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复古年轻时学诗于真德秀”考辨

2023-06-06 01:24张继定
语文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戴氏石屏诗卷

○ 张继定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一、缘 起

“戴复古年轻时学诗于真德秀”之说,最早见于当代戴复古研究专家吴茂云先生1993年刊发的《石屏人生与诗》这一篇论文。该文第三部分第二段在论及戴复古学诗之经历时,即有“戴复古年青学诗于林景思、徐渊子、真德秀、陆放翁”[1]的表述。此后,吴先生将《石屏人生与诗》一文作了某些修改,分别作为《戴复古全集校注》和他与郑伟荣校点的《戴复古集》(系浙江文化研究工程“浙江文献集成”之一)的《前言》,又作为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温岭丛书”甲集第一册《戴复古集·点校说明》。不仅如此,吴先生还将这篇初版原文,收入其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戴复古论稿》和与何方形先生合著、由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温岭丛书丙集·戴复古研究》(按:上编吴茂云著,下编何方形著)之中。而该文无论作为吴先生研究著作中一篇代表性论文,还是作为其校点、校注戴复古诗集的《前言》或《校注说明》,“戴复古年轻(此字初版为‘青’)时学诗于林景思、徐渊子、真德秀、陆放翁”这段文字,全都赫然在目。此外,吴先生《戴复古论稿·戴复古与严羽》一文,也有“戴复古年轻时学诗于真德秀、陆游”[2]卷一16这样的叙述。可见吴先生三十年来对己作《石屏人生与诗》这篇论文以及“戴复古学诗于真德秀”这一“发现”不同寻常的重视。

二、辨 误

本文无意对吴先生《石屏人生与诗》一文进行具体的评析,这里仅就“戴复古年轻时学诗于真德秀”之说的真实性问题作些探讨和辨析。

考察戴复古和真德秀各自的身世及二人之间的交游经历,笔者以为,所谓戴复古年轻时“学诗于真德秀”之说,那只是吴先生个人的错觉,实无其事。

(一)“戴复古学诗于真德秀”,并无南宋以来的文献依据

众所周知,关于戴氏青少年时期先后学诗于林宪(字景思,号雪巢)、徐似道(字渊子,号竹隐)、陆游(字务观,号放翁)这一经历,早在南宋宁宗嘉定三年(1210年)楼钥所撰《戴式之诗卷序》已有简要的叙述:“雪巢林监庙景思、竹隐徐直院渊子皆丹丘名士,俱从之游,讲明句法。又登三山陆放翁之门,而诗益进。”[3]附录二323这表明戴复古师从林景思、徐渊子和陆放翁是有文献依据的。绍定二年(1229年)赵汝腾应戴氏之请,为赵汝镋(字蹈中,号懒庵)编选的《石屏小集》作序,也有“戴石屏之诗有楼攻媿(楼钥)先生之序文,诸名公巨贤之品题,不患不传远也”[3]附录二321之评述,进一步表明楼钥所撰《戴式之诗卷序》之真实性。自宋、元、明、清至现当代,楼序关于戴氏师从林宪、徐似道和陆游学诗的叙介,一直为学界所认可和接受,虽有学者认为戴氏非陆游入室弟子,但也并不否认他年轻时曾向陆游请教诗法之事。

然而吴先生所谓戴复古“年轻时学诗于真德秀”之说,却于史无据,因为我们从未发现历史文献有这方面的记载。

(二)从戴复古与真德秀的交游经历看,亦无师从真氏学诗的迹象

1.戴复古,字式之,号石屏,南宋台州黄岩县人(其故里南塘今属浙江台州温岭市)。出生于孝宗乾道三年十二月(公元1168年1—2月),卒于宋理宗淳祐八年(1248年)左右,享年八十余。

戴复古出生后不久,其以诗自适的父亲戴敏已病革,离世前深以“子甚幼,诗遂无传乎”[1]附录二323为憾。为继父志,戴氏“自小寻诗出”[4],大约于淳熙八年至十四年(1181—1187)间,先后师从寓居台州的著名诗人林宪和家乡前辈、己父戴敏之诗友徐似道学诗。戴氏师从赋闲于家的陆游学诗,则约在绍熙元年至庆元二年(1190—1196)之间,此后他才开始赴京城临安等地游历,自然不可能在登陆游之门求教诗法之前,先赴京城(或外地)向真德秀学诗。戴氏干谒真德秀并请其品题己诗,已是嘉定七年(1214年)的事,当时戴复古四十六七岁,比真德秀年长十岁多,更谈不上“年轻”了。

2.真德秀(1178—1235),字景元,号西山,朱熹之再传弟子,南宋后期著名理学家,系建宁府浦城(今属福建)人。

庆元五年(1199年)真德秀进士及第,始授南剑州判官,继中博学宏词科。嘉定元年,为太学博士,召试学士院,除秘书省正字,后迁秘书郎、起居舍人兼学士院权直等职。此时真氏的忠君爱国思想和道德文章之声誉已日渐鹊起,故在临安干谒名流官宦的戴复古自然对真氏颇为了解和敬仰。这从他于嘉定七年所撰古体之长诗题《嘉定甲戌孟秋二十有七日,起居舍人兼直学士院真德秀上殿直前奏边事,不顾忌讳,一疏万言,援引古今,铺陈方略,忠谊感激,辞章浩瀚,诚有补于国家。天台戴复古获见此疏,伏读再三,窃有所感,敬效白乐天体以纪其事,录于野史》[1]卷一25,即可充分证明。而真德秀当年也对身为江湖游士的戴复古呈献与他的诗卷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赞扬,题跋曰“戴君诗句,高处不减孟浩然,予叨金銮夜直,顾不能邀入殿庐中,使一见天子,予之愧多矣”[1]附录二325,表现了这位南宋名臣和理学名家对江湖爱国诗人戴氏人品和诗艺之器重。此后的近二十年中,无论真德秀在朝或在地方为官,还是一度被罢职与宫观休闲于家,戴氏都有诗(或词)面赠或寄献与他。如《石屏诗集》卷二的《岁暮呈真翰林》《真西山帅长沙祷雨》《小孤山阻风寄西山》,卷六的《湖南见真帅》和集外的《贺新郎·为真玉堂寿》等,或赞扬真德秀爱国忧民思想品质和道德文章及其卓著的政绩,或表达对他的思念钦敬之情。但无论戴氏献赠真德秀的任何一篇诗词作品,还是真德秀为戴氏诗卷的那个题跋,都看不出二人之间存在着师徒关系,我们从中感受到的主要是体制内的理学家官员与体制外江湖布衣诗人之间相互敬重的朋友关系。这样一种关系在封建时代应该说颇为难得。自然,这种关系的形成和维持也有其特殊基础和条件,这就是双方在不同程度上有着忠君爱国、抗金御敌思想和尊崇朱子理学的相近观点。然而这一种关系并不能掩盖封建体制内外不同阶层上下尊卑的实际存在,而且也无法否认作为江湖诗人的戴氏有着干谒官宦以抬高身价和获取生活之资的企求。正因为这样,所以在戴、真二人的交游互动中,就显得戴氏主动,献诗多多,而真氏则较为被动,除了嘉定七年“戴君诗句高处不减孟浩然……”这一题跋外,我们尚未看到真氏对戴诗的酬唱回应。吴先生《戴复古论稿·年谱》曰:“嘉定七年真德秀居临安,谱主(戴复古)过访订交并请其题跋,其后来往密切,唱和颇多,谱主题赠之诗达九首。”[2]卷四121所谓“来往密切,唱和颇多”云云,实际上似乎只有戴氏之“往”和“唱”,而少真氏之“来”与“和”。我们并不排除真氏可能有酬和戴复古诗作的存在,但是在未发现其这类酬和作品之前,则只能依据现有的文献资料来论述,而不能凭个人的想象、揣测,便声言二人“唱和颇多”,乃至推定戴氏“年轻时学诗于真德秀”的结论。

(三)就真德秀一生撰著的文体之强项和弱项看,也并无传授诗法与戴复古之可能

作为南宋名臣和著名理学家,真德秀一生著述颇丰。然传至近世,已多有散佚。其存世者,有《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五十五卷,另有《大学衍义》四十三卷,《西山读书记》六十一卷,《文章正宗》二十卷等。至于其著述所运用的文体,更是名目繁多,诸如奏疏、书启、序跋、问答、祝文、青词、碑铭、墓志、祭文、说、记、诗、词等,不一而足。其最擅长的文体,则是奏疏一类及代朝廷撰写的诏制,而写诗则非其长项。与真氏同时代的学者兼诗人王迈曾坦言“西山真先生文忠公不喜作诗”[5]1404。傅璇琮、程章灿主编《宋才子传笺证·南宋后期卷·真德秀传》也评述曰:“今观《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中所录,有《古诗》一卷三十三首、《律诗》一卷二十五首,多为题赠、唱和之作,刻板严肃,少有情趣。则非仅不能作,亦不善作也。”[6]此评有理有据,颇为客观。自然,当时有不少士子追慕真德秀之道德文章和理学造诣,纷纷师事之,如刘克庄、罗知古和汤汉等均成为其门人。但他们主要是学其道德学问,并非写诗之法。洪天锡撰《后村先生墓志铭》称:“文忠真公(指真德秀)里居,公(指刘克庄)以师事,讲学问政,一变至道。”[7]1404这说明,年纪小于真德秀十岁的刘克庄,虽为真氏门人,亦并未从其学诗。故年长真氏十岁多,且已师从林景思和徐渊子多年、诗名渐起的戴复古,再去投奔其“学诗”,不亦有背情理乎!如果说,戴氏因敬羡真德秀的理学造诣和道德文章,尊称其为“师”尚可理解,毕竟韩愈有过“无论贵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8]这样的表述,然而就诗歌创作而言,戴复古之诗艺远在真德秀之上,实无年轻时师事真氏学诗之可能。

三、困 惑

或问:既然戴复古并无“年轻时学诗于真德秀”之事,何以吴茂云先生后出的几种著作一直坚持当初的说法而不作更正呢?对此,笔者也心有困惑,不得其解。后来翻阅近代陈衍编选并评点,当代学者曹中孚校注的《宋诗精华录》卷四,发现有戴复古七律《湖南见真师》一诗:“致身虽自文章选,经世尤高政事科。以若所为即伊吕,使其不遇即丘轲。长沙地窄儒衣阔,明月池干春水多。天以一贤私一路,其如四海九州何。”[9]卷四581笔者曾以为吴先生可能是根据这一诗题而引发“戴复古学诗于真德秀”之联想。但考之《石屏诗集》明弘治本、清《四库全书》本和台州丛书本等诸种版本,均无《湖南见真师》之诗题,只有诗句相同而诗题有别的《湖南见真帅》。是陈衍《宋诗精华录·湖南见真师》诗题以“帅”为“师”之笔误,还是其另有所本?翻检《宋诗精华录·前言》,知悉陈衍《宋诗精华录》的编选是以清代吴之振等人所编《宋诗钞》为底本的,再查核《宋诗钞·石屏诗钞》,发现《宋诗钞》编选者确实是将戴复古《湖南见真帅》这一诗题误标为“湖南见真师”[1]第三册2723了,陈衍一时不察,也就沿用了这一标题。而“真师”与“真帅”,虽只有一字之差,实则其含义大有区别。“师”者,老师也。“湖南见真师”,校注者曹中孚先生的注释是:“真师,指真德秀。……《宋史·真德秀传》:‘(嘉定)十五年,以宝谟阁待制、湖南安抚使知潭州。……作者(指戴复古)与真德秀年齿相当,敬重其人,故称师。’”[9]卷四581。此注释显然有误:戴复古年长真德秀十岁多,谈不上“年齿相当”;虽然戴氏确实“敬重其人”,但二人并无师徒之称谓。而称其为“真帅”,却符合当时真德秀所任湖南安抚使之身份。因为宋代各路的军政长官——安抚使,按当时朝野惯例,常被称为该行政区域之“帅”,比如戴复古的同乡前辈王居安,南宋理宗宝庆元年(1225年)由知温州调任福建路安抚使兼知福州,其诗友白玉蟾赋词《柳梢青·送温州王侍郎帅三山》[11](笔者按:“三山”系福州之代称);嘉定十二年(1219年)真德秀由知泉州调任江西安抚使时,刘克庄所撰《送真舍人帅江西八首》[12],亦称真氏为“帅”。故真德秀在嘉定十六年(1223年)为湖南安抚使知潭州,戴复古前往拜见献诗,题曰《湖南见真帅》实乃顺理成章之事。查看吴先生《戴复古全集校注·湖南见真帅》,诗后的注释:“‘帅’:宋时称安抚司为帅司,掌一路的军事和民政。”[13]卷六172表明吴先生也是认可《湖南见真帅》之诗题并理解其中“帅”字的准确含义的。倒是笔者原先以为吴先生可能由《宋诗精华录·湖南见真师》之诗题,而产生“戴复古学诗于真德秀”之联想,却是一个误会,并不准确。

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读者对戴氏“学诗于真德秀”之说出处何在的困惑,还得请“系铃人”吴先生早日出来揭示其说的文献依据,以释人们的疑问。倘若此“铃”无法解开,所谓戴复古“学诗于真德秀”之说,则只能视为吴先生的一个错觉了。

四、余 论

应该说,类似吴先生“戴复古学诗于真德秀”之记述,缺乏原始文献依据的现象,古今记载、研究戴复古生平及其作品的诸多文献(包括有关史志、笔记及学术著作)并不少见。比如元末明初陶宗仪《辍耕录·贤烈》(卷四)关于“戴复古江西重婚案”之记载,被明清以来许多笔记、方志当作“史实”长期辗转传播,实际上这只不过是陶氏据坊间不实之传闻或出于其个人某种原因,借用戴氏这位江湖诗人之名义杜撰的虚拟故事,并无南宋时代原始文献和实证依据。关于此事,可参见陈晓华先生主编的《四库学》集刊第九辑中的拙稿《戴复古江西重婚案和四库馆臣求实精神》之论述(按:该集刊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出版)。又如《(嘉靖)邵武府志》等方志所载戴氏绍定间曾任邵武军学教授一事,无南宋原始文献为据,与江湖布衣诗人戴复古现存作品所反映的人生经历亦不相符。然而自明代至现当代有相当多的文史著作或相关史志无视戴氏一生布衣的事实,依然按《(嘉靖)邵武府志》所误载,以讹传讹,长期给他戴上“邵武军学教授”的“桂冠”,混淆史实,误导了读者。还有一些文献,如明代吴讷所编《百家词》竟将真德秀于嘉定七年(1214年)为戴复古诗卷题跋的首句“戴君诗句高处不减孟浩然”,擅自改成“戴复古诗词,高处不减孟浩然”[14],然后移花接木地称之为“真德秀《石屏词》跋”。殊不知“诗句”“诗词”这两个词语,其词义既有联系亦有区别,不能混为一谈;而将真氏对戴复古的尊称“戴君”,径改之,直称其姓名,也不符合理学家真德秀称呼友人的口吻。何况唐代孟浩然并没有词作示人,当时戴复古呈送与真德秀的原是其前期创作的一册诗卷(虽然也可能有少数词作),这从真德秀题跋原句“戴君诗句高处不减孟浩然”,亦可看出,它是针对戴复古诗卷而不是针对若干年后才结集的《石屏词》而言的,故吴讷将真氏为戴氏诗卷所作的题跋擅改后,嫁接到《百家词·石屏词》之末,伪称为“真德秀《石屏词》跋”,乃不尊重真氏题跋原意的表现,违背了实事求是的精神,是不应该轻易取信的。而现代某些辞书或词学著作,未经核对真氏原文,不了解嘉定七年(1214年)戴复古呈请真德秀题跋的是一册诗卷,并非后出的《石屏词》,便不加思索地沿袭《百家词》中的这一讹误,以讹传讹,不免遗憾。另一方面,清代乾隆年间进士、戴复古的同籍学者戚学标,对真氏这一题跋末句之评述“真西山尝欲疏荐,复古力辞而止”[13]附录二418,也存在类似的问题,固然“真西山尝欲疏荐”是事实(只是因真氏恰逢夜直而错失“疏荐”机会),然“复古力辞而止”云云,则有主观揣测之病。从戴氏作品集及南宋相关文献中,我们均找不出戴氏“力辞而止”的直接依据。试想,晚于戴氏生活年代达数百年之久的戚学标,如何能确知戴氏当时的心理状态,而得出其“力辞而止”的结论?

上述种种,虽然情况各有不同,但其讹误的性质和原因却是一致的,这就是:缺乏确切的文献依据或实证,往往凭未曾核实的民间传闻或来源不明的二三手材料,甚至未曾认真读懂原文的真实含意,就凭个人之主观揣测而下断语。这就背离了学术研究必须坚持以事实为基础、重原始证据的实事求是这一科学原则。笔者以为,这对于学术研究者来说,不论是专业还是业余的,都是应该引以为戒,力求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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