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敏
一、魏晋人物品评
人物品评,是对人物的德行、才性、品貌等自身特质的品评,它强调以人的内在精神来品评人物,将人物的内在品性才能作为评价的重要标准,同时通过外在形象观察人物的本真。魏晋时期,关于人物品评记载既集中又非常精彩的著作是《世说新语》。
品评人物,是在魏晋名士中流行的一种风尚,同时是《世说新语》着力表现的一项重要内容。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评,来源于东汉察举制度中的乡党评议。当曹操提出“唯才是举”的用人原则后,人物品评逐渐转向了对才能的考察,此后九品中正制的确立,开始了根据门第世系擢用官员,人物品评也就失去了往日的政治功利作用,但它仍然可以影响并决定人的名誉、地位和声望。
魏晋时的人物品评出现了新的趋势,即在人物政治、道德的评议外,增加了许多审美的成分,为已享有盛名的人物用形象的语言、比喻象征的手法加以品评。同时,品评内容不再局限于对道德或才能的单一考察,而成为对人物品性、才能、容止、风度等方面的全面品鉴,这也侧面反映出了魏晋时代的审美风尚。
二、人物品评的山水化
“化”用作后缀,在现代汉语中可表示“将某种事物普遍推广”的意思。本文的“山水化”,是指魏晋时将自然山水描写大量用于品评人物并形成趋势。魏晋人物品评出现了以山水风物比人的倾向:一方面,集中于以山水自然比喻人物的品德和才能;另一方面,以山水景物作比来描写人物容貌和气质。以自然山水景物品藻人物,使魏晋人物品评呈现山水化的新特点,由自然之美反观人物自身的美,魏晋士人在加深了对自然山水美的认识,更发现了人物的外貌特征、心理特质与自然美的契合,赋予自然山水德行与美感双重价值。
(一)以山水比品性才能
“德才兼备”四个字,自古以来都是对一个人的最高的评价。《世说新语》是记载魏晋六朝士人言行逸事的重要材料,作者在品评人物时少不了对其品德和才能的表述,在对人物品性的品评中出现了很多诸如“松柏”“珠玉”“日月”“玉树”等山水自然的描写,而这些描写集中于以景物喻人,以山水比人,明显是对汉代比德理论的继承。
在《世说新语》中,作者常用树木比喻人物的品性,尤以松树居多,如《世说新语·赏誉》中的“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庚子嵩评和峤就如高耸入云的千丈青松,虽然圪节累累,但用它来盖高楼大厦,可以用做栋梁材。蔡洪评“岁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将张威伯比作寒冬时茁壮的青松,黑夜里四射的光芒,突出他的卓尔不群,高风亮节。在《世说新语·容止》中,山涛评“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赞赏嵇康有如“孤松”般孤高自守的品行。松树因为其在恶劣的环境中可以傲然挺立,正常生长,所以被赋予坚贞不屈、不畏艰险的品质。古人常以松树比君子,它四季常青、不攀不附,也象征着君子不愿与世俯仰的清高,不屑同流合污的坚守。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其赞扬了松树高贵的气节和坚贞的品格。正是因为松树具有这些独特的精神品格,在《世说新语》中常用松树作比喻来品评人物。
除了松树,《世说新语》中用诸如此类有特质的自然景物来比喻人物品性才能的例子比比皆是,如《世说新语·赏誉》中世人评价李膺“谡谡如劲松下风”,赞叹其人如同挺拔的松树下穿过的强风,处事雷厉风行、干净利落。松树本就是《世说新语》中的常见意象,“松下风”更是一改自古以来“悲风”“秋风”的凄清悲凉之感,而变得清爽俊逸、独树一帜。有裴楷看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形容山涛才气之高,深不见底。又有评周侯“嶷如断山”,好像一座劈开的大山,高峻陡峭,让人望而生畏,以此比喻其清高正直。山的意象自先秦起就带有“比德”的内容,不同于儒家传统意义上的“山”之庄重平和。《世说新语》中的“山”常以陡峭险峻的形象出现,使人望而生畏。在《世说新语·德行》中,有“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不知有功德与无也”的记载。陈季将自己与父亲比作桂树与泰山,用泰山之高、深渊之深来衬托父亲的德行之高和学问之深,同时指出自己这棵桂树,正是由父亲的高深学识和德行滋养而成的,含蓄巧妙地表达了父亲广博高深的才能,包容谦虚的美德,还有受人拥戴的事实。《世说新语·品藻》中面对桓玄的提问,刘瑾答“楂梨橘柚,各有其美”,将桓玄、谢安、王献之比作楂、梨、橘、柚,各有滋味却都很可口,三人各有所长,无从比较。
(二)以山水比外貌气质
《世说新语》的作者在品评人物时,除了注重人物的德行和才能,对人物的容貌和个人独特的精神面貌也给予较多笔墨。人物品评之风的盛行,使这时期的作品特别讲究人物的外貌、形体、风采等。正是由于这样的社会风气,人们极力推崇美男子,欣赏男子的风姿和气度,故而让一些美男子的名气越来越大,如有“看杀卫玠”的传闻,又有潘安的“掷果盈车”,对人物容貌之美的欣賞与评价进一步表现出魏晋个体审美意识的觉醒。
从《世说新语》文本来看,有很多用自然山水景物来形容男子美貌的内容,如人物品评时常出现的“玉”“月”“柳”等字。魏晋时男子喜“白面”,因而“傅粉”之风盛行,当时人们评价人物外貌之美常用到“玉”字,如《世说新语·容止》载:“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夏侯玄仙姿绰约、芝兰玉树,与貌丑的毛曾坐在一起极不相称。又有时人以“玉人”“玉山”来评价裴楷,如“裴令公有俊容仪……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另有“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当时的人评价夏侯玄的容貌如同怀抱着日月般光彩照人,而李丰好像玉山即将崩塌,颓废萎靡。“玉”在我们传统文化中常象征君子高尚美好的品德,直至魏晋,不同于之前比君子之德行,“玉”有了新的内容,它象征君子洁白无瑕、温润美好的外在形象。《容止》篇集中描写了人物外貌之美,常见的描写还有将人物眼睛作为判断其容貌的标准,裴令公目王安丰:“眼烂烂如岩下电。”王戎的目光炯炯有神,如同岩下的闪电。作者同样是巧妙地抓住了自然景物的独有特点,使之与人物外貌相契合,人与自然融为一体。
不只人物外貌,《世说新语》的作者将自然山水与人物风姿、气质融为一体,使人物以自然景物的形象跃然纸上,又深入人心。例如,在《世说新语·容止》中,作者形容嵇康“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以至于我们想起嵇康就联想到挺拔的孤松、高大的玉山、松树间沙沙作响的风声,高远而舒缓悠长。《世说新语·容止》中,又有“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用以形容会稽王司马昱进来的时候,朝服楚楚,神采奕奕,气宇轩昂,光彩照人,就像升起的朝霞,比喻其仪度之爽朗。也有以“濯濯如春月柳”来赞叹王恭形貌,形容其清新脱俗、孤独清雅的气质。在《世说新语·赏誉》中,有王公目太尉用“岩岩清峙,壁立千仞”评太尉王衍风姿像千丈石壁一样屹立着,陡峭又肃静。
魏晋时期,人们对人物的品评更多的是由道德风范转向人物外貌,而这时人物的面貌以自然山水的面貌出现,人成了自身的审美客体,这是自觉意识形成的表现之一。此后,我们谈到魏晋一个个独特的个人及其内在的个性,脑海中总能想起一处处独特的自然山水风景。
(三)山水与人物德行的统一
魏晋时,以山水自然来品评人物承继于汉代的“比德说”,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魏晋士人将自然景物与人的内在品行、外在体貌相契合,使人与自然融为一体。
《世说新语·德行》载:“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作者把叔度的风度、气量比作万顷的湖泊那样宽阔、深邃,其中既有对自然山水的赞叹,又有对其人格的倾慕,在形象的比喻中传达出了黄叔度清新脱俗、飘洒自如的自然风神之美。在《世说新语·容止》中,“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一句,作者用“孤松”与“玉山”两种自然景物来形容嵇康的品德与形象,其中“孤松”代表了嵇康卓然不群、高洁坚守的品质,“玉山”形容他风姿秀逸、纯洁优美的形体。我们在《世说新语》中很容易发现一些传统的山水自然意象在原有内涵的基础上增添了新的内容,魏晋之前的文学作品在描摹君子时常以玉比德,如《诗经·小戎》中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礼记·聘义》中的“君子比德于玉焉”。《世说新语》却注重以“玉”描写人物外貌的洁白无瑕,人物品评中常见的“山”的意象也一改传统意义上的庄重平和,以陡峭险峻的形象出現。“孤松”意象常用来形容人高洁孤直的品质,而在《世说新语》中也形容人物身形高大挺拔、卓尔不群,这是魏晋时独特的审美规范。
魏晋士人用自然景物品评人物,更加关注人物自身之美,不仅关注人物内在的德才之美,还注重内在美与外在美的契合,摆脱了以往局限于伦理道德的“比德说”,达到人物与自然景物的融合统一。这里的山水自然和人都是自由的、独立的,不受政治的、伦理道德的束缚。他们对自然山水有着深刻的体验和感悟,能够准确地把握各种自然景物之形、神,人与自然山水在神形上的合一便是他们获得审美感受的重要来源。
三、人物品评山水化的原因
(一)政治制度的影响
魏晋时,实行九品中正制,以家世、道德、才能评议人物入朝为官,但实际上门阀世族完全把持了官吏选拔之权。家世越来越重要,士人的才德逐渐被忽视,九品中正制逐渐成为维护和巩固门阀统治的重要工具。到西晋时,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根据门第世系擢用官员也使人物品评失去了往日的政治功利作用,增加了许多审美的成分,魏晋人物品评也开始呈现山水化特点。
魏晋六朝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政治上最混乱的时代,因避乱、避祸而隐居的士人多不胜数。文人隐逸山林,与山水的距离就近了,以自然景物来展示人的风姿品性,拉近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还原了人本性中的自然特征,鲜明地表达出他们与自然亲和乃至合而为一的美好愿望,达到了人与自然交融的境界。
(二)老庄玄学的兴盛
汉末,“独尊儒术”的思想专制主张日渐没落。老庄玄学的兴盛,使魏晋人更加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人物品评也与山水自然更加贴近。在玄学思潮中,崇尚老庄自然之道和自然的观念为这个时代的审美心态提供了哲学依据。士人们寄情山水、饮酒谈玄,道释玄禅的人生情趣和艺术精神开始贯穿于士人的生活。魏晋士人开始关注山水之美,与山水的距离更加亲近,体悟自然之道,如左思《招隐诗二首》其一中的“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中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等一系列的山水体验与山水美学油然而生。经此风尚,魏晋时期的山水美学才能既发古人之未有,又在南北朝之后,影响深远。
(三)山水审美意识的提高
魏晋士人在这一时代将人的自觉和审美提高到新的层次,魏晋人物品评更多地将才貌、才情与内在精神结合起来,推崇德行与风姿相统一的审美标准。晋人开始以人自身的形体为审美对象,这是人的觉醒的直接产物,将整个人生融入了艺术化的追求,追求个性解放,精神自由和自我价值,是那个时代士人们共有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情趣。魏晋人讲求“玄心”“妙赏”“深情”“洞见”,他们追求精神、心灵上的洒脱与自在,生活有意趣,崇尚虚无,不羁于世俗礼法,一派天真而深情。魏晋时,随着审美意识的成熟,文人将人的个性赋予自然,在自然中发现自我的影子和镜像,使自然山水感情化、精神化。士人顺应天道,回归自然,重新认识了自然,将自然纳入审美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