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雯
意象在文学作品中可以理解为自然界客观存在的物象经过创造者所感所思而产生的情感,或者受情绪渲染而创造出来的一种具有多重审美意蕴的带有情感色彩的物象。张爱玲在自己的作品中娴熟巧妙地融入了浸满自己思想情感和智慧的丰厚意象,为读者创造了一个更为宽广和富有韵味的感性传神的阅读空间。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认为:“凭张爱玲灵敏的头脑和对于感觉快感的爱好,她小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张爱玲的描写是从视觉到嗅觉等感官的敏锐捕捉,她把这些通过感官能触及的景象与人与物、情与物之间的微妙联系圆熟地相互融合,造就意象广阔且复杂的描写。
说到意象,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位意象大师—鲁迅。“吃人”“铁屋子”“人血馒头”“辫子”等这一系列的意象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爱玲从鲁迅的手里接过了意象大师的旗帜,但较之鲁迅的意象,张爱玲式的意象会显得更加的柔和及浑然天成。鲁迅式的意象是直逼小说的主题的,是赤裸裸且强有力的一种“叫嚣”,以及对某事物的“反抗”和不满情绪的张显。较之鲁迅男性般刚强有力的意象所指,张爱玲的这些意象的描写就显得柔媚了。它们“慢条斯理”地与故事中的人物、情节形成了一个整体,相互照应,预示着人物的性格、命运,或人生转机及人物生动丰富的心理活動。它们与故事的发展有非常密切的关系,相互补充与相互润饰,是部分集合后的强大整体效应。
读者在阅读《金锁记》及《沉香屑·第一炉香》等描写“异化”女性的作品时,很容易发现这些看似客观描写的意象。细细品读会发现这些耐人寻味、繁复的意象书写与人物、情节发展的密切关系,它们诉说着“不语”的话外音。这些意象的巧妙加入,不仅出现在这些“异化”的女性作品中。综观张爱玲的作品,我们会发现如这样的意象娴熟地加入俯拾即是,在“异化”的女性作品中,这些意象的功能和多重审美就越发浓厚了。
张爱玲在继承了传统意象书写技巧的同时,综合她独特的人生经历、情感体验,以及其敏锐的洞察力和领悟力,造就了属于她独有的张式意象书写。她也总是能准确地抓住作品中人物的心理和物象之间的新的、奇异的联系,与作品中的人物形成一种“语”和“不语”的局面,正是这样的“语”与“不语”的结合,既满足了读者对于多种复杂意义的探寻、阐发的欲望和多种审美情趣的满足,又形象传神地塑造了如曹七巧、葛微龙这样的被“异化”的经典女性形象。张爱玲在这些作品中很少有纯客观的景、事、物的描写,那些景、事、物的描写都有另一种感情的注入,它预示作品中人物的命运、故事情节及人物的心理活动。心理活动因为虚无缥缈,而无法准确用词语传达给读者,意象的描写就能很好地弥补这一点。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认为:“她的世界里也充满了自然景物的意象。小说里的人物虽然住在都市,但他们仍旧看得见太阳,能够给风吹着,给雨淋着,花草树木也总在他们眼前不远……这种小节不但使故事更为生动,而且使当时的‘人和‘地更能给人一个明确的印象。”正是这些意象的注入,在突出悲凉的背景的同时,也丰富明确着这些被“异化”的女性形象,让读者从多个角度去认识和深入人物的心理,使作品的韵味更加丰满。
一、《金锁记》中的“意象”叙述
张爱玲在《金锁记》的开端写道:“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张爱玲用“月亮”意象,来给全文定了一个悲凉沧桑的基调。像云朵一样的信笺纸上滴落下来的泪预示了曹七巧悲剧的命运。故事也随着这信笺纸上滴落的模糊而陈旧的泪的悲凉意境徐徐地展开。在曹七巧的儿女出场时,张爱玲是这样写的:“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本缎棉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现实生活中,孩童大多以活泼、天真、无邪的面貌出现在现实世界和文本世界,可张爱玲对曹七巧的儿女长安、长白的描写则怪诞、恐怖和阴郁,他们像极了当时的社会里祭祀已过世的人的纸糊儿童模像,它们是陪葬品。张爱玲运用这种意象暗指着长安、长白的命运,他们的幸福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抹杀”,成了那个爱钱如命,在情欲、金钱及男权社会压迫下“发了疯”的“异化”的曹七巧的陪葬品。
曹七巧被哥哥卖到了姜家,她的情与欲不在那肉如死尸的从小就患骨痨病的丈夫那里。她身体健康,也正是情欲旺盛的时候,她把这种情欲的幻想集中在了姜家三少爷,那个风流倜傥的姜季泽身上。待自己丈夫死后,她原本有机会满足自己的情欲,但因戴着金钱的枷锁,让本就压抑着一直对姜季泽的爱更加压抑。“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张爱玲用“飘飘拍着翅膀钻进姜季泽裤褂里的白鸽”的意象,一方面暗示那一直被压抑的情欲,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曹七巧想着“谁都想要她的钱”使自己的情欲再度压抑,只能让那“飘飘拍着翅膀的白鸽”在精神上来满足自己的情欲。我们也可以把它当作曹七巧心里对那不能满足的情欲的“自我想象”,正是情欲的再度压抑使她得不到满足,以致她的内心对情欲畸形发展,继而推动了下面亲手扼杀了自己儿女幸福的情节发展。
在曹七巧的儿子长白结婚以后,长白给母亲点烟时有过这样的一段描述:“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地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戏剧化的狰狞脸”是曹巧在情欲得不到满足又被金钱的枷锁压迫下丧失了自己道德的、健康的人格而映射出的内心的阴险和畸形。儿子结婚以后,她心中那个“连半个男人都不是”的男人,也悄然地远离和不再属于她了。为了留住儿子,为了满足内心畸形的想法,她破坏着儿子的幸福,让儿子连夜给自己烧烟,目的就是让儿子不能和媳妇同房;她窥探儿子和媳妇的隐私,公开地嘲笑着自己的儿媳,终于把儿媳给逼得抑郁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张爱玲在此处运用了月亮如白太阳的意象,暗示着她的儿媳芝寿在经历了婆婆的各种变态行为后的心理活动。此时的月亮已不再是我们寻常见到的月亮,不再是那个“面目狰狞”的月亮,在媳妇芝寿眼里,今天的月亮比以前的月亮都要好,是明朗的天上的“一个白太阳”。这是一种绝望后的重生,是内心自我了结后的快感,是“苍白”的希望。从儿媳芝寿受尽折磨后对于景物的想象,反映了曹七巧是多么的“疯狂”及变态。她已然不是一个具有健康人格的人了。
“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曹七巧的世界是黑暗、狡黠与畸形的,就如黑夜给予人内心的恐慌;她的心里已然没有了太阳,充满了阴森、恐怖及麻木,就如留给女儿男朋友的印象—是疯人一般的“毛骨悚然”。不仅曹七巧自己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过活,在她情欲得不到满足,自己内心畸形后也一步步抹杀了女儿的幸福,“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世舫原本与长安产生的爱情也被阴险黑暗的曹七巧抹杀在了摇篮里,世舫最终一步步远离长安,这也是长安的最后一次恋情,她寄托于婚姻给予她新的生活和幸福就这样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送进了那“没有光的所在”的黑暗世界,她也最终朝着那“没有光的所在”越走越深。
这样的意象在《金锁记》中有很多,张爱玲用了“月亮”“信笺纸上的泪珠”“小白太阳”“昏黄的落日”“白鸽”“被盐腌过的雪里红”等意象来辅助人物心理和故事情节的描写,而最典型的应该是这“月亮”的意境,月亮这个意象在这篇作品中随着情节的不同,有着不同的指向和多层次的审美意义。这些意象从不同的角度侧面为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曹七巧的变形过程开启了一扇又一扇的窗,这样的意象营造绝不是偶然,实为张爱玲的刻意为之。
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意象”叙述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张爱玲对同样被金钱和男权社会“异化”的葛微龙也有大量的意象书写。这些意象的注入,深刻而巧妙地暗示了那个来自上海的葛微龙,由最初的青涩、自信、有着完整人格的女孩儿,一步步禁不住物质的诱惑和男权社会给予她的压力走向了堕落的深渊,走向了一条“世俗”的道路,再也回不去最初的那个属于她的美好单纯的世界。
“那是一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这里的“雾”,一方面指的是香港社会在受外来文化和经济的涌入后,社会呈现出“半真半假”、真假难辨的情形,另一方面也暗示着葛微龙此刻对未来模糊和不明确的迷惘的心理活动。“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葛微龙姑妈家的墙里的春色只是应个景,暗示香港上层社会关在屋子里的人的冷漠,没有人情味。张爱玲也在文中写到姑妈像在家里做起了“慈禧太后”。而墙外开得轰轰烈烈的灼红色的野杜鹃,正是象征了葛微龙,代表着她蓬勃的生命力和完整健康的人格。“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暗示着葛微龙的命运,即将对自己生命和人格的燃烧。古代文人也多有对杜鹃花的描写,杜鹃花多长在蜀的中部,生长在石壁的缝隙间,花叶很大,花瓣上的纹路像人滴上去的泪。杜鹃的红也有被血染红的说法。张爱玲在这里用“野杜鹃”来作为象征葛微龙的茂盛的生命力和对她接下来的命运暗示,再恰当不过。
当葛微龙透过山上的雾,走进了那“墙里虚应个景”的院子,张爱玲又进一步用新的意象对作品中的主人公的现在和将来的命运做了暗示和象征。“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色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她把葛微龙的正值青春的生命、那将被物质欲望、上流社会的虚荣,以及浮华而不断膨胀的心比作那带刺且含苞欲放的仙人掌,随着欲望的开放,它同时也是一条含有毒的青蛇。在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中,葛微龙已然“中了毒”。
葛微龙抱定了坚定的信念做一个高洁的人,不与姑妈这一类人共舞,也对自己姑妈想利用自己作为引诱男性的心理心知肚明。在姑妈各种的施策无大效时,那位富商司徒协还是“咔嚓”一声为葛微龙戴上了那只明晃晃的金刚石手镯。这个“金刚石手镯”意象象征着金钱的枷锁,葛微龙被它套住,有姑妈的原因,又何尝不是葛微龙心中的渴望?而后葛微龙就成了忙人,不是替乔琪弄钱,就是替姑妈弄人,她的命运也就如她曾经穿的那件华贵的品蓝色闪着小银寿字锦缎烧了一个洞的棉袍一般。美丽与华贵都在,只是那个“洞”永远也补不成最初的样子了,青涩与纯洁已然不再。
张爱玲还用衣橱里各种款式新颖的衣服来喻示温雅、悠闲,以及无所谓时间的上流社会生活及多彩的物质世界;用丁香般令人发晕的气味来喻示复杂肮脏與不可理喻的现实世界等。在新旧文字的糅合中呈现出的传统意象和张式奇特的意象的交错中,作品展现着近似“明确”的人物心理发展,让读者更加饱满地认识到作品中葛微龙的形象。
张爱玲在描写这些“异化”女性的作品中用了大量意象繁复、耐人寻味的意象,而这些意象又担任着重要的角色,每个意象的发现都会重塑或深刻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常读、常新、常能悟是经典的魅力所在。张爱玲用她的个体体验、独特视角、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她对文字娴熟轻巧地驾驭,造就了这一个个逻辑关系“离奇”的意象,也正是这种离奇,生动巧妙地流露出了这些经典中被“异化”的女性的情感和暗示她们的命运走向,它们在情节的转折和情节的推动上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形成了多种审美趣味,大幅提升了作品中的这些女性形象的艺术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