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园园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自隋炀帝大业二年(606)以进士科取士,科举逐渐成为中国古代统治者遴选人才的主要手段,经唐历宋,流行不衰,甚而有骎骎之势。宋代是名副其实的科举社会,时有谚曰:“世无科举,人不教子;朝无利禄,士不读书。”[1]南宋亦是如此,当时科举制度日益完善,考生们以程文定去留,时文的写作水平成为士子获取功名的关键,宋末吴潜云:“不中进士举,无由得朝廷之官,不能为时文,无由中进士举。”[2]时文创作水平的高下对士人科举乃至迈入仕途十分重要,由此也催生了大量用以辅助时文写作的考试用书,类书即为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种。而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民间书坊积极地编刻类书,印刷技术的普及也为类书的刊刻创造了成熟的技术条件,这使南宋应试类书呈现出不同以往的编纂特点。学界对类书的研究成果颇丰,王京州师指出:“学者从不同角度对类书文献、理论和文化价值等方面的考察,拓宽了类书研究的范围,深化了人们对类书的认识,推动了相关研究的不断深入。”[3],近年来一些学者也已经注意到应试类书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展示了两者之间彼此互动的具体细节(1)如王水照:《王应麟的“词科”情结与〈辞学指南〉的双重意义》,《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1期;慈波:《套类、选本与论决:南宋举场论学的三个维度》,《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钱振宇:《类书、诗风与科举:〈文选〉李善注与五臣注的生成理路》,《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但仍有进一步深入的必要。本文将视野聚焦于南宋,从科举和商业市场的角度来探究两者对应试类书产生的影响,并揭示应试类书在南宋时文书写中所发挥的作用。
借助类书以应科考在唐代就比较普遍,迨至赵宋,更为流行。唐太宗之子蒋王李恽曾命人编《兔园册》,后来人们习惯将科场编类之书称为“兔园册子”。唐代一些文人也有编纂类书来备考的经历,如白居易编撰的《白氏六帖事类集》与其所著《百道判》《策林》关联密切(2)参见张雯:《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纂集考》,《文献》2021年第3期。,另如孟宪子《文场秀句》、陆贽《备举文言》等皆为场屋备用之书。《旧五代史·冯道传》记载:“中朝士子止看《文场秀句》,便为举业”(3)参见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925页。,可见类书在当时科举考试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北宋一些类书的编纂与科举关系紧密,如吴淑《事类赋》、孙逢吉《职官分记》等。明代李濂《刻〈事类赋〉序》即称该书“赋体皆俳,匪古之轨,盖遵当时取士之制云尔”[4],北宋士人缀辑事类以应科考的现象比较常见,如元祐六年(1091)进士及第的周行己在《上祭酒书》中言其“十五岁学属文,十七岁补太学诸生。是时一心学科举文,编缀事类,剽窃语言,凡所见则问而学焉,趋而从之,十八九相与也”[5]。随着类书所囊括的知识范围越来越广、分类更趋细化,它也日益受到应试者的推崇,这在进入南宋后表现得更为明显。
祝尚书先生将南宋指导时文写作的书籍分为三种,即类编类、时文类、文法研究类(4)参见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作为类编类的一种,类书在南宋受到了广大士子们的青睐。当时科场编类之书不胜枚举,岳珂言:
自国家取士场屋,世以决科之学为先,故凡编类条目、撮截纲要之书,稍可以便检阅者,今充栋汗牛矣。建阳书肆方日辑月刊,时异而岁不同,以冀速售,而四方转致传习,率携以入棘闱,务以眩有司,谓之“怀挟”,视为故常。[6]123
科举考试成为滋育类书的温床,南宋人在应试前后常常通过编纂类书来备考或总结科场经验。如《古今源流至论别集》即为黄履翁中第后所编,他在自序中说道:“《至论》之作,岂能无遗论耶?予擢第西归,又有逐海滨之臭者而求续作,伎痒未歇,不免复为之索笔。”[7]南宋科举与类书关联颇密,以词科为例,宋代遵唐制设博学宏词科,绍圣元年(1094)始以词科取士,大观四年(1110)改立词学兼茂科,南渡后,又于绍兴三年(1133)更为博学宏词科,遴选朝廷所需的专用人才。南宋词科择人甚严,通过该科入仕者可谓凤毛麟角,但因入选者多仕运亨通,如洪适、周必大皆官至宰辅,因此受到时人关注。该科对应试者的知识储备要求很高,故士子们多摘录经典、编纂类书以备考。《四库全书总目》云:“南宋最重词科,士大夫多节录古书,以备遣用。其排比成编者,则有王应麟《玉海》、章俊卿《山堂考索》之流。”[8]578绍兴三十年(1160)中博学宏词科的唐仲友曾编《帝王经世图谱》,鄱阳“三洪”(洪适、洪遵、洪迈三兄弟先后以词科入仕)之一的洪迈编有《经子法语》《左传法语》《史记法语》《西汉法语》《后汉精语》《三国精语》《晋书精语》《南史精语》《唐书精语》等书,体例颇似类书。宝祐四年(1256)中博学宏词科的王应麟亦曾发奋读书,元孔克齐《至正直记》载其“每以小册纳袖中入秘府,凡见书籍异闻则笔录之,复藏袖中而出”[9]。《玉海》二百卷即为词科所设,元人胡助在《玉海序》中称王应麟“在宋季以词学显融,其天才绝识,有大过人者,且尽读秘府所藏天下未见之书,故能博洽贯穿,网罗包括,著为此书”[10],该书后附有《词学指南》四卷,专门用来传授该科所试各种文体的创作技法,如卷一分为编题、作文法、语忌、诵书、合诵、编文六部分,卷二至卷四则论词科试格,总结该科文体的应用体式。以上可见南宋类书与科举之间的紧密联系。
南宋以师者身份传授程文写作经验的现象在永嘉地区尤为突出,并反映在类书的编纂上。永嘉士子在南宋科举考试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6)魏希德对南宋永嘉地区的科考情况进行了详细考察:“从12世纪30年代到12世纪末,以获得进士人数而言,永嘉是宋朝最成功的县之一。陈傅良及第的1172年,有十位永嘉考生通过考试。在那一年,永嘉的考生就占了温州府下辖四县十九个进士中的十个,而温州的进士占了全国总数的4.9%。叶适登科的1178年也有类似结果。温州府二十位进士中,九位是永嘉的考生,温州本身也占了全国总数的4.8%。”([比]魏希德著,胡永光译:《义旨之争:南宋科举规范之折冲》,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2页。),这得益于该地以科举为中心的教学设置。当时位于温州府南门茶院寺东的南湖塾成为传授举业的中心,陈傅良“初讲城南茶院时,诸老先生传科举旧学,摩荡鼓舞,受教者无异辞”[13],从其习举业者甚众,他在《林安之圹志》中言其“在城南时,群居累数百”[14],其后有多位科举入仕者曾在此讲学,《(康熙)温州府志》记载:“南湖塾,在府城茶院寺东。毛崇延陈止斋(傅良)讲学,蔡尚书(幼学)、叶水心(叶适)、陈潜室(陈埴)继之。”(7)参见孙锵鸣原著,周梦江校点:《陈文节(傅良)公年谱》,政协瑞安市资料委员会编印1997年版,第11页。由永嘉教师所撰写的时文在当时也颇受应试者推崇,叶适《题周子实所录》云:“余久居水心村落,农蓑圃笠,共谈陇亩间。有士人来,多言场屋利害破题工拙而已。”[15]陈傅良《进卷》、叶适《待遇集》都曾风靡科场,在时人眼里,学习模仿他们的作品有助于科举应试。当时各种举业册子应运而生,其中亦不乏类书。在这些类书中,编纂于孝宗时期的《永嘉先生八面锋》(以下简称《八面锋》)值得注意,它的诞生表明永嘉地区时文写作经验的传播不仅仅局限在课堂内及当地士子之间。
历来对《八面锋》的作者主要有两种猜测,即陈傅良与叶适。明都穆言:“《八面锋》一书,宋尝有板刻,第云‘永嘉先生’而不著其氏名。考之宋陈傅良君举、叶适正则,当时皆称永嘉先生,相传此为君举所撰,或曰叶氏为之。”[16]尽管后世多将该书作者的范围锁定在这两人身上,但并无直接有力的证据表明这部类书确系他们二者中的某一人所编。不过,《八面锋》确实凝结了当地士子们在时文写作上的集体经验。魏希德认为:“‘永嘉先生’一语可能只是一种营销技巧。它说明‘永嘉’不仅是指一两个具体教师的教学活动或作品,而是代表一种学术风格,包含了历史分析、政治决策、古文写作以及一种政治立场。”[17]105事实上,《八面锋》一书乃杂取诸家之文编纂而成,据辛更儒统计,除了援引陈傅良的文章以外,还有苏轼、秦观、王十朋、吕祖谦、杨万里等人之文,尤以吕祖谦为多,其中亦有大量文字的出处无从考察,盖为当时科场应试之文,编者实际上是以“永嘉先生”为名而兼采众家之文(8)参见辛更儒:《有关〈永嘉先生八面锋〉的几个问题》,《中国典籍与文化》2008年第1期,第50-56页。。尽管如此,该书却代表了永嘉地区程文写作的轨范,魏希德同时指出:“《八面锋》不但与12世纪70年代代表永嘉科举成功的陈傅良和叶适二人的政治立场和兴趣相同,也在书中传授这两人时文写作的立论方法。”[17]103从表面上看,《八面锋》似与陈傅良、叶适关联性不大,但却彰显了以二人为代表的永嘉士子在程文写作上的集体经验,并借助类书的方式将这种写作方法向广大应试者推广。
正是在科举考试的影响下,南宋人大量地编纂类书,作为积累并传播应试经验、时文写作技巧的传统方式,应试类书在南宋拥有适宜的发展环境。一些科考成功者通过编纂类书来积累考试技巧,并将其传播给其他应试者,进一步强化了类书在科举考试中所发挥的作用,也使这种备考经验和应试技巧在更大的范围内得到传播。
在利益的驱动下,南宋民间书坊大量地刊刻类书,伴随着印刷术在南宋的普及,应试类书充盈于市。作为辅助时文写作的工具书,这些类书为丰富考生的知识储备提供了便利,但也进一步增加了考生的记忆压力,对时文书写也产生了一定的消极影响。
从北宋到南宋,类书由以官修为主到以私修为主,刊刻的主动权也由官方转移到了民间。北宋三大类书《太平御览》《太平广记》《册府元龟》分别为宋太宗、宋真宗敕令编修,由国子监等政府机构负责刊印,当时虽有私人编纂类书,但难以与官修类书的规模相抗衡。南宋却截然相反,文献中未见官方组织编纂类书的记载,而私修类书层出不穷,刊刻主体主要为家塾与民间书坊,如庆元二年(1196),建安陈彦甫刻《圣宋名贤四六丛珠》于家塾,建安曾氏家塾亦刻有《文场资用分门近思录》,但就数量而言,民间书坊无疑是当时类书刊刻的主流。南宋商业市场售卖大量的类书,谢维新云:“两坊书市以类书名者尚矣,曰《事物纪原》、曰《艺文类聚》,最后则《锦绣万花谷》《事文类聚》出焉。何汗牛充栋之多也!”[18]489他如孔传《孔氏六帖》、曾慥《类说》、周公恕《诚斋先生四六发遣膏馥》、托名吕祖谦《东莱先生分门诗律武库》等都有民间书坊刻本。
当时位于建宁府辖内的建阳、建安两县是南宋的商业刻书中心之一,不少应试类书编纂、刊刻于此,如建安人刘达可编有《璧水群英待问会元》、建安书坊主刘德亨刻有《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建安余仁仲万卷堂印有《类编秘府图书画一元龟》等类书。一些书坊主积极邀请他人编撰类书,《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即为刘德亨邀请谢维新、虞载而编,谢维新在为此书作序时说:“今友人刘兄以类书见嘱,且以《合璧事类备要》名,岂非欲备所未备,又摭其要而为之备乎?”[18]489刘德亨请谢维新编纂该书前、后、续三集之后,盖因市场反应良好,又延请虞载续编别、外两集,《四库全书总目》曰:“总目后又有跋云:‘昨刻《古今备要》四集,盛行于世,但门目未备,再刻外集’云云。不署名氏,当即德亨所题也。”[8]1151由是可知,民间书商在刊刻科举类书时,往往根据市场反应做出相应的举措。《古今合璧事类备要》的编纂过程体现了民间书坊主、类书编纂者之间的联动关系,它们所迎合的是以市场为主导的价值取向。
坊间应试类书的编纂者搜集时文警段、摘录绮语连珠、总结套类模板,以便考生模仿、摘引和套用,为应试者快速记忆与科举相关的知识、掌握时文的写作规范提供了一条捷径。如建安人李诚父编纂《批点分类诚斋先生文脍》一书,从杨万里文集中摘录有助于举子行文的部分,以供场屋士子备考之用,理宗淳祐十年(1250)高中状元的方逢辰在为该书作序时说:
人莫不饮食,鲜知味也;知味者,在饮食之外也。诚斋先生胸次磊磊砢砢,挺挺介介,故发为文,则浩气拍天,吞吐溟渤,足以推倒一世之豪杰,岂必聱牙屈曲,波谲涛诡,艰深蹇涩,思苦形槁,使人读之不能句,然后为工哉!虽然,大篇巨册,浩渺无涯,或传于经,或集于文,或散于游戏之翰墨,檠窗矻矻,犹有未能尽窥其斑者,况场屋一日之士乎?建安李诚父,取先生片言只字之有助于举子者,门分条析,为前后集,前集为纲者四十三,后集为纲者三十二,名曰《文脍》,盖鼎尝一脔,皆足以炙人口而膏笔端也。(9)参见杨万里撰,李诚父辑:《批点分类诚斋先生文脍》,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第53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版,第565-566页。
此序盛赞杨万里文章中的豪壮之气,同时也特别指出该书在场屋士子备考时所起的作用。诚斋之文博大精深,时人纵终日勤学苦练,犹不能得其一二,李诚父摘录杨万里文章的部分内容,区分类目,别立标题,将其精华部分萃集成编,方便士子们学习,方逢辰以“鼎尝一脔,皆足以炙人口而膏笔端也”之语赞扬此书,虽有溢美之嫌,但也足见该书之功效。李诚父《批点分类诚斋先生文脍》所代表的正是南宋坊间应试类书处理知识的一种手段,通过分类、摘句的方式实现知识的细化与集中,如该书前集分为臣道、气节、和同、柔顺、用人、君子、小人、荐举等不同的门类,将从杨万里文集中摘录出的警段安置于不同的主题之下,既为应试者集中记忆提供方便,又便于他们从多个角度论述某一问题。
在南宋印刷术的普及下,商业市场中流通的应试类书在对知识进行梳理的同时,也造成了新的知识危机。印刷术在南宋的广泛使用为民间书坊大量地刊刻应试类书提供了成熟的技术条件,对广大应试者而言,印本数量的增多一方面使他们能够获取知识的途径越来越便捷,另一方面也让他们深陷知识的包围圈中。南宋雕版印刷技术已相当成熟,当时自中央国子监至民间书坊、学校、寺院等机构都积极地进行书籍刊刻,大量由雕版印刷而成的书籍盛行于世。张高评认为,南北宋之际,印本已经普及,宁宗、理宗时印本数量已经超过写本,至南宋末,印本书籍则取代抄本成为市场主体,印本与写本在南宋时完成了地位的互换,由此引起一系列连锁效应:“宋代士人较诸唐人,于写本图书之外又有更多机会接受印本书籍,势必引发学习心态、阅读习惯、创作技巧、批评视角、著述策略,以及思维方法上,诸多发明与新变。”[19]在印刷技术尚未普及之前,知识主要依靠抄本进行传播,普通人能够接触的知识相对有限,而在印刷技术日益成熟的南宋,随着印本数量的增加,知识的流传范围愈来愈广,大量流通于商品市场的应试类书既是对知识的系统整理,同样也是知识泛滥的结果。作为一种智力测试,检验考生的知识储备亦是科举考试侧重点,如何高效率地记忆知识是考生们所面临的挑战,也是应试类书需要解决的问题。
钱云指出,科举用书“致力于将对个人才华、能力、智慧的考试,转化为可操作的知识、信息的比拼”[20],这在应试类书中得到充分体现。从本质上来说,类书是社会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的产物,而它又通过精选、分类等方式对知识进行重新编排。在科举考试这场考察知识储备能力的同题竞赛中,有针对性地记忆显然比按部就班地阅读原典更加快速有效,坊间书商所迎合的就是考生们的这种阅读心理,正如明宣德二年(1427)建阳书林刘克常评价《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所说:“议论精确,毫分缕析,场屋之士得而读之,如射之中乎正鹄甚有赖焉。”(10)林、黄履翁编:《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明宣德二年(1427)建阳书林朱士全刻本,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尽管科举考试并没有划定具体的知识边界,但南宋市场上流行的科举类书似乎在向考生们传达一种观念:专为某一科编选的类书能够将考生们备考该科的知识悉数囊括,如《永嘉先生八面锋》《群书会元截江网》之类,从后者书名所谓“会元”“截江”等蕴含之意,可见编者对知识搜集的态度。
拓展知识的范围,细化知识的分类,提取关键的信息,正是南宋科举类书所传达的知识观。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序》曰:
今而是编,始而天文、地理,次而节序、人物,以至族属、官职、姓氏之分,儒学、仕进、道释、技艺之等,与夫吉凶、庆吊、冠婚、丧祭之仪,草木、虫鱼、器用、动什之末,莫不类而得其备,备而得其要,其间别以标题,配以合璧,俾阅是编者求其一则知其二,观于此则得于彼,既无搜摘之劳,而有骈俪之巧,如游元圃而取瑶宝,入武库而缮甲兵,则其有功于后之类书者多矣。[18]489
该书前集自天文、地理,至哀挽、神鬼,共38门,后集自君道、臣道,至县官、监当,共54门,续集自氏族、姓名,至祸福、报应,共9门,别集自都邑、地理,至水族、虫豸,共20门,外集自典礼、祭祀,至财用、锦绣,共35门,总156门,自天文地理至草木虫鱼无所不备。谢维新序中所言“类而得其备”指的正是该书在知识囊括范围上的广阔;而其所言“备而得其要”则指该书每一门又别分细目,从典籍中摘录精要语词。如前集卷一天文门分天、日、月、日月、星、北极、北斗、五星、寿星等类,每类从典籍中提取关键信息,分事类、诗集两类,在月这一类目中,编者于事类之下列“弹丸”“结邻”“望舒”“广寒府”“山河影”等诸多事类,又专设诗集类,从历代诗歌中摘录语词,诸如“月桂”“霜月”“对月”“问月”“咏月”“缘空”等。谢维新对这种编排方式颇为自得,序称:“俾阅是编者求其一则知其二,观于此则得于彼,既无搜摘之劳,而有骈俪之巧,如游元圃而取瑶宝,入武库而缮甲兵。”可见其自许搜罗之广、分类之细与择取之精。谢维新称此书“正将备前乎未见之书,以充后乎无涯之用,凡古今应用之事,悉于此书萃焉”[18]489,在编者看来,此书已在其所能容纳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实现知识的萃集。
但坊间编刻的应试类书所产生的实际效果尽如编者和刊刻者所设想的那样吗?或未必然。不可否认,类书确实是士子们场屋备战时的神器,然而,南宋书籍市场上层出不穷的应试类书是在用一种貌似博学的方法,让考生们“看起来像是读过自己不曾读过的书”[21]318。时人岳珂言:“读之则似是,究之则不根”,“其说徒狥时好,固不足道”,于经术本源之学亦无裨益,他甚至请开封府、州县禁毁此类书籍:“今此等书遍天下,百倍经史著录,盖有不胜其禁且毁者。”[6]123由此可见时人对这类书籍的另外一种态度。对于考生来说,应试类书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使他们在短时间内高效率地记忆更多的知识,掌握规范的时文写作技巧,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应试类书也使考生们不得不花大量的时间来记忆更多的知识,正如美国学者安·布莱尔所说:
由于科举考试的成功有确定的社会和经济回报,它促使一个很大的日益增长的备考印刷书市场的产生,此类印刷品包括经典语录、应试科目概要和应试范文。这些类型的书籍只会使它们所要解决的问题更加繁琐,而它们自己却因此更加成功:由于它们能帮助更多的学子应考,科举考试越来越难,被淘汰者越来越多,学子们被要求记忆更多的文献(多达50万字),而新的更好的备考资料也需要购买和学习。[21]54
相对于同时期指导时文写作的册子,南宋应试类书往往卷帙浩繁,它们究竟是减轻了士子们的记忆负担,还是造成了更加繁重的知识压力?原本考生们需要将精力投放于研读经典之上,现在却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记忆各种细碎知识并钻研时文技巧,从类书在当时书籍市场上的销售情况可以看出南宋人对这种应试方法的推崇,如当时四川人求购祝穆《四六宝苑》《事文类聚》等书,一次竟达千部以上。众多热衷于摘录章句、兜售技巧的应试类书使一些考生逐渐放弃对经典的研读,沉迷于文字的模仿、技巧的练习,不能静下心来积累知识涵养、揣摩时文的内在理路,如此创作出来的时文水平可想而知。
总体来说,南宋商业市场中流通的应试类书,使更多的人得以叩响科举考试的大门,激增的考生人数是这些类书直接的受众群体。但应试类书并不总是发挥积极的作用,知识的大量汇集与快速传播也造成了负面的影响,这在南宋时文写作中得到了直接的印证,从南宋时文发展的历史趋势来看,当时科场程文日益程式化、逐渐丧失文学趣味,与应试类书的泛滥以及考生一味地依赖类书脱不了干系。
南宋应试类书将有关时文书写的知识、技巧汇集一处,帮助应试者快速掌握时文的写作技艺,但这些类书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套类之书,编者纂集经史、编写套类,为学子们因袭套用打开了方便之门,违背了朝廷以时文选才的初衷,造成科场程文书写的不良之风。
就应试类书在考试中所发挥的实际作用来说,编者通过分门别类的方式将应试所需的知识萃集成书,本身是一种相对高效的应试手段,南宋许多科举入第、名列前茅者都有编纂类书的经历,已经表明了类书在指导时文写作方面的积极作用,如黄履翁、唐仲友、王应麟等,民间书坊积极推动应试类书的编纂与刊刻,一些类书甚至一版再版,也验证了这种应试方式的有效性(前已论及,兹不赘述)。即便是那些纂集经史、誊写套类的类书,如果能善加利用,也可以对时文写作提供一定的帮助。此外,考题难度系数的加大、涵盖范围的拓展,必然使考生“待问条目,搜抉略尽”[22],对于广大士子而言,他们没有精力去从事编纂类书这样一项繁琐的事情,而那些出自科场及第者之手的类书对他们来说更具有参考价值,民间书坊所编纂的类书也往往更加满足他们的需求。这些类书将与科举相关的知识汇集一处,分类纂集,代替了本应考生们承担的繁重工作,避免了他们检阅之劳、搜索之繁,使其不用遍检群书便能掌握诸书之要,身居僻壤亦能有“万卷”书册在手。
但必须承认的是,南宋应试类书将典藻故实、绮语联珠、时文警段、诸式活套等知识汇集起来,的确助长了时文书写的因袭套用之风。如《群书会元截江网》一书,以历代事实、皇朝事实、经传格言、名臣奏议、诸儒至论为大纲,分警段、事证、时政、结尾等维目,并分类摘录偶句;刘达可所编《璧水群英待问会元》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其维目达12类,这样的编排方式本身就有利于考生的因袭套用。而这些套类之书在当时有很大的市场,宁宗嘉定九年(1216),臣僚曰:“今郡至棘闱,日未及中,残编散帙,盈于阶戺。甚者以经史纂辑成类,或赋、论全篇刊为小本,以便场屋。巧于传录者既以幸得,而真有问学者未免见遗。”[23]5372由类书所带来的因袭套用之风已经引起了朝廷的关注。庆元四年(1198),朝官刘三杰言:
曩者以科举之文虚浮迂僻,典贡举者摘其辞而显黜之,一洗异时之弊矣。然而四方士子传闻不审,但见主司命题,欲求实学,率皆采取传注,编摭故实,或搜求陈腐之类书,以备场屋之用。[23]5350
嘉定四年(1211),国子祭酒、兼刑部侍郎刘爚云:
近年经学不明,命题断章,学者以巧于迁就为工,不以推本经意为正,略传注之说,侮圣人之言。词赋抑又甚焉,体字全类歇后,用字不考理致,盖检阅于类书,非根原于实学。文义无取,器局何观?[23]5363-5364
这些套类之书甚至成为考生考场作弊的工具。嘉定十六年(1223),国子博士杨璘奏曰:
迩来士习卑陋,志在苟得,编写套类,备怀挟,一入场屋,群趋帘前,以上请为名,移时方散。人数丛杂,私相检阅,抄于卷首,旋即掷弃。巡案无从检察,所作率多雷同,极难选取,侥幸者众。[23]5384
考生们不读经史,反而依靠套类进行剽窃,严重影响了当时考场的风气,所作时文陈陈相因、千篇一律,可见套类之书对程文写作造成的不良影响。
南宋编写套类之书以类书为主,在它们的影响下,当时科场誊写套类、因袭成风,所作时文穿凿附会、体格卑弱,逐渐泯灭其应有的犀利与风骨。庆元四年(1198)礼部侍郎胡纮言:“惟经义一科,全用套类,积日穷年,搜括殆尽,溢箧盈箱,无非本领。”[23]5351淳祐元年(1241),知贡举杜范和两名主考官上书痛斥时文之弊:
数十年来,体格浸失,愈变愈差,越至于今,其弊益甚。六经义不据经旨,肆为凿说。其破语牵合字面之对偶,弗顾题意之有无。终篇往往掇拾陈言,缀缉短句,体致卑陋,习以为工。至有结语巧傍时事,图贡谀言,如吾身亲见。此策语也,用之于论,已失其体,今乃于经义言之。词赋句法冗长,骈俪失体,题外添意,体帖不工。至有第七韵不问是何题目,皆用时事,有如策语,今又于第六韵见之。或原题起句便说时事,甚者终篇竟以时事命意,此皆习为谀言者也。论则语不治择,文无斡旋,粗率成篇,殊乏体制。策则誊写套类,虚驾冗辞,装饰偶句,绝类俳语。至有效歌颂体四字协韵,用以结尾,甚有用之成篇者。此何等程度之文![24]182
经义之文不顾题旨,依靠穿凿牵合、掇拾陈言以成文,甚至依托时事、阿谀奉承,考生对各体时文的区别亦不加以辨别,只是一味地因袭套用,论则失其体制、草率成篇,策则蹈袭套类、汗漫冗长,表面上似有时文之形制,实际上已丧时文之体格。举例言之,对于朝廷来说,策问主要考察应试者“对现实政治弊病的了解和应对方案,综合分析、归纳等逻辑思考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25]39,策文原本是具有强烈现实针对性的考试文体,然而考生们却依赖于类书,编者更是“越俎代庖”,提供直接的套用模板,如南宋刘达可《璧水群英待问会元》“文集菁华”这一维目将所收集的文段分为策头、策段、事料三类,每卷末尾,多有“其献策收结等段并见第一套”之语,其供考生因袭套用的意图十分明显。在这种情况下,考生不断从类书所罗列的时文警段中复刻出新的时文,墨迹虽新,却仍是陈言旧语。
在南宋应试类书的影响下,大量时文被源源不断地书写出来,其中固然有少数人能够成就佳篇,但大部分则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殊乏创新,时人言当时程文“大抵学不务根抵,辞不尚体要,有蹈袭古作至二三百言者,有终篇雷同仅易数字者,涉猎未精,议论疏陋,缀缉虽繁,气象萎薾”[23]5369,洵非虚言。在以应试类书为代表的套类书的影响下,南宋时文逐渐迷失在因袭套用的写作之路上,与文学的关系也渐行渐远。
古人以“文战”来比喻科举考试,类书则是帮助他们打赢这场战争的有力武器,编者旨在为考生们提供直接有效的写作技巧,以使他们在这场残酷的智力角逐中胜出。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应试者能否从成千上万的考生中脱颖而出,取决于考场之上的时文写作,为此他们必须苦习时文技艺。南宋应试类书的编纂者发挥类书本身的优势,对文献进行分类、整合,使其呈现出以“类”为中心的主题化特征,但也容易让应试者局限于这样的写作思维中,陷入碎片式的知识包围圈,不仅不能有效地利用类书,反而增加了自身的记忆负担。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南宋人是将类书当作辅助时文写作的有力武器,还是把它视为因袭套用甚至是科场作弊的工具,这都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应试类书拥有建构时文知识体系和塑造写作思维的能力,它既使时文书写的套路有迹可循,也使本就程式化的时文日益僵化,无论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必然,应试类书都已经深深地融入到南宋时文的发展进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