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峰
一、追光动画的文化身份认同:民族性
(一)中国古代神话体系的建构
神话—原型批评理论盛行于20世纪50年代的西方文学界,是一种溯回本源的剖析理念。所谓“原型”,是指文学作品中体现的形成于文学历史发展和文化传统中、而非作家个人创造的规律性因素。[1]而艺术作品中出现的远古神话体系更是一种最为原始的原型塑造手法,通过建立作品中元素与神话原型的对应关系,能够找到作品最深层、最难以发掘的寓意。
追光团队对国产动漫的精准把握恰恰在于其对古典神话人物的改编,从首部电影《小门神》中神荼和郁垒来往人间的冒险经历,到《白蛇:缘起》和《白蛇2:青蛇劫起》中的青白二妖,再到《新神榜》系列中的转世哪吒与落魄杨戬,每一部作品都以主人公为中心轴勾画其他传说人物的立体性格,以神话为原型,采用部分相关经历却又不完全拘泥于原型人物的刻板形象,以远观技巧挖掘人物的另一面,从而超越原型与当代理念接轨,完成将优秀传统文化和现代思想的嫁接。
以《新神榜:杨戬》为主要案例进行分析可以发现,追光动画打造的封神宇宙实际上是一个充满人文精神的世界。作为原型的神经历了一个被打碎又重组的过程,当一个焕然一新的神之形象出现在观众眼前,人们会产生惊异感与新鲜感,尤其是对于那些对传说已经具有既定印象的观众而言,这显然是一种对中华民族文化的更新过程。而对于一些不了解传统文化的年轻群体而言,神话原型的现代化显现让他们能够对自己的民族文化产生更强烈的认同感。电影中的主人公杨戬源自中国传统神话中的二郎真君,本是天庭神将,额上生天眼、手持三尖两刃刀,身旁跟随哮天犬,一个生有神力、刚正高大的原型在影片中转化为落魄的赏银捕手。影片将劈山救母这一传说融入故事情节,形成环型叙述,从杨戬牵扯出另一个传说人物沉香,以这两个人物为中心,电影中出现一个个亦正亦邪的神话人物。例如,杨戬的师父玉鼎真人和一众师兄、在他回忆中的母亲瑶姬,以及与母亲感情深厚的巫山神女婉罗;与沉香对应的则是与其亦师亦友的申公豹、追杀他的魔家四兄弟和被压在华山下的母亲杨婵;还有披着店小二身份的顺风耳与出现在杨戬口中的殷洪,都是中国神话体系中的边缘人物。但前者的脸谱形象和长耳令人忍俊不禁,后者被困死在太极图中的经历则令人唏嘘。传说人物之间的关系网络构建起神话体系框架,奠定了影片的传统文化基调。此外,剧情中的打斗场面同样呼应了神话原型,例如多闻天王(对应魔礼红)、持国天王(对应魔礼海)和杨戬的对阵,多使用各自法器,琵琶与宝幡随人物悬空而起,随之而来的是电闪雷鸣与不触及肉体的伤害;增长天王(对应魔礼青)与沉香、申公豹的决斗,除宝莲灯和宝剑等法器之外,三人还释放出元神,元神修炼是中国神话体系里一种独特的功法,身体与灵魂的分离暗示了中国传统文化对于意志和神性的尊崇。
(二)民族艺术意象群的生成
在科学技术与商业社会高速发展的今天,当代消费文化正在从大众消费向充满审美和文化需求的消费过渡。[2]所以,中国的电影制作者们更加追求作品的民族性和鲜明的文化底蕴,尤其是国产动漫对民族艺术意象的运用更是不胜枚举,作品中出现的充满国风特色的意象不仅揭示了当今消费文化的走向,而且显示了中国观众对中华民族文化身份的高度认同。
追光团队结合中国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实际,充分考虑了市场对传统文化和民族特性的积极态度,制作了一部具有中华民族多种艺术意象的国漫。《新神榜:杨戬》的成功不仅在于其对神话原型的化用,而且其中出现的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的艺术载体更是令人惊叹——水墨画、敦煌石窟、飞天壁画、蒲牢华钟、魏晋服饰、古建筑、木屐、月牙泉、《洛神赋》、扎染、胡床、酒仙刘伶……这部电影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感染着银幕前的观看者,让他们时刻感受到归属感。
影片中的恢弘场面数不胜数,然而最具中国古典美学特色的莫过于婉罗在空中起舞的景致,身姿窈窕的神女缓缓从舞台摇曳而起,腰缠长裙、肩绕巾带,悬置于半空中,高台林立间是载歌载舞的悠扬气氛,这个时长不过三分钟的动态画面的灵感源于敦煌莫高窟艺术,即佛教中的飞天,意指空中飞行的天神。有趣的是,婉罗这个形象所承载的不仅是莫高窟的飞天艺术,她的出现更包含了许多不同的民族艺术种类,例如在表演舞蹈时所吟唱的歌曲源自魏晋时期曹植的《洛神赋》,赋体艺术是中国传统散文与韵文的精华之集合;再比如她在凭栏远眺时对杨戬发出的感叹中提到“烽火戏诸侯”一事,周朝末年的历史往事与对褒姒一类女性的怜惜跃然眼前;再看影片最后婉罗提到自己巫山神女的身份,这一神话形象曾出现在宋玉的《神女赋》与《高唐赋》中,于是赋体艺术和历史传说再次在这个角色身上获得了统一。
如果说婉罗是通过台词、形象与装饰来与民族艺术产生关联,那么申公豹便是象征了一位可堪为艺术瑰宝的历史人物——酒仙刘伶。刘伶出生于西晋时期,被奉为竹林七贤之一,他好喝酒,任性放荡,无畏他人眼光,藐视礼法。不同于以往作品中申公豹的丑角形象,《新神榜:杨戬》中的申公豹一头长发落拓不羁,手中常持一酒壶,眼神迷离却又总能在关键时刻让人无法忽视,形象上的一致性如果不足以使两者扣合,我们便要注意到申公豹的诉求,即劈山放鸟,最终令众神重新排位。对于刘伶而言,现世的刻板礼法需要被舍弃,而对于申公豹来说,当下的旧神榜同样需要被毁灭,二者以一种破旧立新的精神和不拘小节的外在形象出现,恰是民族艺术价值的重现。
电影中人物的衣着头冠、屋内装饰,甚至于杨戬脚下的木屐都多次出现在特写画面中,这些物品大多仿造西晋与两汉时期的设计特征,具有鲜明的民族性。在杨戬被关入牢狱、同伴来劫狱时,有个小怪发现他们后立即慌张地撞钟警示,这个形象只出现了短短几秒钟,实则却包含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底蕴。古代传说中龙生九子,其中两子为狴犴与蒲牢,前者是监狱的守护神,后者好鸣,常与敲钟相关,电影中的小兽显然是狴犴与蒲牢的结合,既守卫牢狱,又擅于撞钟。玄鸟这一设置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上古神话中,玄鸟之卵生殷商始祖,殷商起源于中原地区,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集大成之所,故事围绕玄鸟的放与不放展开,似乎暗示了民族繁榮昌盛与否。
二、追光动画的创新性探索:现代化
导演赵霁在访谈中提到,“传统题材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而现代表达是在这个基础上探究和解读出符合现代人思维的一种创新,是我们的创作与当下观众进行沟通的方式。”[3]追光团队善于以传统题材为底色来讲述现代故事,对画面的要求也结合了现代与传统的反差性特征。所以,电影既有国漫的水墨韵味,又有近现代式的朋克气息,这种极具撕裂感的视觉体验给予观众新的感官享受。水墨式画面显然适合阐释极具中华民族特色的神话体系,进一步呼应了追光动画在探索文化身份认同这方面的愿望。现代化表达则讲究由外而内的阐释路径,既重视“形”层面的朋克风画面,打造朋克式神话世界,又要求“神”层面的书写,即突出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电影中的角色从懵懂到清醒,从符号化到具体化,真正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个体,而不是象征秩序的神或妖。
(一)朋克风画面构造
从《新神榜:哪吒重生》开始,追光团队便开始尝试制作更多的朋克风画面,到第二部《新神榜:杨戬》更是从头到尾都采用了朋克元素来创造这个人神共存、民不聊生的世界。朋克最初指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一种摇滚音乐,具有前卫性、激进性与反抗性等特征,后来逐渐成为一项运动,乃至一个与常规文化相悖的形容词。总体而言,它含有对已有思想的创新表达之含义。这种带有西方特色的现代化艺术用以呈现传统的中国神话世界似乎并不合宜,因此如第一部分所述,追光团队使用了大量具有民族特色的意象群和传统人物进行调和,着力使重金属的画面和飘逸轻盈的国风融合为一种全新的艺术表达模式。
朋克主要有两种类型,即赛博朋克和蒸汽朋克。前者指向未来,是基于科学的对一定程度崩坏的未来社会的想象;后者指向过去,是对工业社会的拼凑式怀念。电影画面以蒸汽朋克风格为主,其对于过往的追溯与中国传统神话对远古时代的探索达成一致。因此可以说,朋克画面和神话体系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二者均以逝去的时间为求索对象,试图在历史中找寻当下问题的答案。大量的重金属元素和工业时代的机器样式充斥着主人公的找寻真相之途,西方现代工业文化与中国传统角色的碰撞产生出意外和谐的美学氛围。
三座仙岛的设置呈现出蒸汽朋克的鲜明特征,即落后与先进共存、魔幻同科学共舞。蓬莱最先出现在影片画面中,二维平面因为亭台楼阁层层叠叠顿时生出三维立体效果,暗沉的黑云漂浮在空中,将楼阁往下按压,灯光从房屋中泄露出来,上空的黑暗与底部的光亮交融,隐约间可以瞥见云层里有几架飞船正要冲往前景。飞船框架粗犷简陋,颇有钢浇泥塑之感,古典式建筑和现代工业式的飞船在同一画面共存,以二郎神为核心的神仙落入凡间,曾经飘逸于空中的仙岛也溺入黑暗,暗示着“神”的败落和人间的苦难,苦难之后需要的是新一轮觉醒与救赎。瀛洲以敦煌月牙泉为灵感,作为可以消磨神界时光的娱乐场所,从建模到渲染无不突显空灵二字,荒芜沙漠成为主要背景,观看之初唯感苍凉,然而当镜头向前推进,一片绿洲渐渐在沙漠里出现,绿洲之上是一座楼阁。不同于蓬莱的复杂多样,瀛洲仙岛以单座建筑为主,凸显其高度,似乎唯有此楼在旷远的空间中拔地而起,周围有仙鹤与飞船环绕,干枯的树干和空中的飞船杂陈出现,将所有极具反差的元素包裹其中,拼凑式的结合带来爆炸性的视觉效果。方壶的废船坞最能凸显蒸汽朋克风,杂乱无章的船体摆放在拥挤的空间里,金属的光芒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陈旧的气息,主人公们在其中跳跃打斗,人与景至此融为一体。
(二)自我意识的觉醒
真正的现代化探索不应该只停留在形式范畴,朋克风画面背后隐藏着现代人文精神的核心诉求,即对人的价值追求和对人类整体命运的关注。因此,对艺术作品内涵的挖掘是《新神榜:杨戬》的“新”之核心所在——人因何为人,人类命运究竟会走向何方。
动漫作品往往会因为题材和市场限制而削弱作品的深层含义,为了追求合家欢的效果,追光团队显然在有意识地克服这一弱点,所以本片探讨了个体自我意识的生成与觉醒,看似在画神,实则却处处写人。追光动画联合创始人于洲认为,电影中杨戬这个角色设置能够与观众产生情感共鸣,是因为他作为人、而非完全摒弃情感困扰的神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就像杨戬,即使沒有那第三只眼,他仍是杨戬,我们也想告诉观众们,你不需要有多么完美,能守住本心就是最好的你。”[4]杨戬一出场便丧失了他最为典型的特征,即第三只眼,从故事设定中我们可以看出,额上眼正是杨戬的神力所在,然而导演却用一条布巾将其遮掩。因此,电影里的杨戬被赋予另一个名字——“木二”。自始至终,“二郎神”这个称谓从未出现,因为这里的杨戬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而非传说里维护天庭秩序的“神”。在杨戬与同伴乘坐飞船时,他感叹丢掉神职后“自由自在”的好处,这似乎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台词,实则揭示了个体自我意识生成的真谛。对于沉香而言亦是如此,在救母之路上他修炼了元神,元神出现的一刹那便拥有了完整的个体意识。那么本片便回答了人因何为人的问题,即完整的自我意识标志着人的价值所在。
再看本片的宏观背景,人间的魏晋乱世杀戮丛生,人民居无定所,生命转瞬即逝;天堂中的神仙派系不定,各自暗藏诡谲,这是和平之后的离乱,充分呼应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大势发展原则。追光团队用零散画面来重塑几千年前的人类命运,并以此为模型,在故事中探索人类命运的走向——从无条件信任玉鼎真人到逐渐怀疑镇压玄鸟的目的,杨戬最终明确自己的方向,他要守护的不是金霞洞,而是生生不息的万物。人类终究会从现代人文精神危机中走出自己的道路,找到另一条上升轨道,在不停的试错里螺旋式发展。
三、主题冗杂与情节混乱的问题
真正具有流传性和经典性的人文作品需形神兼备,缺一不可。《新神榜:杨戬》的技术水平和画面呈现可谓登峰造极,但在剧情打磨方面却略显逊色。正如刘健所言,追光团队的能力是没问题的,但在观念上显然是有欠缺的。这种欠缺集中体现在“浅尝辄止”上,很多能够深入挖掘的地方,却不能或者不愿挖掘下去。[5]这种“浅尝辄止”带来的后果便是令观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最后令人产生场面隆重、却难以切中肯綮的第一印象。例如,杨戬身边的哮天犬一角设置为小女孩,令人产生是否与后续情节转折相关的疑问,然而导演却并未让这一角色发挥应有的效用;再比如,影片前半段主角的行动和目的较为混乱,导致情节松散冗杂,如此便容易分散观众注意力,难以使其注意到朋克风画面和传统神话的反差。产生这些问题的缘由是多层的,或受制于接受者理解程度、或受制于编剧制作水平、或受制于市场要求,这便有待追光团队的进一步调研与精进。
追光团队的作品在特效制作和艺术主题方面,能让观众感受到他们在用心做国漫,然而情节制作却出现言尽意未完的问题,这或许与团队对人文关怀的追求有关。不可否认,该片虽以民族文化为底色,却又有太多其他类型的问题想要表述,诉求太过繁杂导致剧情无法圆融完整的呈现,所以会让观众在观影结束后产生似懂非懂的消极感受。然而总体来看,追光对人性的肯定和社会规律的思考是值得国漫制作者们借鉴和学习的。玄鸟出世与被镇压象征着合而又分的历史规律,杨戬与沉香路过人间发现生灵涂炭表达了对底层人民的关注,婉罗对烽火戏诸侯的不屑一顾透露出编导对女性主义的偏向,而剧中两位母亲的牺牲则探讨了天下大义与私有情感的关系,甚至连申公豹这样一个配角也因为他对既有秩序的反抗而显得较为出彩……总之,这部电影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正反派,因为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合理诉求,玉鼎真人在维护金霞洞的同时也使天下暂时安宁,婉罗击杀申公豹可能是出于对同类的惺惺相惜,杨戬最终劈山是为了让万物能够重新获得生机。
所有角色的出发点都没有问题,只因为立场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关注点,这其实是一部优秀作品应该具备的特性,但主题的繁杂和剧情的丰富需要调节到一个合适的尺度。对于追光团队而言,重要的是焦点在何处,而不是是否要去寻找焦点,处理好主题焦点之后,再将剧情打造得更贴近市场,如此便能够向经典的商业动漫目标迈进,也能将视点更多聚焦于民族性的神话体系上。
结语
综上所述,以《新神榜:杨戬》为主的系列作品是追光动画将娱乐与文化两相结合的见证,绚丽华彩的技术与深刻悠远的内涵让观众看到了追光者们的诚心,民族性和现代化背后隐藏的人文关怀也令观众感受到追光者们的责任与担当。然而,剧情方面的薄弱和混杂依然是其短板,在“封神宇宙”未来的发展过程中,对剧本的细致打磨或许是一大重點。
参考文献:
[1]叶舒宪选编.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23.
[2]季铁.汉字设计——汉字的视觉文化与表现[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3:58.
[3]赵霁,张娟.传统文化的时代重塑与生产体系的持续构建——《新神榜:杨戬》导演赵霁访谈[ J ].电影新作,2022(04):146-153.
[4][5]徐雪霏.《新神榜:杨戬》 中国动漫重“形”更要重“神”[N].天津日报,2022-08-30(010).
【作者简介】 单 峰,男,安徽宿州人,安徽师范大学皖江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22年安徽省高校优秀拔尖人才培育资助项目(高校优秀青年人才支持计划一般项目)“‘以艺通心,讲好中国故事命题下的高校动画短片创作维度再研究”(编号:gxyq2022165)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