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英译的规定性与描写性赏析
——以唐寅《我爱秋香》为例

2023-02-28 19:17:52

赵 明

(中国矿业大学 离退休工作处,江苏 徐州 221008)

中国译界几十年来主要以规定性翻译规范研究为主,以语文学和比较语言学为代表,译者从翻译实践中总结出“信达雅”“神似”“化境”“忠实通顺”“信达切”“动态对等”等典型的翻译规则或标准[1],以此衡量译作的“正确”“忠实”与否。显然,这些翻译评判标准具有规定性、前瞻性(prospective)[2]、先验性、唯一性、简单化和绝对化的特点。规定性翻译研究不能全面客观地认识复杂现实的翻译问题,因此,描写性翻译研究应运而生。西方始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描写性翻译研究,摆脱了传统翻译研究的语言学框架束缚和过分专注翻译技巧的局限,其研究的新角度拓展了翻译研究的深度与广度,使翻译研究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2]。

描写性翻译研究着力于对翻译成品进行回顾,发现其中的内在联系和规律,描写并解释成因,建立能够概括各种翻译现象的法则,因此,具有实证性[1]、经验性、回顾性(retrospective)[2]的特点。另外,它还表现出宽容性、多元化、语境化[3]、客观描述、理性思辨等特点[4],从宏观的角度探讨翻译,将翻译放到时代、政治、经济、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大语境之中去考察,跨越语言微观狭小的圈子,试图探讨翻译的起因以及翻译在社会上所发挥的作用[3],即注重文本与社会文化的互动关系,注重文本的客观存在及现实意义,并就翻译中的各种现象给予客观合理的评价[4]。描写翻译理论认为翻译具有不完整性(partiality),由于翻译涉及的因素复杂多变,任何翻译都不能面面俱到、原汁原味地反映全文的原貌。同时,描写翻译理论认可译者对译作不同程度的摆布(manipulation)作用[3],这就为译者在翻译中的创造性发挥提供了理据,也为各种各样译本的生成提供了客观合理的定位。因此,描写性翻译研究是对传统翻译理论的批评与解构,是以反向研究视角和多元研究方法来丰富拓展翻译研究领域的,翻译研究从规范走向描写是历史的必然[3]。

规定性翻译标准与描写性翻译标准并非互相排斥,而是互相补充的,两者有效结合,和平共处,才能从不同的角度揭示翻译的全部内涵,丰富翻译理论与实践。二者的运用要根据文本要求、可读性、可接受性、翻译目的等进行选定和衡量。规定性翻译标准的积极作用就是能够从论者角度出发,框定翻译应该达到的目标[3]。比如,法律文本就需要严格按照规定性翻译标准的“信”,极尽忠实于原作的选词、组句、构段、谋篇,以庄严、冷峻、准确、严谨的语句,严格规定当事人的权利与义务[5]。描写性翻译规范研究视翻译为一种开放性的、受诸多因素影响的行为。翻译既是一种语言活动,更是一种涉及诸多语外因素的能动对话,是一种社会文化交际中的意义协商。文学文本较之法律文本,阐释张力较强,原文不是译文至高无上的绝对标准,因而,为适应不同读者需求,文学文本多采用描述性翻译。然而,规定性还是描写性翻译标准的采用,还取决于是以原语为中心还是以译语为中心。在以原语为中心的翻译的理解阶段,应以规定性翻译规范研究的方法探讨原作对译者翻译行为某种程度的规定性。在以译语为中心的翻译的表达阶段,应以描写性翻译规范研究的方法,探讨译者适应译语社会语言文化接受的创造性生成,找出其中的内在联系与规律,说明译作可接受性之成因,理性分析阐释客观存在的各种翻译现象。文章将以《我爱秋香》诗作的英译为例,来阐释二者的辩证关系及运用。

一、对原作的规定性要素透彻解读

描写翻译学派的代表人物吉迪恩·图里(Gideon Toury,1942-2016)明确提出了“翻译是受规范制约的行为”[4]。他区分了翻译的前期规范、初始规范和操作规范,其中,初始规范要求译者在倾向于原语和倾向于译语的二元中作出选择,偏重于前者的被称为“充分性”(adequacy),偏重于后者的被称为“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为了便于进行理论上的探讨分析,这种区分是恰当必须的,但却是形而上学的。然而,现实中的翻译并不是非此即彼地走极端,而是处于两者之间的恰当位置,差别只是偏重程度的多少而已。

吉迪恩·图里跟从以色列学者埃文·佐哈尔(Itamar Even-Zohar,1939— )的思想,对其所划分的“充分性”做出了如下具体描述:“An adequate translation is a translation which realizes in the target language the textual relationships of a source text with no breach of its own [basic] linguistic system.”[6](充分翻译是在不违背原文基本语言系统的前提下,在译入语中实现原文的文本关系的翻译。)充分翻译指的是在内容和形式等方面完全遵循原语规范的翻译,是尽可能在翻译过程中保留原语各种特征的翻译[7]。是否能够达到充分翻译,还要在表达时视目的语语言和文学规范而定。但译者应首先在翻译的理解阶段充分理解原作的各种信息,从而为后期译作的充分表达奠定基础。

在翻译的理解阶段,一切应以原文为中心。原文具有规定性,原文中的诸多要素对翻译行为起到制约作用,这些制约要素包括语言要素和社会历史文化要素。制约要素能够锁定译者的翻译范围,译者对此应透彻理解与深入挖掘,避免无序地胡译乱译或者过度阐释。在明代诗人唐寅《我爱秋香》一诗中,译者在理解阶段需要关注的要素包括藏头诗句、叠词的运用、自然景物与人文景观的象征意义以及诗中的各种意象、意境等,特别是要对它们在诗中所承载的意蕴、诗韵、情韵和作者情绪的表达进行深度赏析。对于原作中显性、隐性的规定性因素(作者、时代背景等),译者应深入研究,了然于心,为翻译做好充分准备。例如:

我画蓝江水悠悠,

爱晚亭上枫叶愁。

秋月溶溶照佛寺,

香烟袅袅绕经楼。(唐寅《我爱秋香》)

I painted the blue river slowly and slowly to flow,

Love-Evening-Kiosk is to hold maples’ sorrow.

Autumn moonlight is hovering Buddha temple,

Fragrant incense-smoke’s curling up Sutra Hall.[8]158

这首题为《我爱秋香》的题画藏头诗为明代著名画家、诗人唐寅(字伯虎,1470—1523)所作,正因为这首诗,才流传着诸如“唐伯虎点秋香”之类各种加工虚拟的故事。由于史料无以考证秋香姑娘是否真实存在,根据接受美学理论,读者解读文学作品具有一定的阐释空间,因此,诗歌中的“秋香”既可指一位姑娘,也可被理解为秋天的香意,或者诗人在此意有双关之意。总之,她(它)是文学作品这一再现客体中虚构的人或事。

《我爱秋香》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人将自己的独特情感融汇于诗歌描绘的客观物象中,浸润于诗歌的字里行间,所产生的意象丰富多彩,斑斓多姿。诗中的“蓝江”形容深蓝色的夜空倒映在水面上,江水因此泛着蓝色,可谓水天一色;湛蓝的江水、火红的枫叶、银色的月光、青白色的燃香烟气构成了多彩斑斓的图画。诗作不仅着重于色彩的点染,而且还注重客观物象的样态描绘,如“水悠悠”“月溶溶”“烟袅袅”。叠词在此的巧妙运用将事物的形态描绘得栩栩如生,使诗作呈现出立体动态的多维画面美;诗中的客观物象如“江水”“爱晚亭”“枫叶”“秋月”“佛寺”“香”“烟”“经楼”是作者表意抒情的有效物质载体,经过诗化的多姿审美意象颇具阐释张力,能够激发读者丰富的想象力,产生生动的联想。因此,诗作关于客观物象及其色彩、样态的精心描绘绘就了一副灵动、多彩的深秋山寺唯美月夜图。

《我爱秋香》不仅画面美,而且音韵效果颇佳。首先,叠词“悠悠”“溶溶”“袅袅”韵律和谐,赋予诗作以音乐美。诗中的韵脚字“悠”“愁”“楼”押的是[ou]韵,前响复韵母[ou] 具有丰满响亮的音响效果,有助于加强诗歌的感染力和表达效果。不仅如此,这三个含有[ou]韵的同韵字“悠”“愁”“楼”分别在第一、二、四诗行相同位置上有秩序地出现,这就产生了一种回环往复的审美效果,这种同韵重复使诗歌的主调突出,主旋律鲜明。另外,同韵单音词“照”与“绕”在第三、四诗行中皆以仄声纵向上下相互对应,同时又分别与各自相邻的双音叠词“溶溶”“袅袅”横向形成鲜明的音韵对照,单音仄声音韵效果干脆利落,双音叠词听上去温润和谐、持续悠扬。这种词语的对应、对照、巧妙排列与搭配使诗行的声音高低起伏有致,平仄相对,音节长短得宜,因而取得了理想的韵律节奏美。由于词的音、义密不可分,因此,音韵美必然蕴含着语义美,表现在以上各种细节中承载着丰富语义的音韵特色和谐一致,共同构筑了诗歌整体抑扬顿挫、节奏和谐的韵律美。

解读诗作不仅要通过画面与音韵,更要透过作者背景与经历,了解作者思想,如此方能深入到诗作所呈现的意境之中,真正把握和感悟诗作所传递的形而上质。《我爱秋香》作者唐寅曾科场受挫,心灰意懒,仕进无门。后来又被动卷入科场舞弊案,身陷囹圄,受尽凌辱[9]。唐寅一生命途坎坷,生活困顿,仕途的险恶和命运的乖蹇使他在屡遭打击后接受了佛教思想的洗礼,“人生即苦”的佛教思想对他影响很深。他认为生活即使再苦,只要一心向佛,便能脱离苦海[10],佛教的这种人生观是其在生活痛苦、落魄无奈中支撑过活的精神支柱。佛教认为现实世界是虚幻无常的,万事万物变化多端,皆由因缘而成[10]。唐寅在仕途受挫、艰难竭蹶时,会用佛教这种“诸行无常”“时光易逝”的思想抚平自己内心的创伤,保持知足常乐的心态和及时行乐的生活方式。唐寅信奉“淡泊名利、清闲是福”的佛教思想,认为生活自由平淡才是真,功名利禄如浮云[10]。正如其《咏渔家乐》诗中所云:“醉来举盏酹明月,自谓此乐能通仙。遥望黄尘道中客,富贵于我如云烟。”这种参透世事的思想在其许多诗歌中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爱秋香》一诗也不例外,从其所营造的意象和所烘托出的意境中,读者也得以窥见诗人的经历和佛教思想对其的影响。

《我爱秋香》第二句中的“枫叶愁”意象烘托出了别样的意境。拟人的手法使意象颇具灵性,爱晚亭上的枫叶为何“愁”?诗人借枫叶抒情,“枫叶愁”的背后是诗人暗自感叹自己怀才不遇,悲喟自己郁郁不得志,林寒涧肃的秋日加深了这种泠然的伤感与哀愁。然而,诗人并未陷入愁苦窘境不能自拔,第一诗行中的“水悠悠”可以洗去或载去诗人心头的烦恼和忧愁。接下来的第三、四两行诗句中“佛寺”“经楼”意象的运用也是诗人深受佛教思想影响的自然流露,表达了诗人的出世思想,反映出诗人看破世间一切的淡泊与释然之情。“佛寺”“经楼”这种中国古典诗歌中独具兴味的鲜明审美意象,营造的意境是崇高超脱、静谧神圣的。秋日皎洁月光下的佛寺愈发显得泠然与空幻,香烟萦绕的经楼更是朦胧、缥缈与神秘。华星秋月下的佛寺、香烟萦绕的经楼与喧嚣浮躁的尘世相比,自有别样的圣洁、柔婉和脱俗的审美意境。“佛寺”“经楼”营造的意境所传递出的诗人感受是自然独特的,表达了诗人的高冷与淡然,抒发了诗人平静淡泊的心绪与孤高落寞、绝尘拔俗的情怀。

在《我爱秋香》中,除了“愁”的滞重、“佛寺”“经楼”的庄重与肃穆之外,更有轻松、灵动、自然的情趣点染,应和了诗人从入世到出世、回归自然、还我本真的人生轨迹。《我爱秋香》的第一句具有画面的流动美,给人以舒缓宁静之感,生动鲜活的自然意象渲染出典雅优美的意境。第二句同样是诗情画意满满:在清旷疏朗的秋天,枫叶红了,如此醒目,仿佛为萧瑟凋零的秋日带来了一丝生机;但是在萧萧的秋风中,枫叶瑟瑟抖动,又是那么凄楚,所以,有些“愁”。枫叶呈现的多面意象给诗作带来了一种别样的审美意境。“爱晚亭”与“蓝江水”意象空灵通透、活气生发,具有点景提神、画龙点睛的点染作用。“水”的灵动给人以清幽的舒适感,“亭”的通透可解除茂密山林给视觉上带来的滞闷、压迫感,营造出怡人的意境。颇具生机并带着愁绪的秋日红枫、红枫丛中的爱晚亭、悠悠蓝江水,这些意象中的画韵、诗韵、神韵与情韵能够激起读者的丰富情感与联想,产生理想的共鸣。从水的清澈灵动,我们可以读到诗人澄澈脱俗的心灵;从亭子的虚旷通透,我们可以窥见诗人豁然开朗的心境;从清秋红枫,我们可以体味到诗人对自然、对生活火一般的热情与炽爱。诗人从这些自然景物与人文景观中获得慰藉、找到归属,读者也能够从诗作的字里行间解读出诗人心灵的通透与超脱、从容与恬淡,充分领略诗人淡泊名利、隐逸林泉的襟怀与境界。

《我爱秋香》不仅在诗意内涵上表现出诗人从容隐逸、恬淡脱俗的人生态度,在语言表达方面,诗人更加注重对文字的把玩和对诗句结构的精巧设计,这从另一侧面表现出诗人归园田居的闲情逸趣及心宁气静之愉悦。《我爱秋香》在语言表现技巧上可谓巧心经营、出神入化。诗人以“我画”开篇,凸显自己心中的唯美图景与心声,将自己的情感表达更直接有效地融入诗歌呈现出的画面里,身临其境、先声夺人地描画自己对自然、生命、人生真谛的领悟,将自己“悠然自适的出世之意”及隐逸林泉的理念[9]入诗入画。诗人将“我”写入诗中,给人一种亲和感,拉近了自己与读者的距离,使读者更加直接鲜明地感受到其思想情感。而后着以“画”字,诗中的画境及其中蕴含的诗意变得更加鲜明:“画”使诗中的人、景、情更生动紧密地融合在一起;“画”使诗意在生动的意象中展开,使意境在丰富的意象中升华。

《我爱秋香》语言精炼,结构隐蔽,表达的感情深沉、婉转且缠绵。将《我爱秋香》四行诗句的首字连起来读就是“我爱秋香”,巧妙点题。《我爱秋香》可谓藏头诗中的佳作,诗人将“我”“爱”“秋”“香”分别藏于诗句之首,将欲说之事隐匿于字里行间,含蓄有趣,精巧得当。结合全诗,“我爱秋香”可谓一语双关:秋香既是诗人心中美丽的姑娘,也是醇厚的秋日馨香;秋香既是此诗所表达的浓浓的情愫,也是诗人抒写的个人思绪与情感。秋香里充满着释怀与恬静、洒脱与从容;秋香里没有欲望与功利、喧嚣与羁绊。秋香是心灵的洗礼,是灵感的源泉。秋香似水,慢慢地流淌着,滋润着心田;秋香如枫,浸染着血一样的情怀,也涂抹着一丝凝重殷红的愁绪。秋香在那神秘莫测的佛寺中,秋香在那香烟萦绕的经楼里。秋香里呈现出佛寺沉静的素姿,也点缀着经楼幽深的静寂。秋香是江水、枫叶咏叹的韵律,是佛寺、经楼轻弹的禅音。秋香是爱晚亭的空灵含蓄,是秋月下的清丽宁静,是袅袅香烟中悄悄散尽的一切纷繁,是佛寺庙宇经声中释放的清愁。秋香中有韵律,有乐章,是秋日婉转悠扬的旋律。秋香蕴含着参透世事的澄明与淡定,蕴含着美妙的清净意境与深邃的人生思悟。诗人所爱的秋香就是如此清新自然,生动美丽;就是这般凝气安神,不屑随俗;就是这样充满着生命的和谐与真实;就是这种清静寂定的心境与清空安宁的心气。

诗人以藏头诗的形式将“我”“爱”“秋”“香”四字分别置于每行诗句之首,用心良苦,表达巧妙。虽然标题《我爱秋香》朴素、直白,但由这四个字引出的四行诗句所展开的丰富意象、所蕴含的空灵意境和所呈现的斑斓多姿的图式化观相,都给读者以丰富的联想。就此诗的结构排列而言,横向的“我画”与纵向的“我爱”交汇处是“我”字,诗作聚焦凸显“我”的行为、“我”的感受与“我”的情态。“我画”“我爱”纵横交汇的艺术语言表现形式能够激起读者的阅读愉悦感与情感共鸣。诗人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极尽书写自身淡泊名利、回归自然的本真,有效传递了所描画的诗意。“我画”“我爱”聚焦着诗人的云水禅心,人在山水边,临景抒怀,意境与美感尽在其中。诗人将“我”的心声融入多维动态的立体画面中,画面笔触中绘就的是诗人的真情;诗人将“我”归隐自乐的思想隐入诗韵里,音韵节奏中跳动着诗人的实感。归依田园,心向佛教,纯美的自然与人文景物(江水、枫叶、秋月、亭子)意象表现了“我”心境的恬淡与宁静;佛寺、经楼意象传递着精神上的纯净与崇高,衬托出“我”心中“秋香”的超凡与圣洁。“我画”“我爱”的所有一切成就了《我爱秋香》的音乐美、形态美、意境美。

二、译作的描写性生成

吉迪恩·图里所做的充分性与可接受性的二极划分,“体现在翻译的过程中对两种语言和文化规范的选择规则和标准”[11]。翻译实为一种选择,而这种选择也并非是从头至尾一成不变的,任何翻译都是对各种翻译策略和标准综合运用的过程。译者要根据翻译目的作出取舍,以译文读者能够充分理解原作的思想内容、文体风格、文化内涵、诗韵、情韵与神韵为目标。为达此目的,译者需要采用多样的翻译策略与方法。就《我爱秋香》的英译文而言,原诗中的藏头诗句、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观意象以及第一诗行,在英语中能够找到完全对应的表达形式,因此,完全直译符合英语语言和文化规范,读者不会产生误解,这体现了图里所说的“充分性”特征。而当读者的解读或译语语言和文化规范使翻译无法最大限度地保持原作风貌及文化内涵时,译者就需要进行变通或做语言形式上的调整。《我爱秋香》英译文的押韵模式不同于原作,而是顺应了译语规范:在第二诗行中,原作方位地点词被译者转换成了在英文中表达“承载”“含有”语义的动词,这样就揭示了诗句的内在关系,将原作的比拟、借物抒情、借物喻人的表现手法,诗句的内涵、意境及联想意义等有效传输给了译文读者;在第三、四诗行中,汉语叠词作为动词性偏正短语中的情状副词,发挥了对景物形态和状态的形象描摹功能,在此,英语语言规范不允许以同样的词语重叠形式达此功能,因此,译者采用英语特有的时态形式加以变通。这些变通与调整都体现了图里所说的“可接受性”特征,为了译文的“可接受性”,译者在有效联通原作的文本关系、对原作内涵深度理解的前提下,成功地进行了各种创造性生成。

译者将第一句“我画蓝江水悠悠”译为“I painted the blue river slowly and slowly to flow”,在此运用“slowly and slowly”英译汉语叠词“悠悠”,做到了音、形、意兼顾。首先,英译文“slowly”一词中的双元音[ou]是词语的核心音素,与原文中的“悠”字所含的前响复韵母[ou]同韵,因此,译文与原文在音韵主调方面能够产生共鸣。英语双音节词“slowly”的第一个音节是重读开音节,其中的双元音[ou]清晰、饱满、响亮,发音用时相对较长,能够给人一种绵长的听觉感受,因此,音素[ou]的内在质素就在某种程度上很好地阐释强化了英语词语“slowly”本身的词义,这样就对再现原文“悠悠”的语义内容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继而,译者以“slowly”同词重复的形式英译原作叠词,不仅在词语结构形式和视觉效果方面完全可与原作媲美,而且更能有效凸显原作“悠悠”所表达的“缓慢”“舒缓”的语义。因此,英译文除了在语言上具有音韵美、形式美之外,在内容上也等同原文,呈现了事物的语义内涵美。

虽然“slowly and slowly”从语义表层看来是形容水的流速,但从译文的音韵效果而言,它可激发读者丰富的意象联想和独特的意境感受。作为英语中的双音节词,“slowly”两个开音节[slou]和[li]的音韵特点可谓一长一短,一强一弱;一个连贯、滑动、有变化,一个扬升轻快、干脆利落。因此,两个开音节的组合抑扬顿挫,轻盈流畅。同时,两个元音前面用的都是辅音[l],这种词语内部同一音素的重复使“slowly”这一词语内部韵律节奏轻盈有致,顺滑流畅,具有理想的音乐性。在此基础上,“slowly”词语的重复使用,就更加强化了交替回环的美妙节奏,结合诗行上下文,读者耳边仿佛能够听到舒缓的流水声,这种由音韵效果营造出的流水潺潺的听觉效果给予读者通感图式的画面,有声有色,给人一种如临其境的感觉。

汉语“悠悠”的英译文“slowly and slowly(to flow)”表达的不仅是表层的音韵效果、结构形式和语义内容,还表达出更具内涵的诗意与情韵。译文将江水之流长与从容不迫的悠然自适之貌惟妙惟肖地再现了出来:湛蓝澄澈的江水慢慢地流淌着,轻盈舒缓;清脆的流水声奏响了流动的乐章与永恒不变的旋律。这种从视觉与听觉层面给读者带来的愉悦具有甘甜如饴的回味效果。译者注重译文的表现力和原作诗人情感抒发的感染力,结合下文的“枫叶愁”, “slowly and slowly(to flow)”,江水悠悠,洗去了烦恼与忧愁。“slowly and slowly(to flow)”,延展着诗人对秋日馨香之绵长情意,传递着诗人田园牧歌式的情怀;“slowly and slowly(to flow)”,淙淙流水,吟唱着诗人别具怀抱、恬淡超然的心境与情韵。

在第二句“爱晚亭上枫叶愁”中,诗人借物抒情。“枫叶愁”喻指诗人科举坎坷、仕途不顺所带来的忧伤与哀愁,但从整首诗而言,这丝丝“愁”绪并非那么压抑与沮丧,反而映衬并加强了诗歌整体所表现的释然超脱、达观舒畅的轻快情调和怡然典雅的形而上质。汉语古诗凝练含蓄,意境深远,作为文学再现客体,古诗中有许多“不定点”与留白,汉语读者能够对此进行有效填补与关联,读懂其中的含蓄之义。结合唐寅的身世、中国传统文化中亭子和枫叶意象及其所营造的意境等,汉语读者从诗句中能够解读出诗人的情感志趣。但如果将诗句直译为“Maples’ leaves above Love-Evening-Kiosk are sorrowful”,西方读者就读不懂其中的深层关联与含蓄了,只能将其解读为对自然景物的表层描述,读不出原作诗人感叹身世、寄情山水、超然物外的情怀情志。而将诗句英译为“Love-Evening-Kiosk is to hold maples’ sorrow”,译文与原文在内涵揭示与读者接受方面就旗鼓相当了。译句中的“hold”一词可谓神来之笔,译出了原作的内蕴和精髓。它将爱晚亭与枫叶愁紧密地关联在一起,爱晚亭容纳枫叶愁,枫叶愁在爱晚亭里找到归属,这样就使语义逻辑顺理成章,填补了英文读者解读原作内涵上的“不定点”或空白。译文将亭子的空灵通透、点景提神、开拓心境、给人以归属感等特点提炼了出来,融汇于译句中,衍化生成了明澈、通透、豁达、开放、抚慰、包容等语义,以英文“hold”一词浓缩表达了“爱晚亭”承受枫叶之愁的多维能力,进而以此隐喻诗人心胸的开阔与眼光的洞彻。就像亭子能够容纳得了枫叶之愁一样,诗人也能以达观通透的态度排解自己人生中的千愁万绪,在逆境中做到心境澄明、超然自逸。在此,译者没有拘泥于表层的直译,而是结合诗作上下文进行了创造性的生成翻译,有效地传递了原作的神韵与情志。

将最后两句“秋月溶溶照佛寺,香烟袅袅绕经楼”英译为“Autumn moonlight is hovering Buddha temple, Fragrant incense-smoke’s curling up Sutra Hall”[8]158,生动传神,栩栩如生。译者对这两句中叠词的英译,没有像对第一句中的“悠悠”那样在形式上加以保留,而是采用了创造性的译文生成手法,选用恰切的英文样貌描写动词或词组(如hover, curl up)对“溶溶照”与“袅袅绕”加以浓缩表达,并以进行时态的语法结构形式逼真呈现。英文单词“hover”的本义是“徘徊”“上下波动”“左右摇摆”“逗留在附近”等,这里译者对其灵活运用,就产生了不一般的翻译效果。将“溶溶照”英译为“is hovering”,如此一来,月光荡漾、月色朦胧、月色柔、月色美、月光温润、月光净洁、清辉凄美的景象就表达得淋漓尽致:月光倾泻挥洒在佛寺上,柔情似水,营造出柔美的秋夜古刹的清净意境。同样,英文词语“curl up”一般用以表达烟、气迤逦不断向上的升腾状,此词语义内涵丰富,语素细节描述细腻生动,配以现在进行时态,将“袅袅绕”英译为“is curling up”,极为贴切。这样,英译文将经楼烟气纤长柔美、摇曳婀娜、缠绵曲折的萦绕状鲜活地加以再现,古寺经楼里燃香时既幽静安谧又浓郁热烈的气氛因此被逼真地渲染出来了。以上两句英译文使得清辉皓月、烟雾缭绕、佛寺经楼如梦似幻的鲜明意象活灵活现,使作品营造的意境美呼之欲出。

就诗作整体的押韵模式而言,译作同原作一样具有节奏美和声调美,在表情达意方面也具有阐释张力和韵味。原作采用AABA模式,译文采用AABB模式。就一、二诗行的尾韵而论,英译文以“flow”“sorrow”契合原作的“(水)悠悠”“(枫叶)愁”,译作与原作的尾韵共享[ou](欧)音,在音韵效果方面严丝合缝,完美融合。水悠悠,情悠悠,温润悠扬的尾韵表达了诗人恬静怡然的情思。汉语原文在第三诗行换了尾韵,由一、二句尾的平声换为仄声,第四句又回到了原来一、二诗行的韵脚和平声,这种有规律的起伏变化与声韵回归增强了诗歌的韵律节奏美。特别是第四句,提高了诗歌整体的扬升效果,从而凸显了诗人陶然乐观的情绪。英译文的第四句没有像原作那样重复一、二句的韵脚,而是采用了和第三句一样的韵脚,这种押韵模式(AABB)在英语中比较常见,符合英语读者的接受习惯。英译文的押韵模式能够达到等同原作的音乐美效果,声韵和谐的节奏乐感不仅便于吟诵和记忆,更有助于表情达意和情感氛围的营造。英译文一、二两句的[ou](欧)韵先扬上去,响亮轻松,如情调诗一般优雅自如;三、四两句都押尾韵[l](哦)音。在第三句中,辅音[l]与前面的[p]组成一个非重读音节,[l]在此相当于一个元音音素,但较之一、二句中的双元音[ou](欧)音声音响度和开放度都有所降低,直至第四句,处于单音节重读闭音节中的尾韵辅音[l]在声音响度、强度、开放度和延长性等方面虽然都降到了最低,但音韵效果却干脆利落、断然果决。在最后一句中,这种韵脚效果也体现了诗句卒章显志的表意功能,传递了“佛寺”“经楼”等佛教信号所承载的庄重内蕴以及诗人笃信佛教思想的决然态度。总之,英译本最后一句的声音相对低沉,表达的情感更深沉,主题意蕴更庄重。

汉、英两种文本虽然押韵模式不同,但在诗歌的整体美、主旨思想的传递和形而上质的体现等方面不分轩轾。二者的主要差异表现在最后一句诗的抑扬上,从语气、声调、重音以及韵脚的听觉联想效果而言,汉语原文偏重于扬,英语译本偏重于抑。扬主要是诗歌主调表现方面的悠扬、轻松与响亮;抑主要是诗歌主调表现方面的深沉、果决与庄重。汉、英两种不同的押韵模式以不同的表层形式体现了诗人的主旨思想与情感。汉语文本表达了诗人欣喜陶然的情绪,给人以轻松、愉快、欣然的感觉;英语译本表达了诗人深沉的情感,给人以庄重、沉稳、厚重的感觉。两种文本所表达情绪的潜在内涵殊途同归,都体现了诗人以诗歌形式阐释自己笃信的佛教思想,透露出诗人看破世情的彻悟,诠释着诗人对自然、生命真谛的达观理解,展示着诗人内心的平静与渴望归依山水田园的情结。

藏头诗句“我爱秋香”是全诗的筋脉,倾注着诗人所有的爱。译者深谙诗人的良苦用心,完全采用直译的方法加以转换,译为“I Love Autumn Fragrant”,复现了原作藏头诗句的巧妙,简短的四个英文词留给西方读者充分的解读空间,带给他们发现其中奥妙与丰富内蕴的欣喜。以这四个英文词起首的充满诗情画意的四行译诗,毫无斧凿矫饰之痕,自然流畅,诗意浓浓,字里行间浸润着诗人细腻真挚的情感,创造性的译文生成给英文读者以回味无穷的审美感受。汉、英两种文本的藏头诗句竟如此巧合,是译者巧妙运用两种语言文化的共性使然。译者不仅处理好了原作藏头诗句纵向结构形式上的译语再现,而且还使得其起首的英文词语横向关联恰切,最重要的是将诗人对秋香之爱意有效地进行了译语诗化。在确保原文语义准确传递、译文与原文语用效果对等的前提下,译者着力于再现原作中诗人诸种爱的表达,将秋日之馨香或馨香之秋意挥洒于译作的诗行里,将诗人对虚拟的心仪女子秋香的浓浓爱意注入译作流动的音韵中,将作者自然旷达、闲适自得的情趣熔铸于译作生动的意象里,将佛学义理、任运随缘的思想浓缩于译作的字句间,使译作整体所渲染的意境氛围与所烘托的形而上质与原作相宜,纯净的意境与优雅的审美气息给读者以神清气爽的感受。

总之,译者将藏头诗句“我爱秋香”作为“锚点”,纵横驰骋于译文诗句之间,译者在使译文从音、形、义、气、情、韵等方面尽量贴近、还原原文的同时,怀着与译文读者产生共鸣的同理心(empathy),跟随译文读者的审美特性,将译文情感美的表达发挥到极致,译文的成功翻译非传统的“直译”或“意译”所能描述。根据图里的描写翻译思想,我们需要在不同的语境中,尝试对诸如上述诗作的个案进行具体分析与欣赏。

以上英译文是译者透过自身一双“透明的眼睛”(transparent eyes)[12]和一颗透彻领悟译道之心,通过与原作者、译文读者三者的心理互动,在翻译中入境、入情、入心使然。译者没有使译文仅仅停留在与原文孤立字句的单一语义层面对应上,而是着力于译文“行气”“文气”或“精神气”的保持与贯通,着力于译作预期接受的“人气”因素,匠心独妙地进行英译,达到有效的译文动态生成。译者在“形似”与“神似”之间寻得了一个恰当的平衡“动点”或者最佳切入点,使译文既非平易呆板,也非野马无缰,有效调动了读者的想象,激发了读者的审美情感。对这种自然灵动、充满活力的译作,要进行认真的描述性翻译批评研究,为了充分挖掘作品的文学价值、充分展示作品的文学韵味而做到张弛有度,达到收放自如的翻译境界也正是每个译者所要努力追求的。

三、结语

文章以描写性翻译研究的方法回顾、阐释了英译者的翻译过程和行为,译者结合诗作语内上下文和语外宏观语境,将诗人欲表达的“清池皓月照禅心”的纯净意境和诗作所营造的泠然超脱的形而上质再现了出来。译者根据英、汉两种语言文化规范的异同,采用相宜的方法进行翻译,对两者相同相通的部分直接对应转译,体现了译文的“充分性”特征;对相异的部分则恪守译语规范,采用变通补偿的方法对译文进行创造性生成,体现了译文的“可接受性”特征,达到了译作在目的语文化语境中发挥社会交际功能的目标。

在不排斥规定性翻译规范的基础上,文章侧重于对译文进行描述性规范的实证性分析。译者以目标语的意识形态规范为圭臬、以满足译文读者接受作为出发点和终点进行翻译,使译文读者品读作品之后,忘不了诗人写意的江水晚亭、枫林古刹、皓月香烟、佛寺经楼,使译文读者从诗行中感受到诗人绵长缠绵的诗心与素净寂定的禅心,从藏头诗句中寻觅到缭绕于诗人心头的秋香情韵。译者以目标语的语言体系规范为准绳,遵循译语表达习惯,充分利用英语特有的句法结构、时态、语义丰厚的涵盖词以及词语语素生动细腻的表意功能,根据译文读者的审美期待规范,以译语可及的最佳方式达旨。译文在被英语世界接受的同时,也充分诠释了译作与原作两种文本之间的可释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