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诗中“月”意象的隐喻研究

2023-08-02 11:02董旭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7期
关键词:源域方位隐喻

董旭

隐喻是一种诗歌化的语言,而诗词是语言精華的凝结,诗歌与隐喻之间是密不可分的。在西方,隐喻最初被视为修辞术语,常作为一种重要的修辞手段来帮助作品增强语言效果,被认为是语言外附加的装饰。后来,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兴起,人们对于隐喻的研究也逐渐由修辞观转向了认知观。从这一角度来看,隐喻并不是脱离语言本身而存在的,而是人类对于抽象事物进行概念化的重要工具,能够深刻地反映人类思维和认知方式。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月”具有丰富而特殊的内涵,是古代文人寄托情思和抒发感想的重要载体,具有无瑕、团圆、纯洁、相思等等象征意蕴,而隐喻理论能够从认知角度解释这些意义指向的生成以及内在联系。本文笔者从概念隐喻理论出发,对于中国古代诗词中“月”这一意象进行深入的解读,分析其内涵意义,帮助人们增强对诗歌语言的理解和审美。

一、概念隐喻理论与诗歌

20世纪80年代,概念隐喻理论首次在乔治·莱考夫与马克·约翰逊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被提出。莱考夫明确指出隐喻是两个概念域之间的映射,是从源域到目标域的映射。例如,“莱考夫认为诸如‘理论是建筑物这样的观念在我们的概念系统中是普遍存在的,隐喻是概念层面的问题,因此他将隐喻称之为概念隐喻”(李福印《认知语言学概论》)。概念隐喻可以理解为用一个认知域内的概念和事物来理解另外一个认知域内的事物,源域的部分特点由此被映射到目标域上。其中,源域是容易理解的,较为具体的概念,而目标域则相对抽象,其本质和意义主要靠源域来帮助表达和建构。例如,在“教师是蜡烛”这一表达中,“教师”作为目标域,其无私奉献的精神特点便是通过“蜡烛”这一源域来体现的;而在“人生是一场旅程”这一表达中,“旅程”是源域,而“人生”是目标域,旅程是漫长的,同时又是充满快乐、辛酸等多种体验的,由此也建构了“人生”的特点,实现了从源域到目标域的映射。需要强调的是,隐喻映射是单向的,是从源域向目标域的映射,也就是以具体的概念去理解相对抽象的概念,而不是从目标域向源域的映射。隐喻映射实现的基础是我们人类身体的经验,它是基于人们来自日常生活的经验及知识,“隐喻的本质是人们利用熟悉、具体的经验去构造陌生、抽象的概念”(殷融、苏得权、叶浩生《具身认知视角下的概念隐喻理论》)。因此,从本质上来说,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和修辞手段,也是一种基于相似域的跨域映射,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种有效方式,其主要功能在于将人类的生活经验具体化,帮助人们理解并构建各种抽象概念。根据源域的不同,莱考夫和约翰逊将概念隐喻分为方位隐喻、本体隐喻和结构隐喻三大类。

隐喻在诗歌中也有广泛的应用。路易斯指出:“隐喻是诗歌的生命原则,是诗人的主要文本和荣耀。”(束定芳《论隐喻的诗歌功能》)从这一意义上可见,隐喻和诗歌相互依存,具有很多共性,同时隐喻能够帮助诗歌语言更好地实现思想和情感的传递,使诗歌从理解逐渐走向想象和感受。我国的古诗具有文辞优美、意境丰富的特点,诗人们善于将自己复杂的情感寓于诗歌中的各种意象,如以“柳”传递挽留之意,以“水”直抒相思之苦等。本文将以概念隐喻理论为基础,解读中国古诗中“月”这一意象的深刻内涵。

二、概念隐喻理论下古诗中“月”意象的内涵分析

“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高洁精神的象征,古代文人常通过“月”这一意象来吟诗作赋,抒发胸臆。本文这一部分将从方位隐喻、本体隐喻和结构隐喻三个角度出发,对古诗中“月”进行隐喻探析。

(一)方位隐喻

方位隐喻是以参照一个概念体系组织另一个概念体系的隐喻,因为它们中的大多数与空间方位有关,如上和下、里和外、前和后。“这种空间方位主要来源于我们人类在物理空间里真实的身体感受。”(莱考夫、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人们将其他抽象的概念,如情绪、身体状况、数量、社会地位等投射于这些具体的方位概念上,形成了用表示方位的词语表达抽象概念的语言。”(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例如,开心是上,难过是下;地位高是上,地位低是下;增多是上,减少是下;健康是上,疾病是下;等等。

在古代诗词中,诗人常以“月圆是上”“月缺是下”这种方位隐喻来构建自己的复杂情感。例如,宋代词人苏轼写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中国人自古以来讲究“圆文化”,中秋时节,全家人团聚在一起—月圆,而节后人们面临彼此的离别—月缺,而人们常以团圆、圆满为欢喜,而离别则为人们所不喜,而这种感受反映到身体经验上就体现为家人团聚,心情愉悦,嘴角上扬;反之,家人离散,心情低落,嘴角下沉,也就形成了“月圆是上,月缺是下”的方位隐喻。由此,诗人通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传递了“人世间悲喜交加就如同天上的月亮,有圆有缺,所以不必为了暂时的离别而感到悲伤”这一思想,体现了诗人豁达与乐观的人生精神。

此外,诗人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写道:“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意为“我们都具有豪情壮志,甚至想上九天去摘明月”。上文曾指出,人们根据身体在物理空间中的经验得出“地位高为上,地位低为下”的方位隐喻,因此通过“上青天览明月”可见“月”这一意象的地位之高,从而表达了诗人对于宏大志愿的渴望与追求,同时也反映了诗人志向远大、雄壮豪放的气概。

(二)本体隐喻

人类生活在物质世界中,而人类对于物体的经验为抽象概念的理解提供了基础,由此形成了本体隐喻。“在这类隐喻概念中,人们将抽象的和模糊的思想、感情、心理活动、事件、状态等无形的概念看作是具体的、有形的实体,因而可以对其进行谈论、量化,识别其特征及原因等。”(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例如,在“你要对这场事故负一半责任”中的“责任”和“他的信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中的“信心”都是相对抽象的概念,而当它们被视为一种可以量化和识别的物体,就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形成对话语的理解。

在这一类隐喻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容器隐喻。人类作为一种实体而存在,我们的身体就相当于一个容器,有内外之分,若将这一概念投射于其他物体,如将“地域”“事件”“房屋”等视为具有内外之分的容器,那么就形成了本体隐喻,如“走出中国”“进入房屋”等。在诗人李白的《关山月》中,“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中就包含了这种本体隐喻,“明月出天山”意为“明月慢慢从祁连山中升起”,此时,祁连山就是容器,而明月便是容器中所含的物质。“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这句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月亮初升的地理位置也是在山中,此时“月”也被视为容器中的物质,从山中缓缓地升起,这一隐喻的运用帮助读者形成了生动而悠然的意境感受。

(三)结构隐喻

“結构隐喻就是通过一个结构清晰、界定分明的概念去构建另一个结构模糊、界定含混或完全缺乏内部结构的概念。”(蓝纯《认知语言学与隐喻研究 》)虽然这两个概念的认知域是不同的,但它们在结构或特点上存在一定的相似之处或对应关系,可以通过映射形成结构隐喻。例如,在“时间就是金钱”中,虽然“时间”与“金钱”属于两个不同的认知域,且时间相对抽象,但时间和金钱具有相似的特征,可以被人们“节省”或者“浪费”,这也就使得“时间”这个相对抽象的概念变得具体化,也从而实现了从始源域到目标域的映射。

1.送别之情是月

唐代女诗人薛涛在《送友人》中写道:“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其刻画了月色凄寒的意境,诗中称“月寒”,“月”作为一种意象,本应是没有温度的,但由于诗人欲表达送别友人的复杂心境,便将自己的真实情感寄于月色。通常情况下,当人情绪积极时,身体便会感受到温暖,故有“心头暖暖的”这一说法,反之,当人处于低落的情绪中,身体也会感受到寒冷,即“心寒”。由此可见,诗人通过“寒”倾诉了送别友人时心头的苦与悲,又将“寒”赋予月色之上,从而形成了“送别之情是月”的结构隐喻,以月光凄寒的状态和特征映射了送别之情的悲伤和难过,并委婉而曼妙地抒发了对于友人离别的不舍情感。

2.月是白玉盘

诗人李白在《古朗月行》中写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其描写了诗人对月亮充满稚气的感受和认识,即月亮是“白玉盘”“瑶台镜”。从认知角度来说,“月”“盘”和“镜”属于不同的认知域,但“白玉盘”具有无瑕而圆润的结构特征,而“瑶台镜”则具有明亮而清透的特点,这些特点与圆月的外形特征形成了对应,于是便形成了月是盘子、镜子这样的结构隐喻,这不仅反映了古人对于月亮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模式,也能够向读者生动而清晰地呈现月亮的模样。在《挂席江上待月有怀》中,诗人以同样的方式刻画了弯月的外形特点,即“倏忽城西郭,青天悬玉钩”,形成了“月是玉钩”这一结构隐喻。由此可见,弯月的外形如同玉制的弯钩,虽然同为月,但诗人以隐喻的方式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圆月和弯月各自不同的特点。

3.思念之情是月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出自杜甫的《月夜忆舍弟》。在这首诗中,杜甫的弟弟正失散于战乱一带,战事影响下,音信不通,这让诗人产生了十分强烈的思念之情。诗人通过一句“月是故乡明”传达了“故乡的月亮比他乡的月亮更加明亮皎洁”之意。但实际上,月亮的明亮与否与地域并无关系,只是诗人的感情与思念使得月亮产生了明暗之分。因此,这一诗句中,诗人是以月光的亮度来映射其对于家乡与亲人们的思念之深。由此可见,本诗虽然在语言上朴实通俗,但诗人却通过隐喻的方式抒发了自己浓浓的思念之情,也因此隐隐牵动了无数游子的心弦。

4.爱情是明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圆与月缺除了可以形成对于家人团聚与离散的隐喻,也可以被用来描述爱情。自古以来,无数文人墨客以“月”来寄托自己对于爱情的忧思和惆怅,寓情于“月”。例如,谢榛的《怨歌行》,诗人通过“君心无定如明月,才照楼东复转西”刻画了女主人公对爱情飘忽不定的悲叹,此句中“君心”即“夫君的爱情”,夫君的爱情飘忽不定,就像那明月,才照着东楼,却又转向了西楼。根据日常的经验可知,“才照楼东复转西”是对自然现象的刻画,即月亮的移动是让人难以捉摸的。由此,诗人来隐喻“君心不定”,也就是夫君对女主人公的爱情也是飘忽不定,让人捉摸不透的。本诗正是借女子在爱情里失宠的忧伤和怨恨,抒发了诗人自己的失意之情。

人的认知形式和思维方式是多样且复杂的,这种多样性与人的身体经验、社会环境密切相关,而人对“月”意象的认知也是如此。本文基于莱考夫和约翰逊所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对于中国古诗词中“月”意象的内涵意义进行了分析和解读。研究发现,在方位隐喻方面,诗人以“月圆是上”和“月亏是下”来表达自己对于人生的感悟;在本体隐喻中,比较常见的是容器隐喻这一类,诗人常将“月”视为容器中的物质来刻画月亮初升时的意境;在结构隐喻中,诗人常以“月”这一意象来抒发送别之情、思念之情,以及对爱情的忧思等。由此可见,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和修辞手段,更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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