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小说的叙事艺术研究

2023-08-02 02:00李园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7期
关键词:茨威格接受者嵌套

李园

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说创作具有浓郁的个人化叙事风格,他巧妙地运用视角的转换,协调不同叙事内容的组构,以复杂多变的叙事结构凸显小说形式背后的深层意蕴。茨威格从心理的层面表现个体内心的复杂和多义,以对情感的细腻描写表现社会历史和形塑人物形象,沿着传统现实主义的叙事范式进行了艺术创新。本文从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和心理现实三个角度出发,结合具体的文本探析茨威格小说的叙事艺术。

一、层层嵌套的叙事结构

文本内部的形式结构隐含着创作主体的叙事意图,情节的组织和表现形式折射着作家思想领域的隐秘沟回,展示出文本深层清晰的秩序与规则。茨威格小说的叙事结构呈现出不断变幻的复杂样态,繁复的叙事结构使小说的外部形式挣脱了文本内容的“粘连”,而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

嵌套式的叙事结构是茨威格小说中最为常见的结构类型,叠加的叙事层级使小说实现了对传统现实主义叙事直线式结构的颠覆,使文本呈现出更为精巧的状貌。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对嵌套结构的应用无疑十分精巧,小说的外层结构以叙述者“我”的口吻讲述了旅馆老板的妻子昂里埃特夫人的故事,尽管“我”的旁观视角将旁人对昂里埃特夫人的非议和鄙夷尽收眼底,“我”仍认为她的行为虽有不妥之处,却绝不令人感到可耻。而“我”怀有善意和尊重的态度俨然打动了在场的C太太,使她不由自主地将心底隐藏的旧事向“我”倾吐,从而进一步打开了文本的内层结构。内层结构则以C太太的自述性口吻展开讲述,用追忆性的视角讲述了多年前寡居的C太太和一名英俊的年轻人短暂却炽烈的命运交会,以及这段突如其来却又倏忽而逝的感情的悲剧结尾,引发了叙事者“我”的无限唏嘘。两层叙事之间既存在链式的因果关系,又呈现出纵深有致的嵌套结构,当接受者们以为文本的外层结构即是小说的主要内容时,却在后续情节的展开中觉察其不过是引出内层结构的一个楔子,从而引发他们在审美接受中的别样体验。

在小说《马来狂人》中,表层故事与深层故事的嵌套重叠丰富了小说的叙事层次,也以结构的别致而引发了戏剧化的悬念。小说开篇以叙事者“我”的口吻讲述了发生在那不勒斯码头的一桩离奇的事件,这桩同“我”毫无关联的怪事却引起了“我”的关注,并笃定地相信自己所获取的信息能够揭开事件的真相。表层叙事的倒叙笔法引起了接受者们的审美兴趣,从而引出了小说中隐藏的深层故事,逐层递进地铺陈了事件的真相。深层叙事以“我”的视角讲述了一个面目阴沉恐怖的陌生人的故事,根据陌生人的自述“我”获悉他曾是到此地行医治病的医生,却被突然造访的总督夫人打破了平稳的生活节奏。在获悉了总督夫人秘密的诉求后,医生并未如其所愿地向其伸出援救之手,只因他感到被其冷若冰霜的态度触犯了尊严,却在此后听闻总督夫人身亡的噩耗。而这恰也回应了文本起始之处叙事者“我”的奇异态度,使小说的整体结构形成了圆满的回环。

层层嵌套的叙事结构使隐含作家和接受者之间达成了“隐秘的契约”,当叙事推进到深层故事后,表层叙事的叙事者“我”实则已经转化为深层故事的受述者,以和接受者们同样的立场及眼光参与小说的深层叙事。同时,转化为受述者的“我”也代表着隐含作家的价值态度,不时地在叙述中插入议论和评价,从而使小说的内在叙事目的得以自然地在审美接受的过程中传递给接受者。

在基本的嵌套式结构之外,茨威格还将环形叙事结构、链式叙事结构等结构类型引入文本,以多种叙事结构的叠加制造富有张力的叙事效果。在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嵌套式结构与环形结构的复合十分引人注意。小说的表层叙事以作家R收取了一封来自陌生女人的来信为始点,引入了小说深层叙事的内容,以书信体的形式呈现了陌生女人的自述,讲述了其遇到R之后短暂的生命经历。而后,小说又再度归返表层叙事,展示作家R在读完信后所遭受的情感撼动。整个文本的篇幅极为短小,却以嵌套式的结构实现了对复杂往事的回溯,在有限的篇幅中制造了层次丰富、目不暇接的阅读体验。从小说开篇处作家R开始读信到结尾处作家R在巨大的情感触动中混乱不堪地放下信,文本的整体结构恰好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环形结构。然而,接受者们对这段往事的想象却溢出了文本的叙事结构之外,从而实现了文本意义的拓展延伸。

叙事结构的复杂性使茨威格的小说具有强烈的可读性,构成了令人瞩目的美学张力。嵌套式的叙事结构在小说中的应用使文本获得了立体的纵深,而与其他类型的结构形式的复合更使小说产生了具有繁复性的形式美感,呈现出现代主义的先锋质地。

二、多元转换的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是叙述主体在进行叙事时选择的位置或状态,其观照的角度决定了文本信息的呈现方式和内容,具有重要的表意功能。茨威格的小说赓续了传统现实主义中惯用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但更令人瞩目的是他对小说叙事视角的多元转化技巧。他擅长根据文本的具体叙事内容选择恰切的叙事视角,以实现小说内容表现力的最大化。

茨威格的小说中常出现多重视角的转换:或以不同叙事者视角下的讲述呈现现实的复杂面目,或以内外聚焦交织的叙事视角自由地出入于人物的内心世界。视角的转换隐含着创作主体的构思的精巧,在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茨威格先是以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交代了主人公R先生在生日那天收到一个陌生女人来信的事情,随即以第一人称的内聚焦视角介入了“我”的内心世界。主人公R先生虽悠然于世,却始终难以觅得情感的归属,这揭示了他对真正的爱情的迷茫。而后,茨威格又以书信体的方式引入了陌生女人的第一人称外聚焦视角的叙述,通过人物凄楚的内心独白讲述了那段不为人知却又惊世骇俗的爱情往事。其间,陌生女人在大段的内心独白中反复实现着视角的切换,时而是不知道那股强烈的好奇心便是爱情的十三岁女孩儿,时而是亲吻你的手抚摸过的把手的少女,之后转眼变成了饱含痛苦地写下我的儿子昨天死去了的少妇,多元视角的更迭使女性在岁月中的蜕化如花般盛放在接受者的审美视野中,引起他们对这朵在爱火中枯萎的花枝的怜悯与同情。随后,小说再度回到叙事者“我”也即R先生的第一人称叙事中,从“我”混沌恍惚、难以自持的沖击中,我们能够看到R先生已经从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尝到了爱情的真味。然而“获得的瞬间即意味着失去的开始”,浓郁的悲意在文本中缓缓弥漫开来,内聚焦视角敞开了不同叙事主体隐秘的内心世界,令小说中细腻的情感无间隔地直抵接受者的内心深处。

同时,茨威格也注意到了某些特殊视角所具有的叙事价值,他通过在小说中引入儿童视角的叙述制造了陌生化的叙事效果,在成人视角与儿童视角的互照间传递对世界的理解。小说《家庭女教师》先以叙事者“我”的成人视角引入了外聚焦叙事,对夜深人静时小姐们俩之间的私语与焦灼进行了外部旁观,对她们的家庭教师的孺慕和关切,使她们迫切地探寻着曼恩小姐费力隐藏的秘密。而后,茨威格又以儿童的内聚焦视角展示了曼恩小姐的种种异常:原本温和稳重的她突然变得敏感易怒,开朗近人的姿态也逐渐密布阴云,她身体所发生的秘密变化也使姐妹俩感到困惑不已。其实,透过叙事者“我”的成人视角,接受者已经猜到了曼恩小姐所费力掩盖的秘密;然而,儿童视角下纯真的讲述则过滤了世俗的杂质,提供了对成人世界复杂情感关系的别样理解,使小说呈现了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小说《灼热的秘密》讲述了在夏季发生的一桩秘事。小说先是以男爵的成人视角讲述了“我”来到塞默林度假后的索然无趣,于是“我”开始别有用心地接近旅途中所遇见的小男孩儿,为后文情节的发展隐设了伏笔。而后,茨威格又以小男孩儿的视角讲述了他与男爵的交往经历,当小男孩儿困惑于这位新朋友为何热衷于找母亲交谈,而非与自己玩耍时,那个灼热的秘密便呼之欲出了。成人视角与儿童视角的交叠丰富了文本的叙事效果,使不同视角之间形成了别有意味的互照,男孩儿对友谊的忠诚纯真和男爵的贪婪虚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小说具有了戏剧性的张力,同时隐秘地传递出道德批判的意味。

多重视角的自由转换显示了茨威格对小说叙事形式的驾驭自如,现实的多义性与丰富性也随着叙事视角的转换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茨威格以叙事视角与叙事内容的契合制造了混融的叙事效果,使视角和聚焦具有的叙事潜能得到了瞩目的效果。

三、细腻独特的心理现实

作为世纪之交的作家,茨威格的创作呈现出传统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过渡性质。他既赓续和坚守着传统现实主义关注社会现实的叙事立场,又关注个体内心世界复杂细腻的变化。他将具有先锋性的现代主义叙事技法引入小说的创作中,以对人物内在心理结构的敞开实现对现实世界的书写。

对心理世界的专注,使茨威格改变了传统现实主义以写实性的方法描绘人物形象的笔法。他用心理现实主义将细腻的心理刻画作为形塑人物的主要方式,颇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风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以书信和独白悲诉自己因无望的爱情而蒙受悲惨命运的女人,我们无法从具体的形貌特征上对其加以把握,而在想象中勾勒的人物线条又是极为哀伤而朦胧的,恰如水中的倒影或林间的幽灵般难以捉摸,却给人以无比美丽的印象;而《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以回顾性的视角追忆那段炽热情事的主人公也缺乏具体的面貌细节和体态的描写,我们只能从那彬彬有礼、清醒克制的叙述话语入手,在脑海中建立起一个高贵而娴静贵妇人形象,透视其平静表象下隐藏的沸腾的情感。茨威格小说中人物表层形象的模糊性和他们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使个体的心灵成为小说的叙事轴心,令他们情感的激荡和深化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驱动力。

对个体心理活动方式的专注,使茨威格的心理现实主义呈现出意识流的特征。他的小说不仅出现了大段的人物心理描寫和内心独白,而且采取了印象主义的感官叙事、梦境描写和自由联想等手法,以多种方式表现了个体心灵世界的丰富与复杂。

在小说《雷泼莱拉》中,茨威格挖掘了人的潜意识深处存在的本能冲动,并揭示了其对个体现实活动的影响。女仆雷泼莱拉向来恪守自己的本分,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但男爵突如其来的暧昧举动使她潜意识深处对激情的渴望被突然地触发。在本能冲动的驱使下,为了赢取男爵爱慕的雷泼莱拉做出了种种违背其身份的不当举动,而当本我的潜意识冲动被自我所遏制后,恢复清醒的雷泼莱拉却难以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陷入羞愤难当的尴尬处境。茨威格以雷泼莱拉潜意识冲动的爆发揭示了人的心理结构的复杂,为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学说提供了文学层面的解释;同时,茨威格也借由对人物心理的生动描绘发起了对“真实”问题的探讨—他肯定人的认知与外部世界的同一性关系,唯有被人的心理所感知的事物具有现实存在的意义,而人的心理甚至具有改造现实的巨大力量。在小说《看不见的珍藏》中,茨威格形塑了珍爱艺术品胜于生命的盲人收藏家赫尔瓦特的形象,贫困令他昔日的珍藏早已被妻女贩卖一空,茨威格以突然造访的古玩商人的视角展现了这场催人心肠的悲剧。面对毫无价值的空白纸张,这些迫于生计而早已被变卖的珍藏被双目失明的老者以“毫无差错,准确无误且精确入微”的方式向古玩商娓娓道来。赫尔瓦特对珍藏投注的炽热感情与纯粹热情引发了接受者的精神共鸣,在他细致入微的描述中,那些荡然无存的珍宝似乎仍然完整无缺地保管在他的收藏中,未曾与其有片刻的分离。珍藏的“失而复得”具有动人心魄的美学感召性,茨威格以此揭示了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具有的可以战胜现实的伟大力量,对传统现实主义的真实观进行了颠覆和反驳。

茨威格对小说叙事形式的实验具有鲜明的现代主义风格,他对小说外部形式的精巧构思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灵感,推进了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的后续发展。同时,他的心理现实主义超越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叙事形式,开启了广阔的心理领域,并借此展现了现实世界的多元侧面,以具有深度的心理描写和充满张力的情感表述生成了不竭的艺术魅力,为世界文学画廊创作了不朽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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