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铭
张颂文
在开始学习表演之前,张颂文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导游。在家乡广东韶关带团时,常常会去南华寺,他会带着一群游客走一段长长的路,走到寺庙的后山,那里有一眼泉。他会这样介绍这眼泉,泉水可以治病,洗一下眼睛,一生都能看懂人。
“其实这段话并不是指定的讲解词,我是在重复我妈的话。”他说。
张颂文13岁那年,母亲被确诊为肝癌晚期。某一天下午,她牵着张颂文,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去了南华寺,走的就是那条路。那是张颂文第一次看到那眼泉,他们用矿泉水瓶灌了很多泉水,母亲说这是神泉,能治好她的癌症。
好多次,他上着上着学,就会突然冒出母亲去世的念头,便猛地从学校跑去医院确认她还在不在。13岁是一个少年躁动的年纪,医院却像个牢笼。
一次又一次的虚惊让张颂文感到疲乏,生离死别的概念变得模糊。他开始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样的想法让他在母亲去世后的十年里,常常感到内疚,“我一听到别人提起妈妈就会止不住痛哭,我总觉得内心愧疚……没有在来得及的时光里让她得到安慰。”
后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带着游客走过那条长长的路,去看那眼泉,复述着母亲的话,“我一到那个地方,就会很想她。”
年少丧母,给张颂文的心里制造了巨大空洞,而命运的愈加残忍之处则在于,他似乎无法逃避这种伤痛。无论是做导游,还是后来做演员——每次演到与别离、死亡相关的情节,他都会调出这段记忆,因为只有这样,那种痛苦才是真的。
张颂文并非天赋型演员,入行晚,快25岁时才去北京电影学院学表演。他外形条件没有那么优秀,普通话也不标准。因此,关于张颂文的表演经历,最初的故事都与勤奋刻苦有关。负责他们班级的主任教员张华记得,那时,张颂文会洗几颗石子含在嘴里,给舌根和舌尖增加压力。和同学、老师讲话,张颂文也不会把石子放下,那几颗小石子就在他嘴里翻滚。半夜12点,电影学院的操场上,总有两个同学在高声念台词,一个是海清,另一个就是张颂文。
周一围是张颂文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同班同学,在他早年间的博客中,还留着张颂文勤奋的印记。学表演,也需要像戏曲演员那样出晨功,每天早晨6点到7点,去操场上吊嗓子,两年,4个学期,每一天,作为班长的张颂文都会带着同学们去出晨功,风雨无阻。
若干年后,他终于成了一名拥有“教科书般演技”的演员,经典的表演片段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细腻到令人惊叹——这也正是演员这个职业之于张颂文的残酷之处——这些所谓的表演质感,都是他用过往人生中真实经历的难堪、窘迫、挣扎、苦痛置换来的。
在做演员之前,张颂文拥有太多不同的职业经历。
母亲去世两年后,16岁的张颂文开始了打工生涯,在各个工厂之间流转,一个接着一个工种地换。他干过安装空调的活儿,去日历厂糊过日历,在“亚洲汽水厂”洗汽水瓶。他还要在流水线给瓶子贴上标签,传送带如果快一些,就得追着瓶子跑。“亚洲汽水”四个大字天天在他眼前晃,亚洲,多么宏大的词,再对比自己的工作,他觉得有点讽刺。
后来,他又去做了几年导游,这份职业让他变得愈加敏锐。他得靠着这个技能生存——旅游大巴上,他需要快速判断每个人的家庭背景、情绪和兴趣,及时做出反应。他干得不错,连续多年荣膺“广东省优秀导游”。
因为喜欢看电影,张颂文准备尝试考北影的导演系。1999年,北影导演系不招生,他阴差阳错地学了表演。
好友林家川记得,在北影念书期间,班长张颂文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热爱洗澡,喜欢读报纸。他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他好像在追赶什么,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25岁考电影学院,我知道这应该是我终身的职业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得拼命。”
但毕业后,他四处碰壁。好友周一围的蛰伏期比他短得多,在毕业后的第三年,接戏的节奏渐渐走上正轨。周一围开始向各个剧组推荐张颂文:“我有个哥们儿叫张颂文,他是个好演员。”但每次都没能成功。
跑龙套的日子,收入也不稳定。有一年,张颂文全年的收入就3万多元,后来才变成7万多元。很多合作过的人都说,张颂文绝对是一把好手,可每次谈价钱时,对方又说:“张老师,你是艺术家,但是你出演这个角色,你没有流量,你懂吗?”
周一围记得,在张颂文等待的日子里,他们会去潮白河上划皮划艇,或者骑个小摩托,去河对面的某一个小区散步,一人买一支冰淇淋,坐在长椅上观察小区里的人走来走去。通常都是张颂文说话,他听。两个人看着湖面,聊河边住着的老年人会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时光,聊如何与形形色色的人相处。冰淇淋吃完了,再骑着摩托车回家。
2009年11月,因为市区的房租太贵,张颂文正式搬到北京郊外的院子。搬进去的那天,暴雪来临,到了晚上,郊区的气温降到了零下21摄氏度,室内只比室外高了3摄氏度,倒出来的水瞬间结冰。因为没有关好水阀,第二天,张颂文家的水管被冻裂了,水流了一院子,结成了一层亮晶晶的厚冰。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需要面对“寒冷”——这是他的生活处境,也是他的职业环境。
当然,如果能去剧组,就没那么冷了。2010年,他前后演了5部戏,但是戏份很少,在剧组的天数加起来也只有10天。原本只有一天的戏,他硬是和导演拖了4天。原因是酒店暖和,还能吃上盒饭。
回到家,最冷的一段日子,张颂文会在中午12点拉来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然后想起母亲。母亲早年间是下乡的赤脚医生,村民们常常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疑难杂症,赤脚医生的专业能力有限,但总会想很多方法来解决问题。母亲最喜欢给人支的招是晒太阳,她告诉张颂文,晒太阳会让一个人开心,因为,在她看来,很多病的根源是沮丧。她告诉张颂文:“文仔,一切都会有办法,只要你清楚你的目的,就一定能找到。”
也就是在张颂文搬去郊区的那一年,他偶然结识了经纪人赵玉德。赵玉德曾经担任许多香港演员的经纪人,带过张家辉、舒淇、余文乐等,但因为欣赏张颂文,他专门从香港搬来北京,只负责张颂文一个人。
张颂文说,赵玉德“纵容”了他8年。他从不逼迫张颂文接戏,将选择权交给他。张颂文也就那样等着。
直到2016年,有一天聊天,赵玉德慢悠悠地说:“颂文,能不能积极一点,其实你有机会的,很多人欣赏你。你总是看到人家的剧本说,那个戏不行,不拍,但是后来人家拍出来也很合理。是不是有些不行的东西,可以在现场通过努力把它变好?”他还强调了一句,“你40岁了。”张颂文摇摇头:“哎呀,无所谓。”
赵玉德摊了牌:“你能不能为我努努力,我现在连房租都交不起了,还这样陪你熬,你能不能做些改变?”那是赵玉德第一次向张颂文坦白自己的窘境。张颂文愣了,答应赵玉德“今年多接几部戏”。那一年是张颂文最拼命的一年,一口气拍了四部戏,包括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和《西小河的夏天》。但也是在那一年,赵玉德因为心肌梗死突然去世,倒在了张颂文的家里。
张颂文在北京八宝山为赵玉德办了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前后有4家经纪公司派人前来悼念,他们和张颂文握手、拥抱,安抚的话没讲几句,便直接表达了要和他签约的意愿。他回绝了所有邀约,把自己藏起来,那之后足足有两年没有拍戏,“我经纪人刚去世,我就马上签约别的经纪公司,我会觉得很对不起他,像背叛了他。那8年,最苦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
他回忆起为了拍《西小河的夏天》,他和赵玉德提前到拍摄地浙江绍兴踩点。夏天快来了,他们俩在西小河的溪边散步,闲聊着。赵玉德提议:“咱俩合张影好不好?”他们请路人帮忙拍了一张。
赵玉德去世两年后,张颂文因为电影路演在绍兴停留,他又独自回到那个旧地。张颂文依然请经过的人拍了一张同样角度的照片。张颂文抬起手臂,做出了搭肩的动作。拍照姿势和两年前一样,只是,赵玉德不在了。
张颂文
后来,综艺节目《演技派》里,排演了一个类似的故事。故事主角的儿子去世了。起初,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在朋友的劝说下逐渐接受。故事的结尾,丧子的父亲和儿子的朋友合影时,父亲喊“等一下”,然后突然抬起手,搭在空中。这个动作正是表演老师张颂文建议的。那场表演后,在场很多人因为抬手的动作哭了。他们问张颂文:“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点?”他没有跟他们讲与赵玉德的故事。“我不知道别人演戏用什么办法,我的方法就是用真实的生命体验。”
他想起在北影那几年,老师问他们觉得表演是什么?班上的同学给了各种各样的答案,老师都不满意。谁也不知道,老师的那个答案是什么。
张颂文回去查百科全书,找到那个关于表演的字面解释——“表演是演员利用自身的材料塑造人物的心理变化过程。”“自身的材料”,对于张颂文,这就是他经历的所有生活,而表达这一切的工具,就是他的肉身。“你生活中一定有难堪的地方,你不会像讲段子一样,说自己的不堪,讲的时候会让你难过。但演员不可以,演员就得不停地挖出来,要回忆所有的悲伤,回忆我的不堪,我的窘迫。我不能忘记它,甚至要不停地、反复地去回忆亲人离开的时候,我的反应是什么样。你知道吗,每一次回忆对我都是一次伤害,所以方法派表演是很伤身体的,我不能来假的。”张颂文说,“我要允许很多人进入我的体内,侵蚀我的心,这是对演员最残酷的地方。”
他至今仍留着赵玉德的一件黄色皮夹克,在一些荣耀的时刻,他会穿上。他还在家里为赵玉德挂上一串风铃,风吹过的时候,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而这个故事的更残酷之处在于——后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公映了,赵玉德相信了8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他没有看到。
寒冷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张颂文开始变得忙碌。他已经忙得很少回到北京的家,每次回去,停留时间都很短。但他还是会尽力保持自己和生活的距离。
编剧史航对一个画面记忆很深。今年春天,演员王悦伊去横店看望正在拍戏的张颂文,结束后,他们一块儿去菜市场买菜。菜摊的老板娘举着手机,声音放得很大。一般人可能要么请她声音小一点儿,要么赶紧买完菜离开。但是张颂文接过菜停住了:“大姐,你在跟谁说话啊?跟你的小学同学啊?你们现在60岁,这么多年一直都有联系,真是个很幸福的人呢。”
“这种对人的留意和解读特别好,我偶尔想起来也觉得倍受鼓舞。”史航说,“我只觉得他是好好地吃每一粒米,最后能够让自己不会挨饿、不会腹中空空的那种人。广东人爱说一个词,叫‘一碗安乐茶饭,我觉得颂文不管怎么大红大紫,他还是他要的那种安乐茶饭。”
曾经采访过张颂文的作者吕彦妮见证了他从冷到热的过程。“我觉得他这么敏感的人,一路走来一定好辛苦。他经历过很多不好的东西。他都没有因此变成一个多么市侩的、圆滑的人,他还在以最大的热忱待人和处事。”她也为张颂文担心,这是一个充满人设的时代,面对热度,“舆论需要造一个人”。而这个被制造的人,或许会将张颂文身上的一点无限放大,但这样一来,这个人也会离张颂文越来越远。
去年,一篇《张颂文买不起房》的报道登出,惹得张颂文微博的私信箱塞满了安慰的话语。一个人因为热爱而坚守,他买不起房,忍耐着贫穷在继续行走——这是人们期待的叙事。但这让张颂文本人感到苦恼。张颂文厌烦外界为他贴上“贫苦”的标签。事实上,在进入表演行业的后一个十年,他的待遇已经好转,但大家不爱听这个了。
后来,他不得不在微博上做出澄清——“来过我家的朋友都知道,我租的平房宅子虽然质朴,但被我收拾得非常舒适,满园都是我种的花花草草,周围的集市各种蔬菜瓜果也很划算,很多朋友爱来我家小院做客,我猜他们是真心喜欢的,这样的生活气息给了我很大的安抚……”
这是这个残酷故事的下一环——人到中年,终于守得云开,得到声名,但此时,无论是年纪还是环境,都决定了他无法再享受年少时对成名的渴求和恣意。如今,他谨慎地伴着这些声名生活,心里想的是,怎么平稳地站在水中央。
林家川去张颂文家里做客,即使屋里已经有了取暖设备,依然感觉很冷。张颂文说,自己想保持这种“冷”,这会使他清醒,“他害怕自己不平静。这么多年看着身边的人大红大紫,也有失败的,火了以后,是不是应该先等一等,冷静一下”。
这一切并不难理解,在人生的前40多年中,张颂文一路沉浮,始终提着一口气,一个人面对生活所有的难,然后一个人去解决。而当变化终于到来时,他或许会松口气,但也只是松一下而已,因为,在他的意识,甚至习惯里,他还需要提着那口气,自己去守住眼前来之不易的一切。
(千百度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