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敏
小说人物的确立,虽则必然会有一个等待和求索的过程,但总的来说,还是顺流而来,从外部世界和时间深处,自然而然浮现出来的。硬拗或生捏的主人公,短篇也许没问题,长篇不大可行,因是要一起走远路的,十万八千里在前面等着呢。《金色河流》里写的这几位,似乎早就相熟、了然,并共同冷暖了多年,这回请他们到小说里,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继续一起走。为什么要换一种方式?因为选择或邀请到这些面孔,才是第一步;最重要的是第二步,我要把他们的故事尽可能转化为一个好的文本。我不能对着这些脸直接就依葫芦画瓢,我得溯回,求源,得折腾和作难。这可以理解为技术、风格什么的,或者干脆说吧,就是想标新,想溯流,想走异路,往更深处去。
谢老师这个人物,媒体人士比较感兴趣,说对呀对呀,我们身边好些个前辈大佬,后来都是走了他那样的生路。曾邀请过吉利公司前副总王自亮先生做新书对谈,他也老怀疑谢老师是以他这样的人为原型写的。其实早期的整个构思里,从来都没有谢老师这个人,他跟小说整个脉络可以说毫无关系。有一阵子,所有人物都齐了,故事也熟了,随时可以动笔,但我就是迟迟不能。老觉得少了个东西,要说少了什么,也说不上来。整天没抓没落,寻寻觅觅。一个偶然的闪念,谢老师出现了。我很满意,与之一见如故,深感同心同德,各样的陈年经验,如散落铁屑碰到大力磁石,都起来了。
这里所说的陈年经验,不只指特稿记者或企业家公关这样的生活原型,这部分自然是有的。还有别的一些莫名其妙、无形无关的东西。
我们看戏曲舞台上,常有很多与主干情节疏离、有趣但又不止于有趣的设置,比如检场人,剧中转场之际,他们会垂眉挂目地闯入幕中台上,坦坦荡荡地为剧中情景搬凳撤帐、腾挪空间。再比如角色的打背躬,不管生旦文武,只需身子微扭,衣袖半遮,即刻自说自话起其重要的内心活动来。还有南戏及明清传奇中的副末,负责开场时介绍剧作由来与故事前因,从而引出正戏,有时这个副末也会在剧情中兼扮角色,一般是次要但具有公信意味的人物,如老仆、判官、土地等。
具体到副末这个行当,《桃花扇》中的“老赞礼”是特别精彩的一个。他既开场、评点戏中人事,也兼角、成为场内之人,并以超出“赞礼郎”这一九品祭祀主管的身份,情动于衷,兴之所至,全程投身世事,成为全剧的“纬星”。“老赞礼,无名氏也,细参离合之场。”(语出孔尚任《桃花扇纲领》),老赞礼的分量,不仅在起首故事总纲上,还以他在各时间节点上的出现来穿引整部戏的编年纪事,更在几场重要戏码中参与剧情,见证并掩埋史可法的英雄末路,挥拳殴打奸党阮大铖,率领众人于乱中寻得山道,到了“加第二十一出”中,更是起身一跃,浑然跳出剧外,答内问:“昨日看完上本,演的何如?”老赞礼对答几如批语:“演的快意,演的伤心,无端笑哈哈,不觉泪纷纷。司马迁作史笔,东方朔上场人。”这分明是孔尚任在老赞礼身上的假借与寄托。及至终章之时,老礼赞、柳敬亭与苏昆生,更是分别以一首弹词,一腔弋阳、一套北曲,把全剧的离合之情、兴亡之感提升到深沉婉转的大境。
看看,多么精巧又严谨的设置,老赞礼的诸种行为与话语,有戏中戏,也是局中局,忽而沉浸在内,忽而又跳身在外,这恍惚的移位,自在的间离,现代性的推拉摇移——说这一大套,只为交代在此,谢老师身上,是有“老赞礼”之副末特质的。
还有前些年“非虚构写作”兴起的影响。这一波浪潮之大,对各文体写作者都有一种相当的刺激和带动,除了投笔其中,他们原本自留地的散文、小说、诗歌、评论之面目,也受到隐隐绰绰的影响。我就煞有其事研读过约翰·麦克菲、罗伯特·麦基等非虚构写作开拓者的大师教学课或写作指南之类的手册,也关注一些零碎理论,比如海登·怀特等关于“主观化”“修辞想象”“被选择”等诸多观念。包括平常摸鱼时,那许多公共事件的“十万加”及其反转、再反转的不断“十万加”,也从另一个维度,十分生动地展示出“媒体式非虚构写作”中呼呼作响的巨大风洞:对所有显在与潜在的素材,由于撰稿者的选择自由与主观拼法,同一组七巧板,这样组合一下,出来一只小鸟,那样组合一下,则出来一只苹果。不论小鸟或苹果,人们都可以镇定和自信地传播并繁殖:这可是非虚构哇。
谢老师在《金色河流》里的类非虚构写作行为,也可理解为他在玩七巧板,通过素材选择、思路设置、关键词锁定、IP模型等方式。在小说刚刚开始时,谢老师的这种“把戏”确实会有一个阅读上的考验与挑战,在版前试读中,我也收到这方面的修改建议,感谢出版方最终的包容,容我保留了这个不肯“顺毛抹”的尝试。我相信读者的智力和耐心,他们很快会从这个七巧板中获得多一层的趣味,感受到谢老师与书写客体的博弈之变,眼睁睁看着他的“屁股”开始移动,从壁上观落下来,从检场人到副末直到进入故事内部,他不断打背躬、自我斗争,又不断抢戏,推戏,动手动脚,动心动肺,直至“喜欢他们,包括他们的拧巴、玩花招、走回头路,变得怂,变得狠,他都愿意去理解和支持他们”。
不只如此,到小说的后半部,谢老师的书写行为干脆转向了虚构,看起来他是终于摆脱了“真实”的束手束脚,获得了类似“上帝之手”的无上权力?但对此,我同样表达了一本正经的逆向解构:不,虚构也是可疑的,也是经不得推敲的。在有总离开人世的那个守灵夜,谢老师邀请大家一起玩的“橡皮擦”,即是其中的一个把戏。
我们如何能够书写一个人的一生?我们是否有权力书写一个人的一生?哪怕是虚构的人物,哪怕以虚构的方式?哪怕是这个虚构人物自己出面?在小说内部,有总本人确实进行了大量的回望与独白,这当中,显然会有自我辩护的加权与美颜滤镜的成分,而谢老师的旁观,显然也不能排除掉他的视域局限,主客交叉的多层次阐释是交叉弥补,还是互为盲点?从“黑暗原罪史”到“时代之子”,从“穆有衡和他的儿女们”到“虚构的非虚构”,一再地推演与切换,是否仍是言不及意,表不及里的罗生门。直至最终死亡降临,并拉扯着我们谦逊地回到生命的命题上:有总这漫长起伏的一生,借势于时代,也受制于时代的这一生,其价值是可以铆定、确定和恒定的吗——橡皮擦这时就出现了,这是对小说虚构之无所不能的一次刷新和推翻,打开封闭叙事的陈年外壳,敲破“第四面墙”,面向小说之外,与迷雾中的真实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热烈眼神,并邀请它加入送别有总的篝火晚会,共享生命终章的叙事舞蹈。
总之我喜悦并欢呼于谢老师在最后时刻的加入,对读者而言,可单独拎他出来,考察其人其事,也可咂摸他对有总一家的渐变式立场,甚或可以撇开他,去自主理解有总及其儿女们的故事。于我来说,他还是一个叙事者投射,是略带戏耍的技术试验,他帮助我达成了一个文本上的双重扣眼,一方面在用非虚构手法拼装小鸟或苹果;另一方面又在摇晃虚构的万能之手,推掉契约式围墙的闭合藩篱,以此,来对复杂的不可截取的生命长河表达我的庄重与敬畏。
在深圳书城做新书对谈时,嘉宾戴吾三教授是研究改革开放产业史的学者,他对有总发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评论,认为他身上集中了早期那一批创业者的特征:既有民间街头那种明争暗斗的原始本能,然而又巧妙和无师自通地运用到类似“杠杆”与“滑轮”原理的财富动力,这三四十年的商海起伏,能像有总这样,走到功成而退,是有着复杂而不是单向的智慧的。而在别的一些对谈中,不论是新兴投资人或社会学者、网络流量人士,也会好奇又笃定地认为,有总此人,必定有所张本,有个原型在那里。也有人会提出,有总最后阶段的走向,是不是升华原型了,带有文学性的美化愿景。
交代一下,有总并无一个固定原型,但有若干源头,前面这三四十年听到看到的各种“小老板”故事,其实都叠加和归齐到穆有衡身上,成为他的七十二种变化。这些年,我们这一代人所耳闻目睹的山河巨变,与各个行业的物质创造密不可分,而每一个行业背后都有无数的小老板,做着各样的小买卖,替自己和家人赚钱,同时也构成了推动行业生产和进步的一个基本盘面。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是当代生活的典型面孔,作为人和时代构成的他们,值得也应当被书写。这是我写有总的最主要情感动力。
但随之我就发现,小老板这个群体,不论民间传说、戏曲舞台故事直至“三言二拍”,包括19世纪欧美文学中的资本家形象,总归是精明狡诈、为富不仁的,他们往往被置身在二元对立的情境中,从道德制高点上被故事中的人物及故事外的读者加以审判。这是否也是另一种傲慢与偏见?文学常常可以深刻地理解和书写失败者、贫困者、罪过者,但对他们,却习惯性地投以想当然的粗暴一瞥,似乎他们就绝对没有勤劳、勇敢、聪明、高贵、自省、谦卑等美德的可能。
我写“有总”这样的小老板,倒也并不是要全然打破上述这种狭窄理解的局面,有这个考虑,同时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有总”们是否只能卑劣或有可能高尚,真的需要特意地大力地辩护或厘清吗。这里不妨说说有总在小说里的两次决定。
第一个决定,是他头一次南下,本应去安置好兄弟何吉祥的终身托付和遗腹子等事宜,却临时决定把那笔钱挪作了自己的第一桶金。我在查大事记时看到,90年代初的珠江三角洲这一带,每天都有巨大数目的公司开张,不排除这当中会有皮包公司、空壳公司等,但确实是有一个巨大的创业热潮。当时的穆有衡作为一个内地平原地带的土包子,乍一下子踏入南方,看到那种生机勃勃的气息,看到大街上每个人都充满了要做事情的劲儿,一下子感受到血气贲张的推动,觉得绝不能把钱去交给那个女人和那个可疑的遗腹子,而应该让何吉祥的钱流动起来,跟街面上所有人一样去做生意,让兄弟的钱生钱、越来越值钱,否则就是犯傻呀就是犯罪啊。这种情感是强烈和真诚的,他一点不会觉得自己是卑鄙的。当然,这个决定是重大的,一方面使得他获得了双倍的力量,搞生意时总会带着“他和兄弟”两个人的干劲,可同时也成为缠绕他终身的罪与罚,到晚年,更成为他做出第二个选择的重要背景。
这就说到第二个选择,就是他通过一个阴差阳错的、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遗嘱,最终以基金会的方式来处置他的财富。一定会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觉着富人肯定是要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嘛。其实这样的决定,取自很多现实的材料。外国的远方的例子不谈,只谈我们眼前的。这些年到下面县城,常看到很不错的图书馆艺术馆养老院什么的,一听介绍,并非公立,就是当地几个小老板凑钱弄的,他说我们的孩子和老人,也要像模像样的,在空调里看书做作业,好吃好喝什么的。他们发达后好像有那类似乡绅意识的自觉。包括当地子弟考上大学,地方上的公司企业也会自发地给他们奖学金、助学金之类,尤其在苏、浙、闽、粤一带村镇极为常见。这一代企业家身上,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财富观的现代性转变及其当下的行动性,包括逢灾遇难等大事当头,都有很多民企冲在前面,福耀玻璃、鸿星尔克的故事大家都熟悉,还有更多的中小老板,在助学助医扶老携弱上做着不为众知的事情。不管这当中有怎样的情势考量(所在地域舆论、仇富背景)或多元动机(税制优惠、品牌包装、广告效应),他们这种“财富流向”意识和行动,确实结结实实地惠及了更多的人。更何况在有总心里,还搁着他与吉祥之间的一段沉重往事,这是更具体的个人动机。有总的第二个决定,可以说是外部风尚与内心症结的一个综合性选择。
尤其需要补充的是,人们对基金会模式的认识可能也有一个误解,实际上不论公募或私募,都包含着投资与公益两个向度的资本运作、收益与处置,它是带有投资与生长性的,简单来讲,是利己也利他,互惠和多赢的,尤其当企业家族在子一代身上出现能力偏差或兴趣转移时,也会更倾向于采取投资而非生产的策略保全性转向。总之,穆有衡的这个选择,跟他的第一次选择,虽然看起来一个较为卑鄙,一个较为高尚,这都仅仅是想当然的“看起来”,其实在他这里,都带有着商人这个职业的整体思维,他永远会选择让资金“流动起来”,流到他的第一桶金里、流到平台上去、流到人群中去,对他来说,这都是一种效益最大化的选择。
这也就是我前面讲的,为什么并不需要特意为他们声张或辩护或美化。在他们身上,抽象德行的自我考量是隐在的,商业的选择和评判才是显在的。也许他们铸下了某种丑行或达成了一种美德,但在彼时彼境,他们甚至都是不自知的。而这,我恰恰认为是他们作为创业者与企业家的最大道德:对商业规则和财富价值的本能且勇敢的守护。
篇幅之故,这里只谈有总与物质打交道时的道德原理。固然,他的及物、务实与审时度势,是他大半生的主要基调,但在晚景之际,精神性的寄托与投射却后来居上,成为他所要操心的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件事。是的,所有的生命个体都殊途同归,需要反刍和考量自己的一生,需要交代和落实最终的价值:此一遭来人间,你获得了什么,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这个不作展开了。
说几个别的人物,因为在写作他们的过程中,充满拉锯斗争:在甘冒风险与创造的愉悦之间。
孤女河山是位一无所有者,一度被生活尘烟所蒙蔽,那么,她必然是物质的贪婪攫取者与复仇者吗?这样的逻辑显然最为顺畅合理,且带有充分的戏剧性,河山的开场似乎也让读者拉开了这样的期待。
但自有了河山这样一个人物,我就在跟自己进行成败博弈,顺着戏剧性去写,让她跳出来代表亡父与有总厮杀到底,是容易得到喝彩的,反之则可能让读者深感失望。可是,我很不愿作“应然”之笔。事实上,在慈善救助体系里长大的孤儿,对金钱与馈赠的感受是复杂的,自小至大的吃喝用度,都被“赠送”所包围,有“感恩”与“回报”的外部心理暗示,这是一种类似童年与乡愁记忆的体验,有善美也有阴影,很难加以直线判断。我身边有一个间接认识的人物原型,她就总有一个很怪的自我补偿点,就是希望能有一天,只要手上有了可以支配的金钱,她也要成为那个强者、那个给予的人、那个让别人感恩的人。她不愿把钱当钱,她有了钱之后不是紧握,恰恰是撒手。具体到书里的河山,这是她做小生意一直屡败屡战的原因,也恰恰是有总后来让她主持基金会的独到之选。在河山身上,有相反又相成的复杂个性,我想保全她这种自反,宁可冒着有违“快意复仇”的风险,去表现她豪放慷慨、不计因果的个性,这个性来自混沌苦厄,命运伤害了她,亦在伤害中浇铸了她的铁血之美。
王桑也有风险点,两个。第一是身为扶不起的失败人士,却要走叛逆者之路,这可以吗?他的叛逆不仅是父子代际间的,还是成功学与势利观上的,是商业与艺术、务实与务虚之间的。只有强有力的行动者才能够达成叛逆吧,一个这样“蔫蔫”的无为之人也是成立的吗?第二,是他与昆曲的痴缠,以及逆流而行的小小担当,这是接着前一个问题来的。当代文学原创写古典戏曲,似乎是一种新传统,写得好的名作名篇与典型人物太多了,以至成了一种人物或审美设计上的安全降落——我对这有点警惕,一度也考虑过回避,哪怕让王桑去搞别的呢。后来想明白了,胸中若无,自不必硬来,若有,则坦荡写之。好歹看了这么些年的戏,而昆曲确乎也是失意者拧巴者或者说逆流人士的最好慰藉,王桑对昆曲的“我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是值得记取的,也是可以壮其声色、成其事情的。所以,就这么写吧,昆曲有若古潭,借取涟漪一片。
穆沧是通俗意义上的傻子,世人皆求多、求变、求占有,求实用富饶的社交,他什么都是反的,刻板、固定,认识三四个人,他的世界就满了、装不下了。在书里各色行进人等中,他像是一个静止的参照物,是滔滔大河底部的珍珠。我想人们会从他身上想到“疾病的隐喻”,这是带有知识分子意味的解读,我自然也想到这个,为此还有点烦恼于这种阐释学上的投靠之嫌。
其实说来可笑,之所以这样写他,一个最实际的原因却是:鉴于穆有衡退伍军人和国营大厂的身份和当时的计生国策,只有穆沧不健全,才可能孕育王桑,并发展一连串的后继。而生活中,南京一位、北京一位,我正好熟悉两个这样的朋友,他们都让我十分喜爱,加之以前出于好奇也读过几本阿斯伯格症研究的书。虽是权宜之下的实用之选,但是到真正写起穆沧来,可太幸福了,尤其是替穆沧设计出他独有的征相,并借着他的口舌,诵念出历史上的今天、十万个为什么以及各种名人名言时,可真让我写得痛快,穆沧所念的,简直就是几代人记忆积累中的吉光片羽啊。想想看,我只是为了解决生育王桑的这个难处,却获得了穆沧这样一颗静止的水底珍珠,更自然而然加载了那许多流动的年代要素,真是“赚”了。
还有我私爱的一个次要人物:肖姨,在播客“忽左忽右”节目里,她与有总,在讨论中被视为一个人物对照组,认为同样是遭逢九十年代厂企改制,她成为下岗女工,而穆有衡成为创业者,她与有总构成了时代个体中的一体两面。得老实讲,这并不是我有意识的构想,关于九十年代的厂企改制与下岗者,我在《六人晚餐》里已好好地写了一通,算是放下了,但有总与肖姨,也的确是生活中最常见的命运镜相:同样的时与势,由于性格,由于机会,由于偶然,有人勇立潮头,有人被掀到了浪底。但我也得说,这种对照里稍微带着点儿成败层级论,是“后来的”与“旁观的”的社会学视角,而非人本的。我在这本书里所主张和着力的,是把人回归到他(她)作为纯粹个体的层面,带着一定内视意识的,以个体生命长度为单元的自处与自洽。
在书里,肖姨和有总都到了晚年。借肖姨之手,循四季交替,哪怕是有总长期昏迷之中,我都在按时按刻地捧出各种“热乎乎”的江南小吃与家常饭食——每每写及这些,哪怕只是寥寥几行,似乎都能享受到那种新鲜应时的滋味,并感到莫大的满足——有总及书中诸位人物,恰恰也是在肖姨“热乎乎”的可能稍许显得有点机械的三餐照拂之下,有了岁月抛洒中的稳妥安放。尤其有总本人,在他最后的时光,正是通过对肖姨等平常人家“全家福”的收集,在念念不忘的咀嚼和祷祝中,体悟出小鼻子小眼小户人家的恒常之大。
那么肖姨本人,也意识到她作为个体的宽大吗,也许不会。她对有总的友爱是人间的常温,是地母式的,不足为道的,不自觉的:像一切简朴的美一样。
肖姨与有总,假如可以扯在一起说说的话,差不多也是我对生活、生命、命运的一种理解:人世间在总体上是一个守恒之态,保持沙漏式的往复与平衡,反正就那么一把沙子,高处总会流淌,低处慢慢积累,至渐满,则又流动,覆而又始。你与我,他与她,人与人,正是互为高低,并在沟通与流动中互相弥补,互相慰藉的。
谈论一部已经完成的作品,总难免带着夸夸其谈的劲儿,仿佛别人看不明白似的,不停自我加粗加红做上标记。这不可取,很惭愧。那么,在构想之前或写作之中谈吗,那好比撬开一只在泥沙中沉浮的河蚌,更是不可能之事。所以还是勉力和用力谈了这些。其实说到底,都只是写作者的本分。
《金色河流》所写是此时此在的当下生活,有它的容易,因为资料随手可取,人物近在左右,气息俯仰之间。同时也是难的,因尘埃没有落定,温度还稍显热腾,声音还在纷纭之中。可我总也觉得,就像曹雪芹、巴尔扎克、福楼拜等遥不可及的伟大前辈一样,即便是像我们这样渺小的写作者,也有记录所在时间(时代)与空间(国族地域)的距离优势以及这种优势下的某种义务,当我们以最切己的体验、观察与理解,去采集周遭的人类生活样本,去描摹他们的面孔和气息时,要相信,正是这样一程又一程的文学采集与书写,普通的、伟大的、雅正的、庸常的,都会连接汇聚起来,共同构成这个世界的记忆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