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晖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871)
李文藻(1730-1778),字素伯,号茝畹,晚又号南涧,山东益都人。 乾隆二十四年(1759)举人,明年会试中式,二十六年(1761),补殿试成进士。 乾隆三十四年(1769),谒选为广东恩平知县,后调补潮阳知县,乾隆四十一年(1776)选广西桂林府同知,四十三年(1778)卒于任,年四十九岁。 李文藻为乾隆年间著名学者,绩学好古,嗜聚书,喜金石。于目录校勘之学、金石学、方志学皆颇有造诣。 其著作传世者有《粤西金石记》《恩平程记》《南涧文集》《南涧遗文》《岭南诗集》等。
笔者查阅资料中偶见国家图书馆藏有《冯敏昌等手札》稿本一册(书号:05118),实为冯敏昌、盛百二等人致李文藻之手札及李文藻自书诗札装裱为一册,盖应定名为“诸家致李文藻手札册”为确。 近年来学界颇有研究李文藻之论文问世,如潘妍艳《李文藻学行杂考》[1]《李文藻大云山房题跋小集》[2]《李文藻与周永年书札二十八通考释》上篇[3]及下篇[4],刘国宣《李文藻交游考述》[5]《李文藻编年事辑》[6]《李文藻书跋初辑系年考证》[7]等,以上诸作考订精核,于李文藻研究之推进大有裨益。 但关于此札册,尚未见专题论述,盖因图书馆著录之题名似于李文藻无涉,故致使学者有所遗漏。 今不揣固陋,辨识整理函札文字,并加以考释,但求聊备文献之一脔,亦供研究者参考利用。
此札册共收信札九通,分别为冯敏昌、盛百二、张锦芳、罗有高、宋弼、邓汝勤、钱大昕、成城共八人致李文藻手札各一通,及李文藻致“竹书四兄”诗札一通。
此册前有1951 年(辛卯)王献唐题识:
东甫先生出乾隆诸老手笔属题,展玩月余,苦难著笔,为东甫、东邨诠释已罄故也。 册中致南涧先生诸札,皆一时名宿,语不惊藻锦,称心而出,朴学者之文率多如是。 念台先生一诗,直欲夺江西之席,书则一本《说文》,亦彼时风尚。 此老初学剑,后逃禅,虽饰以儒,奇气仍时时透露,天性使然也。 宋五子之学不足范念台,乾嘉考证之学亦不足范念台,皆登其堂不久居其堂。 私心皈依者,唯一释氏,又不敢专居其名。 展读遗翰,益想见先生之为人,信能恢宏而逴越不群者也。 辛卯春,献唐。
跋中台山皆误为念台,越日再记。
此册末尾又有“织庐”识语:
按《南涧先生易箦记》云:“邓谦持札已装裱一巨册,其余尚可装一册,钱先生札可装裱二册,宋、潘诸先生札可装裱一册,翁学士札可装一册。”所云“宋、潘”诸先生者,当指宋蒙泉、潘朴村,而云“翁学士”,即覃溪阁学也。 可见南涧先生对于诸贤手迹,当时已经视若拱璧。 兹册仅有邓、钱两公手札二通,必是南涧殁后,其后裔装潢者。 册内列名宿九家,略历据各书所载,逐一录出,俾阅者可作知人论世之助耳。 癸未新正人日织庐识。
此识语署“织庐”,钤“赵愚轩印”“织庐生”二朱文印,结合王献唐题识,知此册是赵愚轩旧藏,此题识后辑入《双行精舍书跋辑存续编》[8]。 赵愚轩字东甫,又号织庐,山东寿光人,为民国间藏书家。此札册天头、页边多录有寄信人传记及相关文献,即赵氏所谓“略历据各书所载,逐一录出,俾阅者可作知人论世之助”。
册中又有民国十七年(1928,戊辰)张翔珂跋语:
是册所列一时名宿九家,致为难得。 就中冯鱼山、张药防、李南涧三先生尤洒脱。 南涧于冯、张为尊辈,而书独列后者,大抵诸贤手札在李氏时已装潢成册矣。 观亭先生携以见视,言及当日鬻者索直颇昂,佹得漫失,既失而复得,丰城之剑,昆山之璞,不能终秘,必归诸法眼收藏,可贵也。 展玩数日,爱不释手,为题志而归之。 戊辰八月廿八日黄冈张翔珂敬跋。
所谓“观亭先生”,应是孙文澜(? -1935),山东益都人,清末民初金石收藏家,晚年与王献唐交谊笃厚。 则此札册似是先藏于孙文澜处,而后归赵愚轩,因赵愚轩识语署曰“癸未”,当距离王献唐所署“辛卯”(1951)不远,则是1943 年无疑。 至于何时入藏国家图书馆,则尚未见明确记载。
月初得先生惠州道中手翰,委曲备至。 伏诵数番,心神枉然,不啻身随舟次,旬日而后返也。 谢公有言:“每送别后,常作数日恶”,昌平素正复尔尔。而日者登舻奉送,随爽南海神庙之约,壹似恝然而返者,良由心有所慼,又知友人玉洲张君之必死,亦犹高渐离击筑,荆轲低而不食。 而于先生此别,以为奉教正自有日,遂不觉情移于所感乎。 而不知先生归途岑寂,遂乃相望之深也。 自廿三日行旌发后,是日戌刻,张君死矣。 廿四日,昌因事闭关不出。 廿五午间得一友人书,始知其实。 至廿六日出吊,与其兄药防抚柩一恸而返已矣。 昌有一言奉览先生者,胡、张二字可否足以信今而传后也? 同谦胡贵门人之诗,昌前数日抄出一册,诗虽不多,而已足自立。 若他时得纪大人改本添补,必更可观也。 承录示运台论诗一则,甚善,而于秋谷尤切当,若宋、施两君子之不复论及,尤见分寸也。 又承示《望罗浮》诗,真是老笔,独往独来,佩服之至。 《再谢饷荔》一首,尤妙绝,昌于啖荔亦可称能,若是日之不染指,则前定也。 所尤惬意者,前遇佳诗,抄写已至三十余首,而五古止得闱中用苏之作,今复得此,致为慰跃。 更望他时来省,不吝全稿赐昌快读,受教不浅。 再若近日公暇有作,先邮示数篇以慰饥渴,尤幸甚。 其尊札致张药防并宗兄者已致之,而药防迩日过于哀伤,不能即覆。且微闻其今秋竟有不送乡场之说,正未得面询也。法性罗汉,昌正不知何时得访矣。 兹尊作《游广州西郭二寺记》抄讫奉赵。 连日暑气郁蒸,而触热到门之客亦往往有之,外更有俗事缠绕,心性亦自觉其躁急之至。 愤懑之际,则忆先生所举顾亭林不会客、不睡寐之语,而佩服之、企慕之。 今日得覃溪老师书,致望随时用功。 昌今则何能? 而他时如求一席之地可以藏拙避喧者,则非在覃溪夫子门下,必于南还之次驰就先生治壤矣。 但未识先生亦肯如韩子之进宏与册,而幸教之不乎? 又前寿诗内承教“妆”“装”同义之论,当时殊未细审。 今细思始知《古今韵略》分用之为未妥也。 “飘黄”之妙,宜改上句作“落墨”以对之。 事过返记,录以就正。 昌目下求馆甚急,而仍未有所合,如移后当再奉闻也。 然一有定,则先告知贵役谢升矣。 覆省来书,言少食辄呕,又复饮水不敢饮茶,此其为寒湿者,至今可否痊愈乎? 如其作呕未愈,则温热之药宜进,而所言啖荔百余,信宿尽其三篓,以致腹热,而取解于酱油之论,昌殊不敢如常奉赞。 盖以先生视广人究有南北之分,而况寒湿作呕之后者乎? 所以精神怳惚者,或亦由于此,未可知也。 又先生在广时,亦尝闻贵役言往往有寐后呻吟之作,窃以为民事系怀者太过,每欲奉谏而未得,心实不能忘。 今复接来示所言,敢以节饮食、豫精神进,幸惟留意。 暑甚不雨,书冗作草,祈恕不恭。 上南涧先生下,并请近安不既。 晚敏昌六月初七日顿首。 后附书贵门人集后诗一首呈正。
燕吴指云鸿,身前交臂失。 都中至钱唐再晤,得同谦一诗耳。 颇怪玉州生,惜甚等词溢。 近见张玉州挽同谦诗五首。 一编向壁卧,悔恨渐中出。 悔余币不将,嗟子节乃毕。 谁使子于诗,而为此憀慄。 力欲洗尘相,岂不挟一律。 予惟曲江后,作者谅有述。百年望海雪,五字至今日。 兹实粤长城,岂惟灯暗室。 翳予敢妄叹,兼举或未必。 更恨钱江上,致我老弱卒。 平生古心貌,抱卧况经帙。 我曾无返思,子固未亏质。 瑶华一以散,嘉秀谁与实。 恻恻素馨词。面子繇何术。 集中素馨词绝佳。 书胡同谦遗集后。敏昌呈奉。
考证:
冯敏昌(1747-1806),字伯求,号鱼山,广东钦州人,乾隆四十三年进士。 据李文藻《南涧先生易箦记》:“予于辛卯分校乡试,得顺德胡亦常。 是岁又识其县张药房、玉洲兄弟,遂益以庚辰所识钦州冯鱼山,定为‘岭南三子’。”[9]则李、冯二人相识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 冯敏昌《小罗浮草堂文集》未收此札[10]。
按此札所署日期为“六月初七”,又提及“玉洲张君”卒于廿三日戌刻,张玉洲即张锦麟,上文所谓张药房、玉洲,即张锦芳、张锦麟兄弟。 据李文藻《举人张君墓志铭》,张锦麟卒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五月二十四,年仅二十七岁。 则此札亦作于乾隆三十九年六月初七无疑。 此年春夏间,李文藻寓居广州[11],与冯敏昌、张锦芳过从密切,《游光孝寺记》《游广州西郭二寺记》[12]皆是与二人同游后所撰,而张锦麟未见同往,则似已身染重疾。 冯敏昌称张锦麟逝后,张锦芳“过于哀伤”,“有不送乡场之说”,而据邵晋涵撰张锦芳行状,其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中式乡试副榜,明年举乡试第一”[13],似此年张锦芳确未入秋闱。
此札中多论诗之语,冯敏昌为翁方纲提督广东学政时所拔[14],翁氏颇激赏其诗才,称“予与及门诸子论诗,所知之最深者无若冯、谢二生”,“冯鱼山则天骨开张,更过于谢”[15]。 李文藻目冯敏昌、张锦芳、胡亦常为“岭南三子”,亦多从诗艺论之。 札中提及“同谦胡贵门人……诗虽不多,而已足自立”,胡同谦即胡亦常(? -1773),字同谦,广东顺德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举人,乾隆三十八年(1773)三月卒,年仅三十一,李文藻有《哭胡生亦常二首》[16],其事迹见钱大昕所撰《孝廉胡君墓志铭》[17]。 胡氏与李文藻往来密切,李文藻欲刻惠栋《春秋左传补注》,初即胡亦常承校刻之事,书未成而胡氏病重,李氏云:
予覆校其半,将归潮阳,以付顺德胡生亦常刻之。 明年癸巳三月,胡生书至,云刻未竣而病。 久之,始知其是月已死。[18]
此札后附冯敏昌《书胡同谦遗集后》一诗,亦见其《小罗浮草堂诗集》[19],但冯氏札中屡以“贵门人”称之,书后诗则云“身前交臂失”,可知则虽并列“岭南三子”,冯与张,胡与张皆有交往,而冯、胡二人实不甚熟稔也。
日前尊纪回府,曾有一行布候,谅赐览矣。 兹有恳者,宗兄所托之事,前承费神,谢谢。 现在从高木欣兄处转托贵乡草庿庄褚君名麟瑞者觅得一人,路经董庄,有董姓之仆董某者从中阻挠滋事。 闻董君系老哥令亲,因祈鼎言解纷(旁注:切不可声明弟处)。则感高谊,不特宗兄也。 祷切。 前恳觅剑南《渭南集》,一时兴到之言,恐可遇而不可求也。 至渔村《艮斋笔记》,似又易觅,即不能,借阅亦可。 至渔村诗文集,弟已有矣。 正在作札,而红丝研适至,虽不甚下墨,而名既古雅,以三金易之。 顺候文祉不一。
南涧大哥我师。
弟期盛百二拜。
尊柬附缴,因治字,未能免俗。 以后切勿尔尔,祈切祈切。
再启:弟思得放翁《剑南》《渭南》全集(旁注:汲古阁),倘贵亲友中有此书而欲售,乞留神为祷。
百二再拜。
考证:
盛百二(1720-1785),字秦川,号柚堂,浙江秀水人。 乾隆二十一年(1756)举人,乾隆三十三年(1758)任淄川知县[20],在官一年,丁忧去[21]。 盛氏虽居忧去官,但仍久居齐鲁间。 此札署“期盛百二”,则在丁忧内所作也。 札中提及“高木欣兄”,应是高贻荣,山东淄川人,附贡生,《乾隆淄川县志》有之[22]。 此札开头即言“日前尊纪回复,曾有一行布候”,则似两人通信较密切,则应相距不远,查李文藻行迹,于乾隆三十四年五月至北京谒选,此后直至去世,一直未再久居山东,则盛百二此札作于乾隆三十四年之可能性最大。 艮斋即李澄中(1629-1700),字渭清,号艮斋,又号渔村,山东诸城人。
锦芳顿首南涧先生阁下:客岁京札数函俱得接读,十二月又接到桂林手教。 芳自四月后即无复一字奉上左右,因计书至日文驾已出京也。 奉别以来,毫无见闻,而忧患不减于昔。 一岁之中,夭一子而殇二侄,命之穷薄,无以复过。 读书作文,事事俱废,惟在涕泪中度日耳。 太原康公德政,非得大笔不能寿之金石。 后来不见驾到,廉人速于蒇事,遂以芳塞责,兹将拓本呈览求正。 肃斋先生去官后,常得相见。 已有人到京办赎,但北上之计尚堕杳茫,家中景况甚萧条,但尚能多蓄砚作诗耳。 芳缘倦于应酬,今年思回居顺德,大概尽正月内即挈家归龙江。 龙江人在桂林城内开铺者甚多,后库街有一姓尹者,即芳之舅表,自此鱼雁益可以常通,惟多赐之教言是所切祷。 芳所居地曰坦田。 又读前札,知诸世兄俱随侍南来,甚慰甚慰。 官中政简,正可趋庭为欢。 又有山水金石,足供搜讨。 但芳不得侍教左右,少启蓬心,独此为歉耳。 东省之来,不识果否。 鱼山去岁亦有两札来。 胡金竹先生时文已倩人钞得寄去矣。 素册一本,乞书桂林新诗,它时捧诵佳什,或少分山水之乐也。 此地水土何如东省,然风气高爽,有霜雪,不如广中之恒燠蒸湿,尊候定复佳安,此差可贺。 前为肃斋刻林汲先生“借书园”印,近又刻李学台“将军不好武”印。 正月初七日午后作此札。 锦芳再顿首。
考证:
张锦芳(1747-1792),字粲夫,一字药房,广东顺德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 上文引《南涧先生易箦记》,知李文藻结识张锦芳兄弟在乾隆三十六年辛卯。 张锦芳此札署“正月初七日”,据信中文字又可知前一年李文藻先在北京,年末则已在桂林任上。 据刘国宣《李文藻编年事辑》,乾隆四十二年(1777)三月抵京,六月出京南下,是年冬抵达桂林[23],与此札中所言行迹正合,则知张氏此札作于乾隆四十三年正月初七。 此信言“诸世兄俱随侍南来”,则李文藻此番赴任桂林,实携其子同行。
信中提及诸人:太原康公,即康基田,山西兴县人,乾隆三十八年至四十二年任廉州府知府[24]。 所谓“康公德政”,即《为廉州人作康公德政颂》,见张锦芳《逃虚阁诗集》卷三[25]。
肃斋先生,即周士孝,字资敬,号肃斋,四川南川人,乾隆四十一年八月至四十二年四月任广东新宁知县[26],“未满岁,以前摄电白事罢去”[27],与周永年、盛百二、李文藻等人皆交好[28]。 札中言“有人到京办赎”,或是周氏为复官所做之活动。
胡金竹先生,即胡方,清初学者,字大灵,广东新会金竹冈人,故称金竹先生。
林汲先生,即周永年,字书昌,号林汲,山东历城人,藏书处名“借书园”。
李学台,似即李调元,字雨村,号童山,四川罗江人,时任广东学政[29]。
小诗奉怀南涧大兄书尘诲定:
繇虔薄海逾千里,酌古量天郁万耑。 于世判然殊嗜好,得君铿尔擿(俗作掷,非。)心肝。 文成凤肊(俗作臆,非。)烟波杰,梦走羊城瘴雨寒。 析赏奇疑真勤事,姻朋犹劝好为官。
愚弟罗有高上草
考证:
罗有高(1734-1779),字台山,江西瑞金人。 此诗不见于罗氏《尊闻居士集》。 札中未有系年线索,李文藻结识罗有高,在乾隆三十四年。 李文藻致周永年一札中云:“近交江西罗(名有高,字台山)、浙邵(名晋涵)、高邮王(名念孙)三孝廉。 罗文行兼优(古文取法甚高),经学甚深。”潘妍艳经过考证,将此札系于乾隆三十四年八月[30],则知二人定交应在此前不久。 而罗氏与李文藻密切交往,当在乾隆三十六年之后,此年三月,罗氏至广东恩平,入李文藻幕下[31]。 王昶曰:“李君耽经谊,台山与之上下议论,又于注疏小学之书益以博而精。”[32]罗氏此诗札多用古字,又留意于字体正俗之别,恰可证成其于小学之留心。
前得手书,因懒未报,复读来示,良用歉然。 屡寄诗册,留神风雅,可谓同心,甚慰甚慰。 并前倡和集业已钞完,面时一切奉赵,更论之也。 兖志本缺,似直可行文配之耳。 《岱史》无缘得问,自当托沈公询胡公。 于氏家藏《诗略》四卷,已还本家,今并写传略寄上,亦可无索观矣。 《文定集》向借之朱侍御,渠已在京师,无从问之,然兹事岂未尝走商观堂先生耶? 文献在迩,似不可忽也。 写书人则邵生颇佳,其父亦可用。 今欲先令赴局,俟此处无事,当并其子令往耳。 仆前纂州志并无条理,第事必求实,不为附合之言,据正史以驳杂书之误,询众论以求大义之归,一切浮漂之说,不足以撼其胸中而已。 然而事成画饼,徒付嗟叹,又何足道耶! 余不悉。 茝畹年兄。
弼顿首。
考证:
宋弼(1703-1768),字仲良,号蒙泉,山东德州人,乾隆十年(1745)进士。 此札多言抄录诗集材料等事,应是写于宋弼纂辑《山左明诗钞》期间。 据李文藻《山左明诗钞序》:
两淮盐运使卢君属先生(引者注:宋弼)选国朝山东人诗,成六十卷,刻于戊寅、己卯间。 因而遂征山东明人诗。 先生时长泺源书院,郡县之士来学者,使各搜讨乞所知,而予所购得者数十种。 后先生入京,逢人求索,有得即手自誊写,无寒暑游宴之闲。[33]
《国朝山左诗钞》之刻在乾隆二十三、二十四年间,此后宋弼纂辑《山左明诗钞》,时掌教泺源书院。而《(乾隆)德州志》中宋弼小传云:
癸未大考,原品休致,诸城刘文正、钱塘梁文庄重器文章品行,奏留任在馆,转赞善,出为巩泰阶道。[34]
则乾隆二十八年(1763),宋弼已回京任职翰林院,此后外放任官。 而此札云“面时一切奉赵”,则宋弼、李文藻二人所距不远,见面不难;又云:“渠已在京师,无从问之”,则宋弼此时并不在京。 所以此札时间应在乾隆二十四至二十八年间。
廿一日得手书,具悉一切。 先人荷大手阐扬,感当不朽。 静叔兄葬期已近,谨撰哀辞一篇,聊抒数年爱慕之私。 吾兄深于散体,恳为点定而后出之,即以此稿还示,勿泛泛置之也。 《聊斋志异》能物色见寄,甚妙。 谥议高简有法,前未见林汲著述,今读其文,如见其人矣。 尊札已付族子山朗,但渠不久亦当出行,恐未必及事。 如何如何。 所嘱现在抄录,后便奉上。 匆匆布候,不多及。 南涧大兄先生。
午厓弟勤拜白。 八月廿六日。 拙刻四幅附正
字已封就,适有长洲缪君企慕大兄,而以未见会墨为憾,望寄下两本,当不孤其意也。 勤又白。
考证:
邓汝勤(? -1776),字谦持,山东聊城人,其父邓钟岳,为康熙六十年(1721)辛丑科状元。 邓汝勤与李文藻结交约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前后,至四十一年邓汝勤去世,有二十年交谊[35]。 此札云:“静叔兄葬期已近”,静叔即李文渊之字,李文藻三弟,卒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二月,得年仅二十六。 李文渊之葬期,见青州博物馆藏李文渊墓志,此志主体部分为李文渊自撰,后附记两段出自李文藻手。 墓志由邓汝勤书丹,戴震篆盖。 此墓志李文藻附记云:“姑以其卒之十岁庚午葬之考妣墓侧”,又云“十月庚午以刻石未蒇事,改于十一月壬辰乃葬。 葬前历城周永年、长洲彭绍升等私谥之,曰‘孝悼’ 先生。”[36]则李文渊下葬于乾隆三十二年十一月,此札在葬前,又署日期“八月廿六日”,自当作于乾隆三十二年八月廿六日无疑。 所谓“哀辞一篇”,《李静叔遗文》后附有邓汝勤《李静叔哀辞》,即此文也。又“谥议高简有法,前未见林汲著述,今读其文,如见其人矣”,按罗有高撰有《书历城周君私谥益都李静叔议后》,称“叔子之友历城周君永年私制谥曰孝悼”云云[37],知邓汝勤所谓“谥议”即周永年为私谥李文渊所作之议也。
前月有一札附蒙泉先生处转达,想已登记室矣。岁暮知文驾东归,纸窗竹屋,灯火团,便是人生快事。 视长安道上米估煤券索逋之声喧聒耳畔为何如耶! 太夫人尊候康吉,循陔色养,不胜欣慰。 仆抱疴数月,有加无瘳。 京都又鲜医家,方剂盈案,亦未敢轻投。 惟每日杜门谢客,不读书耳。 冬夜甚长,辗转枕蓐不合眼者每至达旦。 其症颇似虞山相国,恐年岁之不吾与也。 星命家推仆年运今岁不利,此时已届改岁,姑待明年。 若献岁春间仍似此刻病况,则当请假南归,挂席千里,与足下剧谈德水,作两三日快叙矣。 永庆寺钟铭未识便椎拓否? 琅邪台秦刻及延光三年汉碑俱在诸城,可托好事者为求之否? 顷承刘君过访,适以他出未晤,容俟往见。 不尽翘切。 南涧年兄山长。 友人大昕顿首。
考证:
钱大昕(1728-1804),字晓徵,号竹汀,江苏嘉定人。 李文藻得识钱大昕,时当乾隆二十四年,钱大昕《李南涧墓志铭》曰:
己卯之秋,予奉命主山东乡试,得益都李子南涧,天下才也。 填榜日,按察沈公廷芳在座,起揖贺予得人。 越三日,南涧投刺请见,与语竞日,所见益奇。[38]
乾隆二十四年,钱大昕任山东乡试正考官,李文藻为其所拔,则钱乃李之座师。 二人学术趣味相近,钱大昕对李文藻颇加青眼,所谓:
南涧之性情与予略相似,予好聚书,而南涧钞书之多过于予;予好金石文,而南涧访碑之勤过于予;予好友朋,而南涧气谊之笃过于予;予好著述,而南涧诗文之富过于予。 世俗以乡会试所得士与试官相称为师弟,特以名奉之。 而吾两人乃以臭味相合。方其在京华,每一日不相见,辄恤然若失,不知其何以然也。[39]
据此札文字,知其作于年底,钱大昕时在京师,李文藻母太夫人尚在人世。 查知李母邢孺人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六月辞世,则此信应作于乾隆二十四年至乾隆三十年(1765)年底之间。 又见札中云“与足下剧谈德水”,则李文藻其时应长居德州。 乾隆二十六年,李文藻自北京东还,应督粮道颜希深之聘请,主讲德州繁露书院,而次年十月则离德州讲席,应诸城县令宫懋让聘主纂《诸城县志》。 又因札中有“已届改岁”等语,则知钱大昕此札应作于乾隆二十六年年十二月,时李氏主繁露书院,亦与“山长”一称相符也。
查钱大昕手编《竹汀居士年谱》,于乾隆二十六年下曰:“是岁以心血耗烦,始得不寐之疾”[40],而钱氏在致李文藻函中自言其失眠等病症颇详,所谓“辗转枕蓐不合眼者每至达旦”,其时钱氏年仅三十四耳。 钱氏仕至四品少詹事即引疾归,自述亦云“素慕邴曼容之为人,谓官至四品可休”[41],论者每以钱氏之淡泊名利为言,此固事之一体。 而据此札则可见早在乾隆二十六年,钱氏即因体况不佳,而有赋归欤之思矣。
廿二日札并枣已到,油布想收明矣。
足下腰腿稍弱,场前何不多服良剂,然终以静养为妙。 移寓既已中止,惟有闭门谢客为第一法,勿以酬应累也。 七月膳金,太守意以补日用之不足。 谢、张二札便中附寄,嘱嘱。
足下拟抵前项,亦无不可。 若场前苦少接济,祈示知,当更为足下计。 爱莲一说已闻之吾师矣。 太守云刻工俟足下至定局,然须有以试之。 此复并候。
南涧贤友文祉。
城顿首。 廿七日。
考证:
前揭此札册中有赵愚轩等人批注考证,页边批语以此札为钱维城所作,恐未必然。 试辨之如下:首先,札中所云“场前”,应指乡试或会试,而又称“七月膳金”云云,则作信时在七月前后,则为乡试秋闱也。 前揭李文藻于乾隆二十四年乡试中式,则此信必在二十四年入秋闱前。 而所谓“七月膳金,太守意以补日用之不足”“太守云刻工俟足下至定局”,则似指李文藻与修《泰安府志》之事。 查得乾隆二十四年,李文藻与周永年受泰安知府颜希深之聘[42],在泰安参与《泰安府志》之纂辑,而《泰安府志》刻于乾隆二十五年,此札中提及试用刻工云云,则正与此时相合。 李文藻《记蝗》一文提及:
乾隆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飞蝗过泰安,自东南而西北,映云如縠,弥漫泰山南,自卯至申不绝,予在寓舍见之,惊诧终日。 逾十日,螽孽遂起。 ……七月六日,予赴济南,渡泮水。[43]
引文与此札互证,则此札理合作于乾隆二十四年六月廿七或七月廿七。 而此时钱维城已官至侍郎,本年任江西乡试正考官,六月在京,七月在途,应无缘结识李文藻,更与“太守”“膳金”等事无涉。 查《乾隆泰安府志》卷首《纂修姓氏》,此志之“编纂”为庚辰科进士候选知县成城,浙江仁和人[44],与此札落款“城”者应是同一人,如此则事理贯通,了无窒碍。
朝来风雨晚来晴,沙路抽鞭得一行。 梵塔影中残照尽,女墙缺处乱山横。 蝉嘶湿树琴松柱,凫泛澄潭子在枰。 未到城南已昏黑,多应缓颊守门兵。 雨后抵郡。
十日淹郡馆,谁教怀抱开。 同友招饮罢,小史借书回。 午枕宜凉雨,秋衣长绿苔。 邮筒催报札,懒甚倩人裁。 十日。
近诗求竹书四兄正之。
李文藻
考证:
此二诗《雨后抵郡》《十日》[45]均见李文藻《潮阳集》卷二,此卷所收为乾隆三十九年甲午一年之诗。 查集中收诗之次序,此二首实作于自广州返潮州后,其时当为六、七月。 则写作此札时间应在乾隆三十九年六七月以后,或时隔不久,故曰“近诗”。所云“竹书四兄”,未知何人,按李文藻《恩平集》中有《南昌遇故人张竹书二首》,所谓“竹书四兄”,或即此张竹书。 又乾隆四十二年十月李文藻致周永年信中提及在长沙“见颜抚宪,知其十二月初二日起程入觐,乃将禀札俱付带致,张竹书兄亦在幕中”[46],知此时张竹书为湖南巡抚颜希深幕友。 但尚未考知其名,谨从阙。
以上对国家图书馆所藏诸家致李文藻手札册中九通函札进行考释,尽量确定其写作时间,并对其中所涉及之人事加以阐发,以期还原李文藻与当时文士学者交游之片段细节,并供研究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