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姣
(山东社会科学院 历史所,济南 250002)
2021年12月16日,《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壹)》发布会在清华大学蒙民伟人文楼正式召开,该辑整理收录了一卷原编有130号的长篇竹书,该篇约存近4500字,整理者将其题为《五纪》。该辑包罗万象,气象恢弘,篇幅巨大,或为至今出土简牍之最。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贾连翔先生称其为“战国时期的百科全书”,并认为《五纪》文本体现的思想观念总体上合于中国古代思想演变的脉络。[1]由于该辑意义重大,自公布以来先贤学者已多有精辟论述,本人仅就简中提及的“后帝”略抒陋见,不妥之处,祈盼方家斧正。
有关《五纪》的年代,清华大学曾据无字残片作AMS碳14测定,清华简抄成年代为公元前305±30年左右,时代约战国中晚期。[2]测定的年代与简文所反映的古人思想也完全符合,程浩认为该篇的思想有着融合诸说、百家杂糅的特点,[3]虽然披着阴阳家“迷信”(当时认为是科学)的外衣,宣扬的却是忠诚信义的道德教化。[4]这样一辑融合阴阳家与儒家思想博大精深的长篇战国佚籍,在卷首即1-3简中对全篇做了高度概括,简文如下:
隹 (唯) 昔方又(有)港(洪):“方”旧释作“方国、方邦”。[6]后有学者认为此处“方”当是副词,训为始。《广雅·释诂一》“方,始也”,故“方有”即“始有”。[7]考虑到篇首所叙之洪当为天下之大水灾,非特指某方国之洪水,故从其后者。“港”学界多认为此处应释作“洪”。[8]隹 (唯) 昔方又(有)洪,此句系追溯昔日有大洪水。
雚 (灌) 亓(其)又 (有) 中:“雚”旧释作“权”,训变。程浩将其释作“灌”,[12]《汉书·沟洫志》有 “河水湓溢,灌县邑三十”。“有中”“有德”及后文“有昭”“有洪”之“有”,皆为无义之词头。[13]“中”或为“中国”简称,《孟子·滕文公下》云:“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雚 (灌) 亓(其)又 (有) 中指洪水淹没了天下之中。
后帝:整理者最初引《诗经·鲁颂·閟宫》“皇皇后帝”,认为此处“后帝”乃是该篇宇宙体系中的至上神,亦即天帝、上帝。程浩先生后发现在第69和70简中,提及“后”的讲话都提到了“上帝”,[20]认为原释不妥。最近,有学者把篇首所载故事背景中的“有洪”与传说中的“共工氏”联系起来,很有启发性。[21]若此说可以成立,则篇中与“共工”对抗的“后帝”,就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尚书·尧典》里“流共工于幽州”的“帝舜”。[22]
五纪既尃(敷):尃,读为“敷”,布也。[37]马王堆帛书《十六经·五正》亦有“吾欲布施五正……五正既布。”“五纪既敷”即指五纪重新被颁布推行实施。
五算聿(律)厇(度):“五算”整理者未释,窃以为五算或为个、十、百、千、万五种计算单位。陈民镇认为“律度”与“五算”并列,共同构成下句“大参建常”的主语。句中之“律”,即下文的“天下之数算,唯后之律”;句中之“度”,即下文的“一直,二矩,三准,四称,五规,圆正达常,天下之度。”[38]“五算聿(律)厇(度)”指五种计数单位及规律、标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验证了此文只有可能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
大参建尚(常):“大参”,下文有“五算合参”,谓综合验证。[39]“建尚(常)”即建立了常法。
又(有)港(洪)乃圼(弥):整理者将“圼”读为“弥”,训为平定、止息,[41]此句意为洪患被平定。
简1-3大义或可译为:往昔天下发生大洪水,洪水滔天,水位持续高涨,洪水淹没了天下,残虐忠良,扰乱天纪。舜及八位股肱重臣感到十分悚惧,(纷纷)举荐贤能之臣继而谋图改变。舜修历五纪时的虚静自我,自“日”发端,反复核实五纪。五纪颁布之后,又统一五算与度量衡,建立了天下之常法。(至此,)天地、神祇、万民同心同德,舜之德光耀天下,洪患也被平定,五纪复归于常。
以往我们对舜的研究,主要来源于司马迁撰的《五帝本纪》,而司马迁对尧、舜的主要记载,则更多的取自《尚书》中的《尧典》和《舜典》。但是在《五帝本纪》中,包括“三家注”,主要提到的是《尧典》,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在先秦时代《尧典》和《舜典》常常是连成一篇的,有时合称《帝典》,到后来才被分成两篇。相关史料的缺佚使得舜常处于“神性”与“人性”之间,幸而清华简《五纪》简1-3的问世,为我们了解战国中晚期时人眼中的舜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史料。
《五纪》以洪水滔天、天纪扰乱为开篇,继而引出在舜与群臣共同努力下,使天地复归常法的往昔。这种开篇正如《淮南子·览冥训》所记女娲补苍天、立四极、止淫水;子弹库楚帛书所载诸神定四极、平九州;清华简《成人》也有类似的表述,开篇“土多见妖,流而淫行”的叙述也是为了突显法的重要性。如上种种,皆为典型的二次创世的叙事模式。这种理念的形成与古人认为灾异或祥瑞是天意在人间的直接表达息息相关,这种观念至后世则演化为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程浩认为与后世多将灾异视作上天对失道君主的惩戒所不同的是,在《五纪》等战国文献的叙事中,“天见妖祥”多是作为贤王圣君拨乱反正的契机。
对于这些圣王而言,他们所遭遇的灾祥只是上天对其道德水平与治理能力的一次考验。在这样的话术里,天见灾祥于下民,乃是“帝王者之将兴”的先决条件,而君王则需要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42]《吕氏春秋·应同》篇中有类似表述: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43]
至于洪水传说不只中国有,全世界都有,基督教《圣经》里就有广为人知的诺亚方舟的故事。李学勤先生发现中外有关洪水故事基本上都是一个模式,这个模式就是一个民族,或者一个部落、一个国家,因为某件事情得罪了神,神就降下洪水,毁灭了一切,然后神又大发慈悲,使其复兴。但是,只有我们尧舜禹时期的洪水传说是不一样的。第一,它没有说人类犯了什么罪;第二,它是通过治水的方法免除了洪水,也就是人通过与天斗争,解决了问题。[44]这一点也完全符合《五纪》所载。
在相关的文献记录中我们对禹治洪水的情况了解较多,特别随着2022年遂公盨的问世,盨铭开头既言“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与《尚书·禹贡序》完全一致。据此可知,至晚西周中晚期时人已有禹治洪水的共识。但是对舜是如何治水却知之甚少,《五纪》简1-3则明确告知我们舜是通过修历“五纪”及统一五算与度量衡,才平息了洪患,建立了天下之常法。算法及度量衡在历史上的重大意义无需赘言,但是有关五纪的重要性却需要补充一些。“五纪”指日、月、星、辰、岁,皆与天象有关,所以又被称为“天五纪”,这种“以数为纪”[45]的现象也再次印证了此辑应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
尧舜禹生活的时代约相当于考古学意义上的龙山文化晚期,这一时期城邑林立,物阜人丰,各个部族早已进入了农耕时代。农耕时代对天象历日的观测极为重要,日夜之分、冷暖之度乃至万物的生长无不取决于太阳,进而不免又会对日食、星坠怪而畏之,所以当时的部族首族上古帝王十分关注天象。如《史记·五帝本纪》中帝喾有“历日月而迎送之”之记载,帝尧则可“数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帝舜时“合时月正日”,又清华简《保训》言舜在作下民时就曾“易位设稽,测阴阳之物”。《五纪》作为“泛书类文献”[46],虽成书于战国中晚期,所载内容大部分为当时的思想家为实现自我的政治追求而虚拟的上古时期的政治治理方案,但对上古史的拟写应符合当时的情形。
成书于战国中晚期的《五纪》是一部融合阴阳家与儒家思想的煌煌大论,被学界誉为战国时期的百科全书。《五纪》简1-3是对全简的高度概括,简文提及的“后帝”即帝舜,为我们了解战国时人眼里的舜形象提供了尤为珍贵的资料。尧舜禹生活的时代约相当于考古学意义上的龙山文化晚期,相关的文献及考古材料可证,这一时期曾发生过一场耗时久远、波及面广的大洪水,舜及群臣通过修历“五纪”及统一五算与度量衡,才平息了洪患,建立了天下之常法。《五纪》作为“泛书类文献”,虽成书于战国中晚期,所载内容大部分为当时的思想家为实现自我的政治追求而虚拟的上古时期的政治治理方案,但对上古史的拟写应符合当时的情形,具有极高的史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