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珂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很高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描写婚姻爱情的婚恋诗是《诗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有的纯真热情,有的自哀自悼,有的独立自主。本文笔者通过寻绎《诗经》婚恋诗中所描述的女性形象,来探析在男尊女卑时代下女性意识的觉醒,不仅使婚恋诗中的女性形象更加立体可感,而且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女性意识的内涵,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
女性意识,是指女性作为主体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的自觉意识。学者罗婷认为,“女性意识也就是性别意识,是对女性的角色、地位等问题的认识,是女性作为人的价值的体验和醒悟”(刘素玲《谈当代女大学生的自我实现》)。《诗经》作为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承载着古老的记忆,用生动形象的語言反映着周代的社会现实。《文心雕龙·物色》称其为“以少总多,情貌无遗”。跨过历史的洪流,从溢诸《诗经》婚恋诗笔墨之间的女性形象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女性意识的觉醒与萌芽。
一、《诗经》婚恋诗中的女性形象
(一)纯真热情、大胆泼辣的追爱形象
《诗经·摽有梅》中就生动地刻画出了一位热烈求爱的女子形象。暮春时节,梅子黄熟,落地纷纷,女子因梅子坠落,感到岁月短促,年华易逝,故而以此自比。从首句“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尚有从容相待之意;至末句的“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可谓是急不可耐了。她大胆地宣告出了自己对爱情的渴望,以及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的迫切之情。女子一遍遍地提醒“庶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金缕衣》),要趁青春恰好之时向她示爱,莫要等到“顷筐塈之”的年华已逝之时。
潜意识里,女性在两性关系中都是处于被动的一面。初遇爱情,一般都是男子主动,女子含蓄矜持。古代礼仪中明确要求女子要“行莫回头,语莫掀唇”,甚至要做到“笑不露齿,行不摆裙”(《女论语》)才合乎贤良淑德的形象。在中外文学史中,女性在爱情中经常处于卑微暗恋的状态。正如茨威格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写道:“我只有你,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而我始终爱着你。”但是,《诗经·褰裳》中的女主人公打破了这一刻板印象,她丢掉了那份传统的害羞与矜持,大胆泼辣地向男子喊出:“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她告诉河对岸的小伙子:“你若爱我想念我,就赶快提起衣角蹚过洧河来见我,不要再犹豫不决。你以为你不想念我,就没有别的男子钟情于我了吗?你这傻小子,可别太骄傲了!”“狂童”在古文中是一种谑称,犹言“傻小子”,在《诗经·褰裳》中则是女子戏谑情人的亲昵用词。她用责备的语气来控诉男子的恋情不够热烈,这实则表现出的是女子对待爱情的热烈、大胆,以及执着。短短几行字,一个心直口快又坦诚率直,敢于挑逗又活泼俏皮的少女形象就跃然纸上。
(二)柔肠寸断、望眼欲穿的思妇形象
“思妇”最初是一鸟名。宋玉在《高唐赋》中记载:“秭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后经曹丕在《燕歌行》中“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的再次演绎,“思妇”才正式成为“思念淹留他乡的丈夫的女子”这一意象。《诗经·君子于役》中就以日暮为引,用一种平淡安静的笔触刻画出了一位对在外服役的丈夫牵肠挂肚却盼夫不归的思妇形象,语言虽质朴真淳,却感人肺腑,令人读之而伤。丈夫远在边疆服役,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暮色已悄然笼罩大地。鸡栖于窝,牛羊归圈,结束了一天的辛勤劳作,她倚门独望,期待看到魂牵梦萦的身影,但终究是失落而归。“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丈夫服役时间之长,让她全然忘记是何年何月。从“鸡栖于埘”到“鸡栖于桀”,从寒冬至盛夏,女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着。许瑶光《再读〈诗经〉四十二首》其十四评其曰:“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尽管孤寂难熬,农事辛劳,但她更为关心的还是丈夫如今身处何方,是否风餐露宿,饱受羁旅之苦?清代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评价:“日落怀人,真情实境。”女主人公就在这反复的低吟浅唱中,将自己内心朴素真诚的祈愿、柔肠寸断的思念、焦灼无奈的担忧,表达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苏轼《赤壁赋》)。
(三)自哀自悼、申冤诉愤的弃妇形象
弃妇诗是我国古代诗歌中的一朵奇葩,它将妇人被弃后的不幸遭遇与悲痛心理一一展开,令人千载之下,为之动情。《诗经》是现存中国诗歌最早开始刻画弃妇形象的著作,比较有代表性的诗篇有《诗经·中谷有蓷》《诗经·氓》等。
朱熹在《诗集传》中评《诗经·中谷有蓷》:“凶年岁馑,室家相弃,妇人览物起兴,而自述悲欢之辞也。”诗歌借益母草的干枯起兴,抒发弃妇内心的苦楚与悲叹。从“嘅其叹矣”到“条其啸矣”,最后“啜其泣矣”,女子先是叹息苦恼,然后抚胸长啸,最后悔恨长叹,泪下沾襟。宋代谢依斋在《传说汇纂》中认为:“此诗三章,言物之暵,一节急一节。女之怨恨者一节急一节。”她慨叹自己因为识人之难,遇人不淑,男子无德,才导致自己如今穷途末路。一位自哀自悼、痛苦感伤的弃妇形象便随着她声泪涕下的怨诉呼之欲出。
《诗经·氓》也是一首弃妇自诉婚姻悲剧的长诗,但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诗经》中不可多得的果敢坚决的弃妇形象。女子以沉痛的语气,回忆起恋爱之初的甜蜜,尽管“子无良媒”,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为了心上人冲破世俗的桎梏,“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她如愿和心上人喜结连理。但爱情是生活,不是童话。当她年老色衰,便被无情抛弃。“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婚后的女子辛勤操劳,艰辛备尝,却仍然受到虐待。她想,这并不是自己的过错,究其根源都是因为男子的品行不端,反复无常。面对昔日的恩爱与如今的乖离,她没有顾影自怜,空自嗟悼,而是“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以一种坚定决绝的态度与“氓”一刀两断。这种勇敢指责男子错误,坚决果断、毫不留情的态度,在当时的社会中具有极大的积极性。
二、《诗经》婚恋诗中女性意识的觉醒
(一)追求爱情的平等意识
先秦时期,女子的婚恋自由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限制。在西周的宗法制度中,婚姻关系的缔结必须服从“父母之命”,经过“媒妁之言”,才能合法有效。《诗经·南山》载:“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所以,在那个“无媒不成婚”的时代,女性对爱情的态度往往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李白《三五七言》)。但是,在《诗经》的一些篇章中我们看到了与此迥然不同的女性形象。除了《诗经·摽有梅》和《诗经·褰裳》中热情奔放、对爱情主动出击的泼辣女子外,还有大胆劝男子私逃异乡的叛逆少女。在《诗经·大车》中,当爱情受到来自家庭和社会的阻挠反对时,这位勇敢的女子不顾世俗的眼光,激励心上人鼓起勇气,为爱出奔,并深情款款地向男子表达了自己的忠贞:“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这种行径在当时的社会中无疑是离经叛道的。此外,还有《诗经·行露》中塑造的不畏强暴、锋芒毕露的女性形象。“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虽速我狱,亦不女从”,在面对已婚男子的强娶时,她不惧以牢狱之灾的要挟,将其拒之门外,捍卫了对于婚姻的自主权利。
《诗经》中记载了与传统女性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她们有着全新的意识。她们在爱情与婚姻中努力地追求与男子相同的权利,主动追求爱情,捍卫婚姻自主。她们摒弃了长久以来社会给女性贴上的种种标签,从侧面反映出女性平等意识的萌芽。
(二)两地相思的自我意识
古时,“婚姻”二字写作“昏因”。《礼记·昏义》载:“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无论结婚还是离婚,人们首先考虑的都是家族利益,并严格维护夫权,处处反映出夫妻间的不平等。封建社会,女性地位低下,这与当时政治环境的影响和伦理礼教的束缚有关,男尊女卑成为当时社会的公论。《诗经》的思妇诗中,女性往往在潜意识中接受了男性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处境,她们自觉地遵守以夫为天的纲领,在婚姻关系中表现为习惯于对丈夫的依赖和依附,甚至喜怒哀乐都是为了丈夫而服务。比如,《诗经·草虫》中,以草虫起兴,用“忧心忡忡”“忧心惙惙”“我心伤悲”,将女子思念担忧丈夫的心情层层递进,只有见到丈夫,她那如蚱蜢乱蹦,草虫乱鸣般的心才会平静下来。可见,女子自身的情绪全都系挂在丈夫身上—见则喜,不见则悲。
周朝晚期,诸侯混战,社会动乱,因而战争频发,徭役繁重,致使许多男子外出服役,夫妻分离。因此,家中的重担几乎全都落到女子身上,她们既要养家糊口,又要替生死未卜的丈夫担惊受怕。在《诗经·汝坟》中,女子不惧养家劳作之辛苦,不畏早饥思食之难耐,而是担心心爱的丈夫将她抛弃。“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从“未见”到“既见”表达了一种骤然而至的狂喜心情。女子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原来丈夫没有把我抛弃。”相对而言,《诗经·晨风》中的女子则没有如此幸运。丈夫久未归家,她焦急地盼望着丈夫归来,唯恐自己惨遭遗弃。“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每每想到这种可能女子便心酸不已,甚至昏昏沉沉,了无生趣。可见,在她看来,丈夫是中心,是主宰。自己把一生都交付给丈夫,如若被其辜负,那么结局必然是孤苦无依。
千百年来,诗歌中描写的基本上都是妻子思念、等待丈夫,比如苦苦等待丈夫治水归来而变成望夫石的涂山氏女。人们经常用《诗经》中的思妇诗来表现女子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和夫妻感情甚笃,但这也表现出女性在婚姻中已经彻底丢失了自我,思想、人格以及命运都掌握在对方手中,成为男性的附属品。这种没有自我意识的女性形象,使人谓之悲,为之叹。
(三)自我反思的独立意识
在男权社会里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七出”等封建伦理道德的压迫下,女性独立的权利几乎被剥夺殆尽。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好似成了一个墨守成规的社会分工定律。女性操持家庭庶务,经济来源几乎全部来自男性,因此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礼法制度和女性经济地位的低下,是女性惨遭抛弃的主要社会根源。正如拜伦所说:“爱情对于男人而言,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对于女人而言,却是一生的全部。”女性把自己的一生都维系于虚无缥缈的爱情上,再加上男子的喜新厌旧,是造成她们悲剧结局的直接原因。
《诗经》弃妇诗中所描写的妇女,往往是嗟叹哀悼,伤心郁结,陷入无尽的绝望与痛苦之中,有的甚至还对“二三其德”的男子存有幻想之心,如《诗经·日月》中的女子悲痛欲绝,呼天抢地。尽管男子“德音无良”,却还妄想变心的人能够回心转意,回到自己身边。
对丈夫卑微的挽留,对命运怨愤的声诉,几乎成了弃妇的总体特征。但《诗经·氓》中的女性则出现了女性独立意识的萌芽。诗中固然反映出女性受到的无情的压榨与摧残,“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勤勤恳恳换来的却是丈夫“二三其德”的忘恩负义和“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的残忍虐待之时,她没有留恋和幻想,而是坚决地作出“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决定,要和负心的男子、过去的生活一刀兩断。更为可贵的是,她在失败婚姻的反思中悟出了真情至理:“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告诫恋爱中的女子,不要轻易陷入爱情的沼泽,否则就会无法自拔,难以脱身。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中的“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与此有一脉相承之意。女子对男子的爱慕崇仰,卑微求全,就注定了爱情中的不平等地位。一旦男子心旌摇曳,另觅新欢,就会给女性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女性应该摆脱男性的束缚,自立自主,不再依附于男性生存。像郭沫若《天狗》中写的那样,“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我便是我呀!”这对于当今社会的女性来说,也有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
《诗经》裹挟着从西周到春秋长达五百年的岁月风尘:或琴瑟在御,低吟浅唱;或钟鼓齐鸣,颂声煌煌,它用最真切生动的语言,带我们触摸来自文字背后厚重的灵魂。《诗经》的婚恋诗塑造了鲜明的女性形象,诗人通过对她们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的描写,折射出异彩纷呈的周代生活画卷。另外,《诗经》中女性意识的觉醒具有积极的时代意义,它反映了女性对自我生命的审视和对自身价值的肯定,这对后世女性冲破封建社会的牢笼枷锁,积极勇敢追寻自己的人生意义,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有着非同小可的激励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