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田明
《电影艺术辞典》对“悬念”的解释如下:“是处理情节结构的手法之一,利用观众(读者)关切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的期待心情,在剧作中所设置的悬而未决的矛盾现象。”由此可以概括悬念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悬念是一种激起受众兴趣的叙事手段,二是从受众的角度来看,悬念是激起其关注故事人物命运、情节走向的情感反应。
悬疑涉案剧《隐秘的角落》作为社会推理的一派,相较于以调查案件为主的传统悬疑剧,该剧弱化了警察探案者的推理情节,转而通过构建复杂的人物关系搭建角色自身的人物欲望动因,成为牵引悬念设置的动力。该剧通过不可靠叙述者对关键信息的遮蔽、隐喻信息的隐匿以及开放式的结局设置悬念,来探讨悬念所引起的情感反应背后产生的道德焦虑所引发的人文反思。
俄国民间叙事学家普洛普归纳出俄国民间故事的31种功能,他认为“功能”就是在整体故事发展过程中有意义的行动。法国叙事学家布雷蒙在普洛普的基础上融合了逻辑学的理论思路,认为“功能”揭示了叙事的内在动力——“可能性”,这一可能性即某种缺失引起的欲望,这一欲望显示出叙述活动、人物行动的内在动机和动力,使得情节得以向前推进、发生变化、走向高潮或陷入低谷,可见人物的欲望是悬念设置的动力。
《隐秘的角落》将角色塑造为边缘化、面具化的人物身份,角色之间的环境差异所塑造的性格特征又在情节的勾连下搭建了去二元对立化的人物关系,角色之间的镜像化设定形成了相互对应的关系。推动角色在纷繁变化的人物关系中推动情节发展的,便是人物采取藏匿、周旋策略的行为动机,正是这种牵引角色产生行为的欲望成为了悬念设置的源动力。
人物身份:边缘化与面具化。一、边缘化的人物身份。一个人主体性的建立主要是通过他者构建,即来自外界的反馈进行自我身份认同,如若被外在因素忽视便对自我价值产生质疑甚至是扭曲。该剧的犯罪者的身份设定主要是边缘化的小人物,他们身上具有被忽视、渴望外界认同的共性特征。张东升生活在一个女强男弱、被出轨的家庭中,不稳定的职业使其家庭地位愈发低下。而剧中的三名青少年的人物身份塑造同样具有边缘化的典型性,朱朝阳生活在单亲家庭,面临着母亲几近窒息的管制和父爱的缺失,在校成绩优异却遭受校园暴力。成长于福利院的严良和岳普各有心事,一个是精神病患者的儿子,一个是有重病需要医治的姐姐。该剧聚合了虚构故事创作的典型化人物,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重塑了人物的性格,使之成为心理扭曲的边缘人物。
二、面具化的人物身份。该剧的犯罪者在人物塑造上大获成功,在于犯罪者通过具像化的面具藏匿自己的犯罪动机和扭曲的心理动向。对于张东升来说,假发是他作为好老公形象的具象,眼镜是他作为斯文老师形象的具象。在婚姻中,张东升通过假发隐瞒自己的真实面目,在社会交往中,眼镜遮蔽的是冷漠无情的假面。对于朱朝阳来说,成绩优异、性格内向的乖孩子是他讨好父母的面具,通过外在的学习成绩消解内心的心理状态。除此之外,还有刻意伪造的双份日记,在朱朝阳生起犯罪的念头开始日记就成为了其脱身的工具。该剧通过道具外化角色的心理动态,而非借助角色自身直接诉说,这种采用戏剧化的夸张手法也营造了“网感”,即将人物的性格典型化、极致化,用符号化的面具作为展现人物内心的手段。
人物关系:去二元对立与镜像化设定。一、去二元对立的人物关系。人物性格所引起和构成的戏剧冲突成为文本悬念强度的重要指标,人物越鲜明、对比越分明、矛盾冲突越强烈,所构成的情节悬念也就越激动人心,越引人关注。但是该剧采用了背道而驰的方法,赋予个体角色多变的人物弧光,构建去二元对立化的人物关系,模糊化处理人物关系反而打破了观众预设的观剧期待,形成了超越观众先验的观剧心理,强化了悬念设置的动因。
该剧去二元对立的关系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张东升与孩子之间的关系由对手到非对手的变化,二是孩子之间的关系由朋友到非朋友的变化。张东升杀人罪行被三人拍摄后要挟的情节,双方是对手的关系;当张东升得知普普为了救弟弟时,放弃要回30万元,选择背负高利贷,和孩子之间构建的是援助的非对手关系,张东升对普普的恻隐之心弥补了其在家庭中的情感缺失。角色之间的关系变化取决于人物身份认同流动性和人性多变的复杂性,人物关系的去二元对立化的设定摆脱了扁平型人物的模式窠臼。
二、镜像化的人物设定。该剧在人物设定上采取了镜像化的策略,人物设定的相互对照巧妙地将人物勾连起来,观众观剧时会主动探寻人物关系之间的异与同,去推测角色之间的共性与差异。镜像化的人物设定划分为两对,第一对是张东升与朱朝阳,首先,他们都受到了家庭环境的影响,一个是被家庭忽视、遭遇妻子出轨背叛,一个是被双亲忽视、遭受同学霸凌,其共性之处是精神世界的情感缺席。其次,二人虽是涉案的敌我双方,但是在核心性格上却是一致的,都心思缜密、讨厌背叛、爱好数学、屡次犯险、掩盖罪行。二人在精神世界形成了同频共振的两体一命,剧中导演也多次映射二人的镜像关系。例如角色名字朝阳和东升的呼应,剧情结尾时二人在甲板上身穿同样的白衬衫,时刻都在暗示着二人的相互对照。
另一对是同学关系的朱朝阳与叶驰敏,二人虽都成长于单亲家庭却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性格。叶驰敏作为全剧中最正常的健康少年,在叶军的关心、关照、陪伴下阳光生活。朱朝阳则在母亲周春红的高度压制下缺失了正常的家庭教育,从而心理逐渐扭曲,堕入了犯罪的深渊。此时二人形成了对照,凸显出同样是单亲家庭,但不同的教育方式却给孩子带来不同的影响。
人物动机:藏匿与周旋。边缘化和面具化的人物身份又形成了去二元对立化的流动关系,纷繁多变的人物关系背后隐藏的便是人物的欲望。悬疑涉案证据中的身份设定主要是受害者、凶手、证人和侦破者,而该剧主要聚焦于凶手与证人之间的交织与角逐的过程。作为凶手,需要隐瞒罪行,与证人周旋;作为证人,需要获得利益,与凶手周旋;作为游走于双方侦破者,既要侦破凶手的犯罪动机,又需要证人的协调配合,在某种程度上凶手和证人成为了遮蔽侦破者破案的共谋。
张东升隐藏杀害岳父母和妻子的真相,其行为目的是拿到录像内容的底片,于是展开了和三个小孩子之间的周旋。朱朝阳为了隐藏自己杀害朱晶晶的真相,通过双份日记留存清白、出卖普普和严良来证明自己清白。普普为了拿到30万元给弟弟治病,开始帮助朱朝阳隐瞒。严良为了帮助普普并找到父亲,和老陈展开周旋。四名主要角色出于满足欲望展开行动,出于实现目的藏匿动机,通过与他人周旋游走构建复杂的关系达到目标。角色之间不同的欲望交织产生了模糊且复杂的行动,受众对于人物命运、情节走向产生了源源不断的好奇与忧虑,因而故事中角色的欲望成为了悬念设置的真正动力。
《隐秘的角落》通过“开端直给悬念—发展设置悬念—结局维持悬念”的叙事结构搭建悬念设置框架,创作者首先凭借不可靠叙述者对信息的有意遮蔽为观众提供非全知视点,其次在剧中通过重复意象的刻画隐喻信息,引导受众拆解符码,最后通过开放式的结局设定对剧中人物命运进行模糊化处理,留给观众无限猜测。
不可靠叙述者的有意遮蔽。韦恩·布斯以作品的“规范”衡量叙述行为是否为不可靠叙述,此“规范”可以理解为文本中的事件需要体现出文本的伦理、逻辑等标准,以不可靠叙述者的视角展现故事情节便会对观众理解情节内容形成干扰,由此遮蔽了观众的全知视角。通过调整、遮蔽事件发生的序列,添加噪音干扰观众的事实判断,以形成悬念。
该剧朱朝阳承担了不可靠叙述者的任务,模糊了观众的全知视角。朱朝阳在剧中前半部分作为一个单亲孩子缺失双亲关怀的弱者形象存在,使观众产生了怜悯恻隐之心,并排除了该角色成为凶手的可能性。但是随着剧情的铺展以及创作者对细节的潜隐,朱朝阳的真实面目逐渐显露。
在朱晶晶意外坠亡事件中,普普的台词从在普普留给朱朝阳的日记中也提到“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勇敢地说出来,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开始”。逐渐显露的信息推翻了观众先前对朱朝阳角色的判断,不得不重新审视该角色和朱晶晶坠楼的关系,并得出朱朝阳是杀害朱晶晶凶手的事实判断。
《隐秘的角落》创作者通过塑造不可靠叙述者朱朝阳这一角色作为隐藏的另一名凶手,并将其隐藏在张东升是凶手的真相之下,遮蔽了观众的全知视点。通过将推理的逻辑线埋藏在有意设定的故事线下,遮蔽了关键信息,误导了受众的判断,使事实判断的逻辑断裂,形成了悬念。
隐喻信息的潜隐与拆解。在文本叙事中,隐喻信息作为一种重要的信息类型,具有参与悬念营造的功能。隐喻信息有两种含义,一个是导演在创作中预设进去的隐喻信息,一个是观众在观影过程中对影像进行隐喻似的解读。如果观众能抓住这些信息隐含的内容,就能有效提前进入到对文本的理解之中,否则就产生了悬念。剧集开端的动画设计、剧中多重意象的设置、剧尾歌曲的隐喻,都是创作者编码、观众解码的过程。潜隐就是创作者通过大量物像的重复出现引导观众进行解读,拆解就是观众对于隐喻信息的符码化的解读与联想。
首先是剧集开头的动画“三只小鸡和狐狸”的设计,用童话暗示残酷的真相。三只小鸡进入狐狸的家,其中一只鸡披上了狐狸的皮杀害了另外两只鸡和狐狸,并成为了一只新狐狸,暗喻朱朝阳成为了张东升。其次是剧集中间存在大量的隐喻,例如物像隐喻,周春红监视朱朝阳喝牛奶便代表着母亲变态的压迫;朱朝阳父子独处后苍蝇的特写预示着朱朝阳对父亲的信任瓦解。其中“栅栏”多次出现在朱朝阳所在的场景中,“栅栏的使用表明人物都囿于现实之困,从而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在剧中还有关于笛卡尔的故事隐喻,是选择真相还是选择童话成为了故事角色的选择,也是观众对于开放式结尾的选择。
然而,该剧也存在着过度解读的嫌疑。解码存在多义性,隐喻信息的有效传递需要观众串联起潜藏在剧情内容、物像道具、人物台词之中,当观众游移在虚构空间内通过自己的理解视角进行拆解与重构时,创作者对多重隐喻信息的布置罗列造成了事物的空洞所指,甚至引起了观众过度解码的狂欢式样的效应,这一系列受众解读文本的文化实践过程远远超越了文本本身的意义。
半开放式的结局留白。在剧中反复出现的笛卡尔的故事不断暗示观众结局的解读具有双重性,相信童话还是相信真相取决于观众对于文本的理解。创作者通过半开放式的结局留给了观众想象的空间,看似悬念解决实则悬而未决,模糊化的结局处理更是强化了观众关注故事人物命运、情节走向的情感反应。“通过剧集的大量留白、隐喻和逻辑推理不难发现,故事的真实结局应该与原著一样:严良、普普和老陈都死了,但是电视剧选择展示的是与笛卡尔故事作互文性呼应的幻想童话。”
道德焦虑。从观众的角度来看,悬念指的是一种情感反应,这种情感反应涵盖的不仅是个体的情感体验,还包含威廉斯所提到的“情感结构”(feeling structure),其“被用来描述特定时代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普遍感受,而且这种感受中包含着人们所共享的价值、意义和社会心理”,可以理解为当观众在观看悬念类的故事时所产生的情感反应其实源自于人类共有的道德判断。例如张东升成为凶手的复杂性,被忽略、被出轨、不被认可等因素扭曲了他的心理,但是他对普普的恻隐之心表现了其温情的一面,所以张东升的死也会引发部分观众的怜悯之心。而作为受害者的朱朝阳却步步为营,杀害朱晶晶并利用双份日记让自己摆脱嫌疑,反而引起了观众对于青少年心理健康和犯罪问题的关注。
人文反思。《隐秘的角落》通过构建虚构空间的故事,借助悬念设置关照现实问题,其中最突出的便是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和犯罪问题,来自于原生家庭的情感变质以及再生家庭的情感忽略都会影响到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青少年涉世未深,法律意识的淡薄以及对“恶”的边界认知模糊都是其犯罪的因素。该剧首次聚焦“青少年+家庭”犯罪题材,通过悬念的设置,“最终指向无可调和、引人深思的社会伦理命题。通过无数扑朔迷离的谜团、多重交织的线索,最终剖析、揭示出种种令人魂牵梦萦的案件背后的根本动因人情,并以此折射出影片最终想要表达的主题思想,引发观众强烈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