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世代与后物质主义价值观

2023-07-17 07:07沈杰
北京青年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Z世代

摘  要: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是经济高增长和社会高福利的产物,并且与人们需求层次上升及其心理表现之间高度相关。中国社会近年来经济发展水平尤其人均收入水平已达到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开始发生的阈值。同样重要的是,处在多元时空所构建的复合动力机制的作用下,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在新生的青年世代身上开始孕育、逐渐萌发和显著生长。这一情形在实质上反映了全球化背景下多元现代性场景里中国社会文化及其成员心理变迁动力机制的复杂性,而作为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先行者的Z世代则是这种复杂性的一种敏感表征。

关键词:中国社会 Z世代 后物质主义 价值观复 合时空

一、前言:新生世代作为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主体表征

社会变迁与心理变迁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社会发展程度与社会成员心理状态之间的关系,自社会科学诞生就一直是一个倍受关注的主题。人类进入现代时期以来的社会变迁,既表现在社会发展阶段和结构形态的更替层面上,又表现在社会文化和价值观类型的更替层面上。在一些学者那里,社会文化和价值观类型的更替成为说明和测量社会发展阶段和结构形态更替的一种视角和方法。罗纳德·英格哈特(Ronald Inglehart)提出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学说构建出一种十分独特的对于后现代化的到来这一社会变迁趋势的分析框架。1这种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对于此前曾居支配地位的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超越性所蕴含的社会文化或社会心理演变趋势的有关问题正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探索努力。在他的视域中,这种社会价值观变迁的机制是通过代际更替达成的[1],而新生世代的出现及其逐渐走入社会,便成为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兴起的主体表征。因此,这种具有主体表征意义的新生世代与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兴起之间的共时态复合性关联便成为一种内容十分丰富的研究主题。

二、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兴起:发生机制与核心内涵

在英格哈特看来,现代化的结果形态是他所称的“后现代化”(post-modernization),而后现代化是后现代价值观的温床。具体而言,孕育后现代价值观发生的社会形态是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所称的后工业社会。对于社会变迁的这一态势,另一些学者则做出了基于自己理论视野的命名,“后现代社会”就是颇具代表性的一种。从视角意涵讲,后工业社会主要偏向社会结构层面,后现代社会重点偏向文化模式层面。这两种视角意涵在英格哈特那里则概念化为“后现代化”。按其分析,当作为工业社会的文化核心特征的工具理性逐渐失去原有地位,那么,后现代价值观这一后工业社会的文化形态便开始形成。

根据英格哈特,后现代价值观(postmodern values)是后现代化的一个层面,而后物質主义价值观(post-materialist values)可理解为后现代价值观的一种代表性的具体形态。因此,他首先基于所构建的后现代化理论分析了宏观层面上的后现代价值观发生的背景,进而把对作为后现代价值观一种具体形态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发生机制的分析放在经验性的层面上。

以英格哈特的理论,从现代化进入后现代化的文化层面变迁即从现代价值观(modern values)到后现代价值观,而更具体的表征则是从物质主义价值观(materialist values)到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变迁,引发这种变迁的动力系统是复合性的,最直接的动因在于:经济增长奇迹与现代福利国家制度的结合导致了前所未有的强大经济保障感和人身安全感。这种势态进一步引发社会文化和社会心理上的反应。由于经济增长和社会福利的成效,社会成员的平均寿命和主观幸福均达到新的高度。在短缺经济时代形成的价值观类型(由于人的匮乏性需要所形成的短缺型价值观)正在衰退。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在经济保障和人身安全条件下逐渐兴起的新型价值观(由于人的生长性需要所形成的追求主观幸福和自我表达的价值观)越来越广泛地盛行开来。[2]

从时空视角看,后现代价值观于20世纪70年代在西方发达世界中最先兴起。英格哈特认为,其社会基础在于发达工业社会的发展方向普遍地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即由先前的现代化转向了他所称的后现代化。[3]

经济增长的强驱动力引发了两种前后接替的发展阶段和发展形态,即当现代化进程达到了一个成效递减点,那么后现代化进程更随即开始了。与此相应,作为社会文化层面的后现代价值观便逐渐盛行起来,并且取代了自工业革命以来一直居于支配地位的现代价值观。从实质上看,这种根本性变迁所反映的是作为工业社会文化核心特征的工具理性的式微。而后现代价值观一旦兴起,便引起了社会诸多领域如政治、工作、宗教、家庭和性行为方面的基本规范的变化。[4]

基于长时段、大样本的“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 WVS)2的结果,英格哈特指出,20世纪最后1/4时间里,西方发达工业社会发生了后现代化的变迁。他特别提醒,在全球范围内,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价值观变迁的主要趋势仍是从传统价值观转向现代价值观。在发达工业社会从现代价值观向后现代价值观广泛变迁的一个最具代表性的层面是从物质主义价值观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转变。换言之,在后现代价值观的兴起这样一种较大范围的文化变迁中,有一个代表性的方面,即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盛行。尽管英格哈特没有做出解释,但我们认为,将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看作后现代价值观的一种典型表现形式,具有一种十分重要的社会研究意义,即可以把价值观转型的理论预设进行操作化,在具体研究时实现从经验研究层面上对于后现代价值观及其变迁状况的实证性测量。

英格哈特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学说从最初提出、逐渐发展到最后定形,经历了一定的时间进程和思想变化,他曾经把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核心内容高度凝练地概括为以下方面:重视自我表达;强调环境保护;尊重个人自由;性观念的转变;重新关怀意义;推崇宽容品质;注重民主和参与。[5]这种简洁的提纲式表述一方面有益于人们快速而明确地了解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基本观点,另一方面又难免舍去了他在其他著述中所阐述过的一些丰富内容。

三、中国时空中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发生机制

在探究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机制或具体经济社会条件时,英格哈特做出了比较细致的指标化说明。如果说当一个社会步入高度富裕程度之后,社会成员价值观就会发生相应变化,这只是讲述了一种常识。对于这一现象英格哈特做出了较有代表性的深入分析。根据“世界价值观调查”的历时性结果,他发现,当一个国家的人均国民总收入达到10000美元之后,人们便可能开始萌生后物质主义价值观。[6]他特别地强调经济发展水平对于形成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具有基础性作用甚至决定性作用。

然而,若要解释中国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生长,绝不能采取单一动力因素的发生学,尤其不能完全囿于经济成就效应之中。

奥格本(W.F.Ogburn)在《社会变迁》(1923年)一书中首先提出了“文化堕距”(cultural lag)效应,他用这一概念说明,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社会各个组成部分的变化速度是不一样的,由此便会产生一些影响社会整体功能的问题。具体而言,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物质和科技的变迁速度常常比较迅速,而制度与观念的变迁速度则相对较慢,由此呈现一种两者相较的错位现象,有的文化方面的迟延现象可能持续时间较长,这种迟延现象产生的差距就是文化堕距。

可以说,一定程度的文化堕距效应总是难以避免的。文化堕距理论认为经济发展总是先于文化变迁,经济发展达到了一定水平再经历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引起相应的文化变迁和心理变迁,认为这种文化和心理的变迁不是简单的刺激-反应关系模式,或者说,绝不会是一种对经济发展状况的及时反应。

对于中国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学的探索而言,需要新的理论视野的助力,因此有待一定程度的理论创新。

当今时代社会科学发展中出现了时空分析这一新的研究范式。它已经在社会科学一些分支学科中得到越来越多的运用,而在社会学中甚至出现了时空社会学这一专门的分支学科。在时空分析范式中,“社会时间”“社会空间”成为社会研究的两个重要概念,时空特性成为透视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的重要变量。时空成为了社会学理论的一种重要视角,时空分析成为一种有效的研究框架和分析工具。时空社会学运用从时间和空间尤其社会时空的特性产生的独特方法来研究社会结构和社会过程。对于这种视角下的社会变迁而言,时间和空间不再只是外在坐标,而是内在变量,时空特性的变化成为解释社会变迁的一种重要机制。[7]

在此视域中,以往仅看作人们社会行动外在环境的时空,现在则被理解为社会行动的建构要素。正是由于时空成为人们社会行动的影响变量,因此也就成为解释社会结构和社会运行以及说明社会变迁进程与特征的重要因素。

如果用时空分析的方法来考察中国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的动力机制,就会发现一个重要特征:当今中国社会与同期的西方发达社会处在不同特性的时空当中,因此,中国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的动力机制是十分独特而且更具复杂性。

从经济指标角度看,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到2019年,中国人均国民总收入达到10410美元,首次突破1万美元大关,高于中等偏上收入国家9074美元的平均水平,这一年中國居民恩格尔系数为28.2%,呈连续八年下降之势,已经达到联合国20-30%的富足标准。[8]

按照英格哈特提出的一个国家的人均国民总收入水平与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之间关联的观点来分析,对中国社会的成员来说,其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在2019年之后便可能开始出现。3然而,我们认为,这是西方发达社会时空特性下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的动力机制,而且英格哈特对于这种动力机制的分析主要采取一种经济成就效应的视野,换言之,在说明经济发展成就具有基础性作用的同时,他所提出的引发西方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的经济之外的一些具体因素却无以解释当今中国社会的时空特性。

对于新型社会文化或价值观的发生来说,社会时空特性是十分重要的动力机制,正因为如此,在运用这种理论分析框架时,应该强调的是,与西方发达社会在其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时期所处的社会时空特性不同,当今中国社会有其所处社会时空特性的具体规定。

作为西方发达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的动力机制的社会时空特性是二元时空,其核心内涵是从现代化阶段进入了后现代化阶段,即英格哈特所说的后现代化。而当今中国社会的时空特性则是三元时空,其核心内涵是传统维度、现代维度和后现代维度同时并存,中国社会变迁的主导趋势是从传统阶段迈向现代阶段,但同时存在着后现代维度诸种因素的影响,即已经实现了现代化的西方社会的物质、文化和心理因素都影响着中国社会发展环境的诸多层面。[9]

中国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的动力机制有其独特性。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或跨越式发展所产生的强大成就效应是关键性的因素或决定性的力量;中国社会所处的三元时空或复合时空对于新型社会价值观的发生而言是强力的促进机制。这是中国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的动力机制的主要方面。如果更详尽地分析的话,这种动力机制系统包括了以下一些方面:第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现代化起飞阶段的经济快速增长或跨越式发展成就形成了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的最重要的物质基础。第二,中国的后发优势效应预先提取了此前有关各国现代化道路或发展模式的各种经验作为前瞻性的借鉴和有关教训作为警示性的预告。第三,时空压缩效应所内含的直接示范作用为中国发展提供了有益经验的简明操作方式或践行路径。第四,社会心理的自反性、尤其是对工具理性扩张所导致的过度化物质主义价值观各种后果的反感,成为一种自发性反思结果,产生了一定的自觉选择积极取向的动因。4

正是在这种特定时代和社会背景诸多因素所构成的复合动力机制的作用下,中国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已经孕育和逐渐生长,首先其自身得以发生并呈现出来的社会主体就是Z世代。具体而言,“90后”、“00后”是中国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第一代人。5

四、Z世代:中国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先行者

“Z世代”这个词语来自外文Generation Z,在外延上指1995年至2009年间出生的人。国内学者在借用这一词语时,在其世代的年代跨度和特质意涵上有基本相似的方面,但是,也存在不能完全对等的方面。让我们先了解基本相似的方面。Z世代的主要特质之一是数字化时代的土著,尤其在中国是数字化生存的第一代。与此密切相关,Z世代有多个别称,“C世代”、“英特网世代”、“网络世代”、“M世代”6等。这一世代的共同特征就是自其出生,一直受到互联网、即时通讯、手机、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等高科技产品的深刻影响。因此,Z世代在价值观念、工作方式和生活风格上都无不打上数字技术或互联网的烙印。

在中国的独特语境中,Z世代就是指“95后”和“00后”中的大部分人。7根据全国人口普查数据计算,中国在1995-2009年间出生的人口数约为2.62亿。到2023年,这些人中年龄最大的28岁,年龄最小的14岁。

在中国经济社会发展进程中,Z世代的突出特质之一在于,他们是互联网原住民的第一代。互联网1994年在中国落地,这一年份划分出了两个范畴的人群:此前出生的人属于“互联网移民”,此后出生的人属于“互联网原住民”。互联网是这一世代特质的极其重要的塑造因素。可以说,这一世代比以往任何世代都更多地受到时空压缩机制的影响。

这里特别需要指出,有人用“丰裕一代”来指称“90后”。8实际上,按其逻辑,“丰裕一代”自然地也包括了“00后”。在我们看来,就其应有的内涵而言,“丰裕一代”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必然先行者,而更应该是物质主义价值观的主要践行者。

加尔布雷斯(J.K.Galbraith)1958年用同名著作命名的“丰裕社会”,主要是指经济发展成就达到一定程度的社会,与贫困社会或匮乏社会相对应,是脱离贫困社会或匮乏社会之后所达到的现代社会的高峰阶段。与丰裕社会逻辑相关的问题意识是炫耀性消费价值观。炫耀性消费价值观是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过度化或畸形化,是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所要超越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基础应该是后丰裕社会,或者说,丰裕社会的主导价值观是物质主义价值观。正是对于丰裕社会所出现的极端化或畸形化的物质主义价值观,后物质主义价值观表现出了一种反拨性或超越性。在美国社会,丰裕一代身上还不可能产生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只有后丰裕一代身上才可能产生后物质主义价值观。

中国社会的Z世代,从经济维度来看,可以归属于丰裕一代。按照英格哈特的观点,应该是在后丰裕一代身上才会生长出后物质主义价值观。那么,在中国社会Z世代这种丰裕一代身上如果会生长出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话,除了有着丰裕社会所提供的最基础性的助产作用之外,必然还有其他动力因素也在发挥促进作用,或者说,一定得益于一种独特的复合性动力机制。

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社会文化和社会心理变迁的总趋势是现代性的成长,但是,當下中国社会文化和社会心理变迁受到复合性动力机制的作用。后物主义价值观在20世纪90年代出生的人们身上逐渐生长,在21世纪最初10年出生的人们身上明显增长。换言之,Z世代成为中国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先行者。

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在中国青年新生代身上的发生是中国多元现代性或复合时空背景下社会文化变迁和社会心理变迁的一种独特表现形式。这种变迁既受到本土的或内在的生成机制的作用,又受到非本土的或外来的他塑机制的作用。

当中国社会步入现代化全面起飞阶段,从一个贫困型社会向一个富裕型社会转变,社会成员需求结构中的主导层次呈现逐渐上升趋势,在需求满足领域正在发生一种深刻转变,即从追求物质保障或经济安全为主转变为追求自我表达和主观幸福为主,从而引起价值优先性及其取向上的重大变化,这种变化在富裕环境中出生和成长的青年世代身上最先表现出来并且会越来越多地在后续世代身上凸显。当前在Z世代身上最为突出地呈现出来。

就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兴起来说,其主要表征是,新生世代由于他们需求结构中主导层次的上升,于是,在价值观及其取向上,表现出从注重追求生存层面的目标,逐渐向着注重追求发展层面的目标,再到向着注重追求主观幸福的目标迁移。更具体地说,新生世代身上的需求结构从基本层面到高级层面依次表现为这样的结构层次:生存的需要、发展的需要、沟通的需要、参与的需要和表达的需要。可以认为,参与的需要和表达的需要越来越成为新生世代价值选择和社会行动的最重要动力因素。[10]而这些层次逐渐上升的沟通的需要、参与的需要和表达的需要无疑表现出了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逐渐生长。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中国社会Z世代与西方社会Z世代,尽管在时间属性上是同批人,但是在社会和文化属性上则不是同批人,除了各自所置身其中的社会和文化环境不同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处在现代化进程的不同阶段上,中国社会Z世代处在中国现代化的全面起飞阶段,西方社会Z世代则处在西方后现代化阶段,而这种现代化进程不同阶段的特质对于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生长所产生的动力作用是不同的。

在西方社会,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先行世代是X一代(Generation X),他们是于1965年至1980年这一富裕时期出生的一代人,当西方社会进入20世纪80、90年代,X一代已经成年。与婴儿潮一代(Baby Boom Generation,出生于1946-1964年)相比,X一代在价值观上对生活质量和主观幸福的注重超过了对物质、金钱和人身安全等的注重,换言之,在X一代身上,西方社会价值观发生了从物质主义取向朝后物质主义取向的转变。

也就是说,与西方社会相比,我们社会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出现在时间上相距30-40年。

中国社会的Z世代主要涉及“90后”和“00后”,可以看作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新生世代中的两个世代单元,如果我们把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80后”“90后”和“00后”看作一个社会世代即新生世代的话。

“90后”(1990-1999年出生者)由这样的社会时空塑造了特定的世代特质:在中国全面建设市场经济体制这一重要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下出生。在他们身上,市场机制所带来的理性意识更加明显,而经济发展带来的社会福利效应逐渐呈现,物质生活质量提高所带来的需要结构主导性层次上升效应也逐渐地凸显。因此,与“80后”相比较,“90后”作为一个“十年世代”的核心特质表现为,更加理性化,更加世俗化,更加娱乐化,更加人本化,更加个性化。[11]

“00后”(2000-2009年出生者)由这样的社会时空塑造了特定的世代特质:市场经济发展取得了一定成效,以加入世贸组织为标志中国开始步入全球化进程,强调以社会建设为重心成为中国发展进程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一切都深刻影响着“00后”早期社会化进程。与“90后”相比,“00后”作为一个“十年世代”的核心特质表现为,心理上开始有许多新质生长。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他们是内涵有所新增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最早呈现者。

基于一些实证研究结果,我们将Z世代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表现总结概括为以下一些方面:在社会维度上的特质有,进行社会参与的强烈动机;投入公益事业的高度热情;投身公共服务的鲜明意识;对不同价值观的宽容态度;环保方面自觉的先行意向。在个体维度上的特质有,注重个性的价值与表达;珍爱生命的鲜明意识;开放和透明的自我心态;直率的真挚情感表露;非功利的广泛兴趣爱好;积极的休闲娱乐态度;不愿外在之物扭曲自我,厌恶一切形式主义。

五、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局限性及其超越

不同社会中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由于其发生的动力机制不一样,由于在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时间不一样,总之,由于塑造它的时空特性不一样,所以,它对于特定社会也必然表现出不一样的功能。当然,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对于社会所产生的作用都是经由表征这种价值观的社会主体即人呈现出来的。

在后现代化社会中产生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是物质高度发展的副效应在人们主观世界中所引起的一种独特反映,可以说,是现代化进程辩证逻辑作用的体现,在具体内涵上可以看作对于极端化或畸形化的物质主义价值观所带来的负面作用如物欲膨胀、拜金主义、消费至上、精神单维、终极关怀缺失等弊病现象,人们在心理上产生的自发反感和能动反思所形成的结果。

由于文化堕距效应是一种常态性规律,因此,在发达社会中产生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是对此前社会发展状况尤其所存在的问题的一种带有延时特征的诊断结果,同时对其社会未来发展和其他社会发展取向也提供了一种启迪预示。

在文化堕距理论视野中,物质技术领域的变化发生在前,适应性文化领域的变化发生于后。一方面,文化领域成为整个变迁过程中的滞后部分,从而呈现堕距现象。另一方面,文化堕距理论是建立在社会功能整合理论基础之上的,即认为社会系统中的部分对于整体具有不可或缺的功能,各部分在功能上是互补的,当相互变化不一致时,社会系统就会产生促使各部分达成功能整合的压力,以免发生社会解组现象。

对于正处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而言,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出现是复合时空中独特动力机制作用的产物。因此,它的一部分成因是物质发展达到一定程度的结果,另一部分成因则是社会后发优势的结果,换言之,先前已经完成现代化的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都提供给了后来者,而在一种时空压缩的情境中则及时和明确地呈现出来。

就一般的社会变迁过程而言,物质技术的变迁发生在适应性文化变迁之前,这是一种常态现象。但是,文化观念变迁先于物质技术变迁的情况也時有发生。在文化领域与物质领域的辩证关系中,一方面,也是最基本的方面,物质发展程度状况决定文化发展水平状况;另一方面,文化一旦形成也会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和稳定性。这也是导致文化堕距现象的原因之一。首先,从客观过程来看,在物质领域发生变化的时候,这种变化的信息传递到文化领域需要一个过程,即文化反映物质领域变迁必须经历一段时间,必然会出现时间差,然后文化领域才会发生相应的变化,因而呈现出堕距现象。其次,特殊社会集团的作用会影响文化变迁。凡是对某一社会集团具有特殊利益的文化,必然受到该集团的维护,从而使这种文化得以保存,文化堕距便不可避免。尽管如此,最终还是会经由社会整合功能的呈现和社会变迁力量的作用而使文化在时间中发生变化。此外,尤其重要的是,在一些文化社会学家如马克斯·韦伯看来,文化领域的先导性变化是引发物质领域变化的积极力量,或者说,对于社会变迁而言文化变迁是自变量,正如新教伦理的形成之于资本主义的兴起。这是文化能动性的最重要体现。

于是,可以认为,与后现代化情境中产生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相比,在现代化进程中所产生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可能会具有某些超前性社会正功能,即对未来社会发展进程提前呈现出一些应有的积极效应。

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促进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发生的直接动力来自对物质高度发展的副作用于人们主观世界的一种反映,其本质属性是一种社会心理,因此,不可避免地固有其局限性,主要表现于以下几个特征:第一,自发性。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在一定程度上是针对极端化或畸形化的物质主义价值观带来的消极效应所产生的心理反拨,这种反应形式是自发性质的。第二,零散性。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内容,虽因其研究者的探索和总结,得以提炼出了一些思想观点,但是,被表述出来的这些思想观点之间并没有严密的逻辑关联,所以,总体上呈现出一种非系统性的特征。第三,延时性。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是对现实经济社会发展结果的一种主观反映,是对社会发展经验教训的一种思想提炼,因此,就与当下实践之间的关系而言,其作用很难是及时性的,更不可能是超前性的。当然,对于未来实践的效应来说,可能会展现出有更富建设性的面相。

总之,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对于人的发展和对于社会发展而言都可以表现出许多积极效应。然而,从性质上说,它并不是一种具有自觉的前瞻性、超越性、升华性的文化观念体系。因此,我们不应赋予它超负荷的预期。而对于形成一种具有新质的文化观念体系而言,根本的动力机制乃是需要先进的哲学社会理论来加以构建,并且需要相应的社会力量来加以促进。

对于作为一种社会心理固有局限性的超越来说,一种现实的能动机制的基础是世代生命原理。结构与能动的关系是社会学不能回避的主题之一,9对于结构制约而言,能动可以分为两种类型,即直接的能动形式和间接的能动形式。直接的能动形式如社会行动,而间接的能动形式如文化变革。无论哪种形式都是在与既定的外在或结构制约的相互博弈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主体能动,而这种能动的一个深层源泉来自于生命原理,换言之,使能动得以超越结构限制或使文化得以超越物质制约的一个关键因素是世代生命原理的作用。在曼海姆看来,社会变迁的节律越快,那些占据独特的世代位置的群体就会越有机会应对变化的情境而产生自身的生命原理。[12]

生命原理的基本观点就是生命具有在适应中使自身不断进化和趋于完善的潜能。“适应”不是被动地改变,而是能动地进化。它在代际更替过程中最充分地体现出来,从某种角度上可以说,人类演进的生命原理具体地展现于代际更替的生命原理。

生命原理的实质就是在代际更替中展现出新一代的生命新质,因此,一定意义上也是在世代更替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生命原理,它表征了这样一个真理:新一代出现的時候,具有超越以往世代的更崭新和更强大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包含着一种超越以往世代受结构制约和文化限制的局限性。在生命原理的作用下人们对个体及其世代的命运做出了一定范围或程度的微改变。

注释:

1.英格哈特在《静悄悄的革命》(The Silent Revolution: Changing Values and Political Styles in Advanced Industrial Societ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 一书中最早提出了他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思想; 在《现代化与后现代化》 (Modernization and Post-modernization: Cultural,Economic,and Political Changes in 43 Societies,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7) 等书中加以了进一步发展;在《全球化与后现代价值观》(“Globalization and Postmodern Values”,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Winter,2000,Vol.23,No.1,pp.215-228)等文章中又进行了提炼和概括。

2.这一项目始于 1990 年,已经调查过60多个国家,样本代表了大约世界75%的人口,并且涉及多维度的变量:从人均基本收入低至仅每年300美元的社会,到人均基本收入高达前者100倍的社会;从建立时间较长的市场经济的民主制国家,到专制国家和正在向市场经济过渡的国家。

3.这种重要的转折点的时间范围也许应该看得宽泛一些,尤其是物质层面的发展与精神层面的发生之间的关联性更不可能那么紧密相扣。

4.就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兴起而言,一个重要的动力机制则是来自社会心理上对极端化或畸形化物质主义价值观结果的反感和反拨,可以参见沈杰《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与主观幸福——从发展理论到发展策略的意义呈现》,《云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5.“90后”、“00后”可以理解为一个社会世代,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文化世代。而“90后”、“00后”这两个“十年世代”或“年代世代”又可以理解为一个社会世代或一个文化世代中的两个世代单元。

6.“C世代”或联结世代,即Connected Generation;“英特网世代”,即The Internet Generation;“网络世代”,即Net Generation;“M世代”,或多重工作世代,即Multitasking Generation。

7.“95后”指1995年及之后至2000年前出生的人;“00后”指2000年后至2010年前出生的人。

8.姜澎提出了这样的世代类型划分:40 后、50 后是“匮乏一代”,建国初期的百废待兴、早年建设的举步维艰状况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烙印;60 后、70 后是“温饱一代”,他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是今天国家建设和社会发展的中坚力量;80 后是“足用一代”,他们享受着前几代人无法比拟的物质生活条件;90 后作为真正的“丰裕一代”,不仅生活在丰厚与充裕的物质环境中,还成长在发展机会增多、成长空间增大、流动渠道畅通、社会态度兼容多元的社会环境中。参见姜澎《“丰裕一代”:90后学子关键词》、《文汇报》,2015年4月28日,第007版。

9.结构与能动之间的关系是自社会学诞生以来一直面对的基本理论问题,其中长期存在两大对立性观点,即从结构视角出发看待社会的客体主义,从行动视角出发看待社会的主体主义。对此吉登斯不仅做出了深刻的原因分析,而且提出了破解这个二元难题的辩证思想,即他的结构化理论。

参考文献:

[1]沈杰:《西方社会价值观的变迁:代际更替作为机制》,《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3年第5期。

[2](美)罗纳德·英格尔哈特:《静悄悄的革命》,叶娟丽、韩瑞波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3]Ronald Inglehart and Christian Welzel, Modernization , in G. Ritzer (ed.)The Blackwell Encyclopedia of Sociology, John Wiley & Sons LTD., 2007.

[4][5][6]Ronald Inglehart,  Globalization and Postmodern Values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Winter, 2000, Vol.23, No.1, pp. 215–228.

[7]景天魁、何键、邓万春、顾金土:《时空社会学:理论和方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

[8]张军:《从民生指标国际比较看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成就》,《人民日报》,2020年8月7日。

[9]沈杰:《青年世界的社会学洞见》,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7-68页。

[10]沈杰:《青年对社会变迁的反应》,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9-89页。

[11]沈杰:《社会学视野中的80后 90后》,《中国青年报》,2016年5月9日。

[12]K. Mannheim, The Problem of Generations,Essays o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London: Routledge, 1997, pp.289-310.

Generation Z and Post-materialist Values

Shen Jie

Abstract: Post-materialist values are the product of high economic growth and high social welfare, and are highly correlated with people's rising levels of needs and their psychological performance. In recent years, the level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Chinese society, especially the level of per capita income, has reached the threshold of post-materialist values. Equally important, post-materialist values have been nurtured, gradually emerged, and grown significantly in the new youth generation under the effect of a complex dynamic mechanism constructed in multiple time and space. This situation essentially reflects the complexity of the dynamic mechanism of Chinese social culture and its members' psychological changes in the context of pluralistic modernity in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 and Generation Z, as the pioneer of post-materialist values, is a sensitive representation of this complexity.

Keywords: Chinese society; Z generation; post-materialist values; composite space-time

責任编辑  纪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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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Z世代”:花得多担忧少
截留“Z世代”
快手收购A站听老铁讲述“Z世代”的故事
什么是“Z世代”(答读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