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旺兵 郝 冉
(西北师范大学 ,甘肃 兰州 730070)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少数民族因其多元异质的文化和瑰丽秀美的景色吸引了众多游客,民族旅游业迅速在中国少数民族地区兴起,成为当地脱贫致富、发展经济、促进地区发展的重要手段[1]。居民社区作为少数民族生产生活的核心场所,是展示民族文化、举办民族活动的重要空间。而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原先的居民社区由纯粹的生活空间逐渐转变为多重功能空间,既是居民生产生活的空间,也是政府进行旅游规划开发的空间,更是游客旅游观光的空间,并在传统居住社区基础上,形成一种新的专门化社区——民族旅游社区[2]。在这一过程中,民族社区的空间功能、空间结构及内部景观在不同程度上发生了改变,比如许多家庭房屋改造成商铺或宾馆、旅游服务类店铺增多、生活服务类店铺减少[3]等。根据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理论,空间被开发、规划、使用和改造的全过程就是空间生产的过程[4]。旅游社区的空间生产不是设计者个人的创造结果,是社会生产的一部分,受多种社会驱动力的控制[5],其中还牵涉到社区居民和政府、资本之间的利益纠纷,日常生产生活和旅游活动之间的矛盾[6],地方文化的现代性发展[7]等一系列新问题。由于民族旅游社区开发中的行动者众多,他们拥有不同类型的资本,社会关系也复杂交织,因此在民族旅游社区转型中,厘清各类行动者之间的社会关系及其在社区空间中的生产实践,促进民族旅游社区的可持续发展就尤为重要。
作为社会空间研究的重要理论,空间生产理论的应用有助于理解民族旅游社区发展中的空间变化和社会变迁,该理论将城市和空间的范畴系统地整合进一个简洁但全面的社会理论中,使人们可以在不同层面理解和分析空间过程[8],突破了传统精神空间与物质空间的二元对立。空间生产的视角能够赋予社区权力研究以一个载体,能够清晰直观地窥视空间生产背后的政治和权力关系[9],因此在旅游空间研究中得到广泛应用。国内学者宗晓莲最早通过空间生产理论,研究了丽江古城的空间商品化问题[10],随后又有众多学者利用该理论对旅游地的空间文化[11-13]、空间治理[12-13]、空间正义[14]、社会关系变迁[15]等方面进行了研究。纵观以往的民族旅游研究,部分学者从空间生产的角度研究了民族旅游社区的空间生产[3,16]、文化变迁[2,17]、宗教仪式[18]等方面。从空间生产理论出发的研究重点往往在阐释社会空间再生产逻辑,在旅游语境下重新审视列斐伏尔的空间思想[19],但现有研究往往只是运用空间生产理论分析民族旅游社区的变化,鲜有研究从社会关系、物质环境、生产方式、社会制度、权力资本等综合维度去解释民族旅游社区的空间生产逻辑和空间治理问题。布迪厄的场域理论从实践和认知的角度解读空间,对地理空间与社会空间之间的关联,以及社会空间各阶级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行了解释,这和空间生产理论在社会空间解释上逻辑相通,二者核心概念的结合有利于将抽象的三元空间同日常生活统一。基于此,本文尝试运用法国思想家布迪厄的场域理论,以空间生产框架为基础,结合场域理论中的“惯习—资本—场域”概念,以甘南郎木寺镇为例,运用质性访谈资料,对民族旅游社区的空间生产重构进行多维度分析,探索民族旅游社区在由生活场域转向旅游场域中社会文化的变化,深化民族旅游社区空间生产重构的动力机制研究。
布迪厄将场域定义为“位置间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形构,这些位置是经过客观限定的[20]。”他认为,社会科学的真正对象并不是研究单纯的个体,而是研究由无数个体所构筑的一种“场域”,以及无数场域构筑的一种更大的场域的综合性结构[21]。因此,社会空间中存在各种各样的场域,社会世界是由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这些社会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客观联系的空间[22]。此外,布迪厄还强调,场域内不同行动者之间充满了竞争,每个场域都会有自己特定的运行逻辑和资本,而竞争的逻辑就是资本的逻辑,改变了场域内资本的形式与分布,也就改变了场域的结构。资本不仅仅是场域中行动者的竞争目标,同时也是他们竞争的手段。对于场域内的行动者来说,处在一定位置就意味着掌握了一定的资本,对资本的竞争就会导致位置变动,而引导行动者参与场域中竞争的,则是行动者的惯习。惯习是一个人持久的、可转移的秉性系统,包括了个人的知识和对世界的理解,通过潜意识的层面发挥作用。在实践经验的影响下,惯习引导行动者通过不断增强或改变本体结构,凭借现有资本竞争获取更多的资本,以此来争夺在场域中的控制权乃至更大的场域。布迪厄通过“场域—资本—惯习”三个核心概念,展示了空间中的社会力量、社会关系网络的博弈与变迁,为理解社会空间生产与变迁构筑了基本的框架。
空间生产理论由法国思想家列斐伏尔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他认为空间是一个社会关系的重组与社会秩序的建构过程,是社会实践的产物。列斐伏尔纠正了空间是单纯的物质容器和框架和社会关系演变的静止的容器这一观点[23],主张从对“空间中事物的生产”的关注转向关注“空间本身的生产”[24]。列斐伏尔在空间生产理论体系中,构建了“空间实践”“空间表征”和“表征的空间”三位一体的概念组合,即从空间的实在、构想和认知三个层面去理解空间,成为空间生产的理论分析框架。列斐伏尔认为物质性的空间的实践即空间组织和使用的方式,可以用观察、实验等经验手段来直接把握,属于感知层面;空间表征是一个概念化的空间想象,是科学家、规划师、专家治国论者、技术官僚与社会工程师的层面,是人们对空间的自我意识,属于构想层面;表征的空间是通过相关的意向和符号而直接被使用的空间,是居住和使用的空间,是生活的空间和实践与认知互动的场所,属于实在层面[23]372。列斐伏尔的三元空间打破了传统社会空间二元论的局限,从多角度讨论空间社会关系。三元空间和社会关系相关,建构社会空间方式的不同,建构的主体也不同。空间表征控制、管理社会空间,属于有权力和科学知识的人;表征的空间描述社会空间,属于艺术家、哲学家;空间实践属于居民,建构社会空间的方式则以日常生活为主(见图1)。三元空间辩证法为深入理解旅游地社会空间现象及其内部机理提供了有效工具,已经被众多学者广泛使用。
图1 三元空间生产和社会空间的逻辑关系
民族旅游的兴起使得原先的民族社区逐渐转变为民族旅游社区,在这一过程中,社区的场域结构由于社区内部不同资本占比的转变也在同步发生变化。发展旅游以前,民族社区场域中的行动者以社区居民为主,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决定场域发展,居民在惯习的引导下构建了以日常生活为主要生产形式的生活场域。旅游业的发展吸引了众多外界的游客和资本,游客和外来投资者的到来改变了日常经济和文化发展,政府也因为要修建旅游设施而投入更多的资本,此外社区生活场域中的行动者主体也由单一的社区居民主体变为居民、游客、投资者、政府等多方行动主体。在社区场域多方资本博弈中,社区居民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更是弱于其他行动主体,逐渐在社区场域的竞争中处于劣势,原先的生活场域也在游客、投资者和政府的资本主导下转变成为旅游场域。
在民族社区由生活场域转入旅游场域的过程中,空间生产的重构也在同时进行,或者说正是在社区空间生产重构的作用下,场域转换过程才得以发生。根据列斐伏尔的空间思想,特定的社会关系都能形成特定的空间,加上资本一起在空间意义上搭建出生产关系[19]。首先,以游客和投资者为主要的外来群体带来了新鲜的文化,推动民族本地文化发展轨迹的转向,在旅游发展过程中,两种文化逐渐融合,形成了新型的文化资本,外来者和居民共同创造的文化空间与表征的空间相契合;其次,投资者的进入使得民族社区场域的空间实践主体增多,居民、寺院、政府和投资者共同进行空间实践,是物质空间的生产者;最后,政府因为民族旅游的发展成为社区场域中新的行动者,通过权力对民族社区空间进行旅游化适应改造,制定旅游规则,创造新的制度空间,是空间表征的反映。由此,将场域概念与空间生产的分析框架相互结合,形成了场域视角下民族社区空间生产分析框架(见图2)。
图2 场域视角下民族社区空间生产分析框架
郎木寺镇位于碌曲县南部,东南与四川省若尔盖县毗邻,地处甘肃四川两省交界处,始建于1748年的达仓郎木赛赤寺院坐落于此,与四川省格尔底寺院遥相呼应(1)一般统称达仓郎木赛赤寺和格尔底寺为郎木寺,本文郎木寺特指达仓郎木赛赤寺所在地碌曲郎木寺。,此外,郎木寺镇还有一座位于回民村的清真寺,汉藏回共居,多元民族文化共生。郎木寺镇地处敦煌——兰州——拉卜楞——黄龙——九寨沟旅游热线的中继线上,境内有213国道和313省道,距离甘南州首府合作市只有165公里,距离四川阿坝州首府马尔康和九寨沟景区均不超过400公里,是许多前往四川甘肃游玩的游客选择的中转休憩之地。郞木寺辖境内的丹霞地貌与欧洲中世纪的古堡极为相像,连绵的山脉宛如缩小版的阿尔卑斯山,故也被称为“东方小瑞士”[25]。秀美的自然风光,多元的民族宗教文化,便利的交通条件,使得郎木寺镇的旅游业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得到快速发展。
1.文献研究法
本文通过搜寻整理场域理论、空间生产理论、民族旅游社区研究等方面的期刊书籍,挖掘相关研究动态和脉络。基于对前人研究的整理,建立场域理论和社区空间生产理论之间的关联机制,并将其应用于民族旅游社区空间生产重构的研究。
2.深度访谈法
本研究综合运用圈定式访谈、推荐式访谈和追溯式访谈法,获取大量关于郎木寺社区旅游开发、空间生产变迁的访谈资料。同时为兼顾样本合理性,从原始访谈资料中筛选出20位处于不同性别、民族、年龄和职业的访谈对象作为样本(见表1)。
3.参与观察法
研究人员在调研郎木寺镇的过程中,除了观察社区的旅游发展情况、空间布局之外,还多次通过与居民、旅游经营者聊天,并通过帮助民宿老板经营的方式参与到社区的生产生活中,通过观察他们日常生活实践的言行,获得了详实的一手信息。
表1 访谈样本基本信息(2)L指当地居民,S指僧侣,B指外来居民。
续表
调研组成员分别于2021年前后两次赴郎木寺镇进行调研,调研问卷和访谈设计基于前期对文献资料的整理。具体调研过程如下:2021年7月1日-7月3日,进行为期三天的预调研,收集郎木寺镇的基本资料,同时根据预调研结果更正访谈问卷,拟定正式调研方案;2021年7月9日-7月14日,第二次前往郎木寺镇做正式实地调查,对社区的空间变化、人际关系和社会变迁等进行观察和记录,共走访问询居民、各类经营者以及僧侣等不同职业者44人,整理访谈资料3万余字。
郎木寺镇的场域发展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20世纪90年代后期至2008年,2008年之后。
1.第一阶段:宗教文化为主导的农牧业生活场域
郎木寺镇因寺兴镇,以寺院为载体缔结的宗教关系不断塑造着郎木寺镇的社会空间,宗教空间是社会空间的核心[26],藏族民众的日常生活与宗教息息相关。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除了一些偶尔途经的背包客和闻名而来的国外游客,郎木寺镇较少有外地人进入,社区居民的日常生活实践主要围绕“农牧业生产”和“宗教活动”两大主题进行。其中从事商业和农业活动的主要是回族和汉族,大部分藏族民众都以放牧为生,郎木寺镇的经济发展高度依赖畜牧业,是典型的牧业经济。文化上以藏传佛教为主,藏族民众除了从事放牧等经济生产活动,其余时间大多都在参加诵经、祈福等和宗教相关的活动。“我们以前都是放牧的,没事了就去跟着僧人祈福,庙里面经常举办一些活动。”(L-2)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国家实行“以寺养寺”政策,郎木寺这一时期的收入也主要靠国家财政拨款和群众供奉,寺庙的经济资本不能在社会场域中占据明显的主导地位。90年代之前郎木寺旅游业尚未起步,政府的管理重心都在日常生活的管理,故旅游场域尚未形成。
2.第二阶段:多方共存的“生活——旅游”场域
郎木寺受到社会关注主要从美国传教士罗伯特·埃科瓦尔所著《Tibet Life》一书的出版开始,20世纪90年代后期,郎木寺开始闻名海外,逐渐成为许多欧美国家旅行者所青睐的目的地。从90年代末到2008年,郎木寺进行了寺院修建,修缮完成了大经堂(即闻思学院的经堂),全部开放四个学院,整个寺院建筑依山铺开,郎木寺镇的旅游业进入快速发展阶段。部分社区居民和许多外来居民开始从事与旅游有关的商业和服务活动,并逐渐衍生出与旅游服务有关的设施[27]。旅游业的发展带来的不仅仅是空间上的变化,社区的经济资本结构、文化惯习、社会关系也同样发生了转变。一些居民尤其是藏族民众经济上不再单纯依赖放牧,除了正常的宗教活动外,也会参与一些和旅游相关的商业活动例如开特产店、餐饮店等。与游客的接触让他们对外界的文化有了更多的了解,思想上除了信仰传统宗教,也会受到游客带来的不一样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影响。“这些年旅游影响蛮大的,不断有各地方的人不断把新观念和知识带到这边。”(B-7)旅游的发展也给寺庙的经济状况带来了明显改善,郎木寺将多余的归属于寺庙的建筑出租给投资者进行经营管理,门票收入也成为郎木寺重要的经济来源。根据统计,2007年郎木寺各类经济总收入为80万元,并拥有固定资产约150万元[28]。依托旅游,居民和寺庙都获得了更多的经济资本,社区内也新增了游客和投资者这两类行动者,共同形成了以宗教生活为基础,以旅游收入为手段的“生活——旅游”场域。
3.第三阶段:各方博弈下的多元旅游场域
2008年之后,郎木寺的旅游环境发生了变化。受2008年汶川大地震、2010年甘南舟曲泥石流和国际环境的影响,郎木寺镇的旅游业受到一定挫折,但很快就恢复过来。究其原因,一方面虽然2008年之后国际游客数量减少,但国内市场已经成熟起来,来自国内的游客支撑起了郎木寺镇的旅游业,另一方面,碌曲县政府和郎木寺镇政府将旅游业上升到支柱产业,同畜牧业一样给予政策支持。重新步入正轨的郎木寺镇旅游业发展呈现出了新的特征。首先,郎木寺镇政府对道路状况、生活环境进行了整治,当地政府在旅游社区发展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其次,国内游客的增加带来了全国各地的文化,推动居民接受更加丰富的外界文化,尤其随着网络时代到来,年轻的居民已经完全同外界接轨了;第三,居民也从事更多的商业活动,出现了许多牧家乐、藏家乐,人均收入大幅提高;最后,经济和文化的变迁使得社区内宗教文化的主导地位受到动摇,生活与宗教的关系不再紧紧相依,外来投资者的增多也使得寺庙的经济资本无法像以前一样占据最主要地位。政府、居民、游客、投资者、寺庙多方力量的资本在社区场域中博弈,最终形成了以旅游为核心,包含着宗教场域、生活场域等子场域的多元旅游场域。
空间表征作为科学家、规划师和政府官僚等对知识和权力的分配空间,呈现支配性的社会秩序[29]。郎木寺镇目前的社区主体中,政府作为主要权力的拥有者和空间规划的主体,在旅游发展的不同阶段,根据惯习的指引进行着制度空间的重构。在旅游发展前和发展的初期,当地政府囿于经验、资金、政策等方面的限制,并未对郎木寺的社会制度做出大的改变,只是进行日常生活的管理。随着旅游的发展,郎木寺镇社区转变为旅游场域,政府在这一过程中通过出台政策、制定规划、成立专门管理部门等一系列措施,增强了自身在社区场域中的资本力量,实现了旅游场域中制度空间的重构。政府介入旅游后,往往会起到主导作用[30],“……比如我们这边寺庙管委会已经改成政府人员在管理了。”(L-5)对旅游的重视也使得当地政府加大了对社会秩序的管理。“卫生好多了,以前都是直接把马拴在电线杆上,随地大小便,现在连乱丢垃圾的都少了,随手扔个垃圾都是专门安排的人沿途收拾走。”(B-7)“以前打架的还挺多的,这几年下了力气整治,治安很不错了。”(L-9)
但郎木寺镇政府的强势主导带来的不仅仅是简单管理上的改变,由于在旅游社区空间生产中,政府掌握着立项审批、规划评审、旅游资源分配、基础设施建设、公共资源使用等方面的主动权[12],社区居民很容易因为自身利益受损而对政府的政策、规划感到不解和抱怨。“这么好的商业路段,偏偏这个时候修路搞交通管制,这生意还怎么做。”(B-6)“街道又规定不让摆摊了,你看着干净了,但是冷冷清清的,没有气氛,只图着表面好看了,游客不爱玩了。”(B-5)更为严重者,政府会直接插手商铺店面的装修布置,对商家造成直接影响。“我们饭店30多年的英文木板牌子,有以前外国人留下的好多路线景点,说是要保持街道统一,就直接让拆了,人家游客来了就说店里和网上不一样。”(L-2)
政府在旅游场域中依托自身的权力,在制度层面对郎木寺镇的旅游社区空间进行了郎木寺镇制度空间的重构,但也意味着郎木寺镇旅游场域中其他行动者资本力量的失衡,表现为社区居民认为许多制度政策未预先征求他们的意见。
空间实践是人们创造空间的方式,涉及空间组织和使用的方式[23],包括空间行动和空间感知两方面。郎木寺镇旅游社区内部的所有行动者主体都以各自的实践方式完成对物质空间的重塑,并通过社区居民感知形成空间惯例、行为共识和社会结构,表现为郎木寺镇人口结构、空间构造和生产方式的改变。
1.人口结构的变化
旅游开发使得郎木寺的旅游资源成为了资本,也吸引了旅游投资者的进入,与当地政府和社区居民共同加入逐利者的行列。郎木寺的区位资本、土地资本、民族宗教资本和历史文化资本使得郎木寺镇具备了高消费吸引力和投资回报率,比其他社区更能吸引投资者的进入。“我舅妈的妹妹在这边开了好几家店,说是生意不错,就把我们也叫过来一起了。而且离着九寨沟很近,前景更好一些。”(B-2)“我们县上有许多人都到这个地方来,有好几家云南人都是富二代了。”(B-4)民族社区旅游的发展不仅会带来投资者,也会吸引本地人口的回流。对本地藏族居民来说,拉萨往往是外出经商打工的重要选择,郎木寺镇旅游发展起来之后,一部分藏族居民选择回乡发展。“我大概十年前就去拉萨做生意去了,后来拉萨房租涨价厉害,这边旅游也做起来了就回来了,开店五六年了。”(L-1)许多年轻人也会因为旅游影响选择来到郎木寺镇打工或者留在这里创业。“学的是旅游专业,正好就趁放假在这里做向导了,就在家旁边,当积累经验了。”(L-4)“本地人嘛,就在这当个服务员也不用出去了,图个舒服。”(L-8)“许多导游都是在校的大学生放假回来去寺庙当讲解员,也有直接带着孩子搞旅游的,都是开酒店的,像达仓、达基国际都是年轻人在做。”(B-5)这些群体作为新的行动者或进入或留在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空间,改变人口构成的同时也成为郎木寺旅游场域中一股新的力量,在新的空间实践中进行着自身的资本积累。
2.空间构造与生产方式的变化
相比于人口结构的变化,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空间构造和生产方式的变动则更为直接。传统空间与政治的互相角力推动建筑的形态和文化内涵在空间中重构[31]。旅游的发展直接带来的是旅游消费的提升,巨大的经济效益促使政府加大了对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的建设力度,2020年开始郎木寺镇政府进行了为期三年的道路改建计划,交通、水电等基础设施得到大幅提升。“刚来的时候没电,路也不好,现在路也好了,电也通了。”(B-5)“前两年县里面48个大项目中有27个项目都是针对我们郎木寺的城镇建设。”(L-5)政府改造工程的出发点在于生活和旅游服务质量的升级,但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产生商业化的问题。作为郎木寺旅游场域的主导行动者,政府和规划者们在对物质空间进行改造时未能充分采纳居民、投资者等行动主体的意见,多次的翻建改造使郎木寺镇旅游社区越来越朝着商业化方向发展,民族原真性的文化特色在逐渐减少。“以前好多特色平房,现在都是高楼了……原先河边磨青稞的藏式老磨坊很好,还有好些老工匠用上好木头做的藏式、回式雕花小木楼,现在都被拆了,民族特色都搞没了。”(L-3)居民作为郎木寺镇旅游场域的重要行动者,也在重塑着社区的物质空间。在政府的引导下,社区内街道两侧和桑曲河沿岸的一些普通住宅被改造成了商业店铺。“就是自己家的房子,旺季了搞点旅游特产,淡季就自己住着,有些朋友和回头客也会从网上买”(L-7)居住空间的私密性也被打破,随着旅游开发的深入,即便是普通住户家里也可以为游客做一些比如“藏家乐”式的简单服务,家庭内部装饰上也减少了宗教和特色文化色彩,增添了许多现代化设施。“有时候一些游客跑到草场那边去,就到我家里问能不能给做藏餐,有的还会租我家的马骑。”(L-8)游客的消费偏好也改变了社区的传统以生活必需品为主的商业结构,酒吧、宾馆、特产店等旅游服务类经营场所增多,商家也会根据游客的惯习做出一些调整,改变空间结构、产品特征等。“我原先做文玩的,后来有老顾客建议我们弄个喝茶休息的地方,才开了这个店,生意也不错,里面坐满了外面还要等位子……像我们做的藏餐都是新式藏餐,你们吃了不会有那些酥油味,都是迎合游客后改良的,本地人很少会来我们这吃。”(B-7)
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的空间实践重塑不仅仅发生在社区外围,也体现在寺院中。首先是对破损的宗教建筑、佛像进行了修缮与重建,空间景观得到改善;其次,寺院的经济生产模式也发生了改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寺院不参与生产活动,经济收入主要依赖巨额馈赠、僧侣募化与布施、封建土地特权、和发放高利贷[32],解放以后,国家废除了寺院的特权,寺院收入主要依赖社区居民供养、国家社会保障和寺院通过发展土地生产、藏医药和宗教制品等方式进行造血自养[33]。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旅游的发展和国家“以寺养寺”政策的实施,寺庙开始参与旅游经营,发展自养产业。除了门票收入以外,寺院还通过购买各类经营场地用作商业租赁和经营宾馆等旅游服务,此外还在寺院周边修建停车场、游客中心等满足游客需求。
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的各类行动者基于自身的惯习对社区空间实践进行重塑,这些重塑活动或隐性或显性,潜移默化中改变了民族社区的原生形态,推动着新物质空间和多元旅游场域的形成,实现空间实践的重构。
表征的空间作为生活实在层面的空间生产,是实践和认知的互动空间,表现在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的文化空间变迁中。
1.社会关系复杂多元化
旅游开发之前,郎木寺镇的主要行动者只有居民、寺院和政府,社会关系简单。居民同政府几乎无直接往来,藏回汉族居民之间来往也较少,多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交易,寺院僧侣大部分由藏族居民组成,藏族居民内部也都在寺院的引导下过着以宗教为核心的游牧生活。“我们回族人好多逃难过来的,我太爷爷那会儿就来了,他是做镰刀的,当地人不会做手工和生意,都是我们和一些汉族人做好了卖给他们。”(L-6)“以前不怎么和当地人打交道的,开馆子做生意的基本都是汉族人和回族人,藏族一般就是自己放牧,没事了就去寺院。”(B-5)
游客和投资者伴随着旅游进入社区后,在惯习的引导下,各类行动者利用手中的资本互相发生了社会经济文化方面的往来,冲击着原有的社会关系。首先是以游客为中心的社会关系网络的形成。游客本身在社区内并无任何社会关系,但作为旅游活动的主体,游客却串联起了整个社区的人际网络。游客的到来使得居民改变了原有的闭塞生活,积极参与旅游服务经营活动,将自家的牧马、草原等生产资料开发成旅游产品,发展“牧家乐” “藏家乐”,同许多游客建立了良好关系。“我开店后交了好多朋友,许多大城市来的游客现在还有联系呢。”(L-1)许多经营者也凭借着和游客的私人关系,成为游客来郎木寺镇的定点消费场所,即便在旅游淡季也可以获得良好收益。“等过了国庆节没什么人了,主要就靠回头客,一些游客会直接联系我或者给朋友介绍我家店。”(L-7)“开这个店接触比较多的游客,经常和他们一起吃饭玩玩游戏,淡季的时候也会有熟客过来住几天。”(B-8)作为郎木寺镇的核心旅游区域,寺院僧侣的社会关系同样受到游客的极大影响。为更好发展旅游,寺院会安排一些僧侣进行旅游服务。持续更新的游客群体和相对稳定的僧侣群体存在显著差异,这种差异造成了二者复杂的社会关系[26]。年轻的僧侣很容易被游客所带来的世俗文化所吸引,同游客私人交往,甚至会主动陪游客游览。“我基本不会主动接触游客,游客上来问问题会解答,有些小一点的会同游客交流比较多。”(S-1)一些年纪较长的僧人则不太愿意同外来者持有社会关系,甚至连接受访谈都不同意。
居民间的社会关系也变得更加多元化。郎木寺传统的社会关系主要依赖宗教缔结和姻缘、血缘关系维系,人际关系封闭于族群之内。旅游的开发促使现代市场关系进入郎木寺镇旅游社区,新出现的市场关系、业缘关系等冲击了以宗教和血缘为支撑的传统社会关系网络。许多藏族本地居民参与旅游服务后与产业上下游、周边经营者都维持了良好的关系。此外,为提升经营管理理念,许多经营者也会外出学习其他地方的管理模式,又进一步拓宽了社会关系。“我们几家相处得都挺好的,汉族也有藏族也有,我这边人满了也会介绍到其他家去。”(L-6)“……也经常学习交流的,周围的店做得好的也学,淡季的时候也会去一些大城市看别人怎么做。”(B-7)然而旅游资本驱动下产生的社会关系,同样也会因为场域中资本的变化而产生矛盾,且这种矛盾因为缺少宗教的调和作用更加难以控制。尤其面对当地政府的商业化空间改造和外来资本的强势扩张,传统的生产生活空间受到挤压,不少居民和小经营者与政府关系出现不融洽的现象,给社区管理增加了难度。
旅游的发展改变了社区内行动者建立社会关系的方式,相比于宗教和亲缘网络下的稳定人际关系,以旅游为媒介的社会关系受市场、资本等多方面的影响,但也正是这种弱稳定性的社交方式,推动着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的社会关系趋于复杂多元化。
2.思想习俗现代世俗化
民族旅游的发展使政府、投资者、旅游者开始大规模介入民族旅游社区,资本、权力、市场等现代性元素迅速充斥传统民族性和神圣宗教性的社区空间中[34]。各类行动者的进入让本地居民接触了更多外界的文化,游客现代的衣饰着装、消费习惯,全新的社会观念,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居民的思想与行为。
“我女儿小时候出去玩根本不会怎么花钱,现在我儿子花钱就多了,经常去网吧,聚会、过生日就去饭店,旅游没有的时候哪来的那么多饭馆茶馆。”(L-6)“以前我们没什么消费,每年的牛羊卖了就去买珊瑚、蜜蜡和金子带身上,现在赚了钱都想着怎么投到店里再赚,然后装修店面、买家电汽车……最大的变化可能是价值观发生了改变,以前看一个人就只觉得他有没有钱,现在能看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B-7)“现在藏袍基本都是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会日常穿着了,其他人都不会,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平时都是穿普通衣服。”(L-5)
现代旅游对宗教维系的民族社区造成了冲击,模糊了神圣与世俗的边界,在经济发展、工具理性、市场逻辑等现代性力量的推动下[34],郎木寺镇旅游社区从“生活宗教场域”进入到了“旅游场域”,社区居民在宗教场域中的惯习因为旅游资本的进入也发生了改变。一方面,极度虔诚的居民数量减少,许多居民因为忙于旅游服务,没有时间去寺院参加点酥油灯、祈福、绕经筒等宗教日常活动,而且在见到阅历丰富的游客后,一些居民也不愿送自己的孩子再去寺院接受教育。“十几年前的时候郎木寺都是郎朗的诵经声,现在已经不会有了。”(L-5)“小僧人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家里送过去的,我们还是希望孩子能够去学校读书上大学。”(B-8)寺院也因为要适应游客的需求,更改日常的宗教仪式和活动,僧人也开始出现世俗化倾向。“诵经的时候有很多游客围着看,还有许多人过来就问某某活动在哪里举行……现在寺里面有专门的僧人做导游,他们也不和我们一起做日常功课,许多放假了就出去玩,还有还俗专门做旅游去的。”(S-1)另一方面,长期以来在宗教主导下生活的居民,虽然在日常中对宗教的崇拜式信仰活动减少,但基于宗教的处事理念、婚丧嫁娶、宗教活动依然在延续。“我们那个天葬台,一般在死者去世七天后在那里举办天葬仪式,许多游客过来就感觉不好,毕竟是那种伤心情况……信仰没受到太大影响,婚丧嫁娶都要按照传统来的。”(L-4)究其原因,这部分习俗已经不仅仅是宗教场域中特有的仪式,而是作为居民的惯习融入了生活场域,且百千年来积累的文化资本作为支撑,较难改变。
旅游发展给郎木寺镇旅游社区文化空间生产带来了现代化的变迁,传统的社区壁垒被打破,宗教“神圣的帷幕”也跌落[35],但宗教场域和生活场域在长时间的发展中已经重合太多,二者以部分相融的姿态在郎木寺镇旅游场域中共同发展,在居民、寺院、游客和经营者惯习的引导下,重构着社区表征的空间。
根据布迪厄的场域理论,行动者是将“惯习——资本——场域”串联起来的关键。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的空间生产,从根本上也是依赖于行动者及其构成的行动者社会网络实现。郎木寺镇旅游社区在资本的驱动下由生活场域演化为旅游场域,场域中不同主体利用手中资本在惯习的引导下进行实践,形成了各行动者实现社区生产重构的动力(见图3)。
图3 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空间生产重构动力机制
旅游资源开发是人类通过向旅游资源追加物化劳动和活劳动,使之成为可以被旅游者所利用或享用的对象的技术经济过程[36],从空间生产的角度看,就是一种社会和旅游空间的重组过程。特色的民族文化是发展民族旅游的基础,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的民族文化集中体现在居民的生产生活和寺院的宗教氛围中。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民族和宗教为核心的旅游开发使郎木寺从一个游牧小镇变为闻名中外的民族旅游胜地,居民和寺院作为社区的本土行动者,利用天生拥有的文化资本参与旅游,并不断根据旅游开发程度改变文化资源的形态。通过在惯习的指引下展示民族特色的生产生活和宗教特色的仪式活动,这些实践活动成为推动社区空间生产重构的根本动力。
旅游需求是旅游业发展最为关键的因素,游客作为旅游需求的主体,其行为会对旅游目的地产生重要影响。旅游的发展打破了传统的社会壁垒,建立起了以游客为纽带的行动者社会关系网络。游客的到来带来了外界的风土人情、社会习俗和经济消费,这些作为一种新型的社会资本在旅游场域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居民通过和游客结交的方式建立新的社会关系,了解新的社会文化,吸收了新的消费观念,居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直接改变。民族社区的旅游空间生产,就是要满足游客不同程度和不同方式的文化体验需求,在旅游资源容量限度内发掘旅游空间生产内容和形式的最大限度可能[37]。政府、居民和寺院为适应游客的不同需求,对空间结构、传统习俗、生产方式、宗教仪式等进行了改变,成为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空间生产重构的直接动力。
不管是游客,还是向游客提供服务的旅游目的地相关人员,旅游体验的质量都是生命线,旅游体验的方式主要包括观赏、交往和消费[36]。郎木寺镇政府为提高游客的观赏体验,制定了旅游开发计划和新的旅游政策制度,进行了基础设施修建和景区景观风貌提升工程,投资者的进入也丰富了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的消费环境,不管是外来经营者还是本地居民和寺院,都积极参与旅游服务,改变了原先以生活服务为主的商业结构,投资了“食住行游购娱”旅游六要素方面的服务型消费场所,为游客提供了更多的消费选择和更好的消费体验。政府和各类投资者在经济资本的驱动下,以丰富游客体验为目的,对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的空间进行了商业化的改造,作为一种重要的辅助性动力,完成了物质空间、制度空间和文化空间的生产重构。
民族旅游社区的变迁过程是我国民族旅游发展的缩影,其空间生产过程的重构是研究民族社区社会变化的关键问题。本文以郎木寺镇旅游社区为案例,将布迪厄场域理论中的“惯习——资本——场域”框架引入空间生产过程之中,以游客、居民、投资者、政府和寺院作为场域的行动者,通过这些行动者的感知和实践,分析了郎木寺镇旅游社区在从生活场域转向旅游场域的过程中的空间生产重构过程和动力机制。得到的结论如下:第一,郎木寺镇制度和政策的变革构成了社区空间表征的重构,政府作为权力资本的拥有者在对制度空间进行旅游适应时,忽视了部分居民和经营者的意见,因此出现理解问题。第二,人口结构、空间构造和生产方式的变动带来了物质空间生产的变革,政府、居民、经营者和寺院以不同的资本在惯习的驱使下实现空间实践的重构,这一过程中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的旅游适应性增强,民族和宗教原真性受到削弱。第三,社会关系的多元复杂化和思想习俗的现代世俗化推动着表征的空间重构,社区行动者以游客为纽带丰富了社交网络,社会关系也因此复杂多样;居民和寺院的思想习俗因游客的到来而发生改变,但长期以来宗教场域和生活场域部分相融,使一部分思想习俗仍然得到保留。第四,郎木寺镇旅游社区空间生产重构的动力机制在于旅游场域行动者在不同资本的驱动下开发民族文化旅游资源、以游客需求带动社会资本求和通过政府和投资者带来经济资本的过程,其中居民和寺院是旅游资源的天生拥有者,享有文化资本,是郎木寺镇社区旅游社区空间生产重构的根本动力;游客作为旅游需求的主体带来社会资本,是直接动力;政府和投资者利用经济资本提高游客旅游体验,是辅助动力。
列斐伏尔认为,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24]。民族旅游社区正是旅游大发展的社会环境下形成的,场域理论是解构空间社会关系的重要工具,也唯有厘清社会关系才能理解空间生产的主体。因此,场域理论可以作为空间生产的一种方法论,应用于各类空间生产的分析中。
但就民族旅游社区的发展而言,不管是空间生产理论还是场域理论都只能对现有的空间现状和机制进行分析,在旅游发展的背景下,民族社区的原真性如何保存、空间生产的价值取向应该如何判断、空间中弱势行动者的利益如何维护等问题尚需空间的生产者和研究者努力探索。
需要注意的是,空间生产不是万能的分析模板,要避免空洞的空间概念泛滥使用,比如针对民族旅游社区空间中的世俗化、游客行为等问题,还有更多更深层次的分析,绝不仅仅是空间生产一个方面可以全部解释的。另外,民族社区各有其特色,本文以郎木寺镇为案例也只是代表一小部分的民族旅游社区,还有其他类型的民族旅游社区有不同的空间生产路径,需要后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