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原野》的色彩艺术分析

2023-09-05 17:02高凌霄
戏剧之家 2023年15期
关键词:仇虎焦母原野

高凌霄

(聊城大学 山东 聊城 252000)

色彩艺术虽在绘画领域应用广泛,但也常见于文学作品中,色彩感被马克思称为“一般美感的最普遍的形式”(《政治经济学批判》)。作家通过色彩语言对具体事物进行描绘,能够使文学作品中的对象更加形象化且富有画面感。曹禺的著名戏剧《原野》在环境舞台的布置、人物的形象等方面充斥着大量的色彩描写。这些色彩描写创造出了具体可感的艺术作品形象。具有色彩感的意象,除了自身所具有的象征意蕴以外,在塑造人物形象、渲染气氛、表达主题等方面都起着重要作用。

一、色彩意象的象征意蕴

《原野》中的色彩意象主要集中在环境色彩意象和人物服饰色彩意象等方面。《原野》分为一篇序幕和三幕话剧,序幕发生在秋天的原野铁道旁。第一幕发生在焦阎王家正屋,第二幕发生在原野铁道旁,第三幕发生在黑林子和原野铁道旁。故事从原野铁道旁开始,最后又在原野铁道旁结束。人物的命运也始于原野铁道旁,结束于原野铁道旁。

对于原野铁道旁的环境描写,在序幕中作者运用了如下色彩性的描绘:“油绿的雨水”“铁轨铸得像乌金,黑黑的两条,在暮霭里闪着光”“黑烟”“黑线”“黑云”“血湖似的破口”“幽暗的赭红”“万千诡异怪艳的色彩”“灰雾”“红红的灯火”。在对原野铁道旁的环境描写中所用词语的色彩非常鲜明,“诡异怪艳”一词概括了整个原野的颜色基调。整体上来说,原野是压抑的、神秘的、沉重的。人物命运的起伏在茫茫原野上展开,仇虎的复仇计划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终结。整个原野的诡异艳丽的颜色形成了一个整体的色彩意象,象征着剧中人物充满了野性、罪恶与惨烈的命运。

二、人物形象塑造

在序幕中,主要人物相继出场。第一个映入读者眼帘的是复仇者仇虎,仇虎有一双黑腿,脸是黑脸,眉是黑眉,皮带是黑皮带,穿着被铁丝戳烂的蓝布褂。除了这样直接的色彩描绘外,我们还可以注意到仇虎的脚踝上戴着铁镣,并且因徒手用巨石砸铁镣,把腿上弄得血殷殷的,手上也在流血。这里虽没有直接的色彩描写,但凭借经验可知,铁镣应是黑色的。仇虎戴着铁镣跳下火车时受了新伤,加之仇虎在监狱中受的旧伤,因此仇虎的整个身体都带着鲜红或者暗红色的血迹以及内伤导致的淤青。青黑色、暗紫色、黄色等多种颜色混合呈现在仇虎的皮肤上。仇虎的脸黑、腿黑、眉黑、铁镣黑,进而呈现出了一个黑色的复仇者形象。黑色往往给人以沉重、压抑、痛苦、阴森恐怖、神秘的感觉。作者用黑色塑造出了仇虎苦大仇深、痛苦不堪的形象。除了黑色外,血红色也为这一人物加大了痛苦的程度。红色使人激动、兴奋,在视觉上有一种紧迫感,仇虎流血的双手和身上或明或暗的血迹使人物显示出急躁、暴躁的性格特质。总之,这些色彩描写塑造出了一个伤痕累累、苦大仇深、暴躁兴奋的复仇者形象。

第一幕中,仇虎在焦家出现时改了装扮,穿上了血红里子的黑锻袍,腰扎蓝线带,手拈红花。这里人物着装的颜色变得稍加明快,不再仅以黑红为主。序幕中仇虎的蓝布褂被铁丝戳出了窟窿,因而呈现出一种被黑色破坏的蓝色。黑色是黑缎袍上的颜色,第一幕的黑色变得更加明亮。红花所展现出来的红色并不似先前般血腥,而是鲜亮的、富有生命力的红色。在这里色彩明度的提升表明了仇虎所发生的变化:仇虎与花金子本就是情人,现在旧情复燃,这使仇虎心中出现了一点爱与美好。当然,黑锻袍和血红的里子再次提示了仇虎的复仇形象,他是带着血海深仇来到焦家的,他与金子之间有情,但同时他也利用金子来报复焦阎王。

第二个出场的是白傻子,他的脸涨得通红,是在原野上奔跑而显露出来的自然肤色。在第三幕最后一景里,白傻子拿着浸透了的红灯笼和仇虎的黑色铁镣。白傻子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对他的色彩语言描写并不多,但大致是单纯而明净的。

第三个出场的是金子,金子戴着镀金环子、镀金镯子。她有着乌黑的头发、明亮的黑眼睛,脸色是黑里透着健康的红褐色,穿着大红裤袄。剧中对花金子外貌的色彩描写集中在黑、红、金三种颜色上。第一幕中花金子也是穿红绸袄、黑缎裤,头发上扎着红丝线,戴着金镯子,仇虎送给金子的花也是红花,由此可见金子对于红色和金色的偏爱。偏爱红色表现出这个女人旺盛的生命力和野性色彩。一如花金子大胆、泼辣的性格,而对金的执着又体现出她喜欢物质,向往充足的物质生活。

第三个出场的是焦大星,他有着浓浓的黑眉,脸色黧黑,额上有青筋,左耳悬铜环,穿深灰裤褂,悬着银表链,头戴青毡帽。对焦大星的外貌描写中所使用的色彩词语多呈现出暗淡的特征。比起仇虎黑中有红的沉重和花金子红衣金饰的艳丽,焦大星外貌的色彩感变轻了,冲击力不如前面二者强烈,这也暗示了焦大星单纯的性格。在这场复仇大戏中,焦大星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他身上本无罪孽和冤仇。焦大星的脸色是黧黑的,黧黑往往指人面部均匀地显露晦黑的病色,再结合眉间的忧郁,进而呈现出焦大星抑郁愁闷的气质。由于他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经常受气,既不能倒向一方,又不能解决二人的矛盾,想两端讨好却没有合适的方式,这显示出了他的懦弱特质。第二幕中,焦大星从母亲口中得知花金子有了其他男人,脸色在焦母的描述中变得惨白。焦母是一个瞎子,不可能看到焦大星的脸色,但在焦母的心中,焦大星是一根细草,经不起风霜,所以焦母能够想象焦大星的脸色变得惨白,这更突出了他懦弱的性格。

第四个出场的是焦母,她头发大半斑白,额角有紫疤,眼前似乎罩上了一层白纱布,穿灰布褂、黑坎肩、灰布裤。另外,焦母在第一幕出场时抱着小红包袱,红包袱里面是木刻的涂了红胭脂的小人和贴着素黄纸、朱红的鬼符。第二幕中,焦母与仇虎对话,说她看到三个充满杀气的黑腾腾的屈死鬼,看到黑色的天,还看到仇虎脖子上流着鲜血。焦母身上的色彩都是灰暗阴沉的,这暗示着她之前与焦阎王犯下的罪恶往事。红包袱里面装着的用来诅咒花金子的红胭脂小人充满了诡异的封建色彩,焦母与阴森恐怖的血红是分不开的,这也说明她是一个阴暗恐怖、残忍、充满妒忌和仇恨的女人。

三、渲染气氛

在序幕中,主要人物陆续出场后,花金子看着天边的红云幻成了乌云,四周的颜色也暗下去了,大地更黑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花金子和仇虎重逢,颜色更黑更暗,整个原野笼罩着更加神秘、阴沉的色彩,这也暗示着仇虎复仇的开始。仇虎给花金子描述的黄金铺地的金色世界与现实世界中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一边是惨痛的现实,另一边是幸福和美好。黑与金这两种色彩互相对照,揭露出人物的现实境况与生存理想。序幕中,金色的出现给原本沉重的黑色世界增添了一丝光亮。首先是花金子本身的闪亮登场,这个女人身上带着金色的元素,她叫金子,爱戴金饰,仇虎向她描绘了一个黄金世界,并且用金光闪闪的戒指来引诱花金子。

色彩描写对于渲染文本气氛的作用集中在第一幕中,第一幕发生在焦大星的家里,这一幕的色彩描写主要集中在原野的景色和屋内的陈设上。此时是傍晚,从屋里可以看见惨黄的阳光、成群的乌鸦。这时是序幕后的第十天,仇虎正在悄悄酝酿复仇计划,原野的景色更加沉重。黑色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形成一种流动的浓烈的色彩感。密云和成群的黑色乌鸦让人感到天空越来越低,使整个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后面起了雾,草原上灰沉沉的,偶尔有乌鸦,原野变得昏黑。这时的色彩感由大面积的黑变成了灰黑,色彩的流动感也减少了,浓雾弥漫在昏黑的原野上给人以一种窒息感,一切仿佛都停止了,只有昏黑的原野。这样的氛围已经低沉到了极点,仿佛那些罪孽和对于生命的残忍、血腥都蕴藏在了原野的厚雾中。当第一幕中焦母与仇虎相遇时,作者又再次描绘了窗外灰蒙蒙的雾,暗示即将发生激烈的冲突。

对于屋内的陈设,作者重点展示了屋内供奉焦阎王的场景。其中的色彩描写包括红色的绸帘、三臂金眼的黑脸菩萨被火光照得油亮、黑香案、乌黑的香、红拜垫、褪色的红棉拖、暗红的立柜、巨大的圆铜片、老旧的黄锁、暗黑的墙。焦大星的屋内弥漫着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主色调仍旧是红色和黑色。与仇虎出场时黑色与红色给人带来的痛苦与紧张不同,焦家屋内的红与黑更加幽暗可怖。红棉拖是褪色的,立柜也是暗红的,一种阴暗、腐朽、陈旧的感觉扑面而来,也暗示着焦家八年前犯下的罪孽。这样恐怖的氛围和恐怖的色彩描写形成了一种幽暗恐怖的意境,古典诗词中李长吉的“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所造之境与之相似。色彩给人的感受是非常直观且深刻的,涉及整体意境的表达。在第二幕开头,作者对阴森的氛围再度用色彩词语进行渲染:黑影憧憧、灰暗的墙壁、乌红柜、荧荧的火光照着黑脸的菩萨。焦母烧着黄钱,红光闪烁。菩萨原本应该是圣洁的,但是焦家供奉的菩萨是黑脸的,暗示焦家充满了罪恶。供奉菩萨和烧纸钱只为掩饰内心的不安。这里跳动的红色火光也烘托了一种紧张的气氛,此时仇虎已经出现,焦母内心也非常焦躁不安。而当仇虎把八年前的事情告诉大星后,矛盾又一次升级,大星做着噩梦睡着了,屋里变得更暗,焦母在黑影里面,一切都被黑暗笼罩着。仇虎光着上身,露出胸前黑毛,插着裹了红布的手枪。接着,仇虎杀了焦大星,手上沾满鲜血,这渲染出了一种极端恐怖的气氛,并且这种恐怖血腥氛围的出现也推动着戏剧走向高潮。

四、主题表达

美国学者阿思海姆在他的“色彩论”中讲道:“色彩能有力地表达情感。”《原野》中的主要颜色描写集中在对黑色、红色的描写上,另外还有金色等,在黑色象征痛苦、黑暗,红色象征血腥、罪恶,金色象征光明、幸福的基础上构成了《原野》主题思想的表达。

第二幕中,仇虎与花金子商量半夜逃走,穿过黑树林就能逃去那黄金铺地的世界。这里用穿越黑色世界到达金色世界表达了仇虎与金子对于美好世界的向往以及心中对幸福和光明的渴望。

第三幕的色彩描写集中在黑林子里面。第一景:黑幽幽的森林、灰蒙蒙的细雾、乌黑的沼泽、粼粼的水光如惨白女人的脸、白蒿、白骨、黑团团的肉球、黑脑袋、如同穿白衣的幽灵一样的发亮的白皮树干、花金子的血红色衣褂和小白包袱、野草的黑影、红灯、仇虎黑色的肌肉。第二景:青苔、黑黝黝的丛林、漆黑的天空、黑云、乌黑的山峦、黑郁的树林,并且在仇虎的幻象中出现了他白发的父亲,又出现了穿着军装、浓眉黑眼的焦阎王。第三景:暗黑的丛林、乌云、仇虎流血的腿、黑茸茸的胸膛、金亮亮的手镯,在仇虎的幻觉中出现了黄衣狱长。第四景:黑压压的丛林、黑洞似的树林、仇虎流血的胳膊,在仇虎的幻觉中出现了黑里阎罗、穿月白纺绸衣衫的妹妹、青面獠牙的小鬼、白发龙钟的老农人(仇虎爹)。黑林子里面的场景十分诡异,颜色依旧以黑为主,增加了白色,白色给人以凄冷的感觉,在这里象征着死去的冤魂,即仇虎一家的冤屈,暗含了逝去亡灵的悲苦,表达了作者的悲悯情怀。

第五景是特殊的,这时回到了序幕中的原野铁道旁,天空现出了曙白,天际外仿佛有红光,乌云变得透亮,天空中出现艳丽的金红色,斑斑点点的蔚蓝,乌黑的铁道,仇虎死前举起黑色铁镣掷到铁轨上。此处原野铁道旁的色彩描写与以往截然不同,色彩的明度提高了,红光、蔚蓝出现了,明快、鲜亮的颜色出现了。这是戏剧的结尾,一切都尘埃落定,自然又开始了新的轮回,那些血腥黑暗仿佛被洗刷殆尽。笔者认为,这里的环境色彩描写有意与原剧黑暗血腥的主题拉开了一段距离,显示出更为宏大的生命主题。剧作中除了焦阎王和焦母这两个罪恶的创造者以外,焦大星和小黑子都是无辜的受害者,而无辜的生命又被复仇者仇虎夺去,其中夹杂着一种命运的无常与惨烈的况味。

色彩是充满力量与情感的,曹禺用他精心设计的色彩语言描绘了一个以黑红为主色调又夹杂其他各种颜色的原野,呈现出了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深入文字所呈现的色彩画面,我们能够感受到《原野》所表现的命运主题、复仇主题和神秘莫测的自然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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