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龙 龙宇晓
(①黔东南民族职业技术学院,贵州 凯里 556000 ②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源远流长的赛马运动是人类体育运动的重要项目之一,也是全球主要体育文化产业之一;尤其在欧美地区,赛马已成为其国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1]。譬如,在美国,赛马位列全国第五大产业,创造着巨大的经济效益,提供数以百万计的就业岗位;在英国,赛马是仅次于足球的第二大体育产业。[2]我国自古就是马业大国,曾有过复杂而完善的马政体系[3][4],也有过辉煌的赛马历史[5],马业和赛马运动都在中华各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历史发展进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6]时至今日,养马和驭马的传统仍在我国从北到南各地诸多少数民族中广泛传承,尤其是他们的传统赛马运动,更是以人-马默契互动的身姿展现了各民族精湛的身体技术,同时也承载了各民族丰富的历史文化记忆。然而,纵观我国少数民族赛马研究的既有文献,不难发现,以往成果主要集中于蒙古族、哈萨克族、满族、锡伯族等北方少数民族的赛马及马术,对南方少数民族的关注十分有限。据课题组初步调查,大多数人的印象或认知中都觉得赛马是北方少数民族之所长,而未知晓西南地区(常规所指范围为云、贵、川、渝三省一市)的少数民族也有赛马运动。其实,在西南山区诸多少数民族中,传统赛马运动是当地民众心目中十分重要的民族传统体育活动内容之一,而且传统马术也是这些民族本土知识体系和传统技艺的重要组成部分。上述刻板印象或认知上的偏颇无疑应得到更正,相关研究上的不足也亟需弥补。幸运的是,迄今已有一些爱好者和研究者对西南山地民族的传统赛马给予了一定的关注,形成了一批数目虽然不多、内容却可圈可点的研究成果。本文拟在尽可能全面回顾和梳理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剖析其存在的不足和所面临的学术困境,并有针对性地提出创新发展的进路,以期解决当前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面临的瓶颈,同时为中华民族马术传承研究和我国民族地区赛马产业的发展提供参考。
就体育文献类型[7]而言,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的成果文献主要以期刊论文、报纸文章、图书文献、学位论文的形式呈现。经过多方文献数据库的跨库检索,获得以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运动为对象的研究文献共计150篇,其中包括期刊论文83篇、硕士学位论文6篇、报纸文章12篇、含有相关章节的可析出图书著作(文献学的术语为“析出文献”)48部、以西南少数民族赛马为题或以其作为专门研究对象的图书著作1部。
1.从年度文献趋势分析看研究领域的发展轨迹
针对上述文献进行年度文献趋势分析(见图1),发现西南山地民族赛马研究的文献虽然总量偏少,但总体上呈现增加趋势。该领域研究起步时间晚,最早的论著直到1980年才出现,1980-2000年间仅27篇(部),而2000年后的20余年间文献量增加了124篇(部),特别是2014年的年度文献增量为12篇,达到了年度增量之最。换言之,学界对西南山地民族赛马在改革开放之后才开始关注,但进入21世纪后关注的力度显著地增加。
图1 研究文献的年度分布变化趋势图(1980-2023)
从研究的民族来看(见表1),主要集中在藏族(1)此处仅指“西南”一词所指范围内的川、滇地区的藏族,下同。、水族、白族、彝族等4个民族上;其中藏族研究文献占比43.3%,水族为23.3%,白族为11.3%,彝族为8.6%。布依族、侗族、仡佬族等西南山地民族虽然也有赛马运动,却尚未见到相关文献。这些数据说明现有研究在广度上还明显不足。
表1 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文献的民族分布一览表
2.从作者共现分析看研究力量的发展态势
运用可视化软件VOSviewer对文献的作者群体进行分析,得出的结果如图2所示。由该图可知,涉足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的发文作者共有142位。根据普赖斯关于研究文献是否已形成核心作者群的计算公式,核心作者最小发文量M=0.749×Nmaxl/2,即最低产的核心作者所发表的论文数等于最高产作者发表论文数的平方根的0.749倍,且所参与发表的总文献数量应超过文献总量的50%[8]。计算后得知核心作者最少发文量应为2.3篇,取整为2篇。进行二次统计后得知文献量≥2篇的作者仅有18位,而这些作者共计发文量为50篇(部),仅占总文献量的33.3%(未达到50%),尚不符合普赖斯定律对于核心作者群的界定。这说明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领域尚未形成核心作者群,还处于初级发展阶段。
在图2所示的作者共现图谱中,节点和标签越大,则表明该作者的研究成果越多;颜色深浅代表发表文献的年代,颜色越深表示文献越新。通过图谱分析可知关于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文献的作者主要分为 61 个节点,他们构成了该研究领域的基本作者群。在这一作者群中,较大几个节点所代表的作者分别是陈国余、顾晓艳、韩玉姬、刘进彬。其中陈国余及其合作者的发文篇数虽然最多,但都不是发表于核心期刊,且被引频次明显较低。顾晓燕、韩玉姬等人虽然文献量较少(仅各2篇),但二人的论文在《中国体育科技》《成都体育学院学报》等体育类CSSCI期刊发表,特别是顾晓艳等人的一篇关于水族赛马文化变迁的研究论文[9]被引用了56次之多。值得注意的是,韦毓璋(1982)、刘世彬(1988)等作者是国内较早涉足西南山地民族赛马学术研究的作者,虽然各只有1篇论文,但均具有较大的参考价值。从这一作者群的人数及其成果来看,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运动研究领域的确已有一定的发展,但总体而言成果数量仍明显偏少,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图2 文献发表作者群体的可视化图谱
3.从关键词分析看研究的主要热点及其演变
(1)关键词共现聚类分析
运用 VOSviewer 软件对关键词进行共现聚类分析,共自动产生了139个关键词,详情见图 3。图中每个圆形节点代表 1 个关键词,节点的大小与关键词出现的频次成正比,连线代表 2 个关键词之间存在关联,连线的粗细、长短代表关键词之间的关联强度。从图3可知,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文献主要包括如下三个聚类,即三大主要研究热点:聚类1为传承问题与发展对策。这是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的第一个热点,其重点研究内容涉及传统赛马运动的现状调查、产业化发展、影响因素等议题。聚类2为赛马的起源、历史与民俗文化。这是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的第二个热点,其研究内容主要涉及赛马的历史渊源探析、赛马的民俗文化记述等。聚类3为赛马的文化生态与文化内涵。这是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的第三个热点,其研究内容主要涉及赛马的文化生态学、赛马活动的文化内涵挖掘、传统赛马活动生境的探究、赛马文化符号阐释等议题。
图3 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文献关键词共现图谱
(2)关键词共现时间线分析
运用 VOSviewer对出现的关键词进行共现时间线分析,得出图4。该图中的每个圆形节点代表 1 个关键词,节点越大,表明关键词出现的频次越高,连线代表 2个关键词之间存在关联;颜色深浅表示关键词出现的年份,节点颜色越深表示关键词出现得越早,节点颜色越浅表示关键词新兴度越高。该图分析结果表明,在早期阶段,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主要关注赛马活动的介绍、赛马起源的探究;而近年来,西南山地民族赛马的传承及其危机、产业化发展以及文化生态学研究成了最受青睐的新兴研究主题。
图4 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文献关键词共现时间线图谱
如前文所提及的,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调查研究起步较晚。正式出版的最早关于西南山地民族赛马的著作是1980年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的《格萨尔王传——赛马登位》(藏文)一书[10]。该著主要是基于对德格印经院之前一个木刻本的翻版整理而形成的,原木刻版文本源于对广泛流传于四川省甘孜州等涉藏地区的口头传唱版本之记录整理,与甘孜州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阿尼等人的传唱版本十分接近。“赛马登位”是甘孜州流传最广的格萨尔王故事,传说这里的藏族文化名城德格就是格萨尔王的故里。此书以叙事诗的形式描述了波澜壮阔的格萨尔赛马称王的场景,开启了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叙介研究的先河。随后,韦毓璋的《都匀县新场公社苗族的赛马》[11]一文在《贵州民族研究》1982年第1期上发表。该文基于作者实地调查所了解到的情况,对都匀苗族赛马的起源、仪式、规则等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述,可谓为第一篇真正学术研究意义上的关于西南山地民族赛马的论文。若从上述论著算起,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迄今已有40余年的积累。回眸这40多年来该领域的相关成果,其学术贡献可大致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1.初步奠定了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的研究文献基盘
这些成果涉及多方面的内容,有对西南山地民族赛马运动成绩的记载[12]、赛马活动状况的描述[13][14][15]、历史渊源的探究[16],也有对赛马的文化变迁的阐释[9]、文化内涵的考究[17]、仪式表征的解读[18][19][20],更有对发展对策的探讨[21]。由此可见,在既有的相关文献中,无论是关于赛马的介绍性的描述,还是文化内涵的分析,或是实践发展的探究,均已有了一定的成果积累。这些研究触及了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活动实践中的一些重要内容、形式和问题,其中有部分研究论文已被相关学术同行高频引用,在学界产生了值得瞩目的影响。譬如,顾晓艳等人关于水族赛马文化变迁的研究论文[9]就被引用了56次之多,共有41位作者引用了该文,其中半数以上的施引者论文刊于CSSCI来源期刊,有13位施引者是出自国内13所高校的硕博学位论文作者。总体来看,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已积累了包括期刊论文、研究生学位论文、图书著作、析出文献、报纸文章五大类型在内的一批成果文献。这些不同类型的成果文献所包含的内容在侧重点上各有不同:图书著作、析出文献、报纸文章偏重于对赛马现象、事实的记录和描述;期刊论文、学位论文则侧重于对赛马文化内涵、发展对策等方面的探讨,且具有较为明显的学术分析指向。既有成果文献虽然在研究内容上还未能覆盖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应有的全面内容,但毕竟为这些山地民族的传统赛马留下了一批可以传世的文字记录和研究成果,为相关研究确立了基本的构架体系,使今后的研究发展有了论题上的基点。换言之,上述这些成果文献初步奠定了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运动研究的文献基盘,而文献基盘的形成又为后续的相关研究提供了必要的背景文献支撑,使研究上的创新也有了可资对比的参照系。
2.记述了一些重要事项和“社会事实”,可为后人的研究提供论据材料
著名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指出,社会科学研究的核心任务之一就是要去发现“社会事实”[22]。对社会事实,不仅要从共时性的横断面去审视,更要从社会历时纵向发展这一角度去观察,只有这样才能使社会事实所呈现的问题更加全面、透彻[23]。就西南山地民族的传统赛马运动而言,社会性、文化性和民族性都是其主要特征,它们的一切外显的规制或内隐的相关意识都是社会事实。无论是其中的赛马仪式、习俗、赛规,还是赛马现象背后的秩序、人和马在赛场的行为意识等,都属于社会事实的范畴。既有研究文献对西南山地民族不同历史时期赛马活动以及马术技艺基本内容进行了一些事实性的记述,成为后续研究有力的论据材料。如图书著作《格萨尔王传——赛马登位》、析出文献《中国民间节日文化辞典》[24]《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志·体育志》等书中的相关章节或条目,以及相关报纸文章[25][26],都对彝族、苗族、水族等族赛马运动的仪式、规则、技艺等进行了或详或略的述介,不同程度地展现了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民众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赛马风貌、民众思维意识和价值取向,这为研究者进一步发现深层次的社会事实和开展西南山地民族赛马的深入研究提供了素材,更为西南山地民族赛马运动的“多点民族志”[27]田野调查提供了重要线索和基础史料。此外,还有部分学位论文作者较为深刻地剖析了西南少数民族赛马的诸多事象,如涂遥[14]、何阿优[17]、王咏梅[20]等人的个案研究论文分别对苗族、水族、彝族的赛马活动仪式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述性研究,不仅涉及这三个少数民族赛马运动中的诸多社会现象,更涉及相关民众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内容。这些可传世的社会事实记述为后人继续开展这方面研究提供了具有论据价值的材料,为学界继续深入研究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奠定了良好基础。
3.提出了一系列的学术观点,可供研究界及其他各界人士参考和争鸣
改革开放初期的相关研究文献主要对西南山地民族的一些传统赛马活动进行了一般性的平面介绍或记述。随着时间的推移、材料的逐渐增多,人们开始关注和探究其历史源流。以探究西南各民族赛马起源为旨趣的研究一度深受相关学者的青睐,先后涌现出包括“劳动生产起源说”[28]“祭祀仪式起源说”[20]“自然环境适应说”[29]等在内的诸多学术观点,这些观点陆续地被本研究领域或更大学术范围的同行学者参考引用,促进了学术发展。近半个世纪以来,由于社会经济巨变给西南山区民族赛马活动的传承与发展带来了深刻的影响,赛马运动无论在组织形式、生境、仪式还是功用价值等方面均发生了一定的变迁,于是不同的研究者针对这种变迁提出了各自的不同观点。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文化自我调适的结果,对传统赛马的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9];有的则对 “赛马文化变迁”持否定态度,认为文化变迁将导致传统赛马严峻的生存危机[30];而正反两方面观点的持有者都从不同的视角提出应对之策,引发后续研究者对这一议题的持续关注,也产生了一些关于生存危机下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发展对策的研究成果[21][31]。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既有研究成果中还可能有更多观点会引发学界的商榷、质疑、补充或其他形式的争鸣,从而进一步推动研究水平的提升。
尽管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已积累了一批研究成果,做出了一定的学术贡献,但目前仍面临着学术发展上的瓶颈式困境。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西南地区是我国独特的山地马(矮马)品种的主要分布区域,形成了独特的山地马文化。这里世居的各族人民基本上都有养马、驭马和赛马的传统[32],并在历史上形成了丝绸之路西南段闻名中外的“茶马古道”[33]。除了较多为人所知的藏族赛马运动之外,彝族、苗族、布依族、羌族、白族、水族、纳西族、仡佬族等几乎所有西南山地少数民族中也都广泛传承着各式各样的传统赛马活动。但从既有研究成果所涉及的民族来看,目前仅见藏族、水族、白族、彝族、苗族、纳西族。成果文献主要集中于藏族、水族、白族、彝族这4个民族,研究地域主要集中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特别是理塘县)、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特别是香格里拉市)、贵州三都水族自治县、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等少数几个地域。诸多民族传统赛马仍处于学术缺席的境况,使得西南山地民族赛马的学术研究格局还十分有限,难以全面把握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运动的结构形态和全貌。未来的研究亟需进一步扩大民族成份和地域范围的覆盖面,加强田野考察范围,拓宽研究议题,突破研究对象上的局限。
从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既有成果的具体内容上看,21世纪以前的研究以赛马活动的现象平面描述和历史发展的简单线性描述为主,多数文献是关于西南地区云、贵、川等省彝族、藏族、水族、苗族等几个山地民族赛马活动的报道和记述。其中一些论文较为详细地记述了这些民族传统赛马的仪式和规则,但基本上是平面的、静态的描述,对赛马活动的复杂多元因素和动态过程及机制缺乏深度描写和动态呈现。一些论文进行了历史渊源追溯和探究,但由于史料缺乏,实证性的分析并不多见,大多属于依据一般历史发展规律而作出的线性的推论。21世纪以来的研究成果文献,虽然已有作者运用人类学、社会学的方法开展田野调查,搜集第一手的实证材料来进行分析,甚至触及了文化变迁、仪式表征、发展对策等重要问题,但总体上仍以对这些研究对象的平面浅描居多,缺乏对表象背后的深层逻辑和象征意义的揭示。这些研究的“平描”性和“浅描”性还体现在研究者们基本上仅关注赛马中人的活动而忽视了非人类元素的作用,对赛马中马的行为习性缺乏必要研究,更遑论其在赛马活动中所具有的本体论意义上的重要地位了。总体说来,既有研究大多缺乏对具体赛马活动本体内涵的格尔茨意义上的“深描”[34],对赛马活动背后的各种关联和深层意义也未给予足够重视,导致研究深度不足。正因为如此,西南山地民族赛马运动研究领域至今尚未出现一部基于田野民族志调查的学术著作。
英国著名体育社会学家马奎尔认为:“体育研究离不开社会理论,没有理论的情况下研究体育仅仅是描述和再现现状。”[35]纵观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运动研究的既有文献,21世纪以前的研究成果由于主要以平面描述和粗略线性陈述为主,即马奎尔所说的“描述和再现现状”,自然就基本上未能对这些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的社会文化内涵及其内在逻辑进行有深度的理论阐释。即使运用到一些理论,也比较陈旧,譬如套用社会形态理论和19世纪西方人类学单线进化论关于原始社会的假说。这使得不少的研究成果只是在原有的一些描述框架上堆积新的调查材料,形成了一些低层次的重复而缺乏新意的研究。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新世纪初的几年,直到2006年顾晓艳等人发表《传统体育文化在水族山寨中的生存状态——水族 “端节”赛马活动的变迁》[20]一文以来才有了较为显著的改变。该文运用文化人类学的文化变迁与文化适应理论来分析水族端节赛马的发展变化,其学术深度明显高于之前的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论文,不仅为该领域开拓了“文化变迁”这一研究议题,而且为后来的相关研究树立了一个新的水平标杆。此后,另外一些相关的人类学理论也陆续被引进到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中,譬如孙德朝(2015)等采用文化符号学的理论视角对彝族传统马术和赛马运动符号象征意义进行阐述[19],韩玉姬等从文化生态学的理论视角分析了生境对于彝族赛马文化个性形成的模塑[29]。虽然文化符号学和文化生态学的理论在人类学中都早已不新颖,但在西南山地民族赛马研究中的应用却是首次,提供了全新的研究视角和文化阐释框架。不过,类似的经典理论应用为数依然有限,更遑论对20世纪末21世纪初以来新兴前沿理论的借鉴。这种理论借鉴上的滞后性制约了当下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的创新发展。
研究方法是人们在科研活动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揭示规律的手段[36];研究方法的选择往往决定着研究的成败和成果质量。[37]既有的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运动研究论文在方法上多局限于文献资料分析、田野考察、个案分析等传统研究方法;田野考察法主要以访谈和观察为主。鉴于赛马运动的特殊性和复杂性,仅有这些传统研究方法已难以满足研究的需要。主要原因有三:第一,赛马虽然属于体育运动,但有别于一般的体育运动,它其实是一种“跨物种体育运动”(interspecies sport)[38],是由人与马默契配合而形成的一个多物种混合体,因而在研究中不仅需要关注赛马场域中的人,也要关注马,更要关注人与马的互动关系。而以往田野调查中的传统访谈法、个案研究法等方法都是以人为中心的调查研究,缺乏对马和人—马关系的关注。由此可见,将21世纪初新兴的“多物种民族志”(multispecies ethnography)研究法[39]引入赛马运动研究已势在必行。第二,既有的研究多数还停留在点到为止的“浅描”层面上,没有达到体育人类学家们所倡导的民族志“深描”[40],以致迄今未见一份对西南山地民族任何一场赛马活动过程进行精细完整描述和全面分析的民族志报告或论著。第三,以往和目前的调查都是基于传统的、以村寨为单位的单点民族志调查方式,而当今西南山区的赛马活动已经在旅游业的推动下形成了超越村寨的区域网络关系,这就需要借鉴著名人类学家马库斯(George Marcus)倡导的“多点民族志”方法[26]和当代社会学中盛行的社会网络分析法[41]。
鉴于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领域当前的学术困境,笔者认为,在未来的发展中,该领域的研究必须紧密结合国家学术发展和西南山地民族地区发展的需求,在原来的基础上设置一批具有学术前沿性和重要实践应用价值的新议题,并引进相应的前沿理论和新兴研究方法。具体而言,以下六个方面的学术议题值得优先考虑。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断言,一切现存赖以存在者,一切现存由之产生的最初根源,一切现存又复归于其中的最后归宿,乃是始终如一的本体[42]。全球社会科学正在经历“本体论转向”。[43]我国人类学家朱晓阳认为:“本体论最主要的是以本体感知去看见传统人类学中的‘事情’,使之拓展、深化,使过去路径下所遮蔽的真实得以显露。”[44]赛马运动包含着人、物(主要是马)、技、器(如马具等器物和赛场等设施)等诸多元素和与之交互产生的种种复杂关联。欲厘清这些复杂现象的逻辑内涵,必须将赛马研究焦点由“如何看”转向到“看什么”,由只看人转向为既要看人也要看非人类要素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换言之,我们应从本体论的视角出发,深挖西南山地民族赛马运动现象背后隐藏的传统“事情”,使相关研究拓展、深化,使过去被遮蔽或忽略的真实事象得以显露,从而解答何谓赛马/马术(或何谓传统赛马/马术)、赛马/马术在西南山地民族中何为(有何价值、地位和作用)、其前世今生如何并最终指向何方等核心问题。只有弄清楚“赛马究竟是什么”和“赛马到底怎么做”之类本体内涵问题,才有可能进一步探究西南山地各族赛马与民族、社会、国家之间的一体化关系及其深层文化逻辑。
尽管学者们对文化逻辑的定义纷繁不一,但一般都倾向于认为:文化逻辑是文化活动的中枢,制约着文化创造的进程,各种各样的文化现象都与深深隐藏在其下面的文化逻辑有密切的关系[45]。胡潇等人的定义指出:“文化逻辑是关于社会文化生活秩序、法则、规律、关系的集合,它在客观方面是文化现象的本质规定,在主观方面是人们对其本质规律的理性概括与表达。”[46]这对于深化传统赛马运动研究颇有借鉴意义。要认识西南山地民族赛马运动的本体内涵及其意义,就必须揭示隐藏其后的内部秩序、法则、规律等各种要素及其组合形态,因为这些就是西南山地民族赛马运动得以传承发展的根基;要真正理解传统赛马运动的本质,从繁杂的现象中超拔出来,就必须深刻地解读其文化逻辑内涵,把握赛马背后隐藏的各种秩序、法则、规律等,厘清各要素的集合关系。而这样的深度研究,在方法上需要充分发挥民族志“深描”法的作用。
在世界各国赛马运动中,马术都被认为是其中的“硬技术”,以至于赛马运动很多场合下直接被称为马术运动(equestrian sports),赛马运动的研究也被称为马术研究(equestrian studies)。在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运动研究中,传统马术理当成为我们研讨议题和内容的重中之重。人类学家莫斯(Marcel Mauss)指出“人类的共同遗产不仅在于土地和资本本身,更在于使他们产生成果的技艺”,而且他认为身体技艺是复数形式,在不同情境下会附着在不同的文化符号上[47]。这给了我们一个重要启示:技艺的研究必须置于具体的民族文化语境中来开展才可能通透。我们都知道,西南山地民族所驯养的马,个头较矮,善于山间疾驰,且当地各族民众大多精于马术。然而,他们这些传统马术的技艺是如何产生、习得、传承的,我们却知之甚少。这些都是目前相关学者和社会各界人士共同关心但还没有答案的问题。深入探究这些问题,不仅能够深化我们对传统赛马运动本体内涵和发展规律以及民族文化底蕴的认识,而且可为社会各界所预期的中华赛马文化复兴和赛马产业发展提供一些本土特有的硬核技术。
在观看赛马运动时,人们面对参赛者在马背上的各种高难度动作往往十分吃惊,不禁发问:“何以做到?”其实,这些骑手早已与马建立十分密切而微妙的互动关系,甚至对某些骑手而言,马已成了著名哲学家和动物学家哈拉维(Donna Haraway)所说的“伴侣物种”(companion species)[48]。人与马是如何建立互动关系的?互动关系的生成机制是否因民族文化内涵的差异而各有千秋?这方面的研究还是一片空白,亟需弥补。从逻辑上说,人—马关系的研究是双向道,既要关注人的一面,更要观照马的一面。李卫平指出,马的身体动作是其心理意识支配下作出的反应或具象表现,人若不了解马的心理,则人马之间很难相处沟通。[49]马常被认为是思维简单、受人驱使的动物,但懂马之人明白,马具有丰富的情感,有其喜怒哀乐,并影响其相应的行为。显然,关注和探究马的情感和行为是打开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文化复杂内涵宝库的又一把金钥匙,而人—马关系的研究则更可为当下全球方兴未艾的“多物种民族志”或“跨物种民族志”(interspecies ethnography)[50]的研究提供生动而有力的案例,并为开拓中国特色的跨物种体育学研究(multispecies sport studies)奠定良好的基础。
赛马运动之所以能开展,或传统赛马活动之所以能传承,并非几人几马使然,它所涉及的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系统;推动这个社会系统形成、演化和运行的就是人类学家拉图尔(Bruno Latour)等人所称的“行动者网络”(Actor-Network)。赛马运动是典型的人类与非人类的共同组合,骑手、观众、马、场地以及相关器物等都是行动者,均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强调社会组构中人类与非人类作为行动者的对称性和共同作用[51],这一研究范式十分契合赛马运动的特性。反观以往的传统马术研究,只关注人类行动者的能动性,而忽视了其他“行动者”,致使研究很不全面,这一短板似可通过行动者网络研究得到解决。拉图尔等人认为,各种异质行动者之间的协商和“转译”是其达成利益上的求同存异从而形成行动者网络的关键生成剂。借鉴行动者网络理论的精髓,厘清传统赛马运动传承发展中的核心行动者和一般行动者、“问题化”与“强制通行点”、行动者之间的协商与转译等问题,不仅有助于从学术上认清其传承发展的社会机制和核心动力,而且对于治理一些民族地区赛马运动在变迁中出现的乱象丛生局面,对于如何使赛马运动的传承发展更好地与乡村振兴战略有机结合,也有一定的现实指导意义。
西南山地各少数民族相互之间在长期的历史长河中关联共生,且都与汉族结成了密切的交往交流交融关系,早已成为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一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运动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互动关系史。各民族赛马活动中频繁呈现出的多元一体、文化互联的行为实践,其理念中所蕴含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有助于推动国家发展和保障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的重要伦理力量源泉,需要我们及时而充分地加以挖掘、继承和创新发展。以往的研究对于各族赛马的特色给予了较多的关注,但对于赛马运动中所包含的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的一面,以及各少数民族传统赛马运动与中华传统赛马文化之间的共性,关注还不够充分。我国著名民族学家纳日碧力戈指出:“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关键在于处理好‘一’与‘多’的关系,在于从民族共有、文化互联、命运相同中发现、提炼和铸造重叠共识。”[52]今后的西南山地民族传统赛马研究乃至整个中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研究都有必要从人类学和民族学中引进“交互论”[53]和“家系相似性”[54][55]等前沿理论与方法,深入挖掘赛马等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中所蕴含的中华共有、文化互联、命运与共等社会事实,从中提炼和打造中华各民族一致认同的体育发展共识,在体育文化遗产研究与传承发展的实践中为进一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出应有的贡献。
综上所述,西南山地民族中广泛存在的传统赛马运动,已得到了学界一定的局部关注,形成了一批作者群和基本研究主题。但在研究对象拓展、现象诠释、理论创新、方法突破等方面呈现出诸多困境。这主要表现为:既有的相关研究虽然做出了可圈可点的贡献,但总体上还存在着深广度上的明显不足,绝大多数论文处在一般性介绍的层面上;既有成果在研究对象上,主要集中于水族、彝族、藏族等几个少数民族,而且主要是介绍或论述赛马活动,对于他们驯马驭马的本土马术知识和技艺内涵却未及深入发掘;研究方法陈旧、单一,难以满足当前研究需求;理论借鉴滞后,研究视角受限。为此,有必要大力拓展研究视域,设立一系列新的研究议题;不仅要深入研究各民族赛马运动的过程、内容和特点,而且要注意挖掘其传统马术的技术内涵、厘清赛马运动背后的行动者网络和深层文化逻辑;不仅要研究赛马中的人,也要研究赛马中的马,更要深入研究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不仅要注意挖掘各民族传统赛马的特色,更要注意深入研究各民族在传统赛马活动中的交往交流交融关系、文化共性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从体育的维度上深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研究和进一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根据这些新研究议题的需要及时引进相应的前沿理论,诸如人类学本体论、多物种民族志理论、身体技术理论、行动者网络理论、文化交互论和家系相似性理论等,还应充分发挥民族志深描法、多点民族志、多物种民族志、社会网络分析等方法的优势作用。唯其如此,才有可能实现该领域学术研究上的创新突破,从而为我国民族地区进一步发展具有山地特色的赛马运动和有效地保护开发其传统马术技艺提供更加有力的理论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