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平
内容提要:鲁敏长篇小说《金色河流》是一部改革开放时代的个人编年史和生命诗篇,是一部在文学文本和社会学文本之间“摆渡”的特殊文本。改革开放进程的重要时间节点定义了改革开放的时代主题,时代主题反身规定了个人意义,从而构成了所谓大时代和时代之子的命运耦合。《金色河流》与其说是写改革开放时代新富阶层的财富故事,不如说是反思这一阶层的财富故事。小说家鲁敏摆脱书写英雄末路可能的感伤主义抒情,在中国当代文学反思文学的延长线上扩张了文学空间和审美可能。
鲁敏在长篇小说《金色河流》的尾声《如涓如滔》中写道:“是九月末了,金秋安详,街巷里满是老桂树浓郁沉静的香气。”1鲁敏:《金色河流》,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559页。“九月末”和小说的动笔时间2019年11月只隔了一个月。是否鲁敏写下《金色河流》的第一句“二月里还是冷”时,1鲁敏:《金色河流》,第2、208页。已经决定将穆有衡(小说简称其“有总”,下同)的离世安排在“金秋安详”时节?安详,是季节,也是人;是逝者,也是生者;是逝者的救赎与解脱,也是生者的宽宥与和解。也就差一个多月,想抱个孙子的有总没有等来王桑和丁宁的孩子来到人世。死神带走了他的肉体、回忆以及一生的金钱。
尾声之前——小说第四部分之八“橡皮”中,公证人宣读完有总的遗嘱离去后,谢老师、河山和肖姨等人悉数坐下喝粥,小说用了“家人们”这个词称呼他们。这个普通的家常场景,遥遥对照着二十九年前何吉祥遽然离世后,他老婆带着哥嫂到吉祥公司一通扫荡的情景。其实,和遗嘱最有关系的是王桑和丁宁夫妇,但王桑本无意做“富二代”的财富传人,人工授精成功后,丁宁在两个人的婚姻生活中第一次自己做主。《金色河流》并不肯定代际之间财富转移的必然性和合理性,而是理解“财主的儿女们”不以财富积累为中心的人生选择。这并不意味着小说家鲁敏对金钱、财富和资本抱有敌意,她想要表达的是,所有遵从内心的选择都是值得尊重的。
一
从资本的积累、流转和扩容的角度来看,《金色河流》的财富故事是由何吉祥和穆有衡接力续写完成的。首先出场的是何吉祥,“因为能画两笔,退伍后被拨拉到大华电影院了,负责画海报”2鲁敏:《金色河流》,第2、208页。。按照时间推算,1970年代中期,从农村入伍的青年退伍后能够留在城市的,应该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根据鲁敏的写作习惯,大华电影院可能就是南京人都熟悉的“那座”民国建筑遗存——大华电影院(原名大华大戏院),出自著名设计师杨廷宝之手,这座1930年代的民国建筑,不仅是当时的高端娱乐场所,而且在1980年代它的票房收入也是领跑全省乃至全国的。3“上世纪80年代中国电影蓬勃发展,掀起了国产片发行放映的高潮,《天云山传奇》《芙蓉镇》《红高粱》《黄土地》等在大华上映,仅有一个放映大厅的大华影院每天放映10场,每日放映19 个小时左右依然一票难求,有时连续不停循环放映,尽管大华电影票价比其他影院贵20%左右,黄牛卖的影院走廊的加座票也有人抢着买。”“1984年大华在江苏首先突破票房100万元大关。”王士群:《苦难辉煌——南京老大华影院盛装新开侧记》,《中国电影市场》2013年第7期。虽然按照小说所提示的信息,何吉祥去南方之前,录像厅兴起,“电影院是完全歇菜”,“吉祥已被欠下五六个月工资”。1鲁敏:《金色河流》,第213、213、260、213页。但即使不考虑现实中大华电影院的影响力,以整个电影和电影院在1980年代中国的行业状况,似乎并不能确定何吉祥一定因为行业低迷“到南方”去寻找人生的转机。何吉祥“到南方”应该别有他因。
小说提供的另一个答案可能更接近事实。何吉祥老婆给何吉祥戴了绿帽子,而且可能他在部队时就戴上了,他们因此才分了居,这作为何吉祥去南方的诱因,也使得何吉祥在南方另起的情感故事有了可能性。小说反复写到“绿帽子”加诸何吉祥的创伤记忆,比如穆有衡回忆和云清共同吃饼的少年苦难生活,念及穆有衡和云清的情深意笃,何吉祥“难掩伤感”2鲁敏:《金色河流》,第213、213、260、213页。。因此,“到南方”去的原初力量可能是何吉祥的情感创伤。如果不以何吉祥失败的婚姻生活作为前提,《金色河流》的叙事逻辑不一定是现在这样的。“到南方”去也许是偶然的,但何吉祥的发迹却是由占领改革开放先机的南方所赋予的。
1984年,何吉祥只带了“一个头两只手”3鲁敏:《金色河流》,第213、213、260、213页。就去了深圳。深圳,一个新兴的城市接纳了这个婚姻生活的失败者。特区发展背景下的深圳不但庇护了何吉祥,也使他做成生意发了财。从小说所提供的信息看,并不能确认何吉祥的南方之行是受这些改革开放实践的诱惑。事实上,何吉祥和穆有衡的致富,享受的虽然都是改革开放的红利,但何吉祥南方之行是对民间声音的直觉反应——“大家一说南方,感觉就是满大街滚钱”,“另一个战友,也因为厂子效益差,就办停薪留职去了南方”。4鲁敏:《金色河流》,第213、213、260、213页。小说的这些情节是接近1980年代国民日常生活的南方想象的。
《金色河流》中,何吉祥的致富经历不是1980年代坊间流传“走私”“倒买倒卖”等一夜暴富的神话,而是底层青年向上生长的时代写实。从文学谱系上,它可以接驳到路遥和贾平凹等1980年代乡村小说乡村知识青年奋斗的故事。在到达成功之前,这样的故事交缠着勤劳、偏见、屈辱和危机四伏等情节。整整三年,何吉祥在建筑工地、饭馆、电子厂都做过,也倒腾过配件生意,这应该是绝大多数初生代移民深圳的青年的特区故事。在何吉祥后面进场的有总更惨烈:“想想早年间,多少的流金淌银,也是多少的流泪淌血,何吉祥死,我老婆云清死,我家沧成傻子。包括车队出人命,被仇家往身上泼粪,被诬告到差点进号子,被内蒙古那边骗掉三百万,桩桩事都等于给眼里喷辣椒水。”1鲁敏:《金色河流》,第12、77页。和何吉祥一样从老家去南方的还有河山的母亲沈红莲。沈红莲和何吉祥,一个在饭店做啤酒小姐,一个从电子厂副段长混成小老板,他们遇上好上了。何吉祥去世后,沈红莲在出租屋生下河山,因带着私生婴儿在性交易市场上处于劣势,沈红莲便把河山送到天水她半瞎的姨母家,孩子最终流落“爱心驿站”,而沈红莲则成为出名的“金丝雀”,被小老板接力包养。工厂流水线、发廊和小饭馆成为乡村青年女性一般首选的南方就业场所。不仅是南方,包括几乎所有乡村青年女性的城市到达地,差不多都如此。“打工妹”这个称呼估计最早发源于1980年代的南方,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打工妹”文学形象的现实母本。沈红莲栖生“蓝房子”,五十四岁了仍然要靠街头张贴手机号码招徕生意,在已经没有任何竞争力的性交易市场零余偷生。我们不能判断这样的女性境遇,在近几年的深圳是多大范围的事实,但小说人物的命运故事可以从生活中来,也可能为了小说预设的叙事逻辑或者“文学性”的需要而被虚构生成。沈红莲的“蓝房子”和河山的“爱心驿站”的不堪生活,对于有总而言,是“一辈子都驮着何吉祥”“至今压得我翻不了身”“争取在死之前,要给反过来”,2是最重的债与罪。从小说叙事伦理看,《金色河流》意识到这种债与罪也是改革开放面向未来和未知必然要经历的,也是必须正视和检讨的历史遗产。但是,不知道是不在叙事主线上,还是小说家在等待这种正视和检讨所需要的历史和现实的洞悉力和思想力?事实上,《金色河流》并未着力于此,这也为未来鲁敏重新书写这一议题预留了思想和审美的空间。
《金色河流》拥有描绘从城与乡、东南沿海和西部以及东南沿海不同城市的改革开放时代全景图,把握社会转型和个人命运跌宕的文学雄心。这体现在小说人物的地理空间分布意义上,对作家而言,需要观察和勘探不同地区改革开放的时间表,以及对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个体的影响;既需要写时移势易之变,还要写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之变。从《金色河流》的时间线看,小说中的第三个春节,何吉祥自南方返乡归来,虽然他还没有像三年以后那么事业有成,但已经在向上的阶梯攀登。与之相较,一向胆子小、有个病娃子、一个
2 鲁敏:《金色河流》,第12、77页。奶娃子的穆有衡待着的曾经是“堂堂的”“近千号人”的机械厂早是一座空架子。1984年何吉祥去南方的时候,机械厂效益已经开始下滑。1鲁敏:《金色河流》,第208、267、262、263、267、273、275页。本来吉祥并不比有总强多少,但是“南边这六年下来,他可真是改头换脚了”2鲁敏:《金色河流》,第208、267、262、263、267、273、275页。。1990年,何吉祥再回来,老机械厂连空架子也垮了,何吉祥和有总谈论的话题也是“香港都要成为特别行政区了”“上海下半年就要开证券所了”3鲁敏:《金色河流》,第208、267、262、263、267、273、275页。“我们特区都搞十年了”等时兴话题。4鲁敏:《金色河流》,第208、267、262、263、267、273、275页。这一年,四十岁的穆有衡踏上了他的致富之路。
穆有衡自认为“吉祥是我的领路大哥”5鲁敏:《金色河流》,第208、267、262、263、267、273、275页。,他用何吉祥给的本钱开了衡祥水泥厂。小说的这一时间节点和情节设置可以和南京的著名企业家对勘。1990年,雨润集团的祝义才放弃安定的工作下海经商,这一年的12月,张近东的苏宁家电公司正式成立。6钱鹏飞:《苏商领袖:光荣与梦想》,机械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71、50页。这里值得探讨的问题是,为什么几乎同时“下海”的有总未能成为祝义才和张近东?仅仅是《金色河流》为有总选择了一条和他们不同的道路吗?如果考察有总、祝义才和张近东1990年代的致富史,虽然有总并没有像祝义才参与到1990年代的国有企业改制而成为获益者,但他和张近东一样选择的都是时代的新兴行业,张近东是空调销售,有总是物流。南方同样是有总财富之旅的启蒙地。因为,去南方跟吉祥交代过的那些上家下家打了一圈招呼,结清了欠款,有总意识到“内地形势也要起来了”7鲁敏:《金色河流》,第208、267、262、263、267、273、275页。。有何吉祥替他签下的那笔大单子托底,衡祥水泥厂很快上手了。也是那次南方之行,得到何吉祥朋友的点拨。两年之后,稳扎下来,有总立刻腾出手,开始琢磨“路上跑的”生意,就用何吉祥托有总转给沈红莲的巨款做启动,先从摩托维修、品牌代理干起,然后一步步升级,搞汽修汽配连锁,再搞中短途运输、长途大货、客运承包,成了“运输魔王”……8鲁敏:《金色河流》,第208、267、262、263、267、273、275页。巧合的是,这一年正是改革开放的重要历史节点1992年。可以说,《金色河流》命意在改革开放时代的个人编年史和生命诗篇,那么,改革开放进程中必然有些时间节点不只对个人生命发生意义,它们同时也提醒并定义改革开放的时代主题,甚至往往是时代主题规定着个人意义,所谓大时代和时代之子的命运耦合。
二
《金色河流》反复指认有总只是“小老板”。鲁敏强调的“小”既是产业规模、经营方式和商业版图,也是,甚至首先是格局、气象和魄力。同一个世界,缘何走着走着就有了小大之分。除了有总,“小老板”当然也包括小说里篇幅不多的老雷、欧阳夫妇和严家兄弟等几个有总生意场的“老对家”。“他们这批小老板,大多白手起家,是斩草劈蛇的开路先锋,也是乱中取胜的野路子,三四十年冲杀下来,固然吃了很多苦,流了不少汗,但毫无疑问,最肥厚的那一勺猪油都给挖到他们碗里了,有的碗大,有的碗小而已。”1鲁敏:《金色河流》,第217页。小说暗示,从河山后来得到做信托的朋友提供的宽齿梳子似的大数据看,有总并不在最有钱的那第一方阵里头。很显然,有总们都是不入各种富豪榜的“小老板”。正是为富豪榜所不载,有总们才有可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世界可以遇到,也可能相处的人。可以这么说,经过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我们不少人周围或多或少都有几个有总这样的“小老板”。不只局限在南京或苏南一带,1984年对外开放的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闽南厦(门)漳(州)泉(州)三角地区三个沿海经济开放区多的是这种“小老板”。《金色河流》写一个有总其实反映出一个“小老板”的群体,而这个“小老板”群体,他们的日常世界和精神世界并没有得到中国当代文学充分的表现。
进一步参照“苏商”群体观察有总和他的老对家们,前面举到的张近东和祝义才比生于1950年的有总晚一个代际,分别出生于1963年和1964年,是《金色河流》中木良和谢老师的同代人。《金色河流》没有在代际分布上展开改革开放中国的财富地图,它所写的木良和谢老师来自艺术界和传媒业,木良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昆曲传承人,谢老师也有类似的理想主义的职业起点。从代际上看,在江苏的知名企业家中,有总接近生于1952年的波士登的高德康和雅鹿的顾振华,但是高德康和顾振华都有苏南模式的乡镇企业背景,他们的经商史可以追溯到改革开放之前的1970年代中前期。高德康和顾振华虽然都是学徒出身,但他们得市场经济的先机,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又完成了现代企业转型,确立各自的品牌,进而走向世界市场。有总错过了先机,在他们那一代民企里完全排不上号,而且只能和比自己晚一个代际,却接受了正规大学教育的一代人一道同场竞技。事实上,也应该看到改革开放时代工商业的成功者也并非按照出场顺序先到先得多到多得。以《金色河流》中的昆山雷总为例,他是“开发区第一代老棍子,最早是跟台商做钢线起家的”1鲁敏:《金色河流》,第4、76、73页。。昆山属于长三角地区,其开发区正是成立于1984年。
写有总一代人的生命长史并不是《金色河流》的预案。从小说出版后鲁敏接受的访谈看,她只想写有总改革开放时代的生命断代史,改革开放时代与生于1973年鲁敏的精神成长等长。改革开放的政治理想和社会共识,从一开始就确立为建设现代化,或者通俗表述为“富起来”:“我们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让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2《改革 开放 搞活——国务委员张劲夫谈中国当前经济改革方针》,《瞭望周刊》1985年第11期。某种意义上,“富起来”是改革开放时代的主题,也是不断注入的动力。故而,《金色河流》也旁及其他小说,在改革开放财富史背景下思考中国人的财富观,是文学文本的重要命意所在。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一文中认为:“当代中国思想界放弃对资本活动过程(包括政治资本、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的复杂关系)的分析,放弃对市场、社会和国家的相互渗透又相互冲突的关系的研究,而仅仅将自己的视野束缚在道德的层面或者现代化意识形态的框架内,是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3参见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62页。应该看到,现在我们读到的《金色河流》集中在遗产的处置,其对资本活动过程的分析依然是初步的。
尽管作家试图在生命长史上观察有总一代的财富史和财富生活,小说却独独追溯到他们五十年代末少年时代的饥饿记忆。小时候烧羊肚子上的蚂蟥血吃的何吉祥,老家在邳州邹庄,却直到部队才第一次吃上鸡肉;云清给挨饿的有总吃黑面饼等。财富在某种意义上即满足,免于物质的匮乏,也能够获得精神满足的物质资源,而何吉祥们的生命却起于极度的匮乏和贫困。讨论有总们的财富积累有“血和肮脏”的原罪说,是不是除了所谓原罪说,有总和他的朋友们财富积累、经营模式以及财富观,也有着匮乏时代的创伤记忆和心理原型?他们这一拨子谙熟小钱进大钱出的生意经,4鲁敏:《金色河流》,第4、76、73页。他们也算计和攫取,所有的事都是生意,生意即信仰。有总长年订阅国字号省字号大报,但凡头版头条,“仔细琢磨起来,没准也能是一笔好生意”5鲁敏:《金色河流》,第4、76、73页。。他们不喜欢正面强攻,爱走偏门小道,顺着政策红利的大动脉往周边走,甚至谈不上上游或下游,只是远远一个支流。1鲁敏:《金色河流》,第74、75、432、90、198页。他们 “搞汽修建材电子配件,都是力气生意”,2鲁敏:《金色河流》,第74、75、432、90、198页。对无形生产力抱有敌意,3鲁敏:《金色河流》,第74、75、432、90、198页。讨厌“世界工厂”和“无形生产力”4鲁敏:《金色河流》,第74、75、432、90、198页。。故而,就整个改革开放时代的市场经济活动而言,他们不但是“小老板”,而且是保守、胆小的“旧式生意人”,哪怕他们像有总这样所从事的行业是水泥、造纸、物流和保健品。在1980年代以后“世界工厂”和“无形生产力”的市场经济时代,他们虽然有的还没有退场(如雷总),有的才刚刚登场(如有总),但这些落伍者、迟到者即便在市场上有所作为,也只能是“小老板”而已。
文学文本关心的不一定是时代的高歌猛进者或者失败者,尽管失败者先天就被赋予文学性。在一定意义上,《金色河流》有总的财富故事是献给“中间代”的。他们的“小老板”和“旧式生意人”心态不只在财富积累,也在财富支配。无论是何吉祥秘密存单的巨款,还是有总的保险柜,他们并不将可支配财富完全投入扩大生产经营,更不要说做同时代“大老板”蛇吞象的市场博弈。1996年,机械厂倒掉之后遭到各种变卖,几番转手,最后被开发成筑枫雅居,有总买下了其中相连的两大套。如果小说为有总冠上的“运输魔王”的称号名副其实,在1996年前后民营企业兼并重组中小型困难企业的政策红利下,有总没有去兼并重组凝结了个人感情的机械厂,而是去小县城投资一家小包装厂,正可看出“小老板”有总见识、魄力、格局和境界之小。小说最后有总虽然留下遗嘱捐献全部财产,但不意味着他理解慈善的现代意义,有总要的是莫名其妙的自我感觉,就像谢老师红色笔记本记录的“多香”“面对面”“坐飞机”“神仙佬儿”几条素材的所谓慈善,有总只做过一桩有名有份的正经慈善,就是对西部贫困学生河山的结对子,别的慈善项目或者机构就休想叫他再拔一根毛。5鲁敏:《金色河流》,第74、75、432、90、198页。有总结对子的河山,也是他亏欠的河山,成为他捐献的执行人。何吉祥托付给有总的巨款以如此方式回到河山手上,且以“吉祥”来命名这个机构。财富如水流动是我们熟悉的中国古典意象。《金色河流》的财富河流从何吉祥经有总向前流动,然后又回流到何吉祥一开始期待财富抵达之处。漫随流水,河山给流动的财富赋予时代也是年轻一代的新意。
有总“无法接受任何一个女人取代云清,成为松果的女主人,成为沧、桑的妈妈”,故而,王桑最后得出“父亲是懂得爱情的人”的判断。1鲁敏:《金色河流》,第523、363、39、15、79、30页。殊不知有总在感情生活上对那些肉麻兮兮哭哭啼啼的儿女情长从来都不心跳,“从来开宗明义地勾搭”2鲁敏:《金色河流》,第523、363、39、15、79、30页。,柔情野史,最后半步猝然放弃,因为有总认为“婚姻是多么典型的经济行为,他不会接受这样的掠夺”3鲁敏:《金色河流》,第523、363、39、15、79、30页。,貌似痴情人,其实骨子里是生意经。有总的财富源头始于何吉祥的南方发迹,他跟何吉祥的情分,是从部队搞黑板报起头的“有总写诗编文,何吉祥画美术字”4鲁敏:《金色河流》,第523、363、39、15、79、30页。。这种战友情在退伍之后很容易转换为牢固的江湖兄弟情义,成就了有总生意的“江湖情义”,而有总昧下何吉祥托付给沈红莲的巨款冒犯的也是江湖伦理,通俗地说,是坏了江湖规矩。有意味的是,有总的发达是从冒犯和破坏江湖伦理开始的,但他却信奉做生意关键是搞对方向和搞好关系,“关系就是生产力”5鲁敏:《金色河流》,第523、363、39、15、79、30页。,整天价地吃饭喝酒送礼交朋友,6鲁敏:《金色河流》,第523、363、39、15、79、30页。因此,我们能理解小说总结有总们的成功经验,假如做生意也分流派的话,有总上头没人,故不算是后台派,更搭不上任何“二代”脉,有什么大树或大腿能傍一傍抱一抱的,也不是家族一路下来的大户派,有总生生地就是靠着多个朋友多条路。
“在公有制的基础上,能人发挥其长,会经营的先富。”7《改革 开放 搞活——国务委员张劲夫谈中国当前经济改革方针》,《瞭望周刊》1985年第11期。“先富阶层”或者“新富阶层”的出现是改革开放的必然成果。据李培林主编的《中国新时期阶级阶层报告》所认为的,“新富阶层”本来是指改革开放之初农民家庭年收入在万元以上的“万元户”。“国外媒体采用了一个西方更通用的名词进行意译,即‘New Richer’,再按字面直译成中文,就是‘新富阶层’。用老百姓更通俗的语言说,就是‘大款’或‘款爷’。”8李培林主编:《中国新时期阶级阶层报告》,第33、36、55页。根据李培林撰写的主报告列在“新富阶层”第一位的即是个体户和私营主。“新富阶层”只是“一个分散在不同社会阶层的泛化群体”。9李培林主编:《中国新时期阶级阶层报告》,第33、36、55页。“在职业声望排序中位次并不高的高收入群体中,有一部分人试图炫耀式的高消费来满足自己对象征性权力的追求。”10李培林主编:《中国新时期阶级阶层报告》,第33、36、55页。《中国新时期阶级阶层报告》分报告《中国社会分层结构变迁报告》分析个体私营工商层这个“新富阶层”认为:“在改革的初期,农村的工商层大体上还是由农村的精英层转化而来的;而相反,当时城市中最早进入个体私营工商层的是一些边缘群体,这就造成了当时城市的个体私营工商层素质较低的状况。”1李培林主编:《中国新时期阶级阶层报告》,第80、81、89页。从其进一步的来源分析看,农村个体私营工商层的第四种,即包括穆有衡和何吉祥这样的复员专业军人。城市个体私营工商层则未列入复员专业军人。但该报告也指出,1990年代以后,特别是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后,城市个体私营工商业发展迅速,一批干部、知识分子开始“下海”,城市中的私营工商层的素质亦有了较大提高。2李培林主编:《中国新时期阶级阶层报告》,第80、81、89页。穆有衡和何吉祥虽然都是复员专业军人,但都出生农村。
鲁敏在书写改革开放时代,并从改革开放时代汲取新知和能量来肯定新富阶层崛起的时代意义。这些新富们不是旧时代的弃物,而是新时代的产物并部分地参与建构了新的时代。除了坐拥财富,新富阶层的日常生活和趣味混合了个人成长的时代记忆和圈子时风。3鲁敏:《金色河流》,第3~19、71、90页。有总们的朋友圈以驻颜、养生、静修、收藏、留名和抱孙子等为主,展现了新富阶层的生活志和风俗史。脑中风之前,有总已诸病缠身,但他常常将医嘱置之脑后,倒是把各种道听途说的鬼怪偏方奉若大法。4鲁敏:《金色河流》,第3~19、71、90页。不仅如此,其实在有总脑中风之前,他们已经以粗鄙的生活和审美的消费生活替代创造财富的事业。社会生活意义的“脑中风”和“偏瘫”,在生理性的“脑中风”和“偏瘫”之前即已然发生。有总并非生来粗鄙之人,他和二子王桑谈到他的中学风采,他说他懂文明,讲唯物,爱读点书,还读过外国小说,比如《基督山恩仇记》。对不断刷新的新玩意儿,他们总是恨声闭目地大力排斥,但却不妨碍日常生活和世界同步接驳,比如有总在穆沧住处装远程监控和克隆松果,“老叶子还没掉落下去,油绿的新叶子,已经摇曳着把它们覆盖住了”5鲁敏:《金色河流》,第3~19、71、90页。。“1979年改革以来,中国社会分层结构发生重大变迁,其主要特征表现为各种身份制度的衰落与解体,新的分层体系的形成。”6李培林主编:《中国新时期阶级阶层报告》,第80、81、89页。“先富起来”不只是先后问题,而且是阶层流动和翻转的上下问题。这种阶层流动和翻转可能发生在城与乡、发达地区和欠发达地区、阶层与阶层之间,同一个阶层也可能有向上和向下的分化。曾经的女车间主任做了曾经的普通工人家的钟点工,肖姨“岁数不老小,可手脚极是麻利,不论在不在饭点上,她随时都能端出两碗‘热乎的’来”1鲁敏:《金色河流》,第23、469、30页。。肖姨在《金色河流》的出场几乎都伴随着“热乎的”:一碗稀稠均匀的小米薏仁杂粮粥、一小碟橄榄菜、两枚细腻入味的茶叶蛋(《红皮本子》)、韭菜鸡蛋馅儿的水饺(《病梅》)、一碗酒酿元宵(《小牛犊》)……在小说的一个场景中,鲁敏写道:“王桑心里一阵感念,肖姨身上那种家常的忙碌,简直有一种光辉,罩得人安详。这么多年,父亲也一直受用着这种日常的笼罩吧。”2鲁敏:《金色河流》,第23、469、30页。这不仅仅是王桑的视角和感受,也很容易判断出作家对于肖姨角色转变的认同(亦包含着对人物命运的体恤)。这里面隐匿着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这样暖与温的家常场景还不仅仅是一般意义的女性回归家庭,其内部置入的是社会结构变动的下岗女工的故事。沈红莲由城入乡沦入风尘、肖姨和下岗女工故事,某种意义上,都是现代女性启蒙叙事的反面。对沈红莲的命运悲剧,鲁敏显然坚决地站在现代启蒙立场上对她抱有人道主义的同情。而对肖姨,《金色河流》的态度则是暧昧的。在肯定女性走出家庭的现代的革命的意义背景下,《金色河流》所提供的以钟点工的身份回归家庭的女性形象本身就构成一种质疑。女性即便以降低社会阶层为代价回归家庭,是不是也可能获得生命的自足、独立和尊严?事实上,鲁敏给予了肯定的答案。《金色河流》所有涉及肖姨的场景都是家常的、安详的和抒情的调性。我们只在类似肖姨和谢老师的对话中,才能感觉到家常的温情掩盖了肖姨内心的隐痛。
三
《金色河流》关心的不只是现实经由翻转和重组的阶层图谱,而且是不同阶层对应的精神图谱。王桑是官场仕途的零余者和边缘人,他也是有总算计的生意,打小就开始,有总即以云清因为生他,脑子生岔,跳楼自杀的一套残酷家史作为睡前故事,绑架王桑“必须成为这个家的远大前程”3鲁敏:《金色河流》,第23、469、30页。。有总给王桑的不是子承父业的选项,而是通往仕途的进阶教程,从读书、交友、进的大学、选的专业、上的党校,到洗冷水浴、吃冰激凌和选择结婚对象等,事无巨细地寄托并规划王桑的“康庄大道”。王桑惊惧地审视自己的处境,试图摆脱有总养成的路径和“官模子”,不仅在婚姻中选择做丁克,在他而立之年,王桑借着机构转改,突然离开机关,偏离远大仕途,去到凹九空间做起艺术展览,并把这种选择看作自己生命明净的转折和小小的自由。王桑甘于“寂寥”。对他而言,凹九空间是“空谷所在,土静尘不动,颇有热寂归一的宇宙终极之感”1鲁敏:《金色河流》,第56、172、350页。。对昆曲的投奔,也是王桑自然而然的寥落之选。“他没有母亲。相当于没有父亲兄弟。相当于没有妻子没有爱。相当于没有事业没有价值感。也没打算生儿育女。所有方向,都是空的,他如野如孤,只有昆曲这唯一的寄寓。他喜欢的就是昆曲这一份落寞、式微,不足为人道也的自珍,甚至……是同归于尽的末路感。”2鲁敏:《金色河流》,第56、172、350页。王桑的自我选择和人生道路当然谈不上剧烈的弑父行为,至多是“拧巴”,也正是“拧巴”,王桑从寡淡的婚姻生活中眺望河山,对她隐隐约约地有情和动心。小说中如父兄如知交的老木良比王桑年长二十岁,他把自己“锁死”在昆曲的痴呆境界。木良是昆山下面小镇人家出身,“传”字辈挑大梁的昆曲大角,剧团转企改制做团长。小说给予王桑和木良凹九空间的昆曲试验很多篇幅(现实生活中,鲁敏就是一个昆曲迷),在一定意义上,凹九空间是小说空间,也是鲁敏的别处和远方。在炙手可热的市场经济时代,凹九空间是一个精神的飞地。令王桑和木良沉浸其中的昆曲是古老的事业,但从精神趋向上看,他们却是悖时的“新人”。
不仅凹九空间是一处精神飞地,《金色河流》里的南方是某些人财富的乐园,更是一部分人的心灵归属之地。1999年,因“童工瞎眼”的深度稿被有总挑出传媒界的“南谢”谢老师归入有总门下做了公关总监,“但十七八年以后,当谢老师去南方寻找沈红莲。谢老师对南方,仍有母胎之亲,这里是最热血的源头”。“那是他一生中最接近理想的时段。”3鲁敏:《金色河流》,第56、172、350页。而回过头看谢老师做了有总公司公关总监的1999年,12月29日发表的《南方周末》“2000年新年献词”写道:
在这一年里,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证明:我们一直没有放弃。我们呼号不息,是因为没有一天曾熄灭我们的梦境乃至浪漫;我们致力于一毫一厘的进步,是因为我们痛感改革决无近路可寻。我们一次次泪流满面地奔波在多灾多难的土地上,首先因为我们爱,因为爱,我们恨;因为爱,我们争;因为爱,我们以职业记者特有的方式,和土地,和父老乡亲血脉相连。1《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因为我们爱得深沉》,《南方周末》1999年12月29日。
某种意义上,王桑疏离仕途,木良沉身昆曲,谢老师被挑出传媒界,是19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时代知识人境遇的微观样本。在有总的致富传奇之外,《金色河流》有一条线索是王桑、木良和谢老师,或者精致审美,或者理想主义,或者内心生活的逃逸史。这样的故事在每一个时代可能都会发生,但《金色河流》是有着典型的属于中国八十年代以来的问题意识,尤其是九十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无援的思想”“反抗投降”等来自历史深处声音的回响。类似的主题在鲁敏的《伴宴》《奔月》等小说中一直有所表现,《金色河流》则将这块理想主义的精神版图拼入改革开放中国的全景图。
毫无疑问,鲁敏是我们时代理想主义者的精神同路人。可贵的是,虽然鲁敏对有总的财富生活或显或隐地进行批判,时而语带讥讽地嘲笑有总们这些新富阶层,但是鲁敏尊重和强调“富起来”在改革开放时代的进步意义。只有承认这一点,《金色河流》在叙事伦理上才是一部真正具有当代性的小说。鲁敏肯定王桑、木良的精神至上,肯定谢老师保有新闻理想,肯定的是他们保有理想主义激情以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行动力和实践精神,不是简单地为行将逝去的事物唱挽歌,而是呵护并激活行将逝去的事物在当代生活所发生的作用。王桑和木良致力于昆曲精致审美的普及和推进,谢老师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沈红莲和河山以及晚景寂寞的有总持守人道主义的理解和同情,他归于有总门下,没有做弱者的霸凌者,反而是有总的批判者和审判者。正是作为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精神同路人,小说称“伤得没一块好皮好肉”的河山“是童贞的”。2鲁敏:《金色河流》,第493页。一定意义上,“她是童贞的”只是对河山爱心驿站卖惨讹钱和“仙人跳”讹诈等不堪生活的小结,这是理解之同情。对患有阿斯伯格综合症的穆沧,作家同样抱有理解和同情,故而,小说不厌其烦地写穆沧的日常生活,写他的飞行棋、动画片、沙漏、录音故事、政治家演讲或者名人名言以及味道的敏感(比如3路车驾驶员飘柔洗发水的味道)等——以我对鲁敏的了解,我清楚穆沧是有确凿的生活原型的。但这还不够。鲁敏要在《金色河流》里为河山唱赞歌,为她的野马驹的性子、野藤疯长的经历和亦侠亦盗的做派……1鲁敏:《金色河流》,第244、152、267、438~439、89页。甚至我要说,除了因为对昆曲的私心欢喜而对木良投注了私心的欢喜,《金色河流》里,鲁敏最热爱的人就是河山了——她爱她的性格,写她的纯真;她爱她的行事,写她的任性。因此,有总遗嘱将捐赠的执行托付给河山,既是在小说逻辑意义上的有总的赎罪和他的生意经使然,更是鲁敏私心里对河山这个小说虚构人物的热爱。小说家对人物的私心热爱是不讲道理的。《金色河流》写河山创业屡创屡败,而小说的尾声河山第一次执行有总的捐赠,青山堂义拍却成功了。
四
阿特伍德在《偿还》里曾经讨论过债和罪的问题,她提及,在某些情况下“债”和“罪”是一个词。2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偿还——债务和财富的阴暗面》,张嘉宁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56、90页。不仅如此,她认为债和记忆相关,“没有记忆,就没有债,债务是过去发生的交易中产生的亏欠,如果债务人和债权人双方都不记得它,那么事实上这笔债务就勾销了”3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偿还——债务和财富的阴暗面》,张嘉宁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56、90页。。《金色河流》的债与罪是及己的,债务人和债权人并不仅是交易的双方,而是亲如手足的朋友。何吉祥记得有总的身份证号码,保密户头的巨款,临死前托付有总交给沈红莲,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用。有总“用何吉祥交代给我的私房钱”翻身,4鲁敏:《金色河流》,第244、152、267、438~439、89页。衡祥水泥厂成交的第一单的血本钱,“他是拿我当股票投资的”5鲁敏:《金色河流》,第244、152、267、438~439、89页。。有总去找过两次沈红莲,以对沈红莲肚子里的孩子存疑来自我分辨,最终承认自己的薄情寡义。沈红莲由于穆有衡的有意错失,被抛入无人问津的生之孤岛;有那样一笔“巨大数目的私房钱”,本当含着金钥匙的河山被伤得没一块好皮好肉。故而,小说提出一个疑问:“晚景长夜,如水漫流,反复的淘洗之中,有总怎么就还是没有过的了这自我审判的关口?血管崩裂之前,最后一刻的翻身挣扎,子午时分的幽光投射,他所想到的,是什么?”6鲁敏:《金色河流》,第244、152、267、438~439、89页。回到小说的第一部分,《金色河流》以“巨翅垂伏”作标题。小说写道:“有总这样残了弱了,不再像一只巨翅猛禽”,7鲁敏:《金色河流》,第244、152、267、438~439、89页。二月天气下的有总“熠然有光的两行泪”“演弄起这样的垂死气氛”。帕斯捷尔纳克有一首著名的诗歌《二月》:“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大放悲声抒写二月,/一直到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荀红军译)在这里,二月是死亡与新生的临界。《金色河流》另外三个部分的标题:“尺缩钟慢”、“热寂对话录”和“一物静,万物奔”。出自狭义相对论的“尺缩钟慢”,是提醒我们如何看取时间和空间;“热寂”关乎宇宙终极命运的猜想;“一物静,万物奔”则是万物的转化。《金色河流》将这四个标题按现在的顺序排列,好像是一个有反思能力的人,从意识到死亡即将降临,到将个体放进宏大的宇宙中思考,最后进入从容死生的生命欣悦时刻。“没有记忆,就没有债。”曾经的有总“生意场上出名的凌厉角色,从来都是一股羽张似箭、带风如割的狠劲”1鲁敏:《金色河流》,第2页。。述往事,或者说追忆,它带给小说的不只是一种可能的哀伤调性,或英雄末路意义上的不提当年勇,更重要的是,当有总收缩了他的生意,因中风困在斗室,成为“巨翅垂伏”的“猛禽”,生意场上的杀伐得以止息,生命骤然减速,他才有可能重新回望那些流逝和流失的时光和过往。
我们谈论的罪与罚并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因果报应,而是良知觉醒、自我审判以及付诸行动的救赎和报偿。事实上,《金色河流》存在两个有总的形象,一个是生意场上精于算计的“凌厉角色”,一个是沉浸在内心独白(小说的前三部分,以不同的字体在其中的九个章节穿插了有总自己生命过往的讲述)从自我分辨到自我审判的反思者。值得注意的是,对应宇宙的寂灭过程,“热寂对话录”自扔“东西”的《垃圾》写到扔“南北”的《全家福》终。小说最动人之处不是有总处置那些凝聚了财富、情感、记忆的器物,而是把那些曾经熟悉的路再重新走一遍:芦席营曾经的城市成片厂区换作一种崭新的繁华——绕着万达广场,有总“自将磨洗认前朝”的是职工小卖部、二子念过书的附中校区、老澡堂子,到了老机械厂的小东门(对过原先有家驼子裁缝店现在是垃圾中转站)——与刚从部队下来和有总从不说出名字的战友一道晨跑的模范马路(一路总会碰到开门倒马桶的老太)——金陵饭店和晶丽酒店(它们有各自的招牌菜,尤其是晶丽酒店的大鹅翅)——往南中山南路去清真的面点店(寿桃最有名)——烧饼店和锅贴店——古林公园(和云清看过一次牡丹,另一次和云清看花是在玄武湖看菊花)——理发店(上个月才叫私人护理馆,二三十年一直给有总剪头敲背掏耳朵的白辫子小老板早就杳无音讯),让那些熟悉的、逝去的人在生命的幻觉里再活一次,有总生命最后的出行是他对世界全部的爱与留恋。小说写到表妹、大货车司机小常、电子厂的打工妹、下海经商2008年因金融危机而破产的丁教授、老班长、隔壁的老于头儿、赌死的田老大、云清,就是没看到吉祥。他是不是一直隐身着,看着,也等待着有总的自我审判?当有总生命停止,小说只能借陪伴有总二十年左右的谢老师之口说:
是他选择了这个时刻——河山的母亲有了下落,终是相当不堪,他的诸事,尤其与何吉祥的,已交代清楚,不论赎罪或偿还,就手撒开。往前,忙了几个月,把各种心爱之物,都做了割舍。再往前,则是那古怪的遗嘱。整个的串起来看,不是挺像一个弯弯绕的计划吗?而那位仝主任,作为双双下岗的工友之子,全靠有总撑起父母生计及八年学医,替他玩个什么花招,暗中维持体力——这甚至很好处理……1鲁敏:《金色河流》,第508、20、91页。
鲁敏选择了这个时刻,经由有总的追忆、对生命过往的清洗和反思,进入小说家的反思时刻。小说家展现了她的冷峻,克服了书写英雄末路的感伤主义式抒情,直接切入小说家的反思时刻。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伤痕文学容易造成肤浅的宣泄和失控的表达,然而,唯有反思才能进入历史和现实的幽暗之处。对于1970年代末开启的改革开放时代,文学虽然从来没有缺席,比如八十年代的改革文学和新写实文学、九十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等,但是富有历史感的反思文学可能刚刚开始。我正是从这种角度上理解《金色河流》的文学史意义。
作为一部反思型的小说,不仅有总和鲁敏之间构成一种小说人物的追忆和小说家书写之间的对话性,谢老师作为一个小说人物,同时也是一个书写者,其每一次构思中的写作都是《金色河流》的一个副文本。小说提供的四个可行思路即四个副文本。其一,谢老师不甘心从媒体良心变为资本家走狗,“要做一个长线的、总账性的选题,搭上大半辈子来干,以揪出有总的黑暗原罪史”2鲁敏:《金色河流》,第508、20、91页。。其二,有总是七十上下的年纪,三四十年左右的生意,白手起家的路数,精明多诈的性格,宏大、复杂的时代之子,“是洁净的藏污纳垢与包容万象,是原罪的肥沃大地与鲜花怒放”3鲁敏:《金色河流》,第508、20、91页。。其三,有总身上那些“别的”,还“没看明白”的东西,让谢老师既困惑又着迷,早年那股子报复性的愤然,既代表个人志气又代表业界高标的动力,衰减了,薄弱了,“对有总的看法里,已衍生出了厚厚一层时间包浆”。1鲁敏:《金色河流》,第221、222、513页。儿女们像是有总周围的行星,天体悬浮,各行其道。“尤其那莫名其妙的遗嘱,搁在有总的财富史上,是最无聊的收尾,可若换到儿女身上,文如看山不喜平,这遗嘱就很不平整,会对大家形成牵掣,让他们几个考察跑动起来。”2鲁敏:《金色河流》,第221、222、513页。这是谢老师关于穆有衡和他的儿女们的写作思路。直到第四个思路“虚构的非虚构”出现,谢老师从一个追求客观事实的调查记者,变成一个和有总休戚相关的反思者。世事流动,每个人都是一条浑浊深潜的河流,有着无法预测的小小航道。进而,谢老师从反思有总进入自我的反思:
二十年的时间,一百八十五个素材、三十多个场景、六条人物脉络、几组时代关键词……一阵椎心之痛,他也是一条独自奔腾的河流啊,要怎么交代自己这大半生的航道?3鲁敏:《金色河流》,第221、222、513页。
除了四个思路,还有谢老师的学生伟正从商业、读者和市场的角度,不断给谢老师矫正四个思路的理由,这无疑也是一种副文本。
最后,小说以“橡皮一到五”记录五个守灵人分别讲述的五个不同版本。橡皮某种意义上则对应着红色笔记本素材的记录,小说声称的185个素材出现的只有31条,最后一条标记的是167条,内容是“何吉祥之死”。那些没有在小说文本中出现的素材将会生成多少未知的文本?这样看来,现在鲁敏完成的《金色河流》也只是无数可能性文本中的一个。《金色河流》的生成性、游戏性的文本结构,让我们想到今天新媒体时代每个人都是写作者的事实,《金色河流》作为一个奇异的不断蔓生和增殖的文本,每一位读者,当然可以参与到新的文本生成,成为一个“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