒是无所谓,老二却憋不住,在婆娘面前任林秀责问、劝说,不表态,事后他却打电话质问林秀,你能不能有个姐姐的样子,为我这个弟弟考虑考虑?
林秀要冷笑,又忍住了,没好气地回应道,就是为你们考虑,才要把老娘接走。我不是老大吗,啥事不得老大做出让步?
她本来想说我这个老大给你们把楼房都盖了,自己一块砖都没留,还不算考虑?但这话说出来总像是在夸耀自己。盖房是她自愿的,没人逼她。
你是嫁出门去的闺女,老娘生了两个儿子,还轮不到你来养老。有你这样的姐姐,简直是我的不幸,净给我脸上抹黑。
说得好听,两个儿子,当初分家时,因为老娘身体还行,兄弟两个争着要,连瞎子都能看出来,他们要老娘是为了给他们带孩子。二孩政策放开了,他们想找个免费保姆而已。二孩长大快上学了,老娘生活几乎不能自理,这时嫌多余了。老二顺着婆娘的话说,老娘又不只生下他一个儿子,他养了这么多年,该另一个儿子养了。老三两口子怎能轻易松这个口,你用不着了推过来,凭啥呀!老三耍得起这个赖,他没有正经工作,搞传销嘛,谁买东西谁是亲娘。老二就不同了,他走仕途,盯着他的人多着呢,他的前程让他多少得顾及一下脸面,让人背后指着说他无情无义连老娘都不养,品德有问题,有可能前程尽毁。兄弟俩谈不妥,老二又没法做通自己婆娘的工作,就使诈让派出所民警突击捣毁传销窝点,把老三抓进去关了几天,他又说情给放出来。这一进一出,老三两口子才退让一步,与老二达成协议,老娘轮流着养活,一家一月管吃喝,还住在原来老二的家里。这样表面上看似解决了老娘的吃饭问题,实质上矛盾更多,比如老娘突然生病去医院,谁掏医药费;每个月份也不一样,有大有小,谁多养一天,谁少养一天……唉,有些话都说不出口。还幸福之家呢!
想着自己的生活也是诸多不顺,林秀不想跟老娘说过多的话,怕给老娘再添堵。好在有了超市的夜班,跟严义海避开了更多相处的时间,心里的不平慢慢就没那么锐利狰狞。林秀想,只要日子能平平静静,再苦也不会那么难。
有一天,林秀接到老二的微信语音,说老娘又是几天不吃不喝,开的药也不吃,偷偷扔掉了,让林秀回家去劝一下。老二说,老娘只认你是她亲生的,听你的话,让她把药吃了,还要好好吃饭。不吃饭哪行。林秀从超市下班时,买了袋速冻饺子,素馅的,赶过来煮好,多放了些陈醋端给老娘。老娘挑起这个,翻翻那个,勉强吃了半个,说她吃不下,没一点胃口。林秀一夜没睡,有点儿急眼,问老娘到底想吃啥,我马上去买。老娘把目光移开,小声嘟囔,我想吃地软包子。
林秀望了望窗外红彤彤的阳光,没轻易答应。好久没下雨了,天旱得地里的玉米都快干死了,野草也成了枯草,上哪儿找地软去?
本来,林秀想着用秋木耳代替地软,满足老娘的口腹。她在超市挑选秋木耳时,被张磊看到,得知她的用意后,他竟然说,你想得倒美,谁说秋木耳就薄了?泡开后一样肥厚。再说了,木耳就是木耳,怎么能代替地软?它们根本不是一个味。
林秀无措起来,靠坐在墙根,两眼发呆。
张磊说,起来吧,为这点儿事犯啥愁呀,我来替你解决。他找了个探头死角,给外地那些送菜的人发了一通微信求助语音。跟在身旁的林秀觉得不靠谱,那些送菜的说是外地,其实就是邻县,最多邻市,没出本省,全省普遍干旱无雨,让他们上哪儿捡地软去!
没想到,第二天午睡时,张磊发来微信,地软已经搞定,晚上肯定送到。嘱咐林秀先发上面,上晚班时带个饭盒,在超市顺便清洗好,不耽搁蒸包子。林秀问了一下是怎么寻到的,他只说了句,有人帮助寻到了晒干的地软。
这个三石头真是有本事。
林秀把地软包子给老娘送去,看着老娘吃得很香,她有些得意,随口把地软的来历说给老娘听。老娘竟然记得当年的张磊,吃着地软包子的嘴突然间不动了,狠狠地剜了闺女一眼,压低声音说,秀啊,为娘的今天得把话说明白,你可不敢胡来哟!
胡来什么?林秀吃惊地望着老娘,突然间省悟过来,来气了,冲老娘道,今天我也把话说明白,当年依了你,我没跟了三石头,才是胡来呢!
说完这句,林秀放声大哭。这些年,憋在她心里的委屈,还有痛苦,谁体会得到?只有她自己,再无第二人。老娘也不行。
立夏那阵,老二又给林秀发语音留言,六十秒的那种,一发就是十几条,口气很硬,像强拆现场给聚众闹事的村民采取措施。他这次是怪林秀没把严义海管好,嫌聘用工资低给县教育局的局长写信,呼吁提高基层教师工资待遇。政府都制定了最低工资标准,怎么不按政府的规定办?哪怕给聘用教师提高点五险一金的基数。老二没好气地说,你回家告诉姓严的,不想干了滚蛋,后面想干的一大堆人呢。还让她转告,严义海如果不想失去饭碗,就把屁股擦干净,少往发廊、洗脚屋里钻,还为人师表呢。
千万别以为老二这样说是为严义海好,有个越级告状,还经常嫖娼的姐夫,他是怕影响到自己升官。过春节时老二就说,组织已考察过他,让他进入了梯队,正在后备,要大家都为他的升迁着想。目前全家人啥事都可以放下,一切都为他的前程让路。这时候他没忘记全家。
林秀没有听完老二的一串六十秒语音留言,全部选择后摁下了删除键,不值得听,白白浪费流量。她烦老二的这种说辞,更烦那些说够六十秒的语音,影响到他了,就用这种方式交流,要是她打电话找他,从来都是响两声摁掉,告诉她“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再打,响一声就摁,过后也不回复,大概老二认为没必要回,她能有什么正经事!就拿林秀让他给严义海说去医院男性科检查这事,真是荒唐,他怎么开口?不孕不育是上台面的话吗!老二曾经质问过林秀,每天到底脑子想的是些啥,乱七八糟,一点儿有用的都没有。瞧瞧,但凡是林秀说的和想说的,都是没用的。
老二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林秀想不清楚了,只记得老二自从进了镇政府,听她说话时就一脸的不耐烦,听了不到两句就说自己事多,忙着呢,哪顾得上这些鸡零狗碎。再多问一句,他直接说你们有事就不能自己解决?别啥事都让我来办,我的身后好多人盯着呢,你们别给我添乱……那个一脸激情跟她说典故道历史讲上下五千年,把她听得打哈欠的老二不知不觉就没了,他的眼里没了她这个姐姐,心里也没了老娘,浑身上下他只想得到自己。这种自私自利的人,还与他有啥可说的。时间长了,林秀基本上不与老二多说一句话,如果不是老娘住在他家,连他家的门都不愿进。一直没删除老二的手机号和微信,是有老娘这个纽带维系着罢了。
一想到老娘,林秀又想起前阵与老娘的那番话,好几天睡不安稳,上了一夜的班,虽说没有多累,毕竟一夜没合眼,还是有些犯困没有精神。回到家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理不清头绪。老娘凭什么一定要警告我,不要胡来。我胡来啥了?
经过几天的煎熬,林秀快要崩溃了,上班时无精打采的样子引起了张磊的注意。趁那个收银的女孩去厕所的空当,他拦住问她,家里出啥事了?林秀抬起呆呆的眼神,扫了一下张磊,说,能出啥事呀?
那你看上去怎么打不起精神?不是你妈又病了吧?
这个当口不提老娘还好,又是张磊提起的,林秀突然间来气了,冲张磊吼道,还不是你给闹的,我妈却冲着我来了。
张磊一头雾水,赶紧回头看了看身后。收银的女孩还没回来,可能躲在厕所玩手机。张磊才试探着问道,是不是那天的地软,你妈吃坏了肚子?
林秀自知过分了,冲三石头发什么神经,他多无辜啊!她愧疚地轻拍了下他的胳膊,说,与地软没关系。三石头,实在对不起!是我情绪不好。
这时候的一声“三石头”,至关重要,不光抹去了张磊的疑惑,更是开启了林秀的心智。她想“胡来”了。
准确点儿说,是林秀更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体是正常的,是能生育的。当然,这个想法不能给三石头说,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与林秀在一起。否则,他成什么了?
这层纸是林秀捅破的,她主动了,事情就很好办。张磊顺水推舟,也不问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就没意思了。当然,林秀也没有编好理由,那样就更对不起三石头。至于多年前相亲时,她对他的印象之类的话题更无聊。都是过来人,说啥都属多余。只是在整个过程中,张磊提醒过采取避孕措施,林秀故意用嘲笑的口吻说了句,结婚七年了都没怀过孕,一次就这么准?她还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三石头,你不会担心我讹上你吧!
嘴上看似轻松,林秀的心却在隐隐作痛,她是在利用三石头,他太无辜了。可她能怎么办呢?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有生育能力。碰上三石头,她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她甚至都想好了,如果这次能成功怀孕,就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肯定能成功的,与三石头接触的这段日子里,闲聊时已得知他育有一儿一女,儿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说明他没问题。自己更没问题了。怀孕是必然的,她应该考虑怀上之后怎么办才是。当然,先从严义海的魔爪下逃出来,结束这段不堪的婚姻。至于离婚以后她去哪儿,生下孩子怎么养活,这些都是她以前常想的,就因为老想,她越来越没有勇气跟眼前不堪的生活做切割,才活得越来越卑微。现在她不想了,也不愿意想。船到桥头自然直。
盛夏快结束了,却接连下了几场雷阵雨,迅速缓解了干旱,却带来了湿闷酷热。林秀却不觉得有多热,以前她最怕热了,现在日头当空照的午后,她补了一上午觉,精神抖擞地来到菜地,清理杂乱无序的野草。她想在立秋前抓住今年最后的播种时机,种下白菜、萝卜。自从进了超市,林秀就不打算种菜了,打理辛苦不说,菜价太低,一点儿都不划算。菜地闲置了两个多月,野草竟然比正经的蔬菜、庄稼茂盛,尽情展现蓬勃的生命力,林秀蹲在绿油油的杂草丛中,有点儿不忍心伤害它们,可不拔除杂草,她心里又堵得慌。站起来又蹲下,反复几次,内心越发纠结,时不时地抚摸一下自己的肚子,最终咬咬牙狠下心,开始清除杂草。每次夜班回来,不可能睡上整个白天,清醒时其实是很无聊的,她用种菜充实自己,也安抚内心的慌乱。撒下菜籽没几天,菜芽头顶着籽粒的包皮,从土地缝隙钻了出来,娇嫩而神奇,林秀喜欢极了,总也看不够似的,顶着午后的毒日头,围绕着菜地能看大半天,出了一身的汗,也没觉着热。菜地蚊子多,成群结队围攻她,咬得脸上、胳膊、腿上全是红包,她竟然没感觉到痒。晚上到了超市,张磊看到了,赶紧给她取来一盒风油精。林秀却没有涂抹的意思,走来走去整理货架上的物品。瞅准了没人,张磊拧开风油精盖子直接给林秀涂抹,林秀心里热乎乎的,嘴上却说,我自己不痒,你着啥急呀。
咬了这么多的包,不痒才怪呢。
林秀这才接过风油精,自己涂抹起来,美滋滋地说,你这么一说,我才感觉到痒了,哎哟,痒死我了。
张磊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林秀发现,他的脸更黑了,应该是脸涨红了,才显得更黑。她在心里想,自己要是真生下一个黑儿子,倒也没啥,万一生下的是闺女呢,黑不溜秋以后咋嫁人呀?她哪天得寻个机会去看看三石头的闺女,还有儿子,他们到底能黑到什么程度,好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又一想,管他呢,黑就黑吧,自己生的,不论黑白,她都喜欢。
立秋后,阴雨连绵,致使湿气太重,水泥路上都长出了青苔。老娘又一次换到老三家吃饭的第二天晚上,不小心踩到青苔摔倒了。这一摔可不轻,送到医院检查是胯骨粉碎性骨折,得住院治疗。出事当天晚上,老二、老三一点儿都没含糊,第一时间给林秀打电话告知老娘骨折的严重性。
林秀给张磊说了老娘的情况,这是意外,肯定能请到假,只是大半夜不能给老板打电话,两人商量着编了条信息发过去,天亮后再补打个请假电话,合情合理。后半夜超市没人来,张磊给那个收银的女孩交代一下,骑电动车把林秀送到医院,本来他想跟上楼看看老人的伤情,无奈疫情期间医院管得很紧,不多放一人进去。按说,林秀也得到急诊先做过核酸,等结果出来才能进病房,但林发已经给医院打过招呼,只做核酸,不用等结果就能进病房。张磊要陪林秀去急诊,被她谢绝了。张磊很识趣,自己陪在林秀身边的确不合适,无论碰到谁都很窘迫,再说超市那边也不能离开太久,他叮嘱几句就走了。
等到天亮后医院上班,推着老娘重新做完各项检查,回到病房,只剩下林秀陪着老娘了。老二把老娘送到医院后,找关系安置进病房,没待多久,说第二天一大早要来上级领导,他得回政府准备,把各项事宜安排妥当以便给领导汇报,还要陪领导到下面去检查乡村振兴;老三被迫留在医院,林秀一出现,他立马开溜,他的理由更直接,食用菌是他的事业,耽搁不得,一天不经营,全家就得喝西北风,得时刻紧盯着,哪能被别的琐事拖累影响呢,他是小跑着离开的。林秀不明白老二、老三为啥还耍这些伎俩,她又不是看不出来他们谎话里的意图。不就是不想照顾老娘,把老娘推给她吗?老娘受伤,身为儿女来照顾不是应该的?可这两兄弟推却得如此干净,令她寒心。不过,寒心又有什么用,也不是一朝一夕才成这样的。林秀在想,哪怕超市请假太多,人家把她辞退,她也得照顾老娘。两个弟媳显而易见是不会来伺候老娘的,她们连医院都不来,又怎奢望其他。这会儿能照顾老娘的只有她了。她甚至给严义海也发了微信,把她不能离开医院的情形说得很严重,尽管严义海没回她信息,可她也得给他说一声,目前他们还保持着婚姻关系,她不能回家,一定得说下原因。
其实,从进病房看到老娘伤情那刻起,林秀已做好守在医院的心理准备。老娘半个身子都不能动弹,吃喝拉撒得有人照料。吃喝还好说,大小便得闺女帮忙处理才合适,儿子确实不方便。可老二、老三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装模作样的托词,让林秀心里更难受,这可是生他们养他们的老娘啊。林秀气得牙都快咬碎了,老娘睡醒后,她还得装成风平浪静,一点儿都不在乎的样子。
伤筋动骨的病本来治起来比较慢,老娘年纪又大,就更慢,每天除了打针、吃药,隔三天才去做一次治疗,大多数时候躺在病房里睡觉。慢慢地掌握了治疗规律,林秀的闲时间越来越多,刚开始那几天想着陪老娘多聊天,谁知老娘对自己的病情很悲观,你说什么事她都能扯到自己,联想到死,动不动就哭,且哭起来没完没了,好像一哭起来,这人生就通透似的。可什么样的人生能被哭通透呢?林秀心里被老娘哭乱了,她有点儿怕和老娘单独相处,又没地方去,玩手机太费眼睛。自从进超市上夜班后,晨昏颠倒,好像眼睛也跟着闹情绪,盯着手机看不了一会儿,就胀痛难忍,人刚至中年,她可不愿早早地戴上老花镜。再说了,她已有了另外一种人生,就是老娘说的——胡来。既然胡来过了,她得对自己的胡来负责。
林秀想去妇科做个检查。不是她心里没底,而是在医院待着,实在无聊,何不去查一下呢,能费什么事。
她很久没来医院看病了,没病来医院干吗?眼下医院的状况实在令林秀咋舌,她去门诊部挂号处挂号,要身份证。翻出身份证递进去,很快被推出来,说她没有预约。林秀客气地说,我就做个小检查……
这里只认预约挂号,不认大小。
——怎么预约?
去门口导医台咨询,不会她们可以帮你。
林秀还想客气,挂号的一点都不客气,推开她的身份证,生硬地叫下一个。
导医台的护士倒很客气,不厌其烦地帮林秀打开手机微信,登录,输入密码,下载,申请,确认,刷脸,再确认,再刷脸,终于预约成功。用时二十多分钟,挂号窗口的队伍竟然快排到门诊外面去了,林秀只好从队尾排起,近一个小时才排到她,再次把身份证递进挂号窗口。
三秒,最多四秒,她的身份证被扔出来,听到的答复是:一周后再来!
林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轻声说,我预约成功了的。
没说你不成功呀,一周后再来取号。请你让开窗口,别耽搁其他病人。下一个!
林秀全身的血往头涌上,她偏不让,提高嗓门儿给挂号的人说,我这要是急病,下周就得去另一个地方了吧?我要是老人不会用手机,得等死了吧!
要是老天当时咔嚓一声裂开,给她掉下一个当时能就诊的号,林秀也不会去检查了。还能检查出一个——美好的期待?下周?哼!
她的心情糟透了,还是回到病房待着吧。老娘没睡醒,林秀无所事事,强烈地想给谁诉说一下门诊挂号所受的气,老娘就是醒着也不能给她说,万一她问你闲得没事去挂号干啥,林秀没法回答。也只能给三石头说了,大白天的他可能还在补觉,不便打扰。这口气憋到晚上,她又不想给三石头说了。他为她这个看不到尽头的长假,与超市老板交涉了几次,也憋着一肚子气呢,就别给他添乱了。她已经欠下他很多,内心有很大很大的愧疚感,他还不知道呢。
照顾病人,不光是给病人吃喝拉撒这么简单,得要钱呢。进了医院处处得要钱。住院的医药费用先不说,这是明账,出院时会一起结,林秀不知道是哪个去交的押金,她也不敢问,但能猜个大概,这兄弟俩,大概率是商量好了,他们是谁也不会吃丁点儿亏的。让林秀没想到的是,住进来后一日三餐、病人需要的营养费用,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没有经验,医院不让给病人从外面带饭,只能在内部订餐,而且要用现金。林秀用手机去医院外面的小超市支兑了一些现金,暂时支付着老娘的三餐费用。她自己不在医院吃,嫌贵,也不好吃,伺候老娘睡着了,她有住院部出入证,就去外面的小饭馆吃碗面条,或者吃碗饺子。这样吃了几天,就变成了包子,慢慢地从肉包子换成素包子,直到换成馒头、榨菜。她手机里的钱快用光了。林秀没有固定工作就没有固定收入,最近花的这点儿钱,还是她在超市夜班挣下的。
护理老娘不到半个月,林秀就支撑不下去了,她想给两个弟弟说一下每日的花销。她没发微信,怕他们知道原因后,会闹失联,她直接打电话,先打给老二,照旧是“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意料之中。打给老三,倒是很快接了,可她却插不上话,只有老三一个人在说,他一张口依旧是他的食用菌,这次是要推销给老娘,说是适合老娘的骨头恢复。老娘为啥会滑倒骨折?还不是身体免疫力差,缺钙。林秀强忍着内心的焦虑听着,自己的亲娘,就算食用菌适合,老三总不至于推销这个来让老娘掏钱吧。老娘没有钱,老三不是不清楚。听了一会儿,林秀算是听明白了,老三确实没想让老娘掏钱,他的意思是让林秀给老娘买。作为女儿,为老娘买些适用的补品天经地义。林秀在老三的滔滔不绝中默默地摁断了电话,本来她想问下老三,他这个儿子是不是也应该为老娘尽一点儿孝心,就当是给老娘买点儿他自己的食用菌。怕老三听了会摁断自己的电话,还不如抢在他之前摁断。
林秀心里越发难受,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会经历从前的困境,但以前老二、老三年龄小,却懂事理,他们一家四口的心是齐的,路途荆棘,他们对生活还有期待。他们一家人,会把一块“幸福之家”的木头牌子当成宝,每个人一遍遍地抚摸那四个温暖的字。如今呢?好像前面一片黑暗,连荆棘的路都摸不到,“幸福”更是无影无踪。不知什么时候林秀已是一脸的泪,她把泪擦干,还得解决眼前的困境。她给老二、老三分别发了微信,告知他们,她没钱给老娘吃饭了。结果可想而知,没一人给她回复,连句假话都舍不得给她说。
有好多次,不,是每次,林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石头,只有他才是诚心实意地待她。只要她开口,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把钱打到她手机上。可是,她一直心存顾虑,现在的自己,就是和三石头“胡来”过后的自己,向他开口借钱,他心里会怎么想呢?
林秀想到了多年前在东莞,接过代孕的钱。三石头绝对不会这么想,他俩“胡来”是她自愿的,他也属自愿。他不会想这么多。可她想得多。
有时,她也能说服自己,不好打电话亲口给三石头说借钱,就发微信。把微信内容编好了,她却按不下去发送键。这键按下去,会压在她心上一辈子的。好几次她咬咬牙把决心下好了,临到发送,她又放弃了。她的手指抖动得厉害。
眼看一日三餐难以为继,老娘的营养餐医院肯定不给减,医生护士查房时嫌她不给病人买水果、营养品,每天都埋怨她,林秀每回都装着收拾东西,躲避这个话题。为保证老娘的一日三餐,她只能给自己减餐,每天三顿减至两顿,到后来只剩下一顿,吃的还是馒头配白开水。老娘只想着自己这次的病能不能好,阎王爷能不能放她一马,别的她一概不管,也不问。有钱没钱吃饭,住院费该谁来掏,老娘不操心。她知道,她也操不了这个心。
那让谁来操心?操这个家的心,是林秀吗?应该是她。谁让她是老大呢!
下午的时候,老二婆娘把电话打了过来,林秀接通后,只听到号啕大哭声,她看了眼假寐的母亲,跑出病房,躲进开水间才制止住老二婆娘,你再哭,我就挂断了。
老二婆娘这才拉着哭腔,颠三倒四地讲了一通,林秀听出大概意思:林发这个镇长当不成了。不是提升去当副县长,可能得进班房。老二婆娘继续哭诉道,林发是被冤枉的,他哪里吞过拆迁费、扶贫款……
林秀能说什么,此刻,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她的脑子里不停地闪着金黄色的光,那是老二门口“幸福之家”的铜牌子在阳光下反射出来的光,耀着她的眼睛。那是他们家最后能给老二的得意。实在没什么可以给的了。林秀想不起来铜牌子上的字,跟原来木头牌子上的字是不是一样大。她又想,是不是一样大也没关系,反正那只是字,跟家无关,跟幸福更无关。
侍候老娘睡下后,林秀头晕目眩,主要是饿的,中午吃的那两个馒头不知跑啥地方去了,肚子瘪得能摸到肋骨。这个夜晚咋熬过去?离天亮还早着呢,光靠喝水不顶事,连上厕所的劲都没有,更别说能睡着了,想想都恐怖。林秀慢慢地走出病房,下楼来到院子,不知不觉走出了医院,竟然走到她经常买馒头的地方,店门已经关了,街上行人很少。小地方就是小气,为了省电,路灯调得很暗,照得仅有的几个行人朦胧模糊,看不清他们的本来面目。偶尔有辆汽车经过,把一道惨白的灯光扫来扫去,无须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将道边行人的真实面目瞬间展示一下,再迅速还原先前的朦胧模糊,不让这个世界展现更多的本来面目。
林秀还是看清了在路边垃圾桶里翻捡废品的两个人,是两个老人。她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画面,十多年前两个少年也在医院外面翻捡过垃圾桶,不知是不是在这个医院。她倒是忘记了,还是当初压根儿就没想记住,只知道那两个少年捡废品是为了给老娘治病,他们被其他捡废品的人打成重伤,为了救他们,她迈出了艰难的那一步,也把自己以后的所有路子都走偏了。当然,林秀不是怪那两个少年,她从没怪他们的意思,她只是想,后来那两个少年怎么就不见了,曾经两颗红彤彤的心,怎么会越来越黯淡呢。是他们的心变了,还是身体变老了?人都会变老的,捡废品的也会变老。
林秀困乏得走不动了,大脑一忽儿空白,一忽儿清醒。清醒的时候,她竟然在想,这两个捡废品的老人,他们是什么关系?不然,他们为啥这么晚了还一起来捡废品,他们的生活或许艰难,但总没到令人绝望的地步吧?冲着两个老人的方向,林秀嘴角无力地扯了扯,晕倒在地之前,她的脑子里还冒出一个念头,也许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呢!
就像十多年前的那两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