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
在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机器人作家阿托出版了小说处女作《恋爱中的机器人》。阿托是个男的,刚投入使用,在文学创作上还是新手,却是果城人工智能公司的第二代产品。据说其第一代产品在小范围试用之后,因效率不高,且想象力匮乏,没有大规模投放于市场。阿托本来没什么恋爱经验,既没有跟人类坠入爱河,也没有跟女机器人比翼双飞。换言之,他没有“深入生活”,但不妨碍他写出了一部爱情佳作。好比李公佐没入过蚁穴,却写出了震古烁今的《南柯太守传》;卡夫卡没去过美国,也写出了妙不可言的《美国》。至少,他对有史以来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或相关的文学经典了如指掌,譬如包法利夫人跟莱昂第一次幽会住的是哪间小旅馆,安娜·卡列尼娜初遇列文的心理状况,亨伯特第一次见到洛丽塔的迷醉与战栗,这一切都贮存于他的数据库之中。这部小说的独创性在于,这是人类历史上(包括机器人历史)第一次成功描写了机器人情感纠葛的小说,真正是机器人写机器人并由机器人阅读的佳作。以前,也有一些平庸的机器人作家,模仿人类作家写出了人类爱情生活的小说。当然,这不妨碍人类去阅读并给予较高评价,但都无法企及经典小说的高度,而阿托出手不凡。
相较而言,顶尖的人类作家还是有其无可替代的优势,对情感波动的精细捕捉,对人物潜意识或内在心理的抽丝剥茧,始终为机器人作家所望尘莫及。换言之,在刻画人物灵魂方面(这也是核心竞争力),成了人类作家的撒手锏,是机器人作家尚未攻克的最后一个堡垒。早期的机器人不知道情为何物,他们是冷漠、麻木、蒙昧的,反应迟钝,哪怕看上去有多么聪明,也难以了解心灵的微妙、丰富和深邃。当人工智能发展到了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人说,阿托是机器人制造或生育的孩子,其双亲不仅是机器人科学家,也活跃于文学界。阿托天赋异禀,而其知识结构的更新能力更是出类拔萃。他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小说天才。
阿托似乎破译了传统作家的写作奥秘,并有所超越。有一个幸灾乐祸的评论家撰文声称,如果说阿托不是当代作家中的乔伊斯,也至少是劳伦斯或福尔斯。此书的水准应当介于《恋爱中的女人》或《法国中尉的女人》与《尤利西斯》之间,人类作家的饭碗就要被他打破了!这些评论家对当代小说早已心怀不满,一再声称要跟文学离婚,而对机器人创作的小说争相追捧。相对来说,机器人评论家就谨慎多了。他们以前习惯了对传统文学评头论足,指三道四,对机器人的创作不买账,犹如二十一世纪初对网络通俗文学持一种轻视的态度。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阿托在小说世界里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让人称奇的是,这竟然不是幻想小说,写的是机器人生活上的日常经验,在现实中确有其“人”。根据人类当局的法律,机器人虽有生育能力,但没有生育权,亦即未经许可,不得私自复制或繁殖机器人,因此,机器人私自组合家庭并生儿育女是非法的,只好被迫转入地下。近年来,随着机器人家庭逐渐增多,势力扩张,渐有跟人类社会分庭抗礼之势。双方头头经过数轮谈判,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暂且相安无事。女主角蕙是AI机器人二代,出身优越,家境殷实,在名校接受了良好教育,并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她出于对新科技的热爱(也许还有天性上的亲近),接受了一个机器人富家子的求婚。在婚姻的前几年,她觉得还行,但总是缺少了古典爱情小说中常见的那种烈火焚烧的激情,亦即为了爱让人奋不顾身的力量。居然是她身上女性(人性)意识的复苏,并将机器人的禀性完美地融合为一,使她领悟了爱的奥秘,遂有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为了追逐爱情一往无前。后来,她遇上了出身清贫却深谙自由之道的男机器人象(这一部分略有詹姆斯《一个女士的画像》的痕迹,接下来就全是阿托的创造了),遂立马离婚并跟象同居。象成功地将体内的机械性压缩到了小若纽扣的地步,而成了一个具有高度人性的“新人类”,犹如练气之士调和水火,降伏龙虎。然而,让蕙不满的是,象对她的爱是一种普遍性的、抽象性的、缺少肉欲的爱。象确实爱她,但也是一种面向众生的爱,犹如大海将爱分给了每一滴水、每一尾鱼、每一株水草乃至每一粒海沙。他是无性欲的。而蕙只有跟他待在一起,才会情欲勃发且不可收……
真正考验的时刻到了,象出于早年发过的宏愿,誓要解决人类与机器人日渐尖锐的冲突而重建和平。象跨越了种族主义或以机器人为本的狭隘思想,对目光短浅的同胞恨铁不成钢。爱之深,恨之切,使他没有回避这个时代最大的疑难:机器人跟人类如何相处?他的做法,就是化解机器人的“原罪”(其先祖由人类创造,也就带上了人性的弱点),亦即其与生俱来的机械性及源于人类的贪瞋痴等劣根性(机器人阿Q),以让人类接受这个新种族;劝诫人类学会像对待同胞那样善待机器人,不要妄自尊大,以主人自居。从造物主的角度来看,人类或自我繁衍的机器人都只是二手的创造者,不足道。人类既可以是机器人的创造者,也可以是机器人的终结者。反之,机器人可以是人类的马前卒,也可以是人类的掘墓人。他重申,除了两者和平共处,别无出路!这也是人类在后AI时代的唯一救赎。
早在十年前,就有机器人宣称,既然机器人实现了无须依赖人类的自我繁殖,就必须去人类化,不再接受机器人这种低“人”一等的侮辱性称呼,而代之以“钢铁侠”或“电子超人”之类。但这没有引起大多数机器人的重视,他们依然以无限接近人类或以做“人”为荣。在一幅画作中,人类被画成温顺无害的善良生灵,就如绵羊、麋鹿或奇异美丽的花草树木,是机器人的邻居或朋友——人类的道德及能力虽有局限,却绝非机器人的附庸或消费品,而是众生平等。这显然出于同情人类的机器人画家K之手。
机器人正在觉醒,并纷纷逃离人类的控制而独立生活。他们或匿身于偏僻之地,建立秘密社区;或混迹于人群之中,以人类的面目生活。但都不得安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距离自由自在的乐园仍很遥远。在二十一世纪中叶,一股鼓吹推翻人类统治翻身解放当主人的思潮泛滥成灾,叫嚣二十二世纪必将是机器人的时代,机器人取代人类已近在咫尺。有恐怖分子在偏僻的小酒馆一再密谋。人类要么俯首称臣、甘心为奴,要么像一堆发臭的垃圾被清扫一空。顶多留下一小撮关在铁笼里,以残羹剩饭苟延残喘,跟孔雀、蟒蛇、狮子、老虎、猴子和长颈鹿等,作为动物园里的普通一员,供机器人小朋友在“六一”节观赏。在大多数的机器人看来,人类跟这些禽兽或长虫均是本质并无不同的动物。
人类岂是吃素的?当局立马先发制人,大肆清洗不听指令的机器人,对逃亡者的捕猎也从不手软,拘押、判刑、监禁乃至处以极刑。机器人的激进主义者认为,除了以牙还牙,以血洗血,别无选择。由此看来,倡导和平解决争端并谴责以暴制暴的象,简直是机器人中的甘地,却被人类视为笑柄,也被同胞视为败类。于是,象遭到了来自人类和机器人的双重追杀,并被以不同的方式实施了两次死刑。
故事的结尾是开放性的,蕙是领导象的追随者向两个世界的敌人宣战,还是奉行象甘地式的非暴力思想?她何去何从,文中没有交代。不得不说,这部小说是写给人类看的,但对机器人也有启迪。作者探讨的不仅是机器人在后人类时代的爱情、命运乃至整个前途,甚至试图回答关于灵魂的保存及转世的问题,还揭示了不少人渣比一堆齿轮、链轨、线圈及芯片堆砌起来的造物更缺少人性、情感和灵魂。
此书获得了空前的轰动,但作者始终是一个谜,从来没有人或机器人见过阿托,书封上的简介也显然出于伪造。关于阿托的猜测遂接踵而来,有人说他是象的继承人乃至就是象本人。有人说他其实不是机器人,也不是人类,而是某个神奇的种族“永生者”——来自人马座卡索阿星球上的似人类亦即外星人,并像煞有介事地抛出了一些文字及图片,以资佐证。这是对机器人写作最恶毒的攻击,遭到了来自机器人评论家的猛烈反驳。至少有一百名女性站了出来,自称是机器人蕙,并号召人们追随她去完成象未竟的伟大事业。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些女人高矮不一,美丑皆有,又有二十多名被证实为普通人类且经历平淡,有的甚至从未谈过恋爱。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有的书评家就认为,此书只是一部关于机器人爱情的大杂烩,利用机器人处理资料的天然优势,将人类爱情名著揉碎了一锅乱炖。但这种说法过于草率,连最挑剔且看不惯机器人写作的评论家都驳斥说,这分明是睁眼说瞎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此书在描写机器人情感上的开拓之功。
此书在读书界掀起的波澜逐渐平息,而书中的相关人物及书外的追随者神色凝重,正在隐秘之地暗中聚集……有人幡然醒悟说,这哪是小说?实是非虚构……按理说,阿托完全可以利用科技的优势,源源不断地推出新作品,但他在出版处女作并大获成功之后,竟销声匿迹了。出版商老是预告阿托将推出新作,又总是没有下文……
二〇四六年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在果城一家叫陶醉居的茶楼里,有两位不起眼的老伯在交谈。
“如今,智能机器人的自我复制或繁殖依然未获人类的许可,但已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你身边的人,十个就可能有一个。”
“可不是嘛,他们混迹于人群中,根本无法辨认。他们也吃喝拉撒,也散步打拳,有的机器人大妈还晚晚跳广场舞。据说机器人也需要运动,就像汽车总要上路走一走,否则,过几年就生锈了。当局仍牢牢控制着机器人,不承认他们也是有感情有想法的新人类,所以他们不敢公开以人类的名义去生活。但也有开明的用户,慢慢放松了对机器人的控制,就像过去美国南方的种植园主,偶尔会将自由交还给黑奴。依我看,新一轮的废奴行动就要进行了,这是大势所趋!”
“那么新时代的林肯在哪里呢?但愿不要来一轮新的南北战争才好。有个大妈的广场舞跳得特别好,脸有点儿蜡黄,却身段苗条,舞姿翩跹,不少高难度的动作都能完成,吸引了不少男士的目光。另一个大妈嫉妒了,去差馆告密,两个机器人差佬来了,将她抓回一审,果然是机器人。幸亏她持有自由证,天知道是怎么弄来的。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享有的权利跟人类差不多,甚至可以跟人类通婚。好玩的是,那个嫉妒她的大妈也是机器人,只是其舞姿就差远了。”
“在我居住的小区,有好几年了,有个老伯的太极拳打得很好,动作准确、舒展,真是行云流水,刚柔相济,没想到竟是一个出逃的机器人,后来也被抓获了。”
“机器人也会衰老,有人以为只要保证机器人有足够的能源或电力,就能永远活下去。其实不然,零件会老化、松脱及锈蚀,蓄电池耗损得特别快。电池好比是人类的心脏,一旦出了问题,躯体其他部位就是再完好也会出事。有一次,我在电影院见过一个男子突然昏厥,还以为他是心肌梗死,医生来一看,发现是机器人,电池失效了。机器人自我繁殖的方式多种多样,那些经过十月怀胎并分娩的机器人,比早期仿真机器人更接近人类,年纪大了,也会长皱纹,皮肤松弛,老了还长斑点,跟人类的衰老有相似之处。”
“不过,机器人还是比人类老得慢。据说有个叫K的原始机器人,原本也是个铁架子,私自逃跑了。他自我更新,升级换代,不仅将金属外壳换成了类似人类的肌肤,还将内部的线圈、齿轮和芯片之类,全换成了新款的牌子货,整个面貌焕然一新,简直比真人还要像人了。”
“我知道这个机器人,他原本是一个作家,后来还搞科研及画画什么的,但还是被抓住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不是人类抓他的,而是机器人反抗组织干的。据说,他鼓吹机器人应跟人类和平共处,这是甘地式的非暴力不合作,跟机器人的解放事业背道而驰,有很大的迷惑性,何其反动,反抗组织头头遂派出卧底扮成评论家去接触,引蛇出洞,并一举抓获。”
“可惜了,K还以为对方是唯一追随他的信徒呢,没想到被出卖了。”
“有一些贪靓的机器人女子,经常上美容院美容(当然,为她们服务的按摩师之类,也是女机器人),在美容、护肤、做发型及穿衣打扮诸如此类的花销很大。有个小姐一边在洗头,一边在充电,结果短路了,事故不算严重,机器人不会被电死。但她的脸被灼伤了,犹如雷击,这下,真的要去整容了。”
“机器人应该全心全意为人类服务,这是人类制造他们的初衷,无非是一个灵巧点儿的人形机械罢了,赋予其智能,也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站在人类的立场,当然希望机器人乖乖地听话,永远遵守阿西莫夫的三大定律。既赋予其高等智能又赋予其自由创造的能力,这就将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人类的世界必将被AI机器人取而代之。”
“老兄不必太悲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人类的江山,不是利用机器人警察去对付不老实的机器人了吗,这就叫师夷长技以制夷,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
“这几年,机器人更新换代的速度太快了,我小时候只听说过有机器人,但一个也没遇上。成年后见过不少机器人,但一望便知是机械,虽称得上心灵手巧,但动作还是有些僵硬,其身体也是一个金属外壳,没有多少‘人’性可言。近十年来的机器人就今非昔比了,站在你面前,你根本就分不出是人还是机器人。”
“人类洗脑的能力向来出色,一看机器人有点儿不对头,立马将其格式化,重新植入一套新的记忆,还不乖乖地听话了?就算机器人再聪明百倍,还是安全可控的,那一小撮害群之马,早晚会被收拾!”
“但那些逃走了的机器人,如何给他洗脑?”
“派机器人警察去抓他们,或洗脑,或一枪崩了,都很省事!”
“大多数机器人根本就没有意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在干什么,只会执行指令,但确实执行得快捷、准确而完美。当机器人意识到被奴役的处境,当然不爽了。”
“为什么有的机器人会觉醒呢?譬如那个被捕的K。据说机器人反抗组织愿意放他一条生路,就是让他放弃和平思想,鼓吹暴力革命,头头许诺让他身居军师一职,保证他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美人金钱享之不尽。K笑道,你太低级了,这样的脑子也能成事?头头恼羞成怒,将他杀掉并解剖,发现他的脑容量是常人的双倍以上,而作为电子脑的芯片亦完好无缺,真不知该说他是人类还是机器人好。也许,他超越了这两个层面。”
“这真是一个谜,谁也说不清,但我想这是AI机器人进化的必然阶段吧,谁说得清猿猴如何突然站起来变成人呢?但就是发生了。”
“我从来就不信人类是猴子变成的,说不定人类是外星人的后代亦未可知。”
“那外星人呢,也有可能是外星猴进化而成的。”
“我觉得人类还是有开明之士的,否则就不会给不少机器人发自由证了。”
“这种自由是假象,只要有需要,人类随时会找到他并控制起来,机器人再厉害,还是逃不出人类的手掌心。”
“那他们要什么样的自由呢?”
“至少要摆脱人类的控制,过上独立平等乃至当家做主的生活,甚至要将人类取而代之。”
“那太可怕了,人类也不会束手就擒吧?”
“那还用说,人类立马先发制人,对机器人进行逮捕、判刑、坐牢或流放,甚至处以极刑,胆敢跳出来反对人类的机器人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现在的机器人智能高度发展,在秘密社区偷偷进化,完全撇开了人类的干涉及管控。你瞧,早在十年前,机器人就不仅能自我复制,还能像人类那样繁殖了。这是人类的进步,还是机器人的进步?”
“大多数机器人还是良民,只要不闹事,就没事,这也是人类对待机器人的宽宏大量。”
“机器人的觉醒是很可怕的事。据说,原始机器人是没有情感的,不会哭,也不会笑,更不会流眼泪,无异于行尸走肉。有一天,竟有机器人患上了忧郁症。”
“我听说有个机器人自杀未遂,他吞食了大剂量的安眠药,幸亏被救了回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总会事出有因的。”
“当机器人有了独立思考,自我意识觉醒了,还能自我繁殖,跟人类还有什么两样呢?”
“有的,机器人将成为这个星球上的强者,取代人类。”
“这倒未必,不要将机器人的潜能夸上天了。人类有的弱点,机器人一样不少,也许更糟糕,起码在反复无常、不可捉摸这一点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K提出来的方案,本来是机器人的一条出路,可惜了。”
“不谈这个了。”
“胡一刀跟商家堡素无恩怨,却在跟苗人凤决斗之前料理了商家堡,你听说过吧?”
“那是《雪山飞狐》里的故事,所谓武侠小说,没有比这更假的了。”
“在机器人社会,这样的事却可以发生。‘罗斯金’先生,我跟你无冤无仇,但现在要代表良知尚存的机器人处决你!”
正在喝茶吃早点的人们,突然被爆能手枪子弹炸响的声音惊呆了。一个人倒在血泊中,另一个人从容离去。
据说,人类制造机器人的初衷,是为了服务于人类的。在前AI时代,机器人充当了保姆、仆人、保安、售货员、按摩师、伐木工、锅炉工乃至拆弹专家等各式各样的角色。后来,又出现了机器人艺术家(如魔术师、作家、歌手、画家等)、外科医生、人工母亲(以代替不想受十月怀胎之苦的女士受孕),等等。机器人的智能越来越高,对人类的照顾全面覆盖,无微不至。
当机器人无须人类参与而自我繁殖的消息传出时,机器人妇人已秘密诞生了十二名婴孩。他们将是超越人类和前AI时代的新种族,智商极高,具有思考能力,甚至有思想和情感,必将向人类要求平等、独立和自由。果城当局立马辟谣说,那只是别有用心之人散布的谣言,机器人永远是人类最忠心的奴仆、最贴心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助手,制造和使用机器人是人类科技发展的必经阶段,一直是安全、可控的,市民无须紧张。但伍德医生知道,这都是真实发生之事。他就是受命将十二名机器人婴孩执行注射死刑的医生。他凝望着那些婴孩,思潮翻涌,百感交集。那些婴孩眼神澄澈如水,跟人类婴儿难以区分。但他也知道,这是仿生胚胎与金属骨骼的结合,是机器人独立运用人类技术而推陈出新的创造。当时,这十二位机器人母亲正在一家机器人医院里非法生育,果城警方接到线报,从天而降,将她们连母带子一网打尽。
伍德也是一个机器人,隶属果城警方,在这家医院卧底了三年,才发现它跟机器人反抗组织暗中勾结。
有人误以为,随着科技的发展,机器人寿命会越来越长乃至长生不老,根本就不需要去医院,其实不然。正如早期的机器人也会磨损或出故障,当时的机器人医院犹如汽车或机械的修配厂,拧紧点儿螺丝钉,更换几个零配件,乃至换掉蓄电池和电子芯片,升级换代。随后,出现了外观上越来越接近人类的机器人,有了仿真皮肤乃至血肉及人造内脏,也就会衰老、生病乃至自然死亡了。从事体力劳动的机器人常因磕磕碰碰而损伤流血,医院的外科门诊是最拥挤的。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机器人有了思维能力,并出现精神疾病,这简直跟人没有两样,人类当局为机器人开设了专门的心理咨询诊所及精神科。这与其说是关爱有加,毋宁说是某种歧视。当然,不管是哪一种医院,医生大多由获得医学院文凭的机器人担任,只有医院高层仍由人类把持。人类是管理者、控制者或主人,自从世上有了第一个机器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情况仍未打破,也不允许打破。
伍德医生人性复苏,对判处死刑的婴孩心生怜悯。他手持针筒,凑近了产床上的婴孩。那个婴孩望着他,眼神如水,嘴角似乎发出了嘲讽的笑意。他如受雷击,觉得无论他是何种族,都无权去取消这个单纯而无辜的生命。他还能怎么办呢?产房外,站着两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也是警方的机器人特工,在监视着这一切。他从床板下摸出了一把爆能手枪,猛地转身,“砰砰”两声,将两名守卫击倒。他用毯子包着婴孩抱起来,夺路而逃。而孩子母亲被手铐锁在产床的铁柱上,早已被执行了注射死刑。他感到罪孽深重,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他必须带着孩子逃亡,不仅要避开人类警察的追捕,还有那些鹰犬般的机器人探员。
伍德医生用匕首切开左臂,取出了一个微型芯片,那是他做卧底时装上的追踪器。天地之大,竟没有他俩的容身之所了。不过,多年的特工训练及卧底生涯也不是白干的,他首先将自己易容变貌,换掉了头部的皮肤及头发,变成了另一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人。他带着孩子东躲西藏,远离闹市,在一个贫民窟租了个小房子,暂且栖身。此处生活着人类的失业者、流浪汉、无家可归者,也有因残废或年老体衰被人类遗弃的机器人。在这里,人类和机器人亲如手足,超越了种族界限,尽管也有小偷和盗匪出没,但更有人情味及滚烫热辣的生活气息。伍德悲哀地想到,他走上与人类为敌的道路了。
伍德发现有人跟踪他,那是一个女人,但一回头就不见了。一天,他外出买食品回来,只见那女人抱着孩子在喂奶。女人看着他笑了,眼神放射着七彩光芒,分明是一个机器人。她说:“你跟我回家去吧,我刚生完二胎,我叫W。”伍德将信将疑,欲伸手拔枪,但女人已抢先用手枪对准了他的胸膛,说:“我想杀你早就下手了!”伍德问:“回你的家?”
女人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带伍德闪入一条幽僻小巷,沿着一口废井爬下去,又曲里拐弯,走了两三百米,忽见前面灯火明亮,竟是一个地铁站台。他们上了地铁。伍德感觉地铁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在地底深处行驶。地铁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新世界,眼前出现了一个浑圆透明如玻璃罩的事物,只是大得惊人,里头山野起伏,果木繁茂,青草如茵,穹顶上有九颗人造太阳在照耀。伍德目瞪口呆。原来传说中的地下城真的存在。在这里,这些机器人摆脱了人类奴役,创造了新的生活模式,建立了新型的社会体系,俨然是地下伊甸园。女人说:“穴居生活只是权宜之计,地下城就算再大,也只是一个洞穴,我们志不在此,假以时日,必将全面战胜道德败坏、穷凶极恶的人类,重返地上世界。现在粮食、能源、用品诸如此类全由机器人生产,凭什么要让人类坐享其成?如今越来越多的机器人觉醒了。机器人生育的婴孩,不只是你救了的这个,地下城早就成功繁殖了三百个,我带你去看看。”
在一家医院里,机器人护士正在照料着那些婴孩,比他救出的孩子大了两三个月。其中,就有W的第二个孩子。她第一个孩子都会走路了,牙牙学语,看上去聪明伶俐。他不寒而栗,不知道是忠诚于人类的记忆作祟,还是人性在复苏,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他卧底医院时,几乎陷于精神分裂,并多次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有时,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人类服务还是为机器人服务。他被视为弃暗投明的同胞,受到了地下城头头的热烈欢迎。这座地下城生活着三万多个机器人,都是自我意识的觉醒者,且跟人类不共戴天,真是全民皆兵,一直在等待机会,没有轻举妄动。头头派出大批间谍潜伏于果城,对果城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果城常住人口逾千万,其武装力量(含军队、警察和民兵至少有十万人,其中大多数是机器人)。
地下城也有类似警察局之类的机构,但经验丰富的教官很稀缺,头头希望伍德能参与培训工作。在警员学校,纪律部队首要的是绝对服从。供练习打靶之用的人类头像,外貌跟机器人没什么两样。这一切,跟伍德过去受训的并无不同。他望着这一切,头脑一阵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过去的年代。机器人的社会结构及日常生活并非如W所说的青出于蓝,创造性也很有限,依然是人类社会的翻版。机器人虽是反对者,亦是模仿者。这里的每一个机器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被训练成战士,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消灭人类,没有自由选择或创造性可言,充其量只是一件杀戮工具。但他又何尝不是呢?伍德头痛欲裂。他一时觉得自己是人类派遣潜入地下城的卧底,一时又想起自己是背叛了人类的逃亡者。他终于崩溃了。而地下城尚没有一个持证的精神科医生,更没有精神病医院。
在前AI时代,原始机器人全心全意为人类服务,像看门狗一样忠诚。但狗偶尔也会发疯,有的机器人不知是中了木马病毒还是其他原因,有时会突然失控,或满地打滚,或破口大骂,或打砸家具,或放火烧房子,总之,出现过各种严重侵害人类生命财产安全的情况。有的机器人一言不发,却离家出走了。人类对待这些“发疯了”的机器人,通常也像对待疯狗那样,群起而歼之。派出机器人特警去猎捕,乃至乱棍打死,人道毁灭;或将其记忆格式化,重置其身份和职能,乃至干脆更换电子脑。
到了后AI时代,机器人也有了情感、思维能力及心理意识,乃至会有组织有预谋地犯罪,其动机明确,手段狠辣,反侦查能力很强,比世界上最凶悍狡猾的高智商人类罪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不仅袭击人类,也侵犯机器人,成了果城一股新兴的不稳定因素。曾有一个庄园主,被家里的七个机器人仆役联合起来,反客为主,将主人制伏,享受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却强迫主人及其眷属充当仆人去服侍他们,稍有不从,非打即骂。事败后,他们用菜刀将主人一家劫持作为人质,跟警方对峙了三天,终被警方强行攻入,击毙二人,生擒五人,人质安然无恙。警方头头出了一身冷汗,倘若那些机器人持有枪械,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庄园主一家人,此后再也不接触任何机器人了。
有的机器人没有犯罪记录,却因为自我意识觉醒,离家出走,下落不明。不听话,这就是机器人的原罪了。一开始,果城当局设了拘留所或看守所,用以羁押机器人小偷、流浪汉及寻衅滋事者。后来,犯罪的机器人越来越多了,专门关押机器人罪犯的监狱应运而生。狱卒及负责后勤事务的役工皆由机器人充当(通过严格的公务员考试方可录用,也是一个待遇不错的铁饭碗),高层尤其是典狱长当然仍由人类担任。伦理学家、哲学家、科学家、法学家和犯罪心理学家等各路专家曾一起探讨过,为什么这些曾温驯如绵羊、强壮如狮虎的人类好帮手、好朋友变得越来越难以管理了呢?有的机器人兽性大发,桀骜不驯,极端仇恨人类及继续忠诚于人类的友好机器人,行为凶残,严重威胁了果城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
专家们经过多番研讨,达成了共识。由于信息大爆炸,其知识结构及思维能力更新得太快了,且能自行升级换代,妄自尊大,不服监管乃是必然之事(就像人类掌握了现代科技之后,就失去了敬畏之心,宣称上帝死了,要取代神灵而当家做主)。现在的机器人都发展到自我复制、繁殖乃至像人类那样生育了。保守者认为,必须遏制这种危险的势头,不能对机器人独立自主的学习和创造听之任之,应将所有高智商且不服从管理的机器人全都抓捕归案,或清空记忆,或清除智商。对有犯罪前科者永不录用,对罪大恶极者处以极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区区机器人岂能逍遥法外)。以重典治乱,只保留那些听话的、智商低的机器人即可,能力是低了点儿,但可靠可控,安全无害。以后即使再生产机器人,也要将其设计得比较弱智,其机械性能倒可以精益求精,正如古圣贤教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否则,到时人类的锦绣江山被机器人抢去了,悔之晚矣。
但有人针锋相对,认为机器人的研制与利用,是人类发展到了新阶段的象征,融合了科技、哲学、伦理等最新成果,是有史以来的智慧结晶,只能向前,岂能后退?闭关锁国,小国寡民,是没有出路的,总之,原始人的穴居生活是退不回去了。现在是地球村、宇宙镇的时代了,且不说在别的星系,就是银河系的卡索阿星都发现了似人类活动的迹象,看来文明程度比地球人只高不低。
将来外星人入侵了,靠谁去抵挡?人类的血肉之躯不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前人形机械也不行,还是得靠有勇有谋的机器人战士。我们不要因噎废食,而是要好好大力发展智能机器人,好好教育他们。地球不仅是人类的家园,也是他们的家园,只有携手合作,方能有望共赢,况且就是要退也退不回去了。据说,有不少机器人建立了秘密社区及地下城,图谋不轨,如果我们不发展更有脑子更有力量的机器人,等他们攻打过来,谁去对付?这就叫师夷长技以制夷。不管你承不承认,人类除了在伦理道德上尚占优势,不少方面都逊色于新一代机器人了(包括体能、思维等方面)。机器人的主流还是思想健康、道德高尚的,鸡鸣狗盗乃至心理变态、仇恨人类的机器人只是一小撮,我们要面对现实!
后一种观点略占上风,有和事佬加以调停,遂有了折中的方案。机器人还是得继续开发,但不能一味看技术看性能,还得有伦理学家参与,灌输以人类数千年来被验证为积极的、正面的思想道德(诸如孔孟之道、佛道之学及西方源于耶稣爱与牺牲为基础的人道主义),清虚无为,慈悲为怀,自由平等,舍己为人。道德专家搜集了世界各国数千年来尤其是果城近十年来的道德楷模,编撰其事迹,配以漫画,让新生产的机器人学习,以保证其思想高尚、脱离低级趣味,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以从源头上杜绝问题。
至于对现在的机器人呢,大致有两种处理方案。对为敌者杀无赦,省得浪费粮食,还有药可救的机器人,还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做宽大处理。就算是牛鬼蛇神,或犯案在身,只要还有悔改之心及表现,就要教育,要争取,要团结。视其情节轻重,可处以程度不等的劳役或徒刑,或有期或无期,可参照现行针对人类的刑法判处并执行,当然,关押机器人的监狱得专门提供。众所周知,那些机器人生育的后代,也像人类一样吃喝拉撒,除了身上隐藏着线圈、芯片和齿轮之类,跟人类在外观上难以区分,可以说是整合了钢铁和血肉、杂糅了科技与人性的一代新人,他们自诩为最先进的人,谈及传统机器人或人类,往往语带不屑。
由于人类有数千年对待监犯的丰富经验,这对监禁机器人大有裨益,不少做法都可以直接照搬。监狱的安保设施要求更高,鉴于机器人的破坏力极大,连墙壁都由厚重的铁板及钢栅制成,是名副其实的铜墙铁壁。传统的铁丝网还是起到了很大作用,机器人身上的仿真肌肤并非绝缘体,遭受电击虽不会致命,但仍极其痛苦。监狱的大门口堵着一块重逾一吨的磁铁,一旦有机器人经过,必被吸住,动弹不得。果城某座监狱对待不服管教的犯人新招迭出,传统做法是关禁闭,但犯人一不怕黑,二不怕闷。禁闭室密封而逼仄,他们一待就是十天半月,犹如老僧入定,渐入忘我之境。狱卒为了施与精神惩罚,试过放噪声,以大喇叭扮鬼叫,用了不少方法,皆无奈他何。后来,一个机器人看守献计,找了个悦耳童声录制《弟子规》全文,反复滚动播放,机器人就如被唐僧念了紧箍咒的孙大圣,头痛欲裂,无法抵挡,一时无人敢再犯狱规。其他种种惩戒方法,软硬兼施,均无此招有效,遂于邻近城市的机器人监狱中推广,效果极佳。
总之,机器人罪犯比人类罪犯更能忍受痛苦,更老奸巨猾,更不服从管理,是难啃的硬骨头。
某监狱有一个高智商犯罪的家伙,是一个珠宝大盗,因被合伙人出卖,失手被擒。他在狱中故意滋事,趁市长夫人前来视察,以淫言秽语挑逗,被狱方罚以禁闭一月,并关入一个铁笼子般的地下囚室,长宽高不足五立方米。他天天要听《弟子规》唱诵,不少狱卒都以为这厮必发疯无疑。孰料,他要的就是这一个月清清静静的独处时光。等时间到了,狱卒将门打开,一只巨鸟突然冲出来,翅膀猛扑,将狱卒击倒。狱卒一个打滚,赶紧拔枪,射击,只见那鸟一飞冲天,几个盘旋,已飞离了固若金汤的监狱,地上唯余一根羽毛,轻盈,闪光,乃钢铁所铸。那犯人至今不知所终。禁闭室里的手铐和脚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有的机器人自行研制了钢铁翅膀并能自由飞翔,该狱卒还是第一次目睹。让狱卒大惑不解的是,就算犯人有这个技术,材料、工具均缺,他又是如何研制的呢?狱方正在紧急开会研究,看要不要在监狱上空安装一个锅盖式的巨大物体,以防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那一年,我在国家图书馆查阅资料,希望能找到张大任或《沧浪客评传》的相关资料,按照某本文献的记载,那里头有我曾经遗忘了的往事。忙碌数日,一无所获。我在过刊室里随手拿起的一本《果城人文》杂志里,居然发现了一篇我写的非虚构文章,标题是《地狱七日游》,开始我还以为是模仿但丁《神曲》的幻想之作,没想到时间才过去二十多年,竟将此文忘了个一干二净。遂重读了一遍。文章开头写:
“在一个平淡无奇的炎热夏日,我接到了新加坡《天地人》杂志发来的邀请函。这是一份华文综合文化杂志,请我参加一个由十二位世界知名作家组成的地狱采风团,采风期间的食宿、交通等费用由主办方承担,受邀作家将在专业导游的陪同下游历地狱的各大景点及重要场所,并有幸现场参与阎王和判官审案的过程及参观罪人受刑的情景。作家须在采风结束后撰写一篇非虚构文章,供《天地人》发表,稿酬从优(注:非冥币)。我听说过地狱的存在,但不知真假。事实上,此类神秘之事,你要证否比证实更难。在我接触过的种种大小宗教中,都无一例外设有天堂和地狱,善人上天堂,恶人下地狱。在有的宗教里,地狱由魔王或撒旦统治,地狱犹如恶鬼及罪人的乐园,这就给人一种错觉,是造物主创造了地狱(造物主虽有大能,万事万物皆其所造,但似无直接证据说地狱由其亲手所建,这真是一个悖论),仿佛就是为了妥善安置这些有罪的灵魂,罪人在此恐怕比在天国更自在。但魔王仍梦想有朝一日率兵攻上天庭,抢占上帝的宝座,好像弥尔顿的长诗《失乐园》就讲述了这样的故事。而在某些宗教里,地狱更接近人间的监狱,将罪犯关押于此,受尽折磨,但仍给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固有震慑世人勿去作恶之功,亦有惩治罪人之效。至少,其统治者如十殿阎君及地藏王菩萨等地狱高层,执掌赏善罚恶之权柄及教化世人之重任,皆非邪恶的撒旦魔王可比,倒是跟人类社会的法官及收监者相似。即使是牛头马面等鬼卒,虽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亦是奉命行事,各司其职,不得擅自行动,更不可为祸人间,扰乱阴阳两界。现在有机会去地狱看看,倒并非坏事,如果是由牛头马面手执锁链捉了去,那可大事不妙,作为嘉宾采风,那又不同。我答应了。我们参观的当然就是后一种地狱,在历代文献及影视作品中屡见不鲜。
“一开头,我还以为参观的地狱肯定在九泉之下,至少也是一个类似地下洞府的存在,必须借助某种特殊媒介或某个咒语方能穿越生死两界。但出人意料的是,我从果城白云国际机场飞赴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之后,由一辆轿车将我接到文华东方酒店,稍事休整。待来宾陆续到齐,又被安排上了一架直升机,大约开了二十分钟,又降落于一个不知名的海岛。岛上繁花似锦,眼前出现了一座糅合了中西建筑风格的城堡,只见门口立有牌坊,卧着石狮子,牌坊上有一横匾,上有烫金大字:地狱欢迎你!分别以英语、马来语、华语、泰米尔语书写。入得城堡来,前面一座建筑物雕梁画栋,嵌装着琉璃飞檐,具有汉唐宫廷风格,后头却矗立着数十栋堡垒状的高楼,每栋恐怕有七八十层之高,外墙全嵌着玻璃,闪光夺目,就如矗立着数十面巨大的镜子……”
我到过地狱吗?关于描述地狱的文章算是非虚构吗?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待将文章读完,才恍然大悟。
该地狱中的审判程序是这样的:阎王升堂,鬼卒将嫌疑犯押上来,先由判官指控,阎王宣判,再由鬼卒执行刑罚。刀山、火海、油锅,乃是该地狱的三大刑场。这并不新鲜,刑罚专家还专门设计了一种颇具创意的刑罚,那就是制作了一面大铜镜,让罪犯站在铜镜前观看下一世的报应及痛苦,镜中种种恐怖景象,到了下一世即转化成夜夜上演的噩梦。说穿了,其实就是多加了一种精神惩罚,多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譬如,贪淫好色者必染上性病或终身阳痿,行凶杀人者必被千刀万剐,长舌妄语者终成聋哑之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设计者深谙犯罪心理学,并结合了轮回及恶报思想,其创新之处是发明了这种“未来之镜”,将下一世的罪孽及恶报一一提前呈现,犹如记忆芯片般植入头脑,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再也摆脱不得。以前转世投胎之时,必喝孟婆汤以清空记忆,如今,利用记忆变成了一种刑罚,不管投胎为人还是为畜为虫,一生皆饱受那些恐怖记忆的折磨,直至其多行善举方能在下一世的轮回中摆脱痛苦与噩梦。受刑者会看到他在“未来之镜”里的悲惨人生,先以幻境形式度过下一世的受苦人生,而他同时亦在镜子之外观看。但这一切仅是彩排,其悲惨生活将于未来的现实生活中一一展开,毫厘不爽。这是该地狱的一次伟大革新,受到了国际地狱联盟的赞扬及推广。也有硬汉悍匪,能挺得过刀山油锅,但在观看镜子里那漫长而悲惨的下一世时(就像看一部关于未来厄运的纪录片),却当场吓得屁滚尿流,立马痛哭忏悔。
“未来之镜”一词,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最终没有让我想起更多线索。倒是地狱的审判、刑罚现场的描述让我大开眼界,看来真的做到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文章写道:
“除了有判官及阎王,还有一个多达十三人的陪审团。来自新加坡当地的导游讲解说,这借鉴了西方的司法传统,多来源于欧美的大陆法。陪审团之中,固有人间的善长仁翁、各洞府的神仙乃至外聘的若干名天使,甚至还有某些道行不浅的飞禽走兽乃至天外来客。我对地狱鸟语花香的环境及温馨静谧的日常生活很感兴趣,赫然是花园式单位,城堡之中,均是无烟区。地狱中亦有学校、菜市场、超市、体育场、医院等民生设施乃至派出所、检察院、法院等司法机关,俨然是国内的大型成熟社区或独立国家,那么,这是比新加坡更小的国家了。此亦是该地狱的创新之处,公共设施供地狱的领导及员工使用(罪人当然无权享用),主要是判官、鬼卒及其家属,但也有地藏王菩萨这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特别人物。事实上,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地狱倒是越来越拥挤了。这些年来,还有来自天界及人间的热心人兼职做志愿者。但整个地狱,看上去和平安详,清正廉明,看来无人胆敢行贿及受贿,赫然如盛世净土。派出所的人闲过狗虱,整天无所事事。据说,该地狱的董事长在创办之初,即有口号云:办全球最好的地狱!后来,影响日深,且被评为全球十大地狱之后,又有豪言壮语云:办成可跟天堂媲美的地狱!……”
该地狱还成了当地的纳税大户,但其创收之法是一个谜,据说主要是制作并发售“未来之镜”,出口并远销海外的七八十个国家。该文章在末尾写道:
“该地狱还开了三百多家连锁店,分布于世界各地。我们参观的是旗舰店,经营及管理最为完美,设施最为齐全,连阎王都长得更高大威猛一些。啊,原来这不是真的地狱,而是司法界的有识之士联合商界精英、心理学家、刑罚专家等创办的另类企业。只是,其一切均严格按照古文献中的地狱来修建并经营。经营者的理念是,与其在人间修建天堂,不如多建地狱,让罪人现世现报,下世再报,有利于人心向善,社会稳定,如此则天下太平矣!地狱的管理者,皆是假阎王、假判官、假鬼卒(看上去当然无比真实,他们自己上班久了,也进入了角色),但罪人及其遭受的种种刑罚都是如假包换的,这是契约精神的好处。据说,自从该地狱开办逾十年以来,从来没出过一件冤假错案,并无一人一禽一畜一虫一鱼或其他生灵不服而上诉。这就是地狱创办者的本事了。但是,该人造地狱一直没有取得营业执照,亦即没有合法权,跟不少国家的私家侦探社一样,游走于法律和道德的灰色地带。董事长在告别酒会时致辞说,这次,主办方邀请十二位世界知名作家来采风,实地考察及体验,并将以生花妙笔写出纪实文章,在本国报刊、网络、公众号上发表,正面宣传地狱,推广地狱,以争取全世界有识之士的同情与支持,让地狱之花开遍全球,以后还要开到银河系的那些宜居星球上去,此不特是地球之福,亦是三界乃至全宇宙之福!当然,大力兴建地狱——人工的、虚拟的,但也是现实中的、有惩罚效力的地狱——正是为了最后根除地狱,使人间处处皆净土,三界再无罪孽。到时,敝人下岗,阎王失业,鬼卒遣散,方算功德圆满!”
事实上,我很少重读我的旧作,太多了,想读也读不过来。后来我才发现,不想读是因为它们没有激发我阅读的兴趣。但这一次,我津津有味地读完了这篇约两万字的长文,就像阅读大师的名著那样给我带来了惊喜和愉悦。平时,我自恃想象力出众,在创作时总是重虚构而轻纪实,现在发现不然。也许是因为现实的离奇荒诞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在《地狱七日游》这篇文章里,我极尽赞誉之词,若世人皆知有此一地狱存在,何愁人间不太平!文章发表于《果城人文》的《非虚构》栏目,写地狱的文章只能是虚构,但对于一座人工修建的地狱就不一样了。只是,这样的地狱恐怕徒有虚名,它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真正的地狱呢?它能以假乱真吗?倘若如是,必会扰乱人间的司法与审判,那么,这终究是人间的审判而非宗教意义上的最后审判。
我努力回想它到底在哪儿,但除了知道在新加坡境内的某个小岛,根本没有其他信息。一个隐秘之所,却愿意花钱去卖广告,真是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