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悦
《金子》改编自曹禺先生三幕戏《原野》,原作讲述的是一个复仇的命运悲剧故事,经改编后搬上戏剧舞台的《金子》,以金子的爱恨情仇作为故事主线,将原先的“复仇戏”改编成一部“情感戏”,围绕金子、仇虎、焦大星三人相互交缠的命运,将故事中的每一个主人公都置于矛盾旋涡的中心点,在一连串的戏剧冲突中,刻画人性的善与恶,描摹出金子背倚黑暗、心向光明的复杂独特的灵魂。川剧《金子》作为一部戏剧改编作品,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提炼出浓郁的个人特色和地方特色,对于原著编剧有着自身独特的想法和思考,在最终的舞台呈现上完成了表现形式、主角人物和故事基调的完美嬗变,无论是文学性或是舞台效果,都是优秀之作。
一部作品的改编成功与否,当与它是否忠实或升华原著艺术精神、是否生动再现艺术形象、是否突出改编形式的艺术特色不可分割。从这个角度讲,川剧《金子》完成了对于原作的再创造和与川剧艺术形式的完美融合,完成了从话剧舞台到戏曲舞台的转变。鉴于戏曲舞台篇幅的限制,相较于原著,编剧用极简化的剧情设置,去不断制造戏剧冲突,增加戏剧特色。川剧《金子》在题材规模和立意格局上都有所缩小,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物形象的弱化;相反,在精简了相对次要的枝节信息后,主要人物形象和主要矛盾更加突出。本剧的序幕以一场婚礼开始,伴随着“老屋旧了,老屋朽了”的伴唱,一根红绸犹如刑绳,将没有爱情的金子与大星捆绑在一起,将除仇虎外的所有人物亮相于舞台之上。金子看向身边懦弱的焦大星向远方疾呼“虎子哥”,而强行被牵在一处的焦大星也向着另一头叫一声“妈”,一下子将人物与矛盾冲突交代给观众,让观众更容易进入戏剧的氛围中。而后随着仇虎一声“我回来了”的宣言,一场“复仇”大幕在观众眼前徐徐展开,焦母的诱劝、焦大星的哀求、金子的劝阻,都在以爱为名的基础上,将每一个人物逼上选择的绝境,走向悲剧的结局。《金子》省去了细枝末节的交代,而用密集的剧情走向和戏剧冲突引发观众的共情,进而展现作者的立意。
川剧《金子》作为一部改编作品,在舞台呈现上实现了与剧种的较好融合。作者在其中加入大量的民谣、童谣、俗语、川剧戏剧绝活儿,来体现地方特色、丰富剧情,完成了从话剧到戏曲,尤其是地方戏的完美转变。值得借鉴的是,这些地域元素不是生硬地堆砌,而是巧妙地融入各个剧情发展和人物细节中。“郎是山中黄桷树,妹是树上常青藤,树死藤生生缠死,树生藤死死缠生”,表达了金子和仇虎的情真意切和悲剧命运,三人“扮家家”时的童谣,“真感情要命,假感情要钱”等俚语,都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而川剧的“变脸”“藏刀”又巧妙地嵌合在剧情发展之中,增加了戏剧的观赏性。剧情以外,本剧在舞台艺术上的二度创作,也为其最终的艺术呈现增添了亮色。除了剧情上的文学设计,《金子》的灯光设计和剧情巧妙地结合起来,使得舞台效果丰富多元,给观众以强烈震撼。《金子》整体舞台色调灰暗,除桌椅外的舞台空间似乎都陷入无尽的黑暗。这时,灯光的“形象塑造”作用就显现了出来。整部剧有两处灯光变换给人强烈的印象。其一在第二场,焦母以巫术咒金子早死,灯光切换为诡异的绿光,配合焦母唱词,集中表现焦母狠毒的人物形象;其二在第四场,三人喝酒忆童年,气氛浓郁时,一束惨白的灯光打在焦大星变为焦阎王的脸上,一下子将温馨的气氛打回现实,舞台上的人物情绪变化也因此变得饱满。
川剧《金子》以女性人物命名,将重心人物由仇虎向金子转变,作为一种创造性的改编。人物关系的改变使全剧的戏剧情节与矛盾冲突也随之发生改变,弱化了仇虎“复仇”的人性扭曲,转而放大了金子在对封建势力反抗的“野蛮”里保持对“美”的向往,以仇虎“复仇”这个点,附着于金子的人生轨迹,组成叩击她生命历程的高潮。中心人物的转移没有弱化原著本身的艺术思想,仍然具有原作中展现出的强烈沉郁的悲剧色彩,将目光从原始野性的仇虎转向反叛却善良的金子。
《金子》作为一部女性的命运悲歌,在塑造金子人物形象和命运的悲剧性上,编剧利用幕间戏的设置以及人物的台词安排,运用一些预言式的表达方法,既让剧情发展得更为流畅,也给剧中人物金子的结局抹上了一层宿命式的色彩。剧中大部分预言式台词都在幕间戏中,借由傻子这个局外人的嘴说出来,“虎来了”“虎拿了一把花”“要出事,要出祸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都是对未来剧情铺展的预言式表达。另一处则体现在仇虎报仇的剧情中,“我要把你抢走”“一把火烧了了事”“我总是走不出这黑林子”“生个娃娃替我活”这样的预言式表达,同样加重了人物的悲剧色彩。其二是将“抉择”的两难转移到了主人公金子身上。原作中,仇虎的两难抉择体现在复仇以及复仇之后的矛盾,从而展现仇虎在当时传统伦理道德约束下受到的制约,体现其强悍的性格特质。而本剧将左右为难的境地设置在了女主人公金子身上,面对情感的纠葛,金子在丈夫与情人、爱情与责任中纠结辗转,直到最终与仇虎走向“黄金铺路”的地方,走向她的悲剧结局。剧情将人物一步一步推至绝境,在此亦难彼亦难的选择里展现灵魂的重量,不断加剧的戏剧冲突吸引着观众逐渐与人物共情,关注人物的最终选择和命运归属,留给观众以思考。
以仇虎为第一视角的《原野》诞生于广袤荒凉的平原,充满原始的张扬与野性,展现一种赤裸的生命力量。川剧《金子》在变化了中心人物后,戏剧基调也由男性的刚毅转向女性的柔美。这首先体现在金子这个人物的塑造上。原作中的金子质朴热烈,带有几分泼辣与艳丽,川剧中的金子则在保留了原作的刚烈之余,多了一点女性娇柔的气质。在与仇虎久别重逢时,金子的一声问询、一个拥抱就表现出一个热烈坦率的女性形象,而在表现二人亲热时,金子调情的身段又将其娇憨的气质展露无遗。她明快爽利却也端庄持重,她自信热情却又娇憨柔媚。其次,它体现在作品整体风格的呈现上。川剧《金子》采用女性视角,强调了戏曲的写意性表达。作者突破了原作对故事情节的重点刻画,转而以情节为依托,重点展示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情感。金子的善、仇虎的险、焦母的狠、大星的懦,都融合在唱词里、动作里、语言里,借由情节抒发出来。如金子、仇虎初遇时快活的音乐,金子受婆婆虐待、对生活无望时莲花落的相融合,金子阻拦仇虎报仇时坚定有力的反抗,以及结局时金子守在将死的仇虎身边悲凉的唱词等,角色用“唱”来表达出自己的内心。尤其是在第四场中,焦母、大星、仇虎、金子,四个人集中在一处,将所有的矛盾冲突放在一处,四个人被命运推到了边缘,唱词也是一人一句、一句一减字,整个节奏加快,让观众也随着剧情渐入高潮而心跳加速,最后凝练到“杀留揪走”四个字上,也让每个人不同的人物形象得到展现。基调的转变还体现在《金子》的主题旋律上。相比于《原野》对命运的不屈抗争,川剧《金子》则将目光对焦在情爱的缠绵里,勾画了一幅具有烟火气息的生活图景,将原本人性和命运抗争的呐喊变成爱恨情仇里凸显出的善恶有别,以爱情作为故事基调,不仅中和了原作浓郁的“复仇”蛮性,且与现代观众的喜怒哀乐更为契合,在艺术表达上更接近当下观众的审美。
总体来说,川剧《金子》在现下的艺术舞台上塑造出一个美丽而独特的女性形象,从文学意义上,金子的“野”和“善”,她在面对爱恨情仇时的选择,在绝境中闪耀出的人性光芒,在当今社会依然可以带给观众以思考,给人性以启迪;从戏曲样式上,川剧《金子》的改编完成了从话剧到戏曲的完美嬗变,在改编作品中,如何完成对原作的理解与拓展、如何塑造人物的核心性格特征,如何加入浓郁的地方元素等,都可以在这部戏中找寻一些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