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芷伊
一、纷呈与锦华:对《东洲草堂文钞》的价值审视
何绍基一生度过清代的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个时期,前期以求学和入仕为主,后期以游历和教书为主。在诗教原则下,他的诗论最为鲜明的特点就是善于将为人之道和为学之道结合。这样的诗论之所以能够被何绍基提出,主要有以下几点原因。
其一,从仕途方面分析,他担任过翰林院编修并到广东、福建等地当过考官,又担任四川学政,其间的起落和被人陷害让他明白了人的诗教有利于树立良好的官风,为人和为学是分不开的道理。“《记》曰:‘官先事,士先志。圣教之衰也,吏忘其职,士堕其业,相习为雕几纂组之文,不适于用,而道之寓焉者啬矣。”(《何绍基诗文集》)
他看到了诗教衰落带来的弊端是官风不清、作文浮华,无论是官道还是文道都日渐衰微,因而他严恪为官之道。《何绍基诗文集》载:“道光二十四年,奉命充贵州副考官。甄拔‘沧海蛟腾四十贤,为黔中从来所未有。”《使黔草自序》:“尽吾诚为之,人才何遽不出于是?”印证其敬业程度和对诗教的超人的见识值得肯定。
其二,从其教书经历分析,他在辞官后有长达十七年的教书生涯,曾身为考官如今又为师者的何绍基对诗教之重视,自然不在话下。他在《东洲草堂文钞》的《宗迪甫躬耻斋诗集序》里写道:“孔子曰:‘温柔敦厚,诗教也。又曰:‘不学诗,无以言。盖善读诗者,可化气质之偏而返性情之正。善作者当亦然。”“惟激而不随,淡而少嗜,自谓与人无忤,而人或远之,以为落落难合,得无气质之偏有相同而皆不能自化欤?何以化之,温柔之以诗,敦厚之以诗可矣。”在《使黔草自序》中,他也提到“是则人与文一。人与文一,是为人成,是为诗文之家成”。他在此引用孔子的诗教观,阐述一个人的气质若有偏颇可以用诗教去柔和,无论是读诗的人还是写诗的人皆如此。一旦可以养成良好的气质和人品,那么文品也随之培养,是以“人与文一”。
其三,从他的宗宋倾向来分析,他是道光和咸丰年间宋诗运动的理论家,其诗论自然与其宗宋考究实证有关。
宋诗派为学人之诗,宗唐派为诗人之诗,前者为考究理性,后者为抒情感性。在《宋元学案序》中,何绍基对宋儒的肯定高于汉儒。他认为要从宋回溯至唐,足见得虽然他和郑珍一样在诗论中都提倡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结合,但在他的诗论中其实更多表现为对宋儒和宋诗的肯定和追捧。这就联系到宗宋派的一个特点—考据。学人之诗善于考据,辨章学术,考境源流,要求学者学问颇深,而不是像诗人之诗只是讲求“诗缘情”“诗言志”。
在何绍基的文钞中也有关于金石文字考据的记载,如《甘石安金石题咏汇编序》中“然则以依永和声之法,写吉金乐石之心,事归翔实,义兼讽谕,较之欧、赵以来从事金石者,或至小言詹詹,琐屑钩稽,使读者不能以句,其于导人以慕古适性,果孰为愈耶?”便提到用诗法记载金石文字,既贴切现实又可讽喻不满,达到抒情与记叙的统一。由此可见,何氏诗论既表现学人之诗的理性审美,又渗透诗人之诗的感性美。但值得说明的是,虽有两者结合,但何氏的诗论更加倾向于学人之诗所体现的经世致用,若是升华到教化为人的精神,便是“实干”二字。
从宏观而言,何绍基所处的诗坛中,大多数诗论家皆是立足于时代风云际会和人民的疾苦,通过社会的层面抒发个体的情感和价值取向,如郑珍、程恩泽、陈三立等人的诗论;而何绍基的诗论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将视角放置于个体,即侧重诗教,以人为本,从人这个个体出发,反观看到政治社会的不足和教育的衰败。何绍基的立足点独行创新,从微观出发,并未隨波逐流,更是在众人诉说晚清危亡之时将被人忽视的教育问题以文学形式进行阐释,无论是他的文学诗论还是独特的审美角度,都在当时的晚清诗坛中尚无先例,值得重新被审视和肯定。
二、继承尊师:人道学道的实事求是观
何绍基还在《东洲草堂文钞》中提到了“实事求是”一词,共计四次。其中,《送仪征阮宫太保相国师予告归里序》一文提及何绍基对“实事求是”的理解:“侍有闻,要其指归,曰‘实事求是而已。进中礼,退中度,巾幅萧然,犹以不能鞠躬尽瘁为惧,以恭敬退让慎晚节为勉。早岁闻道,晚而弥勤。其亦犹实事求是之旨也乎?”实际上,《送仪征阮宫太保相国师予告归里序》是何绍基送别尊师阮元时的一篇序。在何绍基的话语阐述中,他对老师所述的“实事求是”理解为:“进中礼,退中度”指进退有度;“犹以不能鞠躬尽瘁为惧,以恭敬退让慎晚节为勉”指勤勉慎独、恭敬退让;“早岁闻道,晚而弥勤”则是求学之勤。
在《送仪征阮宫太保相国师予告归里序》中同时记录了阮元对何绍基的为官告诫:“兹眷注方殷,以不能步履之疾,辞阙廷,伏田野,揆之古人鞠躬尽瘁之义,实愧且负。退思补过,是吾志耳。恩命屡降,悚惧弗胜,其又敢以为荣,诸君其无重余之咎……幸有馀年,将戢影息神,屏绝人事,以恭敬退让,慎晚节,守法度,率先子弟,勤厉职业,庶稍勉愆尤,无重负朝廷优视老臣之意。”由此可见,何绍基对“实事求是”的理解与阮元所说相契合。
在阮元的《揅经室集》中也有阮元论“实事求是”之旨的阐述。《揅经室集序》载:“余之说经,推明古经,实事求是而已,非敢立异也。”《揅经室集·一集卷二》载:“先儒论格物者多矣,乃多以虚义参之,似非圣人立言之本意。元之论格物,非敢异也,亦实事求是而已。”《揅经室集·三集卷二》载:“至于注疏诸义,亦有是有非,我朝经学最盛,诸儒论之甚详,是又在好学深思、实事求是之士,由注疏而推求寻览之也。”阮元所论,为学兼为人皆是要做“实事求是”之事、“实事求是”之人。由此所推“立异”和“非圣人立言之本意”含义相似,即不超“实”之范围,追求事和人真实的一面。
《东洲草堂文钞》中的《郑云麓观察文集序》载:“其他论古叙事诸作,大抵务归平实,不尚奇诡浩渺之说,观其文知其为君子人矣。”“因忆去年姚石甫问余以‘思不出位之说,余曰:‘时时事事,尽所当为,或以为随境易虑,不知只此实心,务贯彻到底耳。”《宗迪甫躬耻斋诗集序》载:“至于为学,务划削浮华,期自得本心之实;又道人之善,惟恐不及,两人盖同之。”在上述实例中,何绍基对“实”的阐释又外延了一层,与“本心”相结合,衍化出“实心”“本心之实”“平实”之说,让“实事求是”之旨更接近为人之旨,这也与阮元的“为官要实”“为学要实”之意更为相近重叠,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何绍基的“实事求是”观与尊师阮元的“实事求是”之旨在总体上毫无二致,有承继的痕迹。阮元的“实事求是”有为官之道、为学之道、为人之道,何绍基更是在此基础上,着重将为人和为学具体化。
值得注意的是,在《甘石安金石题咏汇编序》中,他所说的“实”出现“学”和“道”的论证。以经传注疏为例,他又引《道德经》中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进行阐述,在文中说“不得其实”,所以“为道日损”应与“不得其实”有关。这样看来,被损的“道”便应该是相去甚远的“实”。“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出自《道德经》第四十八章。在《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中,“道”的意思甚多,与此句话的语境有关的义项有“路”“道理、规律”“道家”“主张、思想、学说”。在中华书局版本《道德经》中,此句中的“道”被解释为“大道”,整句话的意思是“研究世俗学问,情欲一天比一天增多;学习大道,情欲一天比一天减少”,其后的“以至于无为”的理解是“最后达到清静无为的境地”。中华书局版本的《道德经》将“道”放在了贪欲的对立面,因此“大道”在此就是指人之大道。
“实”字在《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中有关的义项有“财物、物资”“实际、事实”“实行、实践”;中华书局版本《道德经》第三十八章“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中的“实”在被理解为“道”。从上文中所列出的实例来看,虽不能直接将“实”与“道”等同,但两者确实有关,而且在《道德经》中,老子也把两者结合起来阐述。再看其他几处实例中“事归翔实”“务归平实”“只此实心”“本心之实”,结合文本,前两者的“实”与为学为诗有关,意为“朴实平实的作风”;而后两者与为官、为人有关,意为“内心所想的事实”。由此可推及何绍基的“实事求是”之旨中还有“道”的影子,已经超越阮元的“实事求是”之旨。何绍基提出“本心”一词,便是指出学人本身,而不单是为学。“道”要放在“本心”之中进行阐释,才能显示“道”于人的真正价值。因此,“道”在何绍基的“实事求是”观中更与为人之道有关,即学人本心之实,为学实,道越近。由此可见,“道”和“实”都为一种学人本身的品质,确有关联。
三、真实之道:人本文学之诗
“真”和“实”在为人之道上也有相通的联系,即本心翔实、率真自由、真心实意;在为学之道上也有相通之处,即作诗要输出真性情,作诗之法要踏实,具体为持养之实久。但“真”也有“实”没有的意义,即“真”不仅在为人和为学上有相应的表现,更在性情之中体现了“诗人之诗”的准则。
但无论是“实事求是”观还是“性真論”,何绍基都是从为人和为学两个角度进行了丰富翔实的阐述,在为人之道和作诗之法的结合中,还原了“诗人之诗”的缘情而发、言志实意,同时也对学人本身的行为和精神作出了“真”与“实”的精神阐说,其醍醐灌顶之用在当时的晚清文坛中独树一帜,重新审视其文学价值,可见何绍基的新诗论新于人本身,立于人本身,兴发于人之心,创新于人之外。在晚清诗坛,众多诗学家急于为自己的诗论争一席之位而将文本本身作为诗论之基础,而何绍基则在晚清的社会环境中注意到社会动荡的局面下,人本身要比文本本身更为直接且重要。前有龚自珍提出的“诗与人为一”,也是提出人本身,这在当时的晚清无疑是打开了人本诗论的窗。何绍基则在《东洲草堂文钞》中系统且丰富地论述了以人为本、诗教为辅的人本诗论。诗教服务于人,人与诗教的相互成就同时也升华了晚清时期角度单一、形式枯燥的文本诗论,可谓集大成者,在当时的晚清诗坛有着前所未有的领新之效和人本为重的警示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