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话语与人物书写

2023-09-16 14:32鲁犇
船山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衡阳县船山王夫之

摘 要:作为全面系统记载一定时期地方历史与现状的资料性文献,地方志体现着国家意识形态和地方群体意识观念,其对历史人物的记载反映出国家、地方、个人三种话语的互动。生活于明清之际的王夫之,在雍乾时期的总志与跨省级通志中缺乏介绍,在县级方志中的记载也非常简单与片面。嘉庆时期,因王夫之作品入选《四库全书》,其人选录《国史·儒林传稿》,县级方志中对王夫之事迹与学行进行了增补。咸同年间,随着湘军崛起及其对王夫之思想的认同与宣传,地方志中的王夫之书写经历了“再发现”与“再制作”,王夫之地位获得重塑,其被定位于书写的中心位置,生平得以完整呈现,学行得到重新认定。这种记载的变化,其背后体现的是国家、地方、个人话语的纠缠与调适。

关键词:地方志 人物书写 王夫之 《国史·儒林传稿》 《衡阳县志》

作者鲁犇,南昌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南昌 330031)。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州府人,明末清初大儒,湖湘文化代表人物。王夫之自晚清被重新发掘以来,其品德、言行、学说、著作对近现代中国转型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学界现今对王夫之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思想层面,【参见陈赟:《回归真实的存在:王船山哲学的阐释》,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陈来:《诠释与重建:王船山的哲学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刘梁剑:《王船山哲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汤城:《王夫之史学思想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陈明:《王船山〈尚书引义〉之德性论与治道思想》,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朱迪光编:《王船山学术思想研究论文著作目录索引》,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8年。】对王夫之书写与评价研究论文虽多,但研究路径主要因循文化精英与官方典籍视角。【 参见刘觅知:《近代社会思潮演进格局下的船山学研究》,湖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钱寅:《乾隆时期官方学界对王夫之的认识——以〈四库〉馆臣的评介为例》,《船山学刊》2017年第1期。张晶萍是目前首先利用地方志,从历时性角度出发分析王夫之书写的学者,其指出乾隆时期地方志对王夫之的形象塑造很薄弱,而同治时期地方志对王夫之的书写则比较丰满,该变化折射出地域文化构建的新成就。但上述观点依然未深入探讨王夫之书写背后多元话语间联动的问题。参见张晶萍:《近代“湘学观”的形成与嬗变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年,第69页;《近代船山符号的产生与运用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10页。】作为衡阳籍名人之一的王夫之,清代衡阳地方史志中对其书写经历了诸多变化,体现了地方志文本背后不同时期下国家和地方社会多元话语间的互动。因此,本文试图通过探讨清代不同时期的衡阳县志中关于王夫之人物事迹的记载,考察人物书写背后的时代背景和影响。

清代衡阳县志的编撰始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其后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经历二修,史载:“衡邑附郭皆附志于郡,故无专志。康熙四十四年,邑明经邹章周、举人华士捷创始,主修邑令张廷相,人称邹、华原编。嗣后御史秦天赐继修,主修知县高清,人称高、秦志。”[1]9但这次续修却在编撰完成未过十年而毁版,留存今最早的为雍正年间所修《衡阳县志》。

一、雍正、乾隆《衡阳县志》王夫之形象书写

雍正《衡阳县志》的编修始于雍正八年(1730),由王夫之子王敔和乡绅宋蓟龄编撰,其中人物书写由宋蓟龄负责,“雍正初,县撰志书,王敔以名父子主其事,而人物品第决于蓟龄”[2]223,但此次编撰因未孚地方公众舆论遭遇毁版;雍正十二年(1734),士绅徐玑等人续修,即现今所存的雍正版《衡阳县志》。

雍正十二年《衡阳县志》中对王夫之的生平事迹有所记载,【 值得注意的是,雍正《衡阳县志》刊印前一年的《湖广通志》未录入王夫之,雍正《衡阳县志》觉察到《湖广通志》对王夫之的忽略,雍正《衡阳县志》“凡例”中记载道“本朝廖联翼、周士俨、邹世任、华士捷、唐传鉎,《通志》已入《人物》,而旧志入《良政》,亦应改入《勋贤》。邹统鲁、周士仪、王夫之旧志入《名贤》,而《通志》无其人,且其事亦应改入《儒行》。”(雍正《衡阳县志》,《湖南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27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95页)】主要列入“人物儒行”类中,具体如下:

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后复号船山,怀宗壬午举人。文章志节胜声三楚,古文诗学俱能摆脱唐宋以来诸家窠臼,而自成一家言。精研六经性理诸书,尤笃志于横渠之学,以忠孝一贯之理卓立允蹈,著述甚富,能行之而始言之。卒之岁,作书以别亲友,自撰祭文,临终戒其子攽、敔,曰:勿为吾立私谥,禁用僧道。今郡邑士人多遵之。学政宜兴潘公宗洛访其遗迹,为之立传。子攽、敔皆绩学有文名。[3]641-642

传统地方志作为地方历史的公共书写,其编纂群体主要由当地举人、贡生等乡绅集团组成,【 雍正《衡阳县志》除领衔的主修知县、校订等为外地人,负责实际编辑县志的全为拥有功名的本地学人。参见乾隆《衡阳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36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2页。】因此在体現王朝政府统治理念的同时,也反映地方民众群体的公共意识,尤其是围绕地方人士形象的书写更是如此。在此背景下,从上述雍正《衡阳县志》中关于王夫之的书写状况不难看出,其中对王夫之的叙述较为简单片面。尽管作为编者之一的王敔曾积极宣扬其父王夫之的学行,早在康熙四十一年(1702),王敔就在亲朋好友的资助下刊刻出王夫之的部分作品,湖广学政潘宗洛向朝廷呈递的《船山先生传》亦以王敔撰写的《大行府君行状》为蓝本,并且在潘宗洛的《船山先生传》中,王夫之生平事迹、学行思想表述较为完整,但出于清廷思想忌讳的原因,雍正《衡阳县志》中对王夫之的记载却十分简单,其生平事迹基本没有登载。此与王夫之曾参与南明政权反清,失败后不屈从清政权有关。县志“凡例”中对明清之际的历史书写提道:“旧志各条俱载有明末‘丙戌科字样,不知明自怀宗既殉社稷,而明统已终。甲申岁为世祖章皇帝御极之元年,海宇统一,车书来同。湖南远处边陲,不过来苏在后耳,其间数年设官取士,非奉本朝之上命,岂容登载此科目?志内明末附载一条所宜急去,而《职官志》内怀宗十六年以后诸姓名亦所当删也。至于《人物》《孝义》《隐逸》诸传内有注‘丙戌榜者,甚有事实一见而刺目者,此稗官野史所宜谨,而顾见之郡邑传书而无忌乎?且有原系明末人而实在本朝为臣子数十年者,自应入本朝,不得附载明末矣。凡若此类举不胜举,今于诸卷内详加检阅,悉为改正,庶几其不倍矣乎。”[3]104-105从中可见雍正《衡阳县志》对明末清初人物事迹的处理,十分谨慎。文中的“丙戌科”是指南明隆武帝在湖南举行的科举考试,王夫之的挚友夏汝弼即在是年中举[4]600。另外,即使存在“以文章志节胜于三楚”这样的溢美之词,雍正《衡阳县志》对王夫之的学行叙述依旧只是点到为止,并未有过多的渲染与展开,其书写篇幅仅为149字,而同为遗民的周士仪为321字,邹统鲁为248字,字数最高的李芾则达983字。县志凡例所认定的衡阳一地“固勘不朽”之人亦无王夫之,“人物之名,其实难副,忠烈、官勋、理学、风节如宋李芾、明王诏、刘黼、宁咸诸人固堪不朽。而一命之士亦有济于物,与夫说经家塾,操觚艺苑者相与颉顽并列,似非允当”。[3]94

同时也可看到,雍正《衡阳县志》“艺文”部分收入6篇船山作品,多于此后乾隆与嘉庆版《衡阳县志》的数量,应该是王夫之子王敔参与其中的缘故,根据记载来看,王敔正是负责“艺文”部分的编修,“疾剧犹拈诗文数篇”[1]261于艺文中,在县志“衡阳八景”诗中亦录有王敔为此类目所作小序[5]536。“艺文”部分录入的王夫之作品出现改写与删除的现象,如收录的《管弓伯挽歌二首序》,原稿中有一句为:“戊子起兵不利,缧而系于潭狱,刻日就白刃者,一死矣。”[6]324所言“戊子起兵”即指清顺治戊子年(1648)王夫之与管嗣裘、僧性翰等在南岳方广寺起兵一事,管嗣裘之弟管弓伯(管嗣箕)因而入狱。在雍正《衡阳县志》中则被改写为“既而蹈仁不恤,缧而系于潭狱,刻日就白刃者,一死矣”[5]243。此外,对李一超的悼文同样删除题目中的“怀贞”二字[5]499。

李周望的《王船山正蒙注叙》、缪沅的《王船山集序》不见载于王敔刊刻的湘西草堂本船山著述,学界认为此两篇序言因王敔为避锋芒而有意不以示人,【  萧箑父、许苏民认为王敔刊刻《张子正蒙注》不收李周望序言乃是“这篇序文颇能把握王夫之的学术渊源,隐含了对‘理学名臣们的批判锋芒,因而不见载于湘西草堂本的《张子正蒙注》”。(萧箑父、许苏民:《王夫之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628页)夏剑钦则认为“后来都随着清朝文网的逐渐严密,王敔虑患思危,而不得不逐渐从刻本中抽出;或因该《序》明显揭示《正蒙注》中的船山思想,王敔当时就不敢刊印入集”。(夏剑钦:《开创和传承船山学的第一代传人》,《船山学刊》2019年第4期)“像缪沅与李周望这类论船山‘其忧深故其辞危以厉的序文,当然会随着清代进入雍正年间之后文网渐密而被抽出,好在天不坠斯文,嘉庆《衡阳县志》还为我们保留住了。”(夏剑钦:《王敔对船山学的重大贡献》,《船山学刊》2017年第4期)】但此两篇序言却收录在雍正《衡阳县志》中。参与县志编撰的王敔极有可能将此两篇有争议的序言收录于方志中,这两篇序言恰好点明船山学行宗旨,此既可借“他人之口”传播王夫之学行,又巧妙避開了官方禁忌,两篇研究王夫之思想的极佳文献也得以留存下来,但缪沅的《王船山集序》同样删除部分内容,推测是因为其中提及船山曾入仕南明:

先生衡阳人,明崇祯壬午举于乡。明亡,奔桂林仕为行人司行人,以忤权贵落职归里,隐湘西蒸左之石船山中,家人希见其面。终先生之身,著述凡三十有余年,集凡百几十卷,世称船山先生云。[7]1737

留存与删改方式体现着多元话语在地方志书写的互动,尤其是对王夫之艺文作品通过改写回避敏感信息的方式予以保存,反映出地方志编撰者为乡贤遗民信息提供留存空间。这既体现出清朝前期对明末反清人士记载层面的压制态度,同时也是地方乡绅群体一定程度话语的表达。

乾隆二十一年(1756)鉴于衡阳地广事繁,大中丞傅桂林建议从衡阳划出部分地区,另行置县。此建议得到乾隆批准,因而将衡阳东南一带地区划出设立清泉县。鉴于新县设置,以及地方士绅的呈请,知县陶易决定对《衡阳县志》重修,此次重修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完成。乾隆《衡阳县志》王夫之记载基本沿袭自雍正《衡阳县志》,字句略有增改:

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后号船山。崇正壬午举人,文章志节胜声三楚,古文诗学俱能摆脱唐宋以来诸家窠臼,而自成一家言。精研六经性理诸书,尤笃志于横渠之学。以忠孝一贯之理卓立允蹈,著述甚富,能行之而始言之。卒之岁,作书以别亲友,自撰祭文,临终戒其子攽、敔,曰:勿为吾立私谥,禁用僧道。今郡邑士人多遵之。学政宜兴潘公宗洛访其遗迹,为之立传。子攽、敔皆绩学有文名。[1]258

乾隆《衡阳县志》对王夫之简单片面形象的转抄,显示出地方志编纂者在乾隆时期依旧未重视王夫之。乾隆《衡阳县志》“艺文”收入的王夫之作品减少,仅录入王夫之的《小云山记》一篇文章,以及《同欧子直刘庶迁登小云山》《游馺阁岩示唐须竹》《重过莲花峰为夏叔直读书处》三首七言律诗。值得注意的是,乾隆《衡州府志》收入的王夫之作品多于乾隆《衡阳县志》,揆诸情理,对于一县人物的记载及作品收录县志应详于府志,【  戴思哲即指出“一般来说,行政单位的层级越高,其志中所包括的细节就会越少”。(戴思哲著,向静译:《中华帝国方志的书写、出版与阅读(1100—1700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58页)】这也正表明王夫之在乾隆《衡阳县志》中地位的进一步旁落。

乾隆《衡阳县志》王夫之书写之沿袭,一在于乾隆时期的思想禁抑丝毫不逊于雍正时期,即以文字狱来看,乾隆时期的文字狱次数最多,处罚也更为严厉。受吕留良案的影响,官府曾至王夫之后代居处查缴船山书籍[8]346,使得船山后代对于其书保管更为严密。王夫之书籍于乾隆时期再无人刊刻。书籍传播的受限,地方士人对王夫之学行了解殊为不易,无从展开对王夫之的书写。二则在于王夫之自身地位未提升前,地方志编撰群体并未具备书写王夫之的一致需求,地方志对王夫之着墨多少,取决于王夫之后人是否参与县志修撰。王敔逝世后,船山后代中无人承续先祖学行,后裔大都为普通百姓【 邓胤龙同样指出“从王船山起,其后人稍有名气的也只有王船山的小儿子王敔,其他人都是默默无闻的普通百姓”。(邓胤龙:《船山家风传承研究》,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84页)】,船山家族祖坟并曾屡遭侵犯,“船山没,变故迭乘,庵归异姓,碑残荒烟,鬼无血食,即草堂故墟,持倒戈而更谁何?”[9]553家族的衰落使其子孙无能力参与县志编修以继续书写王夫之。船山形象在乾隆《衡阳县志》中的沿袭为内外因素合力促成下的结果。

二、嘉庆《衡阳县志》王夫之信息增补

乾隆三十七年(1772),朝廷以“稽古右文”之意征集编修四库全书。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库全书馆成立。在中央的命令之下,地方开始进献书目。湖南巡抚奏进书目46种,王夫之共有《尚书引义》《春秋家说》等6种书目收入《四库全书总目》中,王夫之作品入《四库全书》代表着“乾隆年间四库馆臣学者群体的共识和官方鉴定,因此历来受到重视,成为人们评判王船山学术成就的一个重要依据”[10]49。《儒林传》是由国史馆梳理清代前期学术脉络的人物传记,它代表着官方对清代学者学术成就的认定。清国史馆纂修《儒林传》时间始于嘉庆十四年(1809)陈寿祺任国史馆总纂,之后由大儒阮元接管,而由阮元完成的《国史·儒林传稿》则于嘉庆十七年(1812)交予国史馆。在阮元《国史·儒林传稿》中,王夫之位于卷一,排列第五。官方对王夫之学行的重视刺激着地方历史中王夫之记忆的复活。

嘉庆《衡阳县志》在上述背景下增补对王夫之的书写。嘉庆《衡阳县志》由知县阎肇烺纂修,地方士绅马倚元等编辑完成,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付梓。相较于乾隆《衡阳县志》,嘉庆《衡阳县志》的首席编纂者马倚元对王夫之格外看重。马倚元,字湘门,乾隆五十七年(1792)举人。在王夫之书籍自王敔逝世再未刊刻的背景下,马倚元出资予以刊印,“知而农先生书于先生卒后未十年,虎止先生已刊行十余种于湘西草堂。后乃有汇江书室之刻,即往岁衡阳马硕坡诒先生之本。此刻似有十余种,而此处唯有《春秋世论》及《四书稗疏》”[11]597。

嘉庆《衡阳县志》“人物”部分对王夫之的叙述基本是雍正《衡阳县志》中王夫之记载的复刻,但传记末尾附有“余详艺文志”的提示:

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一号船山。崇祯壬午举人。文章志节卓绝一时,精研六经性理诸书,尤笃志于横渠之学,生平著述甚富。卒之岁,作书以别亲友,自撰祭文,临终戒其子攽、敔,曰:勿为吾立私谥,禁用僧道。学政宜兴潘公宗洛访其遗迹,为之立传。子攽、敔皆绩学有文名。余详《艺文志》。[12]1139

翻检《艺文志》,其中录入潘宗洛《船山先生传》、余廷灿《王船山先生传》,在此两篇传记中王夫之事迹得到完整书写,包括其参与南明一事。余廷灿的《王船山先生传》相较潘宗洛传记更是“深化了对船山学术思想的认识,提升了船山的学术含量”[13],“艺文”中还重新收录李周望与缪沅为船山著述所作序言。“余详《艺文志》”一句可谓以间接方式提供了解王夫之完整学行事迹的途径。对比嘉庆版与雍正版《衡阳县志》“艺文”部分对船山南明信息的态度,其中不难看出地方话语的提升,但地方志依旧未敢于“人物”传中予以呈现,这表面嘉庆时期思想禁忌尚未完全松弛。

嘉庆《衡阳县志》新增“典籍”目类,列入王夫之书目33种【 据杨坚的考证,实际上不止33种。参见杨坚:《清代方志钞》,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1407页。】,为所录衡阳地方名人第一,其中尚有朝廷禁毁的王夫之作品,如《船山自订稿》《夕堂绪论》等,并且“又若《吕览注》《淮南注》及《八代文评》等书目,皆于此初次公世”[14]1407。书目内容可能来自马倚元所刊刻的船山书籍。

官方政策刺激衡阳县志中王夫之记忆的复活,但此时官方对遗民人物的思想压制尚未松弛,王夫之在人物传记中维系着简单片面形象,但在其他目类中,王夫之信息记载增多,地方志編撰者亦更为关注王夫之。嘉庆《衡阳县志》所保存的王夫之资源,为此后地方志重新发现王夫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同治《衡阳县志》王夫之形象“再发现”与“再制造”

王汎森先生曾言:“许多历史记忆资源必须透过‘再发现或‘再制造,才可能在一个时代活跃起来。每一次的活化都是‘再发现或‘再制造,而每次‘再发现的内容重点及编码意义并不完全相同。”[15]558同治《衡阳县志》中王夫之形象书写经历上述“再发现”与“再制作”的历程,其中折射出的思想意义,不仅体现社会情状的演变,也反映方志书写多元话语间的互动。

同治《衡阳县志》中王夫之书写经历“再发现”与“再制造”的原因,首先在于中央对地方思想控制的削弱,地方志书写自主性增强。清道光以降,民族危机加深,国家体制弊病日益显露,在内外交困之际,国家放松了对方志书写的思想管控,地方志开始完整书写家乡明清之际历史。邓显鹤编撰的道光《宝庆府志》中即列有《使岷》《残明》二篇,“详载明代武冈岷藩及南明桂王小朝廷活动”[16]101。其次是官方正式认定王夫之为国朝大儒,根据《国史·儒林传稿》编订的《国史·儒林传》,王夫之列入上卷,排位第五,“此后,官私修学术史再无可能没有王夫之”[17]。最后则在于湖南地方对重新书写王夫之的内在意愿日趋强烈。曾国藩创立的湘军以王夫之品行为标榜,王夫之思想资源则成为其精神武器。孔祥麟在恳请王夫之从祀文庙的奏折中言道:“是以咸同之际,中兴将帅半湘省儒生,其得力夫之之遗书者居多。盖夫之知明社之屋,前由武备之废弛,后由兵谋之未娴,故于历代兵事,辨之綦详。湘人服膺其书,多明将略,出兴戎机,遂能削平大难。”[18]686其明确指出湘军与王夫之的关系。湘军在攻陷安庆后亦重刊《船山全书》传播王夫之思想。伴随湘军对王夫之的宣传,王夫之成为重构湖湘形象的重要乡贤资源,“湖湘士大夫从一开始将船山从尘封的历史中发掘出来,就与现实的湖湘学术文化建构的需求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19]121。方志作为地方历史的公共书写,同样充当发掘王夫之任务的重要一环。

新一轮《衡阳县志》始修于同治八年(1869),于同治十三年(1874)刊刻,共十一卷,由湘军名将彭玉麟领衔,罗庆芗等人搜集资料,最终由王闿运完成全文。彭玉麟,字雪琴,号退省庵主人,湖南衡阳人。彭玉麟不同于以往领衔纂修衡阳县志的官员对王夫之的漠视,史载彭玉麟“亲读其书,私淑其人”[20]398,并力主改建船山书院,弘扬船山学行。彭玉麟对此次修志同样十分重视,抽出部分俸禄以作修志用,“又三年,玉麟从江南罢兵还乡,乃割在军私费之余,给笔札,授馆食,尤赖同志左右赞襄,阅月卅有六,条理备集”[2]380。彭玉麟还聘用湖南大儒王闿运统摄县志全篇。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先生,湖南湘潭人。咸丰年间举人,曾为湘军书写《湘军志》。王闿运为撰写王夫之传,曾细心研读王夫之书籍,在其《湘绮楼日记》同治九年四月十九日记载道:“审王船山《永历实记》及《莲峰志》《文集》,欲作传,颇倦而罢。”[21]96四月二十日其又记载道:“大晴。作《船山传》及《廖孟津传》,夜未戌而罢,至亥寝。”[21]96王闿运深谙王夫之学行,日记中屡次出现阅览王夫之书籍而记录的心得。[22]王闿运相当赞赏王夫之坚贞不屈精神,在此后王夫之诞辰祭文中谈及船山品性“空山抱道,独怀忠孝之心;异代流芳,增美桂林之传”[23]666。王闿运受彭玉麟邀请执掌船山书院,“极其重视对王夫之的祭拜,以此培育院生浓郁的民族精神与爱国情结”[24]129-130。地方志监修、编修者皆给予王夫之重视,彻底转换王夫之在地方志中的简单片面形象。

同治《衡阳县志》王夫之内容表述有极大增加,书写字数达2824字,在传記书写总字数中位居前三,是继王敔《大行府君行状》、潘宗洛《船山先生传》、余廷灿《王船山先生传》之后又一内容详尽、细节生动的王夫之传记。在王夫之列传中,王闿运对王夫之生平予以完整呈现,对其学行也给予新的定位。

(一)完整呈现船山生平

王闿运一改以往衡阳县志传记体例,仿正史单传、合传、类传形式安排人物书写,王夫之以单传形式列入人物目类。传记先对王夫之家族由来予以介绍,并将以往县志中其父王朝聘的传记归入王夫之传记中,以表明家风对王夫之品行的塑造:

惟敬子朝聘,字修侯,天启中副贡生。当选,官吏索赂,朝聘碎牒而退。初入都,县人陈圣典、金吾卫使道州骆思恭并与书要人推荐之。受书不致,亦不辞也,曰:“何用以晓晓明吾高,折彼意为?”既归闭门,以教授终身。性孤洁,居城中,或竟岁不入市。疾亟,移居衡山山下,曰:“死葬于此,无以榇行城市也。”朝聘三子,曰介之、参之、夫之。介之自有传。参之,福王时充选贡生,未试而卒。夫之少通博,意气不可一世。朝聘严约之,乃极览宋儒性命之学,尤喜张载书,顾为文浩漾充沛,一往不穷。[2]219

王夫之传记中增加其南明事迹,但仅简略提及船山举兵反清,并且未涉及船山曾建言章旷调和南北,联合义军抗清之事。王闿运重点叙述王夫之深陷朝廷党争,深感南明政权腐败,最终选择归隐著书:

顺治三年,明桂藩子永明王由榔称号肇庆,夫之举乡兵将应之,不克,走桂林。用瞿式耜荐,授行人司正,从由榔奔梧州。于是王化澄构陷谏者金堡等为“五虎”,廷杖下狱。夫之请救于严起恒,雷德复遂劾起恒。夫之三疏论列,化澄等恨之,将并诛夫之。降寇高必正慕义营救,夫之遂以疾告归。湖南久乱,往来永、宝山谷间,茕茕无所复之。父母既前死,介之留乡里,亦不得相闻,孑身悲吟,寄食人家,始益刻厉,有述作之志。既而孙可望遣将李定国出衡州,湖南响应,遣招夫之。夫之志得从明裔以死,又以可望胁主,义不可徒辱,乃作《章灵赋》以见志。[2]219

清朝官方认定王夫之为著名学者,而回避其南明事迹。官方正式刊布的《国史·儒林传》即将阮元《国史·儒林传稿》中所记王夫之南明事迹删除。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增补王夫之传记,同样以学者身份界定王夫之,将其抗清事迹略而不书[25]571。地方志作为公私兼济的文献,“存史”的立场会竭力还原地方遗民人物史实,王闿运在书写遗民人物时,主动考证相关人物事迹,并对前志中明遗民含糊不清的书写感到不满,如在书写明遗民夏汝弼时言:“旧志传汝弼于隐逸,而不言其饿死。饿与否诚不足为汝弼轻重,然非显鹤,乌能发其孤衷,传其枯槁憔悴之情乎?”[2]216地方志又必须接受国家主流话语的指导,对地方遗民书写时刻保持警觉。王闿运为平衡国家话语与地方话语,在县志中将王夫之拒从清朝一事,解释为对忠义精神的秉持,对帝制儒家伦理的坚守,王闿运在王夫之从永历政权失败后言道:

明之亡也,群不逞轻侠之徒,争假义兵求名位。由桹走粤,蚁聚人士,荡无纲纪,无以异于流寇。夫之又新进,授薄官,无君臣之恩,徒以食世禄、习儒术,名义所在,而欲为之死。既一救金堡而悔之,故其言深恨朋党、义兵嚣以召亡,而审去就,甘枯槁以自洁其志,深山行歌,憔悴抑郁,终其身而已矣。人臣当破国亡家之际,莫不欲矢忠以报君,仗节以自处。屈原放逐,眷眷于怀王、顷襄昏愚之君,至于怀石沉湘,以得死为登仙。夫之于永明王,非有图议国政之亲;永历之势,无顷襄全楚之强;明社先亡,无沅湘江潭之可游。崎岖五六十年,褒衣峨冠,凿坏而居,闻人声则心悲悼,见访问则神怵惕。语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天之穷民,谓之何哉![2]221

王闿运先以“蚁聚人士,荡无纲纪”评价南明政权,证以南明之亡乃是时势所趋,清之定鼎顺应天意;其次认为南明王朝对王夫之而言“无君臣之恩”,王夫之仅是服膺于儒家忠君之义而效力于南明政权。王闿运以屈原类比船山,同样是为凸显王夫之忠贞精神,表现王夫之在日暮途穷时的无可奈何。

对王夫之晚年拒绝接受吴三桂政权的招纳,王闿运将其行为定性为“我之贞士”【 此与潘宗洛所作《船山先生传》一致,将王夫之拒绝吴三桂政权招纳的行为称之为“我朝之贞士”。参见潘宗洛:《船山先生传》,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90页。】:

孙可望、李定国先后败散,而吴三桂叛我朝,复称兵犯衡州。闻夫之明遗臣,欲招官之。夫之曰:“亡国不祥之人,而焉用老夫!”于时从三桂者,多知夫之,不强致也。方春时山居,念乱避污,故作《祓禊赋》曰……康熙二十一年,三桂平,夫之复以拒伪命为我贞士。巡抚闻其名,馈粟帛请见。夫之辞帛受粟,实亦衰老,故终不与当世相闻。[2]221

王闿运并归置王夫之为国朝人物【 船山归属何朝在地方志中本不成问题,雍正《衡阳县志》列王夫之为清朝,乾隆、嘉庆《衡阳县志》列王夫之为明朝,但同治《衡阳县志》明确将王夫之归属于清朝并指明理由,侧面反映出地方志在完整呈现船山事迹时,又必须维护清朝形象的尴尬处境。在“礼典”乡贤部分,王闿运同样认为以往县志不应将王夫之等遗民列入明代崇祀。参见彭玉麟修,殷家俊、罗庆芗等修纂:同治《衡阳县图志》,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143页。】,此与王夫之自题墓名“明遗臣王某之墓”显然不合:

古今多遗民,而独圣夷、齐,何哉?遭逢圣明,得去无道就有道,而穷饿以死。故孔子推其不念旧君之恶,以为得仁而怨希云。明亡不可存,童子知之,况重以永明之荒昏乎!介之、嗣裘俱兄弟,立志皎皎,至于嗣裘伏阁以救金堡,诚古之愚也。国相恬然,庶几无怨之风。然五人者俱终于圣祖之时,亲睹黄农虞夏之盛,而老死山谷,一瞑不视者,所谓求仁者非邪。前史论列遗民,若介之等可谓明士。然余以为论人者,以世为断,本纪既终,天下无所系,五人者足不履明土,死不书明史,身不殉明社稷,而徒以高冠大袖为明人,此所以启新故猜疑诛翦之由,何臣节之足劝也。然则列曹操于汉臣,适所以愧操,书陶潜为宋征士,益所以光潜也。今故论列五人统之国朝,其王夫之尤以文学显,别为之传焉。[2]218

文中“此五人”为王介之、王夫之,李国相,管嗣裘、管弓伯。五人皆为明遗民,拒不承认清政府的统治。王闿运将五人归列国朝,一是可防“猜疑诛翦”;二则为“劝臣节”即激励子民效忠于清政府,此与乾隆编修《胜朝殉节诸臣录》收录南明死节之士来倡导忠君节义的目的相一致,以“去政治化”的方式收教化之效。借助陶渊明的例子,既重申了为何将王夫之等人列于国朝,又进一步彰显出王夫之等人坚贞的品格。

王闿运又从“君臣之义”出发对王夫之等明遗民违抗清朝提出批评。王闿运在县志“列女”部分赞扬盛氏虽劝其夫不仕清朝,但不阻拦其子从仕时谈道:

盛氏可谓知禮矣,以不仕劝夫,而不以终隐为其子名,新故之间,何其明义而平情也。自委贽二心之臣,接踵以求富贵,贤者矫之,悻悻焉,唯新君是仇。及于明季,乞儿倡女,望风殉国,可谓勇侠轻非者与?君臣之分不明,而屠杀之祸继起。黄宗羲、王夫之之伦,少回意于此义,则亦可雍容揖让,为盛世之老儒。而惜其佯狂愤激,老死而不悔也,可悲也夫。[2]297

显然王闿运认为王夫之等人敌视清朝是可悲的,这同样体现王闿运对清朝统治的维护。早在其编撰的《直隶桂阳州志》书写遗民事迹时,对清朝宽待遗民即有赞誉:

(李)国相以义自持,不从叛臣,可谓贞士。然一书生犯大忌,全发明志,非圣朝之宽容,焉能免斧锧哉。[26]289

王闿运在县志中对王夫之国破报君的赞誉与敌视清朝的批评看似矛盾,但本质上揭示出地方志中国家话语与地方话语相互纠缠的特征,同时反映出地方志编撰者运用一定叙事手法,既完整书写遗民人物事迹,又规避官方禁忌,以君臣之义作为立论中心记录明清之际历史。

(二)重新认定船山学行

除完整叙述王夫之生平事迹外,王夫之学行认定亦是地方志书写的重心。同治《衡阳县志》“序”中提及王夫之列入《国史·儒林传》一事,显示出王闿运依据官方对王夫之学行评定提升王夫之地位:

刘专蜀翰,郑启周图。明记礼祀,李擅二湖。国史甄美,王作大儒。常亦宣付,方策不渝。思补先传,并暨彤姝。述人物列女第七。[2]381

王闿运所撰写的《王夫之列传》,从儒学、史学、词赋等多个维度归纳王夫之的学行:

有明一代,皆以词章、性理迭起迭胜。其或论典章,考六经,则茫昧不知其原。夫之天性高朗,自明亡匿居,无所为生,一力于经史,其所著书四百余卷,几八百余万言,无所不通,而大抵以张载、朱熹为宗,独其论史,不随众好恶,要探人之情,若身处其时地,然后推论之,故其书久而盛行海内,材智聪明之士,以为发千古之晦昧,湔文士之弇陋。自夫之卒后二百年,名震天下矣。自康熙以来,名儒代兴,《易》《诗》《礼》《尔雅》《小学》,皆求古训,斥空言,而夫之先发之。湖南词赋疏放,罕法于古,而夫之独崇屈、宋、陶、谢。继往学,开来者,夫之力也。惜其足迹不出里巷,故颇承宋、明之师法。然就其所成,诚可谓名世豪杰之士与!流徙所至,辄乞笔札,手写书,书成因授其人。[2]221-222

王闿运博览船山著述,自当熟知王夫之学问,因而其可以相当清晰地把握王夫之的学行定位。传记先论及船山著述与为学宗旨,以王夫之为接续理学正统的“通儒”,并称颂船山史论。再从全国“求古训,斥空言”的思想基调出发,认为王夫之开朴学研究风气之先。最后则回归于湖南,王闿运认为王夫之对湖南词赋发展起着继往开来的作用。此处王闿运书写船山词赋成就,与己之私心有关,反映出个人话语嵌入地方志书写中。王闿运主张文学复古,好模拟汉魏六朝诗作,曾与邓辅纶等成立“兰林词社”,该社“诗作以五言古体为主,大多不作唐、宋歌行近体,重拾汉魏六朝诗风的倾向非常明显”[27]300,王闿运认为王夫之词赋仿古正可为自己倡导汉魏六朝诗风提供实例支撑,但在赞颂王夫之诗词成就时,又颇憾其“承宋明之师法”,显然此是嫌王夫之师古程度之不足。此外,王闿运作为今文学家,其尤喜庄、墨之学,并推崇墨子忧时济世之精神[28]334,在县志“艺文”评论船山《张子正蒙注》时提及:“张子以大君为宗子,同于西人天兄之言,而其论日月之行,亦合西法,疑其先见太西之书。要其大端,近于墨家。夫之于汉宋诸儒,尤推张子为正学,其韩退之所谓墨与孔同者乎!夫墨之为道,自孟子毁之,久不振矣。”[2]371同样以己之私意解读船山著作。

王闿运按“六略”类目书写衡阳艺文,除“兵书”外,王夫之著作均有列入。“艺文”列入的船山书目基本囊括船山所有著述,列入总数为衡阳籍学人之首。“艺文”目类“序”称颂王夫之学行成就,并评价其为清代以来湖南学者首位:

行人有作,六艺诸子,皆有论纂,诗歌斐然,追屈平、陶潜,身所抄作四百余卷,然后湖外之学与上国同镳。圣清儒林,首甄王氏,七十二县,莫与为比。[2]366

同治《衡阳县志》“艺文”部分相较以往县志仅罗列王夫之的作品,王闿运在“艺文”中对王夫之著述作出自己的点评,与日记对船山学行所下按语可互相参照。【 同治九年十月十三日,王闿运在日记中提到:“筠仙言:船山书精华在《读性理大全》。吾闻之一惊,惊其一语道破,诚非通王学熟读全书者,不能道此语。”(王闿运:《湘绮楼日记》第一卷,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137—138页)县志中同样记道:“郭嵩焘深于王学,以为其精深毕在于《读大全》,知言哉!”(彭玉麟修,殷家俊、罗庆芗等修纂:同治《衡阳县图志》,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369页)】王闿运狂狷的性格使其在县志“艺文”中对船山著述并非全然认同,往往接受与批评互见,如评论王夫之《周易稗疏》时言“太极之说,使学者虚诞,而王夫之独能辟之”[2]366。谈及船山《中庸衍》《大学衍》则言:“而其衍《中庸》《大学》近骈拇矣。”[2]367但对船山著作的批评程度并不如日记中严苛,县志仅认为王夫之解《中庸》《大学》近乎多余,日记中却说道:“阅王夫之《中庸衍》,竖儒浅陋可闵。”[21]644-645且总体而言,县志肯定船山学行处更多,这与王闿运敏锐把握到发掘王夫之对提升湖湘文化具有重要意义有关。正是基于上述意识,王闿运在县志书写中甚至违背日记对船山学行所下论断。县志中王闿运称赞王夫之史论“不随众好恶,要探人之情,若身处其时地,然后推论之”,但在其同治八年正月十八日的日记中却写道:“船山论史,徒欲好人所恶,恶人所好,自诡特识,而蔽于宋、元、明来鄙陋之学,以为中庸圣道,适足为时文中巨手,而非著述之才矣。”[21]6直至宣统三年四月十一日仍记载道:“王夫之史论似甚可厌,不知近人何以赏之。”[29]3112

日记中对王夫之的总体评价也不高。他在同治八年二月初五的日记中写道:“船山学在毛西河伯仲之间,尚不及阎伯诗、顾亭林也,于湖南得为风气之先耳。”[21]15光绪三十一年六月三日同样记道:“看船山讲义,村塾师可怜,吾知免矣。王、顾并称,湖南定不及江南也。”[30]2662但是在县志“艺文”对儒家著作总结时,王闿运顺时而推王夫之为一代儒宗,体现出王闿运的审时度势:

王夫之自以一代儒者之宗,待王者之取法。其论因时为上下,不袭陈迹,不持高论,果见著录于四库,传在国史。儒林之宗,盛矣哉。[2]370

在《王夫之列传》后王闿运将王夫之评价为“楚之大儒”:

赞曰,船山贞苦,其道大光。千载照耀,百家汪洋。为楚大儒,名久愈章。蒲轮寂寞,兰佩菲芳。[2]222

王闿运压制个性,主动在地方志中建构乡贤人物以提升地方形象,这对于他而言并非个例,其编撰《湘潭县志》时,对遗民人物黄周星评论道:“江南名士甚重之,争言黄九烟,其诗歌传播一时。湖广人士惟星及杜濬得与海内胜流相抗接,虽王岱不及也。”[31]271王闿运在日记中却说道:“午后还。读周星、郭金台集,均非作手。”[21]67这体现出王闿运合理调适地方志中个人与地方话语间的关系,以借助方志平台表达相应的地方文化的意识。

新文本的接受意味着王夫之新形象建构的完成,同治《衡阳县志》塑造的“楚之大儒”与“一代儒宗”形象为此后的湖南地方志所继承,代表着地方公共历史层面建构王夫之的新成就。光绪《湖南通志》在接受同治《衡阳县志》书写的王夫之模板的同时,增添“与顾炎武、黄宗羲、阎若璩等同时不相闻而识解多符合”[32]3551一句,以继续抬升船山形象,为湖南地域新的崛起而服务;辜天祐所编《湖南乡土地理教科书》中的王夫之内容则完全转抄自同治《衡阳县志》中的王夫之传记,[33]166-168在乡土教育中推广船山新的形象。

结 语

人物志是方志的重要组成部分,方志中的人物书写体现着国家、地方与个人话语间的互动与调适。衡阳县志中王夫之形象转变不仅反映其地位的提升,并呈现出方志书写背后多元话语间的纠缠。

清前中期,国家对遗民采取压制态度,导致雍正《衡阳县志》中的王夫之书写简单片面。但从“矜其乡贤”的立场出发,雍正《衡阳县志》通过留存与删改的方式保留王夫之信息。王夫之子王敔参与雍正《衡阳县志》的编修,存在收录王夫之作品的可能。思想忌讳使王夫之思想传播受限,家族衰落导致再无船山后人参与县志编纂,因而乾隆《衡阳县志》只能沿袭简单片面的王夫之书写。嘉庆时期,官方政策的转变刺激着地方王夫之记忆的复活。嘉庆《衡阳县志》以间接方式提供了解王夫之学行事迹的途径,典籍目录开列多种船山著述。地方志作为地方公共记忆的平台,在清政府思想禁抑严厉的背景下,既不会像私人记忆一样对王夫之事迹学行完整呈现,又不会如官方记忆对王夫之予以忽视与记载处理错误。【 忽视方面:康雍乾初修《大清一统志》与乾隆续修《大清一统志》均不载王夫之。讹误方面:《四库全书考证》误船山岳州人、《四库全书总目》误船山汉阳人。参见王太岳,王燕绪等辑:《钦定四库全书考证》第1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第122页;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7,第54页。】

咸丰年间,曾国藩创立的湘军迅速崛起,王夫之作为选入《国史·儒林传》唯一湘籍名人,成为湘军的精神资源。在湘军的推动下,宣扬王夫之成为湖南发展的内在需求。清政府对地方思想管控的松弛,为全面书写王夫之奠定基础。在上述背景下,同治《衡阳县志》对王夫之开展一轮“再发现”与“再制造”。同治《衡阳县志》先对王夫之生平事迹予以完整呈现,此是地方志突破思想忌讳对乡贤遗民客观事迹的阐述。地方志编撰者巧妙运用一定的书写方式,处理王夫之参与南明政权违抗清朝的敏感信息,在国家与地方话语间取得相对平衡。其次在同治《衡阳县志》中,王夫之不再是普通的湘籍学者,而被认定为楚之大儒与清代儒宗。“艺文”部分不再简单罗列船山作品,代之以编撰者对船山著述的点评。编撰者以构建新的王夫之形象来提升地域文化,个人对王夫之的批评也掩盖在王夫之书写中。同治《衡阳县志》塑造的王夫之新形象成為地方公共记忆层面建构王夫之的范本,迅速为湖南其他地方志所接受。【除地方志外,1946年傅家圭编定的《湖南先贤事略》,录入湖南名人五十余位,其中王夫之的传记内容即转抄自王闿运撰写的王夫之列传,可见王闿运书写的船山传记影响之深。参见傅家圭:《湖南先贤事略》,长沙:湖南日报社,1946年,第25—26页。】

清代衡阳县志中的王夫之书写夹杂着国家意志、地方诉求、个体性格多个话语机制间的调配与互动,而只有层层剖析地方志所蕴含的不同话语信息,才能真正揭示出方志编撰者复杂的思维动向,发掘出地方志的史料价值。

【 参 考 文 献 】

[1]乾隆衡阳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36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2]彭玉麟,殷家俊,罗庆芗等.衡阳县图志.长沙:岳麓书社,2010.

[3]雍正衡阳县志∥湖南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27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

[4]箨史∥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1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5]雍正衡阳县志∥湖南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28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

[6]姜斋五十自订稿∥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5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7]阎肇烺,马倚元.湖南省衡阳县志:第5册.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2014.

[8]刘人熙.刘人熙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

[9]邗江王氏族谱三篇∥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10]张晶萍.近代“湘学观” 的产生与嬗变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

[11]邹汉勋.邹叔子遗书七种.长沙:岳麓书社,2011.

[12]阎肇烺,马倚元.嘉庆衡阳县志:第3册.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2014.

[13]张晶萍.嘉道以前船山记忆和船山形象的演变及其特点.船山学刊,2016(02).

[14]杨坚.清代方志钞∥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15]王汎森.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16]李如龙.清代方志形成高峰的原因及清代湖南方志的主要特点∥湖南省文史馆.湖湘文史丛谈:第3集.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8.

[17]郭钦.入《儒林传》:王夫之进入清代学术史的关键.湘学研究,2020(1).

[18]孔祥麟.拟请王夫之从祀文庙折∥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19]朱汉民.湘学通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

[20]彭玉麟.彭玉麟集:上.长沙:岳麓书社,2008.

[21]王闿运.湘绮楼日记:第1卷.长沙:岳麓书社,1997.

[22]朱迪光.王闿运与船山研究.船山学刊,2010(2).

[23]王闿运.船山公诞祭文∥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24]李赫亚.王闿运与晚清书院教育.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

[25]穆彰阿,潘锡恩,等.大清一统志:第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6]汪学灏,王闿运.(同治)桂阳直隶州志.长沙:岳麓书社,2011.

[27]周柳燕.王闿运的生平与文学创作.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0.

[28]张永春.晚清今文经学与墨学∥马明达.暨南史学:第7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29]王闿運.湘绮楼日记:第5卷.长沙:岳麓书社,1997.

[30]王闿运.湘绮楼日记:第4卷.长沙:岳麓书社,1997.

[31]陈嘉榆,王闿运.(光绪)湘潭县志.长沙:岳麓书社,2010.

[32]李翰章,等.光绪湖南通志:第5册.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

[33]辜天祐.湖南乡土地理教科书·湖南乡土地理参考书.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

(编校:章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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