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振英
“灯”“烛”意象以其物理意义上的相似性,在诗词作品中出现时往往作一体观。虽然灯和烛都为照明工具,但陆游的词作中“灯”“烛”意象呈现明显的分化:烛以银烛、宫烛这样精美华丽的形式出现,而灯也因词人注入情感的浓度区别为客观之灯和有感之灯,且灯和烛的情感指向大相径庭。同时,“烛”意象的含义较为单一固定,而“灯”意象的内涵则丰富多变。词人用灯来传达内心感情时,以寒灯、昏灯烘托愁绪,而以华灯、灯火反衬伤情。陆游词中“灯”意象多为愁情指向,和其时南宋国势朝局之动荡、词人个人际遇之突变息息相关。
灯,《说文解字》中未见其本字,有云:“锭也。从金,登声。”徐铉注有:“锭中置烛,故谓之镫。今俗别作灯,非是。”可见,灯并非只是“锭中置烛”,事实上,油灯也称为“灯”。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载:“蜀中有夹瓷盏,注水于盏唇窍中,可省油之半。”烛,清陈昌治刻本的《说文解字》释其为:“庭燎,火烛也。”显然,也不甚周到。烛不仅可以解读为照明的火把,同时也可以释义为蜡烛。陆游词中的烛也都为蜡烛,而并非照明的火把。灯烛在古代文人的生活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随着文学史的不断演变,灯烛在文人的作品中广泛出现。陆游词中的灯和烛以意象分离的形式出现,蕴含了词人在不同场景下的不同感情。研究陆游词中的“灯”“烛”意象对于探究陆游词的艺术手法和陆游在特定时期的心境都有显著作用。
一、陆游词中“灯”“烛”意象统计
在144首陆游词中,涉及“灯”“烛”意象的词共有17首。其中,含“灯”意象的词有11首,含“烛”意象的词有6首。
(一)银烛、宫烛
运用“宫烛”意象的词仅有《赤壁词·招韩无咎游金山》,词中以“西府中台推独步,行对金莲宫烛”体现韩元吉一时风头无两的风光待遇。“行对金莲宫烛”则运用了令狐绹的典故。《新唐书·令狐绹传》载:“(令狐绹)夜对禁中,烛尽,帝以乘舆、金莲华炬送还,院吏望见,以为天子来。”这一典故中,以金莲和宫烛代指奢华高规格的礼遇,宫烛以其华贵明亮成为高贵奢侈的指代,这个典故的流传和陆游对其的引用也为“烛”意象披上了一层华丽的面纱。
银烛着重于其精致,在词中往往用来营造艳冶靡丽的氛围。《玉蝴蝶·王忠州家席上作》的上片以“绣帘开、香尘乍起,莲步稳、银烛分行”几句描绘了王忠州家宴席热闹的场景,银烛则烘托了席间祥和欢乐的气氛。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五中写道:“忠州在陕路,与万州最号穷陋,岂复有为郡之乐。白乐天诗乃云:‘唯有绿樽红烛下,暂时不似在忠州。”从白乐天这句诗中也可以看出,红烛往往寓意较好的生活条件,和“穷陋”是相对存在的。《朝中措·代谭德称作》中,词人以一位女性的口吻,诉说了自己内心的愁绪万千,不禁怀念往日与恋人相处的时光,银烛也在这一场景中营造了委婉缱绻的情感氛围。
(二)灯
灯在陆游的词中出现时,不仅是一个照明工具,随着词人心绪的变化,有时也被赋予独特的情感色彩。
1.客观之灯
灯作为一个客观事物,无论人是否对其进行观照,它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就作者自身在当时创作诗或词时运用意象,我们无法肯定他们是否有意为之。这些意象因词人在作品中流露出的感情而具有了相对明确的意蕴指向,而就其在词中的运用来讲,有许多都是作为隐性“情感指示牌”而存在的。
在《满江红·危堞朱栏》中,有“料也应、红泪伴秋霖,灯前滴”几句;在《夜游宫·宫词》中,有“蔌蔌灯花坠,问此际、报人何事?”几句;在《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中,有“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几句;在《真珠帘·灯前月下嬉游处》中,有“灯前月下嬉游处,向笙歌、锦绣从中相遇”几句;在《风流子·一名内家娇》中,有“肠断市桥月笛,灯院霜钟”几句。以上词中的“灯”即为客观之灯,若不联系上下片词人对自己处境和心境的阐述,因其不含明确的情感指向词,读者无法准确判定这里的灯蕴含了什么样的感情。
2.有情之灯
词人若不着眼于灯,且不对其进行思考时,灯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事物;但当词人的主观情感投射到灯这一客观物质上时,它就被赋予了人的感情色彩。正如杜甫所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一样,花本不会流泪,鸟也不会因离别而惊心,只因诗人内心情感的移情所致。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词人卧榻独眠,身边只有一盏灯,一盏灯本无谓寒或暖,它并没有温度。或许是因为冬季的夜里实在是太冷了,陆游把自身的感觉转移到了对灯的观照上,体寒而觉灯寒;也或许是因为此时陆游的内心想到了伤感惆怅的事情而感到心寒,所以移情于这盏在漫漫长夜里陪伴着自己的灯。
除此之外,陆游词中还有些“灯”,读者无法确定它到底是客观之灯还是投射了词人感情的“有情之灯”。例如,《清商怨·葭萌驿作》中的“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这里的灯昏可能是灯确实昏暗,也有可能是由于“人独寝”内心凄凉所以才产生了灯昏的感觉。《鹊桥仙·夜闻杜鹃》中的“蓬窗灯暗”也同此理。
二、陆游词中“灯”意象的意蕴
陆游以其善感和多情作词,他的词中的“灯”意象蕴含了丰富多维的意蕴。同时,陆游在驱遣“灯”意象时,也运用了独特的表现手法。
(一)指代美好的时光
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温暖而平和,易勾起人温馨美好的记忆和对往日的懷念。例如,《鹊桥仙·华灯纵博》这首词的上下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上片词人追忆了往日自己风光而恣意的生活,自己也激赏这种豪爽潇洒的日子,以“豪举”自称。《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写道:“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从这两首诗词中也能看出:陆游怀念彼时的快乐时光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声色犬马的享乐,埋藏在这之下的是他对亲上战场的渴望,那些华丽的灯就像那个美好的梦一样,美丽却易碎,随着黑暗的到来终究还是熄灭了,留下的只剩泛舟于山川湖海中的自己和灰暗的现实。
《沁园春·一别秦楼》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词人在上片回忆了自己往日里温香软玉簇拥左右的风流生活,可是这样的温柔乡终究不能永久停驻。词的下片倾诉了自己倦客飘零、亲朋渐行渐少的孤独心绪。陆游在这首词中同样以“灯”这一意象指代了过往新春时的美好时光。
(二)黑暗中的光明
灯往往和黑暗相生相伴,因为有黑夜才产生了灯。人的天性中就带有对未知和黑暗的恐惧,灯在漆黑的环境中是唯一的光亮,它抵抗了这种来自黑暗的不安全感。八百多年前的南宋,灯还只作为最基础的照明工具,除了重要的节日或者盛大的宴会,一般情况下日常用灯并不明亮,所以词人在夜晚伏案读书或是床头独坐时,常常会有一种四周一片昏暗,只眼前一盏灯而已的感受。尤其当他们心中惆怅愤懑,深深体会到现实社会和生活的黑暗时,这种黑暗和夜晚的漆黑就会同频共振,灯就好似他们向往的光明,在寒夜中温暖着受伤的心灵。
在陆游的《夜游宫·宫词》中,词人在寒夜冰凉的床榻间难以成眠,于是起身就着一盏灯想要提笔倾吐心事。灯花簌簌地坠落,使眼前的环境更加明亮,似乎是要向陆游报喜。词人的内心非常矛盾:眼前噼噼啪啪的灯花美丽而梦幻,它不是要向我报喜吗?可我的喜事又在哪里呢?君心难测,不可托付,如今寥落至此,不知前路在哪儿。眼前的灯花仿佛是安慰又好像是捉弄,可终究这漫漫长夜也只剩灯花肯传递一点儿喜讯了。
《清商怨·葭萌驿作》中陆游有言:“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词人因梦想彻底宣告破灭而痛饮,途中所宿的驿站在他的眼中也是凄凉的,昏暗的灯又何尝不是自己昏暗的前路,看不到梦想实现的道路,内心光明和希望的黯淡呢?
(三)家的烟火气
当词人羁旅在外时,“灯”就从具象变得抽象起来,它不再仅仅是照明工具,在词人的内心中抽象成“家”。因为家往往是亮着灯的,不管再晚归家,都有一盏灯在等候,家就是词人远行时永远在原地为他亮着的那盏灯。因此,当词人如浮萍一般客居异乡时,每每看到万家灯火,都会想起自己的故乡,难抑漂泊无依的孤独之感和思乡之情。《蓦山溪·游三荣龙洞》中,词人游览三荣龙洞回城的时候,正值傍晚时分,词人信步慢行,城中的官驿酒垆前渐次亮起了星星灯火。如此温馨的画面中却映照着自己的孤独,就连游览蜀中名胜,有云山、有浅滩、有长松,词人却发自心底感叹道:“寂寞掩空斋,好一个、无聊底我。”也正是城中灯火的烟火气唤起了陆游心中的一缕闲愁,使他在这样放松愉悦的时刻闲适的同时有淡淡惆怅从笔下流出。
三、为何陆游词中“灯”意象多为愁情指向
如上所论,“灯”意象作为光明温暖的代名词,本该和温情愉悦的情感相得益彰,但可以看到陆游词中运用的“灯”意象绝大多数都蕴含了词人或悲伤,或惆怅,或愤懑的情感。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仅有南宋朝廷内各派势力的争斗导致的国势衰微,还有陆游在这种环境下被裹挟而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无奈。
(一)国势朝局之動荡
据相关文献记载,陆游的这11首运用“灯”意象的词,有时间可考的最早的一首作于乾道元年(1165),即《满江红·危堞朱栏》;最晚的一首作于淳熙五年(1178),即《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这正是南宋朝局飘摇动荡的时期。
隆兴元年(1163),孝宗任主战派栋梁张浚为右相,高宗所期待的议和破灭,于是孝宗和张浚及其他的主战人士终于进入了战略实施的阶段。五月,张浚匆匆发动对金的战争,结果却大败而归。这使朝野上下战和势力的斗争变得更为激烈,“符离之败”和“隆兴北伐”无疑对主战派的陆游造成了巨大打击。他一直渴望着对金作战、收回失地,可是和议却一直是宋廷的主要战略,终于等到了主战派大施拳脚的时刻,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这加深了陆游内心的痛苦。孝宗也于隆兴二年(1164)与金再次签订和议条约,至淳熙元年(1174)虞允文去世,朝野上下主战和主和势力彻底扭转,收回失地、兴复大业变得遥遥无期。
(二)个人际遇之突变
隆兴二年(1164)夏天,陆游调隆兴府通判,却在乾道三年(1167)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遭弹劾而被罢官。波折和摧残已使他心力交瘁,可这依旧不是挫折的终点。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他又被任命为夔州通判,几经辗转,他却离政治和军事中心越来越远了,这不能不使他黯然神伤。这种伤感不仅来源于朝廷对他的不重用,更来源于他无法实现为国而战这一抱负的无力感。陆游在夔州是一位闲官,他说自己“只思归去弄烟波”(《自咏·朝衣无色如霜叶》),可这只是无奈赌气之言,他心里还是始终想着如何能靠近前线。
终于机会还是来了,乾道七年(1171),陆游经虞允文提拔去往南郑任职。这是陆游一生离前线最近日子,他在军中和战士们一起饮酒作乐、相伴打猎,参与战争策略的议定。陆游兴奋不已,可是美好的愿景随着统治阶级战略的改变和王炎的调任而宣告破灭了,这使他遭受了极大的打击,这一次陆游的内心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但从《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一词中所言“鬓虽残,心未死”中我们可以看到:不论遭受再大的打击,陆游从未自暴自弃、彻底心死,坎坷的经历使他的词中总是带有伤感和惆怅,但“战”是他一生的主旋律,他从未丢掉心中对收复失地的渴望,这也使他的词沉痛悲凉中不失铮铮铁骨,成为后世高山仰止的楷模。
本文系陕西理工大学院级基金项目“陆游词典型意象及典故研究”(项目编号:RWXYCX2201)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