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墟上

2023-05-15 23:48熊育群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司徒

司徒文倡去了一趟肇庆,恭请堪舆大师张若水来看风水。司徒族与关族为争地和房屋面不面江险些发生械斗,县长沈载和召集两族宗长商议,希望司徒文倡从风水上来化解面江的纷争。

张若水听说过赤坎,那里的牛墟很有名气,地方上却不太安宁,匪患成灾。他掐指一算:“你先回去,我三天后动身。”

这天天气晴朗,卯时一到,只见霞光万道,大师骑一匹白马出门。他从官道一路南行,午后,山岭越走越高,越走越密集。第二天,在寂寞的马蹄声中进入开平境内,见天色不早,张若水就找地方歇息了。开平频频发生土匪劫杀事件,他不得不防。

晚上,他琢磨起赤坎的名字,是红色的土坡还是周易卦名。要是八卦名,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对人来说,为心病,为耳痛,为赤。据典籍《彖上传》,坎是“重险也”,“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天险,不可升也;地险,山川丘陵也。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之时用,大矣哉”。

他翻了一阵书,有些困乏就早早睡了。天一亮,他又上了一条更窄的路,看到一个樵夫挑柴下山,便闲聊了几句,得知这一带还算太平。

山脉之尾,山岭变为四散的丘陵,他又投宿一晚。第四天,平原渐多,经过塘口,到处是水,他误以为前面不远就是大海。辽阔的地平线在淡蓝色薄雾中,闪着细碎的光芒,有些朦胧。

走近赤坎墟,山都退远了,秋天的阳光下,东北的梁金山、北面的百立山、西北的罗汉山在天边耸起一抹青蓝,南面一座山却靠近了,一片黛玉似的绿。

黄昏时分,张若水进入墟镇,司徒文倡把他安排到一家西式客栈。张若水第一次用抽水马桶,蹲惯了的人很不习惯。在铸铁的浴缸洗澡倒是十分舒适。司徒氏用西式牛排、面包、咖啡和洋酒招待他。

他没吃过西餐,看到刀叉不知怎么使用,就等著人家用了跟着学。张若水不由得感叹,这里开化的程度超过了肇庆。肇庆街上虽有西式房屋,但乡村并无多大变化,开平沿途村落却出现了抽水机、摩托车。他睇到正在建筑的碉楼,造型令他感到惊奇,不免问起缘由。众人有说匪患猖獗的,有说华侨在外赚了钱,不是砌屋就是买地,想光宗耀祖。

司徒文倡笑说:“好不容易光鲜一回,谁不想衣锦还乡,无人愿意锦衣夜行吧。”张若水点头,原因倒也容易想到,人同此心嘛,这般造型无非是华侨居留地的建筑样式,下面几层密闭为防土匪,顶层建筑则各显精彩,如万国博览会。

又聊到了当地建房请法师来净地和立阴契的事情,开平称道士为“喃呒”。说起喃呒道场用草船开光,奉送鬼神也用草船,一路护送到河中,葬礼最重要的仪轨是到河边买水。开平如此看重水路,可能跟祖先沿水路迁徙有关,也可能跟华侨漂洋过海有关。

风水师一袭道袍,长须飘飘,坐在穿西装、打领带和领结的人中间,有些局促。桌上一半人去过美国和加拿大,但大家对风水依然兴趣浓厚,有诸多问题向张若水请教,个个频频举杯。

张若水本不胜酒力,敬酒者碰杯并不干杯,他每次都干了,后来发现他们没有饮完,他也就跟着只饮一口。几杯洋酒下肚,想不到这种并不烧喉的酒后劲如此之大,让他飘飘然,真的有些仙风道骨了。

司徒文倡跟风水师聊起赤坎名字的由来,他从清代《肇庆府志》里看到过相关记载,时间是康熙七年(1668)。但民间关于赤坎的称呼在张瑀踏勘之后就有了。他认为也许跟张瑀勘界有关。

明代崇祯年间,盗贼蜂起,地方请求设县。肇庆知府张瑀前来勘界和选址县衙,蓢上、蓢下、儒冈一带是县衙三个候选地之一。张瑀见此地河洲交错似坎卦,无山险可守,县衙府址便放弃了它。他走后,蓢上、蓢下、儒冈等地就有了赤坎的称呼。

风水师认真听他讲解,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张瑀就是他的祖先。自己家族跟赤坎缘分匪浅。司徒文倡得知风水师是张瑀的后人也很惊讶。当年张瑀为开平立县勘界,走了一个多月,为开平确立了县域。

张若水沿着自己祖先走过的路考察,有些缅怀的情愫。当年张瑀临勘地形,士民欢跃。勘界立县刚得到朝廷批准,明朝就被推翻了,立县不了了之。直到清代顺治六年(1649),开平才正式立县,请求立县的生员张朝鼎却被土匪截杀于赴肇途中。

张若水发现赤坎并无红土,江南有一座百足山,孤峰耸立,其余皆平原。潭江东去,弥天浴日,渺不知其津涯焉。村都在高处,村址略高于田地,赤坎人叫作“垯”。此处地形河洲交错,的确形似坎卦。

他和司徒文倡都认可赤坎的“坎”来自周易坎卦。方位为北,为玄武水神,水神龟蛇合体称“北帝”。风水师感到意外的是,赤坎修建了好多座北帝庙。北帝庙印证的不只是地方兴道教,更能说明赤坎名字与《周易》的关系。

司徒文倡带张若水去睇一座太平庙,当地人说供的是海神妈祖。张若水一进庙,发现也是一座北帝庙。他对自己的判断更有信心了,赤坎名字八成来自《周易》。

赤坎地处潭江之北,地形确有山川之险。坎卦于人为赤,大赤则为乾,乾是天,是皇帝时乘六龙以御天的天。

赤坎城规划自然要以龟蛇为念,街道如蛇曲行,城内设一龟。龟同赑屃,寓意长寿、吉祥和财富,可旺财化煞。赤坎城唯有先避险,然后聚财,龟和蛇可助聚财。

考察龟形位置的时候,司徒文倡跟风水师说,龟头朝向就是濂川司徒公祠前面这条街。此路迎向水流方向,正对上埠挖通的河道。风水师仰头看宗祠,廊上福禄寿图画工精湛,巨石的门楣上,“濂川司徒公祠”六个字丰盈饱满,写于丙申元月,题字者是光绪十五年(1889)的探花刘世安。这里自然是龟头位置。

龟背两边街道依龟甲设计成弧形,北为衙前街,南为中华东路。街道弯曲,但弧度并不算大,只有前面的颈盾和后面的臀盾弧度较大。房屋不能砌成直角,平面略呈扇形。这个布局可化解原来的风水,临江房屋遮不遮挡都不影响吉位。

英雄所见略同。风水师既惊讶也有些困惑,司徒文倡为何花大价钱请他来呢?他没有问,司徒文倡也就不用答。张若水收了银子,牵着那匹已显老态的白马启程。

司徒文倡请了商团的人护送。张若水上马前跟他耳语:“坎,陷也。坎是水,也是月,可谓‘水中月。要水中捞月,需要找到聪慧之人。人与人要互救,不要争斗,要靠崇文重义来破解。”

他要司徒文倡报上生辰八字,掐指一算:“仁兄,此地不可久留。这是一个长别离的地方,久留必遭构陷。”

听闻风水师的话,司徒文倡只是笑一笑。很多年后他常常想起,真是一语成谶哪。

送走风水师,规划图很快就出来了。弯曲的马路除了符合龟蛇布局外,街道景观也因此而步移景换,大大增加了城市的趣味。不利的是房屋进深有长有短,有的地方出现了三角形房屋。但这样的布局有利于防患匪盗,闯入者极易迷失方向。

赤坎墟分为上埠和下埠,上埠是关族的地界。安全防御上,关族在上埠东端规划了三座呈犄角的碉楼,其中一栋是赤坎商会会长关基礼的恒富按。中间地段设西隆押。西边的牛墟拟建关光裕碉楼,吸取上次学校被劫的教训,要建一栋最高大的碉楼,让学生都进碉楼上课。所有马路都有碉楼枪眼对着,无一死角,小巷也迎面设置枪眼,匪贼将无路可逃。

赤坎墟不设城墙,南面是内河,北面遍栽簕竹。这种带刺的高大竹子长得密不透风,猫狗都难钻入,一有风吹草动,竹林会发出“咔咔”响声。

城市布局一出,购地建房者除了选择位置,还要考虑弯曲的街道上房屋的朝向,每个人生辰八字和属相不同,房屋朝向要求也不一样。

有族人提出,下埠要尽量减少铺面。建商铺,赚银纸的只是少数人,要多建祠堂、公共设施和公共建筑,让多数人受益。公共建筑工程规模大,能够体现建筑艺术,私人建的房屋规模小,会影响城市的景观。

于是,堤东路集资建开平酒店、东堤旅店、巴黎旅店和赤坎影剧院,设计师全都是广州请来的。巴黎旅店四层楼高,一、二層为酒楼,三、四层为客房。建筑风格中西结合,露台和窗采用欧式装饰线,屋顶为歇山式坡屋顶,上盖绿色琉璃瓦,楼顶空中花园设一中式凉亭。旅店要建成赤坎墟最奢华的场所。

祠堂无疑是下埠建设的重点,是司徒氏最看重的建筑。堤东路的建筑都十分高大,平房的祠堂再高也高不过它们,但族人又不想高楼压迫祠堂。宗长们多次开会探讨,有的提出辟出一个广场,建素庵、南坡、素直、坚翁四大公祠,但各族都想把祖先的祠堂建在自己的土地上。司徒懿石元老突发奇想,提议把祠堂建在楼顶,建祠堂的楼高度要超过其他房屋。

素庵居庐的设计者留学日本,他设计了一栋四层的楼房,最出彩的是立面,一、二楼贯通两根爱奥尼克柱,改变了房屋的造型,带有明显的公共建筑特征,颇具气势。

楼顶祠堂依大庙设计,堂内采用高大的爱奥尼克柱,坡屋顶为歇山式,绿瓦,室内空间阔大。祠堂广场铺意大利红色瓷砖,右前方立一座六角凉亭,柱子同样用爱奥尼克式,中式尖顶,用蓝色琉璃筒瓦与红瓦相间,既是景观又是观景处。

最具创意的是,设计者借鉴日本的鸟居,在正面女儿墙设计了一座牌坊,引山水入坊,右为百足山,一抹山影伸入大门,门对浩荡潭江和洲渚,成群的白鹭在洲渚起起落落,正是窗含西岭,门泊渔艇。

这是一扇灵魂之门,牌坊可以置于大地,日本鸟居置于湖与海中,素庵居庐的牌坊则悬于空中,先人们的灵魂凌空蹈虚,御风而行。

坚翁、素直两大公祠不甘示弱,设计稿一次次更改。坚翁公祠同样在女儿墙立牌坊,素直公祠则设计两进,与坚翁、素庵的歇山顶不同,它采用硬山式屋顶,古色古香。

楼顶建祠堂在四邑地区罕有,有人说司徒氏是“天堂在上,人间在下”,一句笑谈变成了口头禅。

堤东路除了酒店、影剧院、祠堂、图书馆、书局等公共建筑,私家店铺则有金铺、洋布洋服店、笔庄、染布店、茶楼、米饼铺、米店、烧鹅店、杂货店、副食店。

关氏在上埠规划了一条金融街。家族除了传统的牛市,还主打金融和医疗。司徒氏继续经营传统的生猪和三鸟生意,重点发展新业务,电灯、电话、照相、酒店、影剧院、医药医疗。

时令很快进入了冬季,接连两场寒流,赤坎墟的热闹一点儿也没受影响。不只是图书馆来人多,潭江上的船也很繁忙,除了来来往往被征用的运兵船,多的是运送红毛泥、化肥、钢筋、瓷砖和砖瓦的船。浅水汽轮、小火轮,这些冒着蒸汽“突突”作响的船,比帆船不知快了几多,江面上再也没有往日的宁静了。

用帆和桨跑运输的,船主大都是疍家人,他们属于横河渡,只能在开平县域跑。电轮属于长河渡,可以出县域,远的跑到了广州、香港和澳门。

来埗头停靠的船络绎不绝,卸货的人来来往往,运货的鸡公车排成长队。红毛泥、钢筋、瓷砖、灯饰和西洋生活用品漂洋过海,从美洲、欧洲运来,这些洋货一到埗头,主人无不欢天喜地,对挑运瓷砖、灯饰的扛狗佬叮嘱又叮嘱,担心打烂。单件货物最重的是红毛泥,用橄榄形的大木桶封装,外面用铁条箍紧,要两个人来抬。红毛泥装上鸡公车,用麻绳捆紧,木轮被压得吱扭作响,推车的推得满头大汗。

夜深了,吆喝声、轮船汽笛声还不时响起,进入人们的梦乡。

一天,一条大船在海颈埗头靠岸,船上装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卸货成了一个大难题,一群人在船和岸之间,用木板搭桥,十几个人把车抬上桥。车的主人是灵通电话公司的合伙人司徒俊材,他发动了小汽车,小心翼翼地开到了岸上。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跟看大戏一样人头涌动,人们争先恐后挤到前面来摸车。有人说:“这家伙跑得快,一支烟的工夫就到了二三十里外的地方。”

有人问:“那谁拉它跑那么快?”

众人笑,有人说:“你以为是人力车啊。”

问话的人就是一个人力车夫。

又有人摸它的时候,小车喇叭叫了,他吓了一跳,说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乌龟壳小汽车来自美国,能鸣喇叭能在地上跑。锃亮的车身印满无数的手印。司徒俊材穿西装留大分头,驾驶着车在小街上慢慢走,小车里总是坐满了人。就像当初电灯、电话出现一样,人们激动了好多天。

公路还冇修,司徒俊材动员族人集资。司徒氏集资的热情特别高涨。台山华侨陈宜禧修起了新宁铁路,支线修到了潭江南岸的白沙。赤坎通不了火車可以通汽车。司徒俊材的汽车让这个梦触手可及,集资款多得超出了他的计划。

公路从赤坎墟往东修,架桥过镇海水,穿过滘堤洲,再跨过富彦滘,直达祥龙洲。司徒俊材又与司徒璧如等人组建了东滘龙行车公司,公司除了修公路,还购买了公共汽车。

开平修路的劲头很大,各地都在集资修路。没多久,赤坎墟往西经百合、茅冈到义兴的公路修通了;捕属公路、桥沙公路也通了车;东去长沙、西到蚬冈的公路也快通车了。中华西路街口建起车站,底层是候车室,楼上是旅店,美国福特牌公共汽车开进了赤坎墟。

司徒俊材又引进美资,开设夏巴洋行,经销福特长途汽车和零配件。他受聘为华人经理,一时成为族人拥戴的人物。

司徒俊材曾在美国芝加哥大学电信工程系深造,回国后他摒弃了自家益记油铺祖传的榨油方法,改用机器榨油。又从德国买来发电机发电、碾米机碾米,进口磨牛骨粉机器,把赤坎成堆的牛骨变成了磷肥。

这些先进机器设备大受欢迎,于是,他转而做设备生意,还代理批发德士古煤油、鹰唛炼奶、可时年胶呔、英美烟草和比利时日用品。

下埠规划一出来,司徒俊材一口气买下了大片土地,拟建十几栋楼房。他的风头一时盖过了上埠的关基礼家族。

司徒俊材把一台大功率发电机送给了司徒氏图书馆,又无偿提供煤油。他常来图书馆找司徒文倡聊天,每次都给人派555牌香烟。司徒文倡不抽烟,司徒俊材总是要嘲讽一下他不懂得享受生活,要是热爱吃喝嫖赌,他准是个商业奇才。他为司徒文倡寻找人生的岔路口,认为是当年去美国被遣返,堵死了他的商人之路。司徒俊材的目的是动员他来公司,利用他的人脉扩大业务。

司徒文倡由他去说,提到遣返时他眉头一锁,很不舒坦。在他的世界,财富并不能带来快乐,他更无兴趣为了赚钱而活。他生而有种使命感,为社会和大众办事,他才感觉充实。现在赤坎墟以江门市为目标,城市人口很快达到七八万,立市指日可待。他想象一下赤坎的未来就感到十分振奋。他庆幸赤坎建城做得很及时,工作虽然累,大家对他的需要,就是他活力的源泉,他从中获得了巨大的精神满足。

他一开心就要唱一唱小曲,饮点小酒,最迷的是去看一场电影,上埠建影剧院是他最上心的事。影剧院坐西北向东南,他力主立面采用古典对称式的横三段式,以简洁取胜。

赤坎墟拆的拆建的建,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很多建筑工人是参加省港大罢工后返回来的。建房的砖和瓦就地取材。百足山西南方,一条白沙河蜿蜒流来,右岸的柴窑一个接着一个开,鸡笼窑烧砖,牛背窑烧瓦,还有露天的望天窑,只见一团团烟雾缭绕,整日不散。

上埠、下埠天天都有鞭炮炸响,有时东边演奏西洋乐,西边又响起了八音锣鼓,各地醒狮队不请自来,他们就在赤坎墟租房住了下来,就连喃呒也忙不过来,家家动土起楼要做净土仪式。

正月十一,从旧金山发运的建筑材料到了,司徒文倡一家赶到埗头,宗亲全都来帮忙卸货,货物运到了临时租来的房里。

司徒文倡的房屋正月十九日午时动工。风水佬在地基上杀了一只鸡,他一边念经文,一边将鸡血洒向四周,敬祭神灵。一束阳光照射到地基上,砌匠马上开挖,依罗盘方位放下墙脚。

晚上喃呒来做净土道场。他穿红色的道袍,先开坛启师,诵经文,敬奉祭品,然后烧草船开光。拜下席用道家经咒和火烧学院祭文劝退鬼神,让他们去往别处,另寻庇身之所。

拜请祖先是希望得到先人相助,驱赶孤魂野鬼。喃呒在地基四角和中央插入五个铁犁头、五根降龙木,又插上朱砂符和令旗,请来天兵天将,发兵驱赶魑魅魍魉。有人敲锣,众人举起火把,手拿斧头、降龙木,在喃呒带领下绕地基又呼又叫。

喃呒提着一条草船,魑魅魍魉全被赶上了船。草船在众人的吆喝声中,一路来到潭江岸边,喃呒把草船抛到了江中。

司徒文倡看着喃呒远去,只觉一股阴风从他身边刮过,仿佛梦境,暗影重重晃动,他似乎听到了马蹄声。

司徒文锃是司徒文倡的堂哥,他的经宝银号奠基仪式三天后举行。地基四周插了彩旗,南面扎拱门。在鼓乐和鞭炮声里,县长和三位股东各执一把扎了红绸的新铁锨,一起朝一块花岗岩碑铲土。

银号预算三万一千大洋,司徒文锃投入了一万五千大洋,还有两位司徒各投八千。银号骑楼两根柱子旁又加了一对爱奥尼克柱,在西面三楼增设了一条外挑长阳台,楼顶加了挑檐。

司徒文倡的房屋八月初竣工。房屋建了两层,由于进深长,面积并不小。房屋立面两层做了西式檐口处理,二楼两扇大窗采用微小弧度的拱券,以券心石强化。方柱只用了一个带卷纹的牛腿装饰。墙面装饰用的是梅兰竹的浅浮雕,清新雅致。

司徒文倡从自己和妻子关璟娜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取名“文璟庐”。父母打算跟他一起居住,哥哥弟弟都为文璟庐出资。司徒文倡计划在底层铺面开一家文璟书局。

司徒文倡的兄弟司徒文东和司徒文灿的房屋八月底完工。堤东路上,两兄弟的房屋挨在一起,都建了三层。司徒文东在旧金山开建材店,他新房一楼也开建材铺,取名“筑庐居”。

筑庐居的红毛泥、钢筋、瓷砖、卫浴用品从旧金山进货,门锁、螺丝、洋钉、铁插、线缆、元铁、工字铁、柚木板、铁门、云石米、油漆等从广州和香港进货。这次从美国回来他不走了,旧金山的店铺交给了大儿子打理。

司徒文灿在加州蒙特利湾开旅馆,开平酒店一千多股他买了一百股。他将新房底层店铺出租,取名“望海楼”,他打算以后回国自己开店。

筑庐居三楼立了四根爱奥尼克柱,三个拱券中间大两边小。望海楼立面都是窗户,二楼两个大窗,三楼一个门两个窗,门和窗上部都是半圆形,墙面也装饰了拱券图案。

经宝银号也在八月落成,月末这天举行了隆重的开张典礼。赤坎各公司纷纷前来祝贺。灵通公司、光东公司、英发祥、绍源当、广合隆和滋生堂联合送了一面巨大的水银镜,司徒文锃把它挂在进门的左侧。祝贺的花篮摆到了濂川司徒公祠前面。

典礼上,司徒文锃容光焕发,眼睛微微鼓起,他微笑着很少说话。藏青暗花西装最显眼的是红色领带上的金夹子,还有垂在西装口袋外的怀表金链、口袋别的金自来水笔和左右手戴的大金戒指,初升的太阳照得金器闪闪发光。他的西装后背被汗水打湿了。

赤坎墟新楼一栋栋竣工,但仍有不少旧屋没有拆,新房、旧屋与空地交错,一眼望去,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令司徒文倡苦恼的是,拆建布告张贴出去后,水巷一些商户不但不拆,还集体阻挠,一些打算拆建的人家也停止拆房了。司徒文倡怎么做工作也没用,有人还把拆建房屋一事告到了广东省建设厅,坚请保留。下埠筑堤工程也遇到了难题,无法启动。

司徒文倡的笑容不见了,脸上凝着一团秋霜。特别令人生气的是,建设厅的处理意见完全颠倒,站在商户一边,第一五二号令写道:“现据开平县民司徒俊崎呈称,为地非冲要,无故迫拆,恳派委勘明,饬将布告撤销,以维原有等情。据此,除批示候行县查复外,合将副呈令发,仰该县长迅即查明具报,以凭核办。此令。”

司徒文倡看了就来气,这是在助长抗拒者的气焰。司徒俊崎不但不拆,还要求把布告都撤销,这旧屋哪里还拆得下去!旧的不拆,新城何来!让司徒文倡拍桌子的是第三○一号令,完全黑白颠倒:“为无辜令捣,恳准免拆,以恤商艰等情。”他气得大骂:“这帮官僚,坏我大事!”

上埠关氏对拒拆的商户要强行拆卸,也被告到了建设厅。县建设局局长前来查办,认为该店对于交通尚无大碍,暂准保留,至有碍交通时始行改拆。其他店铺有样跟样,也不拆了。

关氏贴出限日督拆布告,商户再次上告,建设厅又下令制止。第一四六号令写道:“现据开平县民关俊杰等呈称,关于前控开平赤坎埠宗长关以桐,假公捣毁一案,业经饬县制止拆卸,今忽布告限日督拆,请饬县制止,以维商业。”

这是以前同事干出来的事,他们可能还自以为为民仗义。这种官僚习气,如果不是亲历,司徒文倡不会体会这样深,做事情实地调查太重要了。但是,出现这种情况还是下面官员没有秉公办理造成的,不排除受贿之嫌。

建设厅的号令一张张下来,告状的商铺越来越多。县长沈载和为此伤透了脑筋,他设立了赤坎埠市政主任一职,委托沈颐庵出任,代表县府来协调和管理新城建设事务,但下属把事情处理成这个样子,气得他撤了建设局局长的职。

尽管拒拆户顽固,司徒文倡仍然耐心上门说服。下埠矛盾比上埠要小,这跟司徒文倡的努力分不开。其中两家不肯拆建的商户,就是他三番五次上门说服的。新城规划在这两家商户之间设计了一条水巷,他们坚决不同意,水巷占去了他们的房屋面积,要求补偿水巷占地面积。但是,两边都是在原址拆了旧房盖新楼,谁都不肯让一寸土地。

县长来做工作他们也不肯拆。两户当家的男人一高一矮,高个子说话结巴,他不听别人说话,只顾自己说,说得唾沫横飞;矮个子不爱说话,别人说几多话都冇用,最后他都是一句话:“我不拆!”但他们都表示,如果非得在这里留出一条水巷,他们可以考虑换地,搬到别处去,但面积不能少一分一毫。

司徒文倡上门碰壁后,在规划图前看了好长时间,看有没有可能调整。这条水巷是南北通道,连通堤东路与中华东路、下埠市场,要挪动位置也只能在附近变更。他想,这里本来就有一条巷子,现在巷子加宽一倍,每户让地只有现有水巷的一半面积。所谓路通财通,虽然水巷占了房屋面积,但这个人流之地做生意却是个黄金地段,牺牲一点儿面积也是值得的,说不定有人愿意对换。

于是,司徒文倡一户户做工作,有两户人家考虑再三,表示愿意对换。他马上去那两户商家,告诉他们可以对换了。这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互相对望一眼,高个子男人蹲了下来,右手抱头,仿佛他只有蹲下来才能思考;矮个子话突然多了,问这问那。两个男人又对望了几眼,异口同声说:“不换了。”

司徒文倡以为他们反悔了,矮个子男人接着说:“我们拆。”原来他们以为不会有人来换地,他们打的是现在水巷的主意,不新设水巷,这条旧水巷他们就可以侵占。司徒文倡看见矮个子男人上翻的白眼,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起了风水师临别时说的话:“久留必遭构陷。”

拒拆商户得到省建设厅的支持,他们的态度更加嚣张,有的甚至扬言“谁拆我的屋,我就让他去坐监”。县长多次回复建设厅,都没有下文,他也急了。

沈载和知道司徒文倡在建设厅任过要职,就来图书馆找他,商量如何处理。他想请司徒文倡出面跑一趟广州。

司徒文倡很清楚建设厅下了号令,要他们自己来否定自己是很难的。当官的即便知道错了,也不会自己打自己耳光。这件事得有人来背责任,一个办法是查出下面的问题,建设厅以追究责任的形式再行号令;其次,找出两家拒拆商户的问题,最好是带头闹事的,再上报严办,来个杀一儆百,其他商户自然就会赶紧拆。但是,这也得畀足建设厅面子,让人家改变态度,愿意办理才行。

司徒文倡离开广州两年多了,今年只回过一次家。县长找他,他犹豫一阵就答应了。事情虽然难办,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何况这也是他的分内之事。

时令已是初秋。下埠海颈埗头上,沈载和带着市政主任沈颐庵、技士莫浩川等人来送行,司徒氏宗长们也来了,司徒文倡在图書馆的办公室处理完最后一件公务,提了一口皮箱急急忙忙来到埗头。县长迎上来,亲手交给他一个大信封,里面是他写的县府呈文。

汽笛一声,花尾渡靠岸了,司徒文倡抱拳辞别,互道珍重。上了船,窗口正对着图书馆,它夺人的气势仍然让司徒文倡感到舒畅。这座家族图书馆成了潭江一景,声名远扬。

船开动了,人群远去,正在建设中的赤坎墟也远去了。两岸由青转黄的稻谷,送来阵阵稻花香。

回到客舱读县长的呈文,前面大段文件说明和工程介绍他都直接跳过,翻到第三页:“职抵任以来,该商户已请求免拆,不能不审慎办理,惟再三勘查,并发交赤坎市政主任沈颐庵、技士莫浩川等审议,佥以赤坎自办理市政开辟马路以来,所有上下两埠东西行之马路,割让两旁铺户,建筑骑楼,铺筑三合土路面,业经次第完成,交通往来,行人称便。

“讵南行通海旁水巷之铺户,辄以拆铺备受损失为词,力持异议,实则各水巷如不拆卸,依照图定阔度改造,则赤坎已成之马路,不过徒具外观,与改良市政宗旨违背尚多。

“现在已成马路,不过就原有街道改建。东西二马路之间交通,即恃现下之所请水巷者。查此等水巷,其宽者阔度不过十尺,其窄者则仅数尺而已,如不改建,不特将来车辆不能来往,即行人亦感拥挤,且赤坎埠与他埠之交通,虽有百赤茅公路,但多数仍恃河道,货物船只,已泊堤岸,上落货物,当经水巷。如不改建,则数尺阔度之街道,试问何以来往?况赤坎埠尚未装置自来水塘,市民用水,均取给于河流,平时挑水上落,已感困难,若一旦发生火警,则危险更觉可虞。至方振聪所请免拆之巨昌、宝昌、捷源、丰盛水巷,系与北面之塘底街衔接,司徒俊崎之恒益栏水巷,为堤岸埗头所在地,为改良全部市政,计在势均不能不拆。

“查赤坎应拆之水巷,在卓前局长所定本有十一条,今以至关重要之恒益栏、巨昌等二条,尚不允照办,以致均未改建。赤坎自开辟马路以来,铺户之拆让者达千间,各市民之所以忍痛须臾,亦为图交通之便利,市民之安全耳。今因三数水巷之铺户,为一己私利,反对拆卸,致此交通与安全均蒙妨碍,又岂市民要求办理市政之初衷耶。

“至关俊杰称市政主任将督拆布告贴其门首,实无其事。至呈內控市政主任沈颐庵有敲诈勒索情事,更涉法律范围,虚实均应澈究,除呈内列名之关勋仲、胡和荣,早已往外洋,关述强己来呈摘释,谓不知情,系关俊杰捏名外,已令该关俊杰将敲诈勒索证据提出,以凭办理……

“职为完成该埠市政计,拟仍查照卓前局长所定改建各水巷计划,分令拆卸,俾利交通,并策市民安全。奉令前因,合将查明,并拟办情形具文连同原图一纸,呈复查核,是否有当,仍候指令只遵。谨呈。”

司徒文倡觉得啰唆,行文不简洁,特别是文中有质问上司之嫌,不够谦恭,又有对地方的诋毁,如“总之该处民情刁狡,办理稍不如其意,即便罗织上控,冀售其奸”,地方官员理当就事论事,不可自我发挥。文中“海旁”实为江畔,开平人把江河称为海,不该方言入文。

他特别在意关俊杰,他是关基礼家族的人,平时其人目中无人,这种诬告行为太卑鄙无耻,毒化地方风习。司徒文倡没有想到告状的人这么多,好人无故蒙冤,地方风习也让他陷入了沉思。

一个地方若无所谓坏,也就无所谓好了,风习自然也是这样,的确有好坏之分。但相比兵荒马乱的时局,开平这些事情不过是静水微澜。建设厅作风虽然官僚,但如此动荡形势下,时政由军阀把持,仍能每事办复,也实属不易。

呈文总算把重要的事情都写到了,光凭一纸呈文恐再生误解。以司徒文倡的经验,出了问题,面对面交流非常重要。

船上敲响了钟,到吃饭时间了。司徒文倡感觉这艘花尾渡特别熟悉,原来是他第一次遇到关璟娜时坐的船,恁时是新船,十几年过去,船也旧了。他很感慨,船在江河行走,人在岁月穿梭,自己从朝气蓬勃的青年,到了处事不惊的中年,不过眨眼的工夫。

活成现在的模样,并不是当初自己想要的样子,生活使人变成这样,跟年轻时的梦想已经没有什么关系。青春时的梦想,现在要为此付出幻灭之痛的代价。

他无心睇窗外的风景,心里涌起了一股苍老的感觉。

一夜航行,羊城在雾中出现,司徒文倡远远睇到了海关大楼顶上的钟楼,大新大厦高耸的尖顶,熟悉的景象让他感到亲切。

天字码头没有往日的热闹,不久前码头发生过激烈的战斗,一个女兵班在此全部战死。街面很冷清,街上几位老人衣衫破烂,他感觉到一股阴森的气息。来到公共汽车站,他打算先回家,下午再去办事。

在司徒文倡离开广州后不久,国民政府就迁都去了武汉。时局的变化总是出乎他的意料,去年担任省政府主席的李济深11月被汪精卫、张发奎赶走,陈公博代理省主席。广州起义后,汪精卫也被赶走了。李济深再次回到广州,复任省政府主席。他却落力“清党”,镇压革命。

开平同乡周文雍被杀了,他临刑前的一幕广为流传。周文雍与同赴刑场的陈铁军宣布结婚,他们把枪声当成了婚礼上的炮仗。

广州街头的罢工游行又起,自来水厂、兵工厂、电灯厂的工人生活不下去了……

司徒文倡在天字码头招手,坐上了一辆老旧的“加拿大”汽车。车上八个人的座位也没有坐满,前排乘客有人瞟了他一眼,他在后排落座。凉凉的风从篷前扑到身上,吹走了倦意。他在西门口下车,空气中飘荡着回民饭店的牛肉香。这里有很多纺织厂和典当铺,卖棺材的店也好多。街上新开了两家当铺。宝生大押碉楼是一个标志,从它旁边拐进巷子马上就到家了。巷子里一片低矮的瓦屋,其间却穿插了很多豪宅。

司徒文倡转了几道弯,走到了家门口。这是一栋两层的青砖房,房屋是他结婚那年买的,阿爹从一位倒闭的纺织厂主手中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下来。站在门前,喊了一声“璟娜”,他有一种梦游的感觉。

厚厚的木门一响,大门打开,关璟娜一脸惊喜,把趟栊门往右猛地一推,“哐当”一声,便跑出来接他的行李。

“你怎么返来啦?”她不敢相信。他轻轻抱了一下她,感觉到她身子骨的坚硬,她又瘦了。

自从去年广东妇女解放协会被查封后,关璟娜就很少出门参加社会活动了。以前协会办了《光明》,她业余担任编辑,又在妇女夜校上课,协会办妇女运动人才训练班缺人手时,她也临时去帮忙。现在她除了去学校上课,就是写些文章,在《妇女之声》《广东妇女》《新妇女》等报刊上发表。

司徒文倡告诉她,赤坎旧屋拆卸遇到了很大麻烦。听说有人诬告市政主任,关璟娜一边给他冲茶一边提醒,要他自己也当心点儿。

休息一下就吃午饭,下午关璟娜上课,司徒文倡去建设厅。从家里过去,路程并不远,行路也就二十分钟。

建设厅至今都给司徒文倡邮寄《广东行政周刊》。厅里管的业务很广,包括全省铁路、公路、长途汽车、电报、无线电、长途电话、邮政、水电、航政、治河、筑港等事项,都由建设厅掌理。他想厅里人员变动应该很大,但公路处长还是原来的老处长,这件事情一直由公路处在处理。

司徒文倡先拜会厅长。厅长姓陈,是以前政务厅的同事。寒暄之后,听闻司徒文倡做的事,厅长对他回家乡建新城大加赞扬,又问他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的。司徒文倡就简略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厅长把公路处处长叫来办公室,果然是司徒文倡的老同事张之丰,他的板寸头是司徒文倡离开建设厅时留的发型。两人见了分外亲切。司徒文倡想到厅长事多,就站起来主动告辞,说去公路处办理,不耽误厅长办公。陈厅长又说了一番客套话,就送他到门口,他跟张处长下楼去了。

张处长了解情况后表示自己太疏忽,太相信商户了,他总觉得老百姓不容易,没想到他们胆敢诬陷做事的人。接着他又埋怨这么复杂的事情,开平也不来个人到省里说明一下情况,更不应该让老领导辛苦出面,他一再表示歉意。

司徒文倡十分感谢他的支持,表示等新城建成,请他出席庆祝活动。张处长问他在广州待几天,自己尽快办文,让他把文件带回去。

建设厅的文很短,简要说明原委后,经核准,针对不肯改建的店铺下令:凡不照规划图建筑的横街水巷,一律拆除重建,并限期恒益栏和捷源水巷务必在一周内拆除违章建筑。

司徒文倡带回号令,县长、市政主任与关氏、司徒氏市政筹备处的人,一户户上门宣读命令。恒益栏和捷源两家商户一看阵势不对,马上表示自己会按期拆卸。其他以各种理由拖延的橫街水巷也立即行动起来。一周之内,旧铺全部拆除了。

房屋拆卸问题解决了,下埠筑堤的事情却比旧铺拆卸棘手得多。

关氏大宗祠前面是关氏的地,这一段河岸挨着下埠,关氏没有修堤。司徒氏修堤自然要跟关氏上埠的堤连接,他们提出来修这段堤,钱由关氏出,但关氏不同意。关氏不想修又不能强迫人家修,司徒氏也反对出银纸替关氏来修,这成了一个死结。

司徒文倡私底下了解,关氏不想修,一个原因是司徒氏在这片地上想建房就建房了,还有就是他们让出濂川司徒公祠前面的地,不在上面建房屋。关基礼说,不能建房,地就只是名义上属于关氏,何况这片地也有司徒氏的。他劝关氏不要出银纸修堤,他就是要让司徒文倡难堪,让他修不成堤。

司徒文倡想到了赤坎商会,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商会出钱。家族各宗长掌握的是土地,商会负责赤坎苛捐杂税的摊派,其背后是公安警署,商会替他们收税,所以商会手中的银纸最多。这也是来之于民用之于民。

司徒文倡并不知道关基礼在背后阻挠筑堤,他很不情愿去找关基礼,他厌恶这个人。司徒氏筑堤的银纸并不缺,新城建设土地出让金很多,宗长们为这笔钱的开支争论不休,多数人要求建立一支家族武装,用这笔钱购买枪支弹药和组织军事训练,以保一方平安。

司徒文倡有一段时间往司徒懿石元老家里跑,探讨修堤的事情。他们都想立足于司徒氏自己来修。

司徒文倡托人找来上埠的规划图,他把上埠规划图和下埠的图并在一起,看看赤坎墟能否形成一个整体。上埠下埠都是东西两条主街,沿河的自然可以连接。下埠主街道往西与沿河街交会,相距只有几十米,以塘底街连接,形成了一个闭环。

上埠在下埠设计金龟后,修改了规划,也设计了一个龟头,主街道在龟头一分为二,北面的路取名“墟地街”。长长的龟背后面再设一条南北向横街,也形成了一个封闭的道路体系。下埠与上埠之间有一条南北向的塘底街,这是下埠与上埠分界的街。如果上埠不把塘底街街口封死,两边的道路还可以连通。

司徒文倡不死心,再次登门做关氏宗长们的工作,希望街道通过塘底街加以连接。他们不是以地块卖出去了,就是以规划图定了不能修改等各种理由拒绝。关氏还新出了一条族规,关氏家族不准跟司徒氏家族通婚。

司徒文倡多方劝说仍然无效,他又去找沈载和,希望县府出面协调。沈载和大为恼火,好好的一座新城分隔成两大块,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民国政府岂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他亲自出面,勒令关氏通路,如若执意封路,所有在建公路将不通过关氏地段,上埠将成为一个死角。

司徒文倡巡街,总有人来找他评理,有人跟邻居共一面墙反悔了,有人屋顶落水落到了别人房前,有人长期占道……他们认为只有委员长才能公平解决。

水巷商户旧屋都已拆卸,司徒文倡特意去看那几家态度顽固的人家,他们开始放地基、砌新房了,看到他都主动打招呼。

恒益栏的司徒俊崎硬扛到底,直到县长现场督促他才动手拆卸。他是下埠最后一个拆屋的,刚刚把屋顶拆完,瓦片堆到了埗头,木梁、木檩堆满水巷,有的木梁被烟熏得发黑,散发出一股陈年的烟火味。

司徒文倡来到水巷无法过身,退了回去。司徒俊崎一身灰尘,司徒文倡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拆完,司徒俊崎说快了,用眼角瞟了他一眼。这一眼,他看到了对方的怨恨,司徒俊崎是情不愿心不甘的。

回来的路上,司徒文倡反思地方民情民风。开平每个乡镇人的性情都有差异,从大处讲,开邑兼三县之地,民风亦有三县之俗,西北各乡俭朴而褊吝,东南则峻厉而悍劲。赤坎民众眼界高,好胜心强,人与人较劲是在骨子里的,明面上却讲究绅士风度。他想到一个新发明的“囻”字,意思是民国,是以民为主、以民为中心的国家。但是以民为中心不等于以自己为中心。

开平各家族办事都讲民主,要求公开、公平、公正。一起做事则按公司股份制方式来办理,乡规民约也改成了章程。这种风习也养成了斤斤计较的心理,谁吃了一点儿亏就要上告政府,去法院打官司,官司一层一层往上打,不打到最高法院不肯罢休。

不久前,百赤茅公路因割用田亩补偿不公,又引发了官司。司徒文倡有一种感觉,他回家乡发生了这么多事,事情不会就这么容易平息,像潭江的水,他看不清江中的暗流。

中华东路有一段房屋建好了,新的街景跟从前完全不同。一个叫司徒觉的年轻画家立起画架写生,有很多人来围观。十天后他创作出了一幅油画,半是写生半是想象,采用了印象派的手法:薄雾的清晨,空旷的街道,几个身影朦胧的行人;弯曲的街道,骑楼立柱一根一根排列,映照蒙蒙天光,充满一种韵律,像是琴键,又似音符;立柱上竖写的文字,全是毛笔字写的店铺名字,恰似一本打开的书;化入天光中的山花,像斑驳的光影又似花冠……一座幻想的非现实的城,一个奇异的梦境,却显示了赤坎新城的神韵。

油画画好后他送到了图书馆。司徒文倡看到连连击掌,不停地说:“妙,妙,妙。”新城竟然有这样的诗意境界。司徒文倡想到店铺招牌就按画中的,一律用毛笔写在柱子上,看起来像排列的诗句,特别有书卷气。

司徒觉给画取了一个《故乡》的名字,他希望图书馆收藏,挂在比较显眼的位置。司徒文倡呵呵笑着,满口答应。他说图书馆可以给他办一个画展,让族人了解和欣赏他的才华。后生仔有些兴奋,他刚刚从巴黎留学回来,他愿意学成归来的第一场展览在家乡举办。

一幅最美的图画就要变为现实,司徒文倡兴奋难耐,写了好几首旧体诗。

他再去司徒觉画过的街道,感觉就有些不一样了。临街的骑楼每栋房屋各不相同,它们挨在一起又有了一种奇妙的整体感,一种超出独体建筑之外的城市味;尤其是微微弯曲的街道,有一种妙不可言的韵律,有曲径通幽、令人好奇的、视野之外的想象,让人流连,这体味是小镇式的,创造出了一个新的别样的故乡。

这里有世界的眼光,荟萃了昆仲们足迹所到之地的美,相异其趣的风格,把每个人的建筑观念和自信心做了集中展现。它将成为新的乡愁。

新的乡愁司徒觉已经感受到了,他以一种回忆的笔调画了出来,这正是油画的动人之处。艺术能改变人看世界的眼光。

就要铺路了,是铺沙石路还是三合土,意见不统一。司徒文倡还是用民主的办法,先把路面铺法和成本写清楚,商户分摊银纸数一一列明,然后大家来投票,少数服从多数。结果大部分意见选择三合土。

最后一道难题就是筑堤,作为下埠最大的市政工程,遇到的困难也最大。司徒文倡觉得河堤不能再拖延了,他跟司徒懿石元老商议,关氏态度短时期内不可能改变,建议家族自己出钱来修。钱可以从卖地的银纸中拿出一部分,还可以号召商户认捐。

司徒懿石提出,下埠内河很宽,以前是个江湾,河边的马路可以填一部分河,沿河商铺再让渡一部分地,堤面要修得比上埠宽阔。他相信司徒商户这个觉悟还是有的,这既是为他们好,堤修好了,他们生意也好做,也是为大家好。

得到懿石元老的首肯,司徒文倡又说服家族其他元老和宗长,开过两次家族会议,最后确定了方案。

司徒氏拟成立一个下埠筑堤委员会,推举司徒文倡为委员长,司徒声卓为副委员长。中秋节后,筑堤委员会举行了成立仪式。司徒家族像过节一样,司徒氏图书馆上下张灯结彩,红底黄字的横幅挂在大门口,又在两旁插上了彩旗。

司徒觉的四十五幅油画挂满三楼和外走廊,《故乡》挂在一楼大厅中央,三楼挂“从塞纳河到潭江——司徒觉油画汇报展开幕仪式”的横幅。画展开幕式也成了成立仪式的一部分。

新任县长余启谋出席仪式,他发言期望大堤早日修成,又上三楼为画展剪彩。司徒文倡做了动员讲话,贴出了筑堤告示。

主动来图书馆认捐的商户很少,半个多月过去了,只来了十几户。司徒文倡带人挨家挨户登门拜访,一方面做认捐的工作,一方面做商铺出地的工作。不愿意认捐的商户超过了半数,不是推说困难,就是老公同意了老婆不肯,特别是远在海外的华侨,找家属做工作很麻烦。让渡土地的工作最难做,司徒懿石的估计过于乐观了。

五个月后,认捐的银纸达到了预算款数目。那些做工作后前来认捐的商户,话都说得特别靓,“认捐很光荣呀”“大家好了自己才更好”“这是自己的事情啊”,还有的声明“早就想捐了”。司徒文倡呵呵笑,这些话有的是他说服他们时讲的,他一律给予赞扬。

筑堤委员会在图书馆大门张贴红榜,公布了认捐商户的认捐数额,并撰文稱赞踊跃捐款的全体昆仲。

筑堤工程在立冬这一天开工。开工前的晚上,戌时一到,三个喃呒带着一帮人做起了法事,先做瑜伽焰口施食仪轨,喃呒诵焰口施食经,抛撒食物。净地道场从开坛启师、草船开光、拜下席到拜请祖先和天兵天将驱鬼,沿岸插犁头、降龙木、朱砂符和令旗。深夜,一支队伍零零散散持香烛火把沿岸而行,一路敲锣呼喊,直到子夜方散。

第二天一早,铿锵的锣鼓震醒了赤坎墟,两支醒狮队一支在图书馆劲舞,一支沿河岸一家家商户舞过去,家家鞭炮齐鸣。气氛比过大年还要热烈。

一船一船大石头从潭江上运过来了,工人用扁担和竹杠把一块块岩石抬下船,号子喊得震天响。

开工一周,一条疍家船行驶到马降龙江段,在江面拐弯的地方突然遭遇一阵大风。船上石头装得太多,吃水很深,刮起的大浪扑进船舱,艄公舀不赢,船一阵间就沉到了江底。

这段江面十分宽阔,船上的人拼命往岸上游,岸上也有人浮了木板去救。好在人人都会游水,没有淹死人。

第二天,赤坎墟人人都说这是一股邪风。出事的地方挨着百合埗头,那是个死人埗头,美洲、大洋洲、南洋华侨的尸骨都在那里上岸,无人认领的白骨还存放在岸边的碉楼里,必定是鬼魂在作祟。艄公受到惊吓,说游水时有人拽着他的脚往下拖,他拼命挣脱才游上岸来。

又过了三天,一个砌匠上午闪了腰,一个砌匠下午砸断了腿,住进了诊所。

晚上,潭江上出现了奇怪的叫声,像人在吹口哨,又似鸟鸣,一阵间像细佬仔尖叫,一阵间似猪哼哼唧唧。最惊慌的是住在艇上的疍家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第二天早晨,一条疍家小渔艇睇到几道白光从水下划过,吓得网都丢到了江里。艇划到岸边,人仍然惊魂未定。

这时江面叫声又起。胆大的小心翼翼划艇围上去,发现了四条白亮无鳞的怪物,头像猪,长着飞机似的尾巴,有五六尺长。它们被渔网困住了。一个渔民拿了鱼叉去捅,鲜血霎时染红了江面。

上埠关氏一位神婆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一串串气泡从水底下冒出来,一声声龙吟把她吓醒了。神婆一醒来就到处说龙王生气了,筑堤惊扰了龙宫,灾难将降临。无鳞怪物一出现,人们纷纷议论这是不是龙王派来的,鱼叉捅了它,赤坎必有大祸。墟镇一时人心惶惶。

下埠司徒氏听了很不高兴,骂关氏妖言惑众。关氏筑堤又开挖河床龙王不生气,司徒氏筑堤龙王就不高兴了,龙王是他们的亲戚呀。关氏反唇相讥,上埠是开挖河床,下埠是填埋河湾,龙王当然生气。又说上埠的堤是军士筑的,万人部队压得住,司徒氏何德何能。

一天傍晚,一条疍家艇在上埠靠埗,撞到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艇主取灯来照,发现是三具男尸。三个男人全身被麻绳捆绑,面部浮肿,血肉模糊,模样非常恐怖。

关氏很生气,说晦气是司徒氏招来的。司徒氏驳斥,关氏妖言降灾,这是他们自己招来的。

这天司徒文倡刚进图书馆,一位宗长把一本《光裕月刊》送到他桌上,翻开其中一页,请司徒文倡看一篇文章《不为强邻所欺侮 族人要团结起来》。

“语云,众擎易举,独力难持;又曰,一木焉能支大厦,众志亦可成城。足见人心不一,百事瓦解。窃思我开邑关族,素有巨族之名,举办族事,当筹措自如,指日可待。然近数年来,族中所办之事,居多失败。此非无人才也,非为无财政也,实因人心涣散,意见分歧耳。名为一族,平素相处,视同秦越,有事召集,势等冰炭。最近强邻侵公河筑新长堤之■■,处心积虑,不夺不餍,眈眈逐逐。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司徒文倡大为惊异!关氏不出银纸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让司徒氏筑堤!这可是经过省里批准的工程。更令他惊讶的是,省治河委员会停止筑堤的号令送到了他的手上,理由是筑堤妨碍泄洪。

关氏把司徒氏填河筑堤的事告到了省治河委员会,请求阻止。申述理由是司徒氏筑堤扩宽了路面,挤占河道将影响汛期泄洪,上埠地处内河上游,将因此受灾。

筑堤是建设厅批准的市政工程,省治河委员会为何阻止?司徒文倡写了一份申辩材料,请县府转呈。余县长复函,为司徒氏筑堤引用法例抗辩,直言省治河委员会没有参与地方市政,不了解情况,不宜干涉。

诸事不顺,司徒文倡想起动工前那晚请喃呒来净地,没有敬河神,更没有敬龙王,是自己疏忽了,得抓紧补办。筑堤委员会决定停工一天,请喃呒来做道场,并举行一个隆重的祭祀仪式,邀请政府要人出席,以正视听。

祭祀仪式请来了两位贵宾,一个是胡锦雅,儒良人,任第八路军总指挥部航空处上校飞行主任。他专程回乡来考察鸡公洲和下埠尾建设机场的事。他东征讨逆,北伐作战,事迹卓著,向总指挥部提出了在赤坎修建机场的建议。

航空处有多位开平飞行官,当飞行员的更多,他们都梦想在赤坎修建机场。当年司徒璧如从美国回来,他跟冯如研制的两架飞机,一架坠毁后,另一架被他拆散带回了滘堤洲。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可谓喜上加喜。赤坎建了机场,在四邑地区无疑将成为最重要的城市。胡锦雅受到了乡亲们的热烈欢迎。

另一個贵宾是刚从江门市政厅厅长调任第五军少将参谋长的司徒非,他是赤水塘美村人。司徒非要他们与江门竞争,省里有什么事情,他可以请余汉谋出面支持。

司徒非与余汉谋交情甚笃。余汉谋是陈济棠的主要军事助手,任第八路军师长。陈济棠任广东省编遣特派员,与省主席陈铭枢分治广东。陈济棠掌权靠的就是第八路军。陈济棠受司徒非之邀,特来开平视察。

祭祀仪式晚上举行,一边是道场,一边是搭盖的花舫,花舫上张灯结彩,灯火映亮了半条江。多艘渡船和电轮为娱神在内河巡游,船上鼓乐齐鸣,名伶竞相献艺。

岸上看热闹的人挤人,维持秩序者担心有人挤进工地摔倒或是被石头碰伤,不停地喊话,声音渐渐喊得嘶哑。

亥时,东北角天空出现一颗斗形的巨大流星,发出青蓝色亮光,照亮了天空和大地,向着北面飞去。有人大喊,众人无不惊讶。

天呈异象,余启谋县长当众宣布,这是祥瑞之兆,赤坎从此风调雨顺。

果然,尽管天气转寒,筑堤却进展顺利。

开平酒店为下埠打响了开业第一炮,开业典礼请来了八音锣鼓、管弦乐队和戏班,堤东路三天三夜鼓乐喧天,睇戏的人挤到了堤岸上。“梨园春”名旦谢泉月让赤坎人迷得有些癫狂,好多人的梦里都是她的唱腔和韵白。谢泉月糯软的声音让人成瘾。

工商业各类店铺相继开张,典礼排满了吉日,有时一天几家同时开业。司徒文倡只要得闲都前往道贺。他本人更看重灵通公司举行的青年技工培训开班式和南方机艺汽车学校的开学典礼,他去讲话,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观点:“决定一座城市水平的是人,街道变了,人更得变,所以要多办学办培训班。”

他向司徒氏图书馆提议为失学儿童办一个民众夏令班,又动员成立国语研究社。开平县立中学留省同学会在省港两地募捐,他们寒暑假回乡开办平民学校,教农民、工人、船民识字、计数,进行进步思想启蒙,学员一律免费入学。司徒文倡紧密配合,在家族中动员,想不到要求来学习的人很多,连家庭妇女都报名了。

自废私塾后,光裕、黻国、潭江、振华、觉立几所小学纷纷建立。每当散学,一队队长蛇阵一样天真活泼的细佬仔鱼贯而行,成为市井一景。有细佬仔唱:“月亮亮,照天上。”后面一群细佬仔齐唱:“前面一个照着小山冈,后面一个照着我书房;初一的一个像眉毛,月半的一个肥胖胖;它们个个不相像,到底一共有几个小月亮。”这情景,司徒文倡看了笑得很开心,市民看了也啧啧称赞。

学习的风气正在形成。西隆路玉壶春医馆的医生司徒邦年近古稀,每天门诊时间一过,就来图书馆看书两三个钟头。他对书怀有一种神圣的感情,每次来读书都要先用香皂洗手,换了衣服才进馆。凡有文字的地方,他不是打躬作揖,就是句句敬语。地方以前有敬惜文字的传统,写有字的纸片皆要集中焚化。司徒邦在图书馆置一口木箱,专门收集字纸,定时搬去焚字塔焚化。

司徒文倡着意宣扬司徒邦读书的事迹,鼓励族人都来读书。他又叫图书馆把三益书局的进步书籍购进了一批,希望读者获得更多启迪。

到图书馆读书的人越来越多,有时一楼大厅坐得满满的,还有人站着看书。为了不干扰读书的人,司徒文倡建议在大门旁边另建一栋平房,用于家族办公,把二楼办公的地方也开辟为阅览室。

来图书馆读书的也有关族的人,司徒氏图书馆同等对待,一律欢迎。他感到蹊跷的是,关族图书馆静悄悄的,它被四面围蔽,外人都进不去。竣工两年多了,它为何迟迟不开放呢?

关氏就关族图书馆开幕方案开过多次族侨会议,会议内容均不为外界所知,搞得十分神秘。司徒文倡只知道,关族打算重金购买《万有文库》《四库全书》《二十四史》等一万册图书,他猜测是不是馆内藏书不够?

他在河南洲隔河眺望,关族图书馆建得很美,立面简洁、刚健,极富西欧建筑神韵。它和司徒氏图书馆无疑都是赤坎最引人注目的建筑,若是上埠与下埠的大钟一齐敲响,这个景象就太特别了!

跟一些人相互嫉妒的心理不同,司徒文倡认为关族建图书馆把两族的竞争转到了文化上面,最后必定会转到人才上面。这种竞争非常难得,文化的竞争一定会带来文化的繁荣。

这天晚上,蛙鼓初鸣,春风低拂,田野上油菜花的香气飘来。他跟司徒懿石谈起关氏,元老谈兴很浓,两人猜测了半天关族图书馆迟迟不开的原因。司徒懿石并不担心关族图书馆压过司徒氏图书馆,关族虽然建起了图书馆,但开先河的是司徒氏,怎么说都是关族学的司徒。他不解的是,关族为何要与司徒在图书馆上较劲?

司徒文倡说,这很好理解,两族都看重文化,这个局面既偶然也必然。司徒氏历来重视文化教育,族训是“教以人伦”。关氏崇尊儒学,把文化看得很神圣。加上华侨出国吃尽了冇文化的苦头,他们对文化重要性的体会比本土人更加深刻,这是必然因素。

偶然因素嘛,司徒氏在联兴街福音堂开了阅览室,反响十分热烈。于是,旅居美国、加拿大和菲律宾的华侨倡议集资兴建图书馆。关氏醒悟过来,自然也要建馆,司徒氏只不过是先行了一步。

懿石元老十分认可,不停地点头。频频点头说明他心情很好。他夸司徒文倡,到底还是文化人站得高看得远。

司徒氏图书馆落成的那一年,关氏非常急迫,尤其海外关氏,他们立即成立了筹备委员会,在海内外筹集资金。旅居加拿大的关国暖和关崇操最先在美洲发起捐款,第二年夏天就筹集到了资金。夏末,关国暖受海外关氏所托,以图书馆建设主持和监理人的身份回到了赤坎。

关国暖阔别故乡十多年,在赤坎墟一上岸,他没有回老家虾村,就直接来上埠商量建馆的事情。关国暖看了设计图,认为面积比司徒氏图书馆小,要求重新设计,至少面积要与司徒氏图书馆相当。

于是,关族图书馆增加面积,重新设计,推迟开工。

关国暖回加拿大再次募捐,半年后总共筹款三万六千银圆。设计经过反复修改敲定,又经图书馆钟楼筹委会议决,大钟司徒氏买了美国的,关氏选择去德国进货。

奠基那天,锣鼓喧天,彩旗猎猎,关族興高采烈,司徒族也松了一口气。终于尘埃落定,规模上谁也没有胜过谁,大家都有面子。

关氏举行了隆重的奠基仪式,没有邀请司徒氏参加。司徒文倡不会为出没出席仪式难过,他是遗憾错过了一个和解的机会。但他希望开幕典礼能邀请司徒氏参加,不邀请就把家族间的矛盾愈加公开化了,对大家都不好。他私底下做工作,又请县长余启谋出面来当和事佬。但是,关族却一直没有举行开幕式,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迟迟不开幕,海外关族也急了。为开幕之事,加拿大的关崇霖、关崇秀、关国煊等十四位华侨搭上了亚洲皇后轮,专程回赤坎来督办。

雨水如天漏似的,“哗啦哗啦”不绝于耳。雨一停,三月也就过去了。这天太阳惨白,宛如月亮挂在中天,周围绕了一圈蓝色的光晕。

关族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人走出屋外,喊着:“天晴啦!”每家店铺迅速行动起来,搞卫生的,插彩旗的,贴对联的,主街道热热闹闹挂出了大红灯笼,族人把一条条彩带横过街道,一面面三角形五彩小旗开始在头顶迎风舞动。

关族图书馆的围蔽已经拆除,被一片彩旗包围,大门前挂起了横幅,拉了一串串彩灯。第二天,各社团送书籍的、赠画的,络绎于途。

入夜,新城突然变成了一座不夜之城。所有的发电机都在响,风中不时飘过一股股煤油味。

关族图书馆开幕典礼日到了,家族要办一个赤坎有史以来绝无仅有、四邑地区极为罕见的庆典。

当年司徒氏图书馆开幕典礼举行了学绩展览会和游艺会,游艺会有国技、国乐、跳舞、白话剧、幻术、化学游戏和各种运动,请了梨园大荣华班连演了四天大戏。关族图书馆庆典要举办五天五夜,除了游艺会,家族还请来了香港的管弦乐队、羊城的戏班、番禺的八音班,还有本土“梨园春”。司徒氏大荣华班演大戏十一套,关氏要演十二套,演出将通宵达旦。

红船是在雨天驶进内河的,在上埠埗头停了两天。船上的彩旗被雨水打湿,像竖着一根根辣椒,喇叭里播放着大戏。天一放晴,彩旗在风中展开,河面大小船只进进出出,挤满了埗头。船从恩平、台山、新会、鹤山远道驶来,人们一批一批在上埠登岸;也有住在船上的,河面上升起炊烟,舀一瓢清亮亮的江水倒进瓦罐,放入潭江的鱼,就可以煲一罐靓汤。

中华西路口的车站,从汽车上下来的人指指点点。他们看到传说中的赤坎墟,骑楼相接,廊腰缦回,风雨无侵,此等金墟福地,众人无不啧啧称奇。新开张的酒店间间客满,家家户户忙着接待亲朋好友。

来自美洲、澳洲、大洋洲和港澳地区的“金山伯”,西装革履,他们黧黑的脸庞饱经风霜,笑容却充满了自豪。在家人簇拥下,“金山伯”们四处闲逛。新城像个梦境,人在街巷,动作、声音、神态都变得夸张。

上埠与下埠的街道连通了,花草树木栽种好了,两个家族建的城市连成了一个整体。

堤西路、堤东路的米饼铺、米店、金铺、烧鹅店、洋布洋服店、杂货店、副食店、酒店、笔庄、染布店、茶楼、书局等纷纷开张。

中华西路、中华东路、塘底街、河南路、圩地街、牛圩路,铁铺、藤器店、钟表修理店、油漆店、木屐店、木材店、石材店、洗衣馆、当铺、妓院、中西医诊所、医馆、药材铺成行成市。

《光裕月报》刊文盛赞:“本埠市政之发展,如有日之升,光芒四射,灿然可观。”人们盛赞其为“金墟”!这一赞誉百年之后仍在引用。

关族图书馆开幕典礼也是赤坎新城诞生的庆典。关族广邀社会各界人士出席,也邀请了司徒氏参加。人群会聚到关族图书馆,堤西路、中华西路被挤得水泄不通。

司徒文倡来到关族图书馆,发现院子里种了两棵龙树,跟司徒氏图书馆种的树一模一样,大家都喜欢它的寓意。

图书馆依标准的西欧建筑修建,每个细节都做得十分精美。设计者对大门进行了重点处理,正门两边各立了一根粗壮的科林斯柱、半根方柱,方柱另一半给人嵌入墙体的错觉。半圆形的拱门,拱门柱头向上升起如花似浪的雕饰,在繁简对比中柱头便是繁,恰如点睛之笔。

楼房三层,四根方柱从底升至顶,柱顶用一个涡卷和璎珞组成雕饰,饰作柱头。楼顶正中三角形门楣,饰卷草纹图案。屋顶的钟楼,做弧形处理。德国大钟下是“关族图书馆”五个大字。司徒文倡仔细品味书法,既古意又有现代气息。

一楼大厅里,环列墙壁的是家族迁徙的路线、绵延的血脉和代表人物。关族与司徒族代有人才,各有祖训与世代赓续的家族精神。上承华夏文脉,下融五洲文明,后世愈加蔚为大观。

开幕仪式后,拉开演出帷幕的是香港管弦乐队的交响乐。图书馆门前,乐手们身穿黑色西装,系红色领带,个个正襟危坐。乐队中有几个白人,有打架子鼓的,有吹长号、圆号和萨克斯的。图书馆大钟敲响,大钟最后一响,铜管器乐骤起,像奔雷,似裂帛,若宏大之瀑布泻向江河,冲向天际,响遏行云。

司徒文倡却听到了鸟鸣声,他抬头去睇江边的榕树和椰树,并无栖鸟。天空暧昧不明,空气湿润。眼前的西洋建筑、西洋乐器、西洋音乐和西方演奏者,像突然降临似的,他有种身在异乡的感觉。这令他醒悟,赤坎墟变化太大,走得太远,从前的赤坎再也回不来了。

主持者演出前反复告诫观众,演奏没有结束不要鼓掌,一定要保持安静。这不是中国人睇演出的习惯,国人就是喜欢热闹。

第二天,中华西路口的戏台,羊城戏班的名伶登台献艺。高亢的乐音和鼓声回荡在街巷上空,从朝阳初升唱至夕阳西落,名伶优雅的韵白和流水般的唱腔,伴着呼啸而来的春风和香樟树飘飞的落叶,传到了远方的村落。无论低吟浅唱,或放声悲歌,引人去往的都是远古朝廷、荒郊野渡与彼时的鸡声茅店月。

司徒文倡惊叹于戏服的华美,蟒、帔、褶、靠,丝绸锦缎的布料,精剪细裁,金线、银丝和彩色绒线刺绣的图案,绣工精细;铠甲、三角靠旗、玉带、翎子,营造出异样的情景;凤冠点翠犹如孔雀开屏,一派珠光宝气。每位上场者都引得台下观众一片赞叹。

寥廓江天,华宇美庐,装扮得五彩缤纷的人物,在一方舞台远远地脱离现世又来到现世,奢华、旖旎而满是绮想,在这融融春晖里聚众造出一方幻景。

典礼最后上演的是民乐,来自番禺的丝竹之音似雨打芭蕉、彩云追月,在春天时阴时晴的午后,微风一样拂过潭江,吹向原野,令乡愁百结的侨胞怦然心动。

司徒文倡的弟弟司徒文灿年前来信,他在蒙特利湾的旅馆裁员了,只留下几个守店的员工。他去了一个华人的渔村,试着做点儿海产品生意。很多海产品美国人以前是不吃的,受中餐馆影响也吃了起来。司徒文倡写信安慰阿弟,也许是一时的困难,不久生意就会好起来的。

两个月后,大哥旧金山的建材店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司徒文东收到儿子的信,他闩门去农场打零工了。

图书馆有旧金山的侨报《金山时报》  《国民日报》,报纸登载,旧金山联合广场上到处是露宿街头的人,他们无力支付房租。救济站前等候领面包的人排成了长龙,甚至监狱门前也有人排队,要求入狱。一个工厂招收几个工人,马上就有上千人排队。华工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失业,他们向中华总会馆请求福利金救济。

失业工人举行大游行,他们沿着市场大道向联合广场进发,大家一起高唱《国际歌》,包围了市政府。令人气愤的是,无良老板把成吨的牛奶倒入山坑,把罐头食品、面粉倒进了太平洋。

美国出现的经济危机让司徒文倡神经紧绷,赤坎受到了直接冲击,兴旺的景象正在一天天变得冷清。

司徒文东筑庐居的生意,开张时很火爆,来自旧金山的建材成了抢手货。现在建房的少了,红毛泥、钢筋、瓷砖、卫浴销不动,门锁、螺丝、洋钉、铁插、线缆、油漆等还有些销路,比旧金山的建材店稍强一些,店铺还能勉强维持。

到了年底,空铺越来越多,有的铺面租金降了也没有人来租。营业的店铺,顾客稀拉,老板们坐在柜台前愁眉苦脸。一些金饰店,未到黄昏就闩门了。就连三八墟期,各村来的小贩在下埠市场摊位摆上一天,东西一半也卖不出去。

同安堂药材铺刚刚宣布歇业,门口贴出了吉铺招租广告。龙兴路仿雅店,做票厂停业后,无人租赁,现在临时卖蔬菜水果。广兴木店,拖欠铺租,铺主不得不请赤坎商会定期在每月4日中午,当众将店内家私拍卖,所得款项用来抵偿租金。

赤坎銀号也出了问题,侨汇一天天减少,有的银号故意积压侨汇,拖延支付。西隆押的营业大不如前,缺本甚巨,无法支撑。司理人召集股东开会,决定将西隆押全盘生意交付债权团清算,摊偿附储,已经与债权团谈妥,月底立帖移交。

中兴里墨西哥华侨司徒俊礼,从东方银行汇银数百元,用来娶媳妇,想不到银行关门多时,支票无处找换,变成了废纸。

华灯初上,各家店铺陆续关门,店主躲在店铺里玩扑克、搓麻雀。行人也很少,以往成群结队行街的学生哥也不见了踪影。街边小贩,生意冷淡,八时钟声响过就收摊了。

从前的暗娼,黄昏后上街拉客,上埠的西堤二马路、牛墟乐登坊、德业路与下埠的猪栏村,不时有浓妆艳服、举止妖冶的女郎招摇过市,四处寻觅成年男子。

唯一的亮点是开平酒店,他们经营有术,使得赤坎墟保持了一丝活力。股东见酒店生意大不如前,便向租客收回自办,重金聘请了名厨,有奖征集“开平”二字辘轳七言对、“开平酒店”四字七绝诗,以各种法子宣传促销。

酒店后来又重新粉饰改装,在二楼扩建舞台,聘请省港名优日夜登台,落力拍演。女优李惠芳、梁小燕、侬玉卿,绮年玉貌,妙舞娇歌。男优饰文武老少,忠奸贤佞,表演都绘声绘色。酒店不收戏票,只收茶钱,一时观者如潮。特别是编演广州近事,如王文舒碎尸案,一时座无虚席。

上月末,大力士吴仲文旅行经过赤坎,酒店请他登台表演。吴仲文先登台在玻璃碴上跳舞,赤脚踩踏,左右挑拨,直到把玻璃碴踏成粉末。接着他把一根大铁钉打入木头,用牙齿将其咬断。又取出一条扁铁,双手将它折成缠丝形状,化钢铁之硬为绕指柔。最后一招便是头顶千斤巨石,再用手将其击碎。他的表演吸引了大量观众,一时盛况空前。

司徒文倡忧虑,赤坎的繁荣会不会是昙花一现?人世间的荣衰转换,往往只在瞬间。他对赤坎墟建新城的意义也产生了怀疑。

十一

这天上午,从海颈埗头上来了三位客人,他们径直走进了司徒氏图书馆。司徒文倡一眼就认出了省建设厅公路处处长张之丰,他带了两个同事专程来到赤坎。司徒文倡曾向他发出邀请,他拖了一年多才来。老同事相见有种喜出望外的心情。

吃午饭的时候,县长余启谋也赶来了。他和司徒文倡陪同客人参观赤坎新城。

出门时下起了小雨,雨声呢喃,一行人打着桐油纸伞,走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上,只觉步随景移。单体建筑各不相同,整体又风格统一,一种侨乡才有的新城市样貌出现了,像到了哪个遥远的异国他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和隐约的南洋情调,一阵间浓一阵间淡。

三人都有些激动,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处长说:“骑楼形式跟广州一样,但味道不同,每栋楼的个性更加突出,还有一种奇怪的乡土味。”

司徒文倡走在街道上,每一次他都以新的眼光来打量它,这次以建设厅同事的眼光来审视,又有了一种陌生感。别人的赞扬既让他感到充实,同时又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他一直处在梦一样的状态,难以找到真切感。

这也是他人生的状态。他坚持做实事,好像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在寻找或确认一种真实感。建新城是最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但新城建起来后,看到钢筋红毛泥的建筑,仿佛人世间匆忙的一道布景,总有一种疏离之感。从前的砖木瓦屋一朝消失,改变越大,梦幻感就越强烈,新城把他童年的记忆抹掉了,身在故乡却感受不到故乡的存在。

他反思,也许童年是人生的底色,那时所见所经历的一切是个恒定的世界,也是人生的标尺,在潜意识里与新的变化的世界进行对比,肯定或怀疑,接纳或抵触,他的情感偏于后者。

回到故乡数年了,他依然怀有乡愁。这乡愁弥漫着一种苦涩的、难以言表的飘浮之感。他想在赤坎扎根,却发现故乡的人和事都难以与心灵契合。他又觉得是自己变了,已经回不来了。人生就是一场流放,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流放来的,惘然地寻找,却又不知道寻找什么。

张之丰知道赤坎面临的困难,他表示,建设厅有一笔支持地方交通建设的经费,他可以为开平争取。第二天,他与平平公路公司沟通,决定共同出资,在赤坎与湖南交界的地方合作建一座滘流渡桥。建桥经费由县府向建设厅申请。方案确定后,一行人马上就去考察桥址。

一早出发,雨一阵间下一阵间停,沿途各处碉楼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远远就能睇到楼顶的拱券、山花和凉亭。碉楼与平屋的村落大异其趣,张之丰大为惊叹。

汽车东行,一行人看过东滘龙公路公司在长龙洲修的过船滘桥,又在司徒俊材陪同下,看了西溪里由他监工修建的西头咀桥。来到芦阳的交罗水,一条大河横亘眼前,春天上涨的江水一片浑黄,流速比潭江水要快。

交罗水是苍城南来汇入潭江的一条河流,是开平境内南北航运主河道。滘流渡桥横跨交罗水,需要建一座一百多米长的钢筋混凝土大桥,跨度大,投资也大,必须由广州桥梁专家来考察设计。

一行人沿岸观察河床,目测了一下宽度,又在岸边看了看沙土。这时,一条木排顺流而下,放排者跣足单衣,一边唱一边在排上走动。又有装满沙石的帆船经过,掌舵的船主望了望岸上的汽车和人。司徒文倡提醒,修桥方便了交通,但帆船不能航行,只能跑电轮,对疍民影响大。张之丰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下午,他们继续考察新开通的公路。开平自民国十三年修筑公路以来,已修了二十多条。县府采取的政策是公路占用私人田亩的,由车路公司发给股票。遇到征地纠纷,由县公署踏勘,确定路线后,强制执行。

张之豐精力过人,这一年多时间他都在外面跑,走遍了南粤大地。为落实陈济棠省、县、乡分头修筑公路的政策,建设厅主修纵横省内的公路干线,干线不仅要贯通全省重要集镇,还要连接赣、湘、桂、闽邻省边境,每条主干线他都要到实地去考察。他还是那种板寸头,但头发却白了一半。

广东时局出现了难得的稳定局面,张之丰问司徒文倡是否有意出山,建设厅现在是最忙碌的时期,厅里需要他这样的能人。这次他代表建设厅来看望司徒文倡,受厅长之托,请司徒文倡回去。厅长的好意不便一口回绝,何况张之丰亲自登门邀请,盛意难却。在张之丰登船回广州时,司徒文倡答应认真考虑,尽早回复。

这段时间司徒文倡也在考虑回广州的事,关璟娜信中表露了对一家团聚的渴望,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她难以独自支撑一个家。上月司徒文倡收到一位同学的信,信中提到广东筹办省立勷勤大学的事,老同学邀请他参与创办文史系。陈济棠对教育也很重视,教育经费大幅增加,他要创办一批高等学校。

广东国民大学校长吴在民也托人带信来了,请他出任国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吴在民是开平楼冈乡高冈里人,司徒文倡与他交往密切。他任广东省教育总会会长、教育司第一科长时,他们就有交往。吴在民比司徒文倡年长十五岁,司徒文倡尊称他为小叔。吴在民在信中还提到了他家大公子与梁启超女儿谈婚论嫁的事。

司徒文倡观察时局,广东经济有了起色,尤其省营企业发展很快,正在大量兴建糖厂。广州在惠爱路、上下九路和西濠口建中心商业区。他疑惑的是,美国的经济危机引发了世界经济萧条,对中国影响却不大,尤其对广东影响小。是不是广东半独立的状态起了作用?但是,它对侨乡的冲击却非常大。

在张之丰看来,太平盛世已经来临,他一心搞建设,一腔热忱极富感染力。他是个眼里只有现在的人,现实感极强。这样的人很多,他就像一面镜子,司徒文倡从他身上看到——他不会抑郁,因为他不沉湎过去;他不会焦虑,因为他不思考未来;他心里安宁,因为他相信太平盛世……而自己恰恰相反,处处感受到危机,觉得广东所谓的新气象不过是昙花一现。

赤坎的危机只不过是小危机,国家的危机才是大危机。九一八事變,日本侵占东北三省。春节前,十九路军与日军在上海交战。现在战事虽然平息,但这不过是一时的平静。日本早有侵吞中国的野心,战争爆发只是迟早的事。他忧虑的是国家存亡危机日甚,但却鲜见为战争做准备的。

壬申年他过了一个最煎熬的春节。十九路军与日军在上海交战,这支广东的部队有开平的子弟,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作为南讨军先锋,曾在开平单水口打过仗。特别是特务团上校团长司徒非驻守罗店,率部英勇抗敌,报章称他为“大胆将军”。这些,开平人自然关心。《新生活报》刊出蔡廷锴的诗“戎马倥偬到此间,身心劳瘁任艰难,家书两载叮咛寄,不扫倭寇誓不还”,很多人读诗读哭了。

图书馆每天聚集了很多人,尤其青壮年居多,大家无心过年,都来看报纸,谈论战事,分析时局,还有人主动捐钱捐物。听到十九路军打退日军进攻,院子里有人燃起了鞭炮。漱玉影像铺找到了司徒非的照片,把他放大,挂到了图书馆的大门口,大家都来为他祈福,祝他凯旋。

司徒文倡组织昆仲捐款捐物,支援十九路军抗敌,海外华侨纷纷捐款。他一连写了几篇文章,对九一八事变日本侵占东北三省,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进行了严厉谴责,揭露日寇的罪行,号召海内外华人团结抗战。

还有一场隐秘的战争,早已开始。司徒文锃告诉他,有奸商为日本人收购银圆,龙洋、大头、小头和各地造的杂币全收,连辅币毫子都大量收购,这等于在人身上抽血。银铺出售的银器,也是用日本运来的白银片做的,这是白银掺铜后用机器轧出的,卖得比纯银还贵。

赤坎墟的银号开始收购银圆,大搞投机。日本有意破坏中国的白银币制政策。美国正在酝酿白银收购法案,美国一旦收购银圆,那将是一场灾难。国家实行银本位货币,币制不改革将出大事。

司徒文倡跟县长余启谋商议,认为赤坎银号炒银圆搞投机,必定会出大问题。县府张贴布告,严禁私自收购银圆,但收效甚微。

关基礼的侄子关泽业从恩平武装走私钨矿,大买家也是日本人。钨是战略金属,司徒文倡写文章抨击其行径与卖国无异。《新生活报》发评论指责他捕风捉影,恶意抹黑,是典型的小人行径。

司徒文倡毫不示弱,继续写文章抨击,文章发表在深具影响的报纸《民国日报》和《国民新闻》上,呼吁有关部门查禁。

他考虑出山,自己的价值在哪里?要做就做对国家最有益的事。短期要为战争做准备,长期则是国家的前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现在花精力最多的是写文章,他要唤醒国人的危机意识。

他想,是到了离开赤坎的时候了,他得去做对国家更有意义的事情。走在新开通的公路上,周围的景物突然有了一种遥远的感觉。

原刊责编 杨晓澜

【作者简介】熊育群,出生于湖南岳阳屈原管理区。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同济大学兼职教授,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著有长篇小说《连尔居》《己卯年雨雪》,诗集《三只眼睛》《我的一生在我之外》,散文集及长篇纪实作品《第76天》《春天的十二条河流》《沉默的风马旗》《罗马的时光游戏》《路上的祖先》《钟南山:苍生在上》等二十多部。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第十三届冰心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为英、德、俄、意、韩等二十余种文字。

猜你喜欢
司徒
大雨并不倾盆(短篇小说)
Effects of Magnolia denudata Leaf Litter on Growth and Photosynthesis of Microcystis aeruginosa
《少年冒险王:千年古蜀道的秘密》:救治司徒青
醉驾
一半功
一半功
一半功
七绝丸
"等离女"的春天
孝子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