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一
1
司徒三自杀了,不过是未遂,没死。这是谁都没料到的事。说实话,司徒三这么一个乐观洒脱的人,跟抑郁、自杀八竿子打不着,可偏偏就摊上了。我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抑郁,更想不到他会自杀。可毕竟这事和我有关,无论他是遂还是未遂,我都脱不了干系。
司徒三原是我小说里的一个人物,现实中,他曾是我多年前的一个朋友。说是多年前,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年。那时候我们还是酒友,不过最近一次一起喝酒,已经过去两年之久。
那天很热,热得出奇,不是从太阳出来的那一刻开始热,而是太阳没出来之前就热,太阳一出更热。晒了一天,整个欢城就像融化的蜡一样摊在地上。大街上不见人影,连车都少见。直到晚上太阳下山,还透不过气。虽然外面没有风,人们还是跑出来纳凉。
骆家从巴马写生回来,我约他去欢城国际旁边的大排档一聚。到那一看,大排档坐满了人,有的穿着背心,有的索性脱掉,光着膀子,喝着扎啤,边吃边说笑,似乎暂时忘记了闷热。
我和骆家是乌镇中学的同学,他上高中考进欢城大学。我读中专,毕业后去了蒙县文化馆,后来调到欢城文化局。偶然在“下午吧”见到他,才知道他是个自由画家。
我们找了个空位坐下,一杯扎啤还没喝完,司徒三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放下电话,没过几分钟,他就来了。他见过骆家,不算熟悉,也不生疏,就像他的很多朋友我也认识一样,偶尔都会客串一下。
我指着骆家刚想介绍,话还没出口,司徒三立即打断我,骆家,大画家,欢城大街“下午吧”吧主,我说的没错吧?
司徒三一说,我们都笑了。
我一直钦佩司徒三的记忆,在我印象中,只要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几乎全都记得,有时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也能回想起来,酒精似乎丝毫没有损伤到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用他的话说,败顶就是长期饮酒的成功案例。医生说脱发是因为血热,对于这一点,他还能认同,不过,他一直都把自己当成热血青年。
我和司徒三同一天调到文化局,他从欢城邮电局调去给局长开车。第一次看见他,我还纳闷,心想快退休的人还调动,既不是当领导,又不是什么重要单位,调不调又有什么区别?一问才知,他跟我差不多大,三十露头。因为严重败顶看上去和实际年龄相差甚远,几绺长发盘在头上,看上去就像画家笔下的人物画。我们同一天报到,他说缘分,报到后他拉我一起去酒馆喝了酒,自然我们就成了酒友。后来渐渐熟悉,我才敢说那时真以为他调到局里是想找个养老的地方。他说他年轻时长得就老成,加上败顶,没结婚就有人叫他爷爷,这么多年,一直在爷爷辈上晃荡。
骆家邀请他有空去“下午吧”时,他说那种优雅的地方,出不开身,还是地摊舒适。就像他身在文化局,永远都融不进文化圈一样。司徒三边说边端起酒杯,一口气下去半杯。拿起筷子,还不忘补上一刀,算是来晚奖励了。
司徒三一连喝了三杯白酒,这是他的习惯。跟他在一起,我也习惯喝白酒,即便现在酷热难耐,还是喝白酒。他说啤酒喝着没味,还是白酒过瘾。我们的观点大致相同,冬天白酒可以暖身子,夏天喝出一身汗袪潮。一瓶酒喝完,他还想再要,骆家见我们都有醉意,提议要点啤酒,司徒三磨不开面子,只好默认。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我听到是他同学杨路约他喝酒,等他扣上电话,我和骆家都劝他,已经喝了不少,就别去了。他直说没事,于是起身告辞离去。
看着他摇晃着离开,我和骆家又喝了一扎啤酒。第二天醒来时,我连自己怎么回的家,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喝第二杯啤酒时自己还清醒。很多时候都这样,我一直认为人在潜意识的作用下,会做出一些事,就像在失忆之后仍能回到家一样,至于做没做别的,说过什么话,聊过什么,甚至和谁一起喝的酒都记不清了。
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头昏沉了一上午,直到午后才稍微有些好转。周一刚到《欢城文艺》编辑部,就听李蕾唠叨司徒三醉驾被拘留的事。我只觉心里一紧,胃也跟着翻腾,汗直往外冒,差点吐了出来。等镇定下来才知,司徒三在欢城大街和永乐路口被交警拦住,交警让他熄火他也没熄,趁交警检测,他突然加油门想闯过去,没注意前面有个交警,一下被他撞到引擎盖上。交警抓住刮雨器,开出几百米,司徒三才停车。司徒三当时就被拘留了,醉驾不说,还冲撞警察……
2
我本来不喜欢李蕾,见她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就更恶心。李蕾又高又壮,三围模糊,尤其是穿裙子露出的两条大象腿,立在那儿像两根柱子。听司徒三说,她最早是欢城宾馆的服务员,后来调到《欢城文艺》编辑部,多亏有个当宣传部长的公公。都说那个长得又黑又瘦的夏小雨犯了神经看上她,不过,两个人倒是匹配。
李蕾还在絮叨,我心烦意乱,无心看稿。不知道司徒三会不会真像她说的那样判刑。醉驾还好说,罚款、拘留,最多半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表现好还能提前出来。可开车撞警察性质就完全变了。至于把警察撞到什么程度她没说,我不便问,可心里一直纠结。司徒三酒后开车是定了,让我纠结的是,他醉驾是在去杨路酒场的路上,还是在回家的路上,但我明白,无论他在哪被查,什么时候被查,我都有责任,只是责任大小的问题。
我不记得司徒三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时没看时间,即使看,我也不一定记得,心里一直别扭,想着这事不便去问骆家,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不想给他添堵。思来想去,突然想起司徒三的同学陈子明,他在刑警队工作。我和陈子明不算太熟,见过两次,于是给他打了电话。他还不知道出了这事,听说司徒三醉驾先是吃惊,接着又说,这是早晚的事。他劝过司徒三,可他一直不听,他让我不要着急,先去了解一下情况。
放下电话,我就开始后悔,当时就不该让司徒三过来喝酒,以为他是打车,也没问他。如果我不约骆家,如果司徒三不去喝酒,如果他不开车,如果他不去赶另一场,即便去赶另一场,如果我跟他一起去……这事可能就不会发生,可谁能想到他开车去喝酒呢?不过,陈子明说他早晚被查倒是真的。还没开始查酒驾的时候,很多司机都喝酒,原因是领导酒场多,司机不光负责接送,还得在酒场陪着。司徒三跟着苏局长没少参与酒场,连苏局长都说,司徒三喝酒比不喝酒开车稳当。当然,也有不稳当的时候。有一次,司徒三拉着苏局长,喝完酒回单位,局里晚上没人,看门老头儿一般都会用锁挂上铁门,司徒三开车回来,硬是把铁门撞开。第二天,司徒三才发现铁门门框变形弯曲,锁早被撞得没了踪影。局长的帕萨特却安然无恙,只蹭掉一块漆。老头儿找苏局长告状,苏局长心里明白,答应修门,可一直没见行动。老头也不愿多管闲事,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直到后来拆墙透绿,大铁门被拆掉,门框一直都没整过来。
司徒三不仅酒后开车这事传奇,他本身也是个传奇。他学习一直很好,平常不见怎么学,可考完试成绩一出来,总能保持前十,很多同学羡慕嫉妒恨过之后,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这样的成绩在初二的时候终结,原因是他迷上游戏,成绩一路下滑。按说以他的基础,再加上聪明,补习一下考高中没有问题,可他已无心学习。中学毕业没考高中,也没上中专,正巧赶上父亲退休,把他弄进了欢城邮电局。
当时一身绿色工作服,一辆绿色自行车,不知多少人羡慕。司徒三风光了一阵,可每天骑车送信,新鲜劲儿一过,便把兴趣转向每天所送的信件。送不完带回家的信,他偶尔会拆开来看,然后再原样封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再送出去,或者被退回。偷看信件对他来说既新鲜又有满足感,信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有,有的他想都想不到。后来他才发现爱情信最多,里面情话绵绵,看得他蠢蠢欲动,做梦都想女孩的样子。
信里有时也会夹带照片,他就是这么认识崔雪的。两根长辫,瓜子脸上一双大眼睛光闪照人,司徒三越看越喜欢,日思夜想终于心生一计。司徒三鼓足勇气,把军人写给崔雪的情书换成代笔写成的绝交信。就这样,司徒三乘虚而入,一来二去,崔雪就成了他老婆。
崔雪知道绝交信的事是在多年之后。据说是司徒三酒后自己说出来的,等他酒醒,后悔已经晚了。无论再怎么解释,崔雪还是抱着儿子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回来。司徒三去岳母家叫过崔雪两次,她就是不见,连儿子也不让见,再去时,崔雪放出话来,如果再骚扰,她就报警。就这样,司徒三又成了单身。后来司徒三得知,崔雪又嫁给那个退伍兵,方才死心,只是惦记儿子,几经交涉,他才得以每月看望一次。
司徒三还是一如继往地送信,不过不再骑车,而是开上了汽车,他和招聘的杨路一组,两个人负责市南区路线。杨路没干多久,因为临时工工资太低,借钱买了车开出租。这些都是后来我陆续知道的,有司徒三酒后说出来的,也有别人开玩笑爆出来的,对于欺骗崔雪的事,司徒三没承认过,也没辩驳过,我只知道现在的他依然独身,从他苦笑的表情里,我能觉出他对崔雪依然念念不忘。
3
天气跟人一样,憋闷了一天,临近傍晚时,暴雨终在大风过后倾泻而下。暴雨来得猛,停得也快,就像沈小路没有先兆的更年期一样,不过,暴雨只持续十多分钟,地上雨水还没排干,天就开始放晴。沈小路却完全不同,情绪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先兆,持续时间也不知多久。总之,什么时候闹情绪,什么时候结束,中间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光我把握不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一早起来,沈小路就絮叨,不让你喝酒,偏喝,人家喝酒都能把控,你就是把持不住,早晚毁在酒上,你就知道了。
我早就发现沈小路的这种变化,一开始我还回应两句,后来索性由她去说,可她好像并没说够,也不见说累的时候。我后来才知道这跟儿子上大学有关。以前天天接送儿子,吃饭、做饭,晨起、晚睡,一天到晚忙碌,顾不上唠叨,即使偶尔唠叨几句,也会被儿子顶回去。儿子一走,突然闲下来,一时无事可做,我自然就成了她唯一的唠叨对象。
只要我在家,沈小路就不闲着,有时她自己也能感觉到,嘴里说着管不住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到更年期了,还莫名地失落了一阵。后来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只泰迪,很小,几十天的样子,可抱回家没养几天,就送了人,原因是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说照顾狗狗了。
本来去单位也没什么事,我只是不想听她唠叨。想不到一早就听说司徒三醉驾被拘留。想起早上沈小路的话,我就心烦意乱,被她说中这在情理之中,可这事搁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还有点恶心。恶心的是,他们都知道我喜欢跟司徒三一起喝酒,这次司徒三出事,大家肯定会想到跟我有关,这一点我从李蕾的目光中就能感觉到。
脑子乱哄哄回到家里,就像心事全写在脸上。沈小路见我闷闷不乐,一直追问怎么了。我只得把司徒三醉驾的事说了出来。
让你再喝,出事了吧?我那个同学不就因为喝酒才出的事?
这事沈小路说过不知多少遍,她同学单位几个同事聚会,他吃了头孢就没喝,谁知有个同事喝多了,送回家后,他老婆也没管他,第二天发现已经死了。跟他一起喝酒的人都有责任,就连没喝酒的都赔了钱。
沈小路一说这事我就急,好像打心里就抵触,可事实就是事实,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觉不着,现在真轮到我,再说,还有用吗?
沈小路依然不依不饶,说了你就是不听,现在出事知道了。
这时,陈子明打电话来,告诉我司徒三醉驾的经过,跟李蕾说的差不多。只是撞的不是别人,是个姓韩的副大队长,现在躺在医院里,有轻微脑震荡,伤得不太重。
那还好。我问他现在能不能去探视一下司徒三,他说你不是近亲,不能探视,就是近亲也得经过批准。醉驾会按醉驾程序处理,最多罚点钱,拘留几天,现在主要是撞了人,还要看人家的态度。
为什么要看人家?
如果他身体没事,也不想怎么着,赔点钱就了事,如果他较起真来,就麻烦了。解决不好,闹到法庭上,一旦判实刑连工作都丢了。
这么严重?我脑子一懵,问他该怎么办。
他说,只能做韩大队的工作了,不过,我听说这人不好说话。过些天我找他朋友看看能不能说上话,我们只能做这些了,别的也帮不上。你不用担心,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拘留了。
陈子明说得没错,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司徒三刚工作那会儿,一时改不了玩游戏的习惯,和杨路去游戏厅,一泡一天。有一次玩老虎机,一下输了三百多。那时候三百不是小数目,工资才不到一百,一下输了这么多,司徒三没办法,和杨路一商量,只能偷。
可偷什么、去哪里偷,成了问题。司徒三最熟悉的莫过于棉纺厂,他妈是车间主任,以前常跟他妈去厂里玩,拿个纺线、纺锤,只当玩,没人过问,也不会有人在意。后来棉纺厂管理严了,出入大门都得检查,别说纺线纺锤,连个线头都不让拿。再说,那东西拿出来又能卖几个钱?
司徒三琢磨来琢磨去,决定去偷电机。两个人趁夜从围墙翻进去,摸到维修车间,搬弄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能挪动的电机。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把电机抬到围墙根,筋疲力尽的两个人,再也没有力气把电机弄出围墙。没办法,二人只得找了东西先盖上。第二天夜里,司徒三悄悄把父亲的三轮车骑过来,用绳子硬生生把电机拖出围墙。驮到废品收购站,卖了两百块钱,又加了一百,好说歹说,游戏厅老板才松口,剩下的二十多块钱没再追要。
钱还上了,事情并没过去。没过多久,棉纺厂报案,派出所追查下来,找到司徒三时,他直接承认偷了电机,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父母知道后,又是托人又是找关系,掏钱给了收购站,才把电机追回,司徒三被拘留了两天。
司徒三每次说起这事,都当成笑话,说那时真不知道哪来的贼劲,二三百斤的电机,能从两人高的围墙拖出去,想想都佩服自己。不过他也曾在喝多时说过,要不是杨路胆小,根本抓不到他。我不知道是杨路先松的口,还是因为司徒三替他顶了。杨路好像无意反驳,司徒三说过就说过了,这事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我本来想问陈子明,司徒三是在几点被查的,但没张开口,知道无论什么时候被查,我的责任都无法推卸。
一连几天,我都心不在焉的,什么都不想做,书也懒得看,连传奇也不想玩,就像在完成一个打Boss的任务之后,只想等待Boss的再次出现,我只期望着司徒三能尽早出来。
4
这样一直等了几天,也没见司徒三出来。对我来说这无异于煎熬,这种煎熬不只来自司徒三,更多则是来自沈小路。我后悔当时把这事告诉她,本来以为可以得到她的理解,哪怕一句话或者一个表情的安慰。不想这事却成了由头,好像不提这事就不会说话,还把每次醉酒日历一样翻出来。所以,我一回到家就躲在书房里。呆坐在里面,脑子乱糟糟的,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沈小路打落水狗似的穷追不舍,不时推开门,伸头探进半个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一阵,然后把门一关,没事似的回卧室看她的手机。即便这样,也不闲着,要么扯着嗓子喊上一句,陆羽。之后便没了动静,也不说什么事。她喊一句,我应一声,也不出去,然后再喊,我再应。直到她自己也感觉无聊,说把卧室灯关了,我才起身去关灯。
沈小路折腾困了,无聊地睡去。我却难以入睡,就像每次醉酒清醒之后的内疚,很久都难以驱走,时间一久,也就成了习惯。只是这次不同,事情因我而起,我却无能为力。本来想去看看司徒三的母亲,但一直拖着没去,后来想即便去了,也不知该怎么向她说,该说什么。再说,司徒三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他妈几天见不着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放不下,就像喝了半天的茶,倒出残茶时,发现里面有个僵尸苍蝇,茶味全无,回味却在苍蝇上。每天来回在家和办公室之间,游魂一样。
我不愿在家听沈小路唠叨,可在办公室,李蕾说起司徒三来,就像打了鸡血。从她口中得知,韩大队长的确不是好惹的主儿,在医院躺了几天,大概真是脑子被震了,本该出院,就是赖着不走。后来医生也看不下去,毕竟医院不是养老的地方,开了证明,他才出院。陈子明托人找到韩大队长,他就是不表态,气得陈子明在电话里直骂。人家不松口,我们只能干着急。
那天刚到办公室,李蕾告诉我主编纪晓月找我。我以为是问稿子的事,想不到是让我去参加在省城举办的编辑培训班,半个月时间。我一听正好出去散散心,连忙答应下来。谁知她说李蕾也去,我一听心里顿时沉了下来,本来就不喜欢,还得跟她一起去。转念一想,她去她的我去我的,不喜欢归不喜欢。再说,人家也不一定喜欢我。
说起来我和李蕾并没什么,只是因为和司徒三有关。前几年美编曲由东做生意,因为资金短缺,需要贷款,于是找到司徒三和李蕾作为担保人,谁知生意失败,钱全赔进去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曲由东还不上钱,一走了之,法院只得执行担保人,封了司徒三和李蕾的账户,十五万的贷款两个人用工资偿还了两年多。当时账户被封时,李蕾比司徒三多出三万多元,一直耿耿于怀。夏小雨找到司徒三,非让他拿出一万五还她,扬言如果不给,就去法院告他。司徒三酒间说起这事,大家都跟着起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去告债主,反倒告他。后来司徒三一生气,当面告诉李蕾,要告赶紧去。这事就这么一直拖着,没见她告,夏小雨也没再找他。直到司徒三起诉曲由东,李蕾也没再提起这事。不过司徒三申请执行曲由东的时候,才在网上看到,在他之前除了李蕾,还排着三个人。
李蕾说起司徒三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有幸灾乐祸的成分,所以不愿跟她一起去培训,转头一想,出去躲躲也好,不用回家听唠叨,不用在单位看别人眼色,于是提包去了省城。说是培训,其实安排得并不紧张,听课时间不多,大部分都是用来交流,几天下来,班里学员便熟悉起来,大家少不了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半个月一转眼就过去了,回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司徒三的消息。只听同事说,司徒三的母亲去单位找过司徒三,才知道他因为醉驾撞人被逮了。她央求苏局长想想办法,苏局长怕影响单位形象,司徒三又给他开了多年的车,答应去做工作,不想韩大队长不仅没给面子,还让他管好自己手下。司徒三母亲没办法,打听到韩大队长的住处,去他家请求他的原谅,韩大队长开口就要三十万,弄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韩大队长解释道,所有的费用加上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给三十万两清。她做梦都没想到会赔这么多,还想再说什么,韩大队长扔出一句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不仅我听到后生气,连李蕾都愤愤不平,这人真是太黑,拿司徒三当摇钱树了?警察没事就查车,除了罚款没别的事干了?
纪晓月说,你还指望他们干什么?
李蕾说,我姨姐遇害十年了,到现在也没抓到凶手,连个线索都没有,我姨只要一提起警察就骂,拿纳税人的钱屁事不干。
纪晓月说,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姨姐是谁?
李蕾说,就是当年在市南区发生的碎尸案。当时以为没啥事,几天没见她回家,就报了案,可一直没有音讯,过了大半年,要不是改造工业区修路,还发现不了。
纪晓月叹息一声,这事提起来,背后还冒冷汗,当时吓得晚上早早回家,门都不敢出。
提起碎尸案,欢城人尽皆知。发现之后,整个欢城都震惊了,知道欢城出了个杀人魔王。人们都在议论、猜测,这个杀人魔王是谁,长什么样,是欢城人还是外地人,为什么要杀人,还这么残忍地分尸?这些疑问就像一个个待解的谜团,诱引着好奇的欢城人,因此该案衍生出很多说法不一的版本,有说因情被杀的,有说因财被杀的,至于真相到底怎样,没人知道。因为案发现场都没确定,警方围绕死者调查了很久,也没有任何结果。不过,后来很多人都说被杀的女子是只“鸡”。
5
至于李蕾的表姐是不是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蕾说起这事是针对警察,我知道她指的是韩大队长这种人,听得出她对司徒三的同情,这多少让我对她有了些好感。
当然,这好感瞬间即逝。正如几个编辑所说,李蕾素质太差,“的”“地”“得”不分还编稿子。调来文化局之前,李蕾是欢城国际宾馆的服务员,这众所周知。调动是她公爹的功劳,这也众所周知。当时欢城国际宾馆乱得不次于“贵圈”,同样众所周知。鼎盛时期,欢城国际宾馆还引进不少国外美女人才。只是持续时间很短,那段时间我经常在大街上看到这些美女人才三五成群地逛街,她们浓妆艳抹,弄得满大街都是脂粉味。
司徒三去过欢城国际宾馆。这情有可原,毕竟老婆走了,他无法救急。司徒三回来就给我炫耀,外国美女皮肤就是白,个子高,身材好,服务更好。我说只要你有钱,没有做不到的事。他很是认同,感叹当时的工资少,去一次一个月吃喝都紧巴。
说到激情处非要请我去,我告诉他,你还是过紧巴日子,自己享受吧。后来听他说请杨路去过,至于真的假的,我没问过杨路,而且这是私事,也不好去问。即使是真的也跟我无关。不过司徒三说,他就是那次去欢城国际宾馆见到李蕾的。所以,李蕾调到文化局时,司徒三一直都说她是“鸡”。至于李蕾是不是鸡,这就不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但那段时间,我隐约感到他们的关系有点暧昧。
那时候司徒三还留头发,我发现他对头发可谓关怀备至。也许这是人的共性,越没有的越想得到,越得不到的越去想,司徒三对头发就是这样。听他说早年为了头发看了不少医生,正规的有,野的也有,织发补发都试过,头套也戴过,还是挽留不住,弄到最后,只剩稀稀拉拉的一撮盘踞在脑袋周边,就像光秃脑袋上顶个草帽。司徒三对仅有的一圈头发视若珍宝,每月雷打不动地修剪一次,时间不变,每月二号,地点不变,同乐美发店,离单位很近,靠近欢城大街。那次我刚去同乐剪完头,准备离开时,正巧他进来,等他剪完出来,问我剪得怎么样,我直说跟没剪一样,从后面也能认出你来。他很诧异地愣了半天,回到单位还不相信我的话,故意在编辑部转了一圈,发现人们没有任何反应,就问旁边的李蕾。
李蕾嘲讽他,就那几根毛,跟假的一样,不如全剪了。李蕾说着,还用手摸了一下司徒三的头,说聪明的脑袋都绝顶,这话一点不假。
司徒三回了一句,没脑子的都一样。
后来我发现,自从李蕾说完之后,司徒三果然把头发全都剃了。李蕾见到就说他比留头发显得年轻,一看就想摸。司徒三一听,抓过她的手就往脑袋上蹭。两个人当着几个编辑打情骂俏了一阵。过后我还问司徒三,那双胖手你还敢让摸?他说除了性感还是性感。我当时没明白他说的意思,后来有一次,路过沿河宾馆的时候,我看到司徒三和李蕾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宾馆出来,当时还想他们怎么回事,本想问他,过后就忘了。直到一次和司徒三喝酒,我才想起来问他。他直言不讳,去开房了。
旁边的杨路取笑他,想不到司徒现在堕落到如此地步,开房也不选个人。司徒三喝了口酒,还别说,看这娘们五大三粗的,还真有女人味。
杨路说,连她你都敢招惹,谁都不服,我服你。
司徒三说,她怎么了?
杨路说,当年外国美女都见识过,你现在是饥不择食呢还是饥不择食?再说,这公共汽车多年前就省油,你不会是旧情复燃了吧,别让哥们看不起啊!
司徒三说,哥们就是饥不择食,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就是复燃了怎么着吧?哪像你,偷个东西腿都哆嗦,嫖个娼还怕被逮着。
杨路仿佛被激怒了,那算什么事儿?哥们杀过人你信吗?
司徒三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信,我信行了吧?喝酒。
我不记得那次他们又争论了多久,喝到什么时候。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失忆了。唯一能确认的是司徒三和李蕾的确有关系,而且这关系不是一夜之间就发生的,应该从很多年前就发生了。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开始闹僵,是被夏小雨发现了,还是因为二人给曲由东担保的事,我不得而知。只是李蕾的话一时触动了我,让我感到一丝暖意。可司徒三什么时候出来,似乎变得遥遥无期。
6
就在我纠结去不去看望司徒三母亲的时候,司徒三回来了。就像午后乌云带来的一声闷雷,你都不知道雷声过后,是大雨倾盆,还是艳阳高照。可是不管怎样,司徒三总算出来了,我觉得自己突然解脱了。
于是,我兴奋地来到司徒三家,敲了一会儿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过了很久,才听到传来脚步声,门一开,是司徒三的母亲,她一脸木然地看着我,过了五六秒种,才勉强笑了一下,把我让进屋。
我问,司徒三呢?
她没回答,只朝卧室指了指。
我又问,干吗躲着不出来?
她还是没回答我,这让我感到意外,司徒三回来,她本该高兴,可这副表情让我心里直犯嘀咕。我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转身往司徒三卧室走去。卧室门关着,我敲了敲门,没有反应。我不敢贸然推门,只得回头问他母亲,他休息了?
她终于开口,没有。
我问,这是怎么了?
她摇着头说,不知道,回来两天了,他就待在卧室里,问他他也不说。你进去看看吧,开导开导他。
我推开门,轻脚走进去,看到司徒三只穿一件大裤衩,低头呆坐在床沿上,两手撑在席子上泥塑一般一动不动。我进来时,他也没有反应。我的视角正好看到他的头,四十天没见,光头上又长了一圈头发,似乎比以前更旺。我叫了他一声,他没应声,仿佛我不存在似的。于是推了推他的肩膀,他这才抬起头,看鬼似的看了我半天。
我说,我是陆羽,来看看你,你还好吧?
司徒三张了张嘴巴,像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瞪眼瞅我,眼睛一眨不眨。我发现他眼神有些恍惚,问他怎么了?他还是不说话。这样沉默了大概十几秒,弄得我手足无措。我叫他在家好好休息,等过几天,叫上杨路一起给他洗洗尘。想不到他听我这么一说,“呼”地站起身,把我推出门外,嘴里不停地嚷道,走!走开!
我莫名其妙地被推了出来。直到听说他自杀未遂之后,才从陈子明那里知道,司徒三在看守所,因为举报杨路杀人有功,被提前释放。
至于司徒三怎么知道杨路杀过人,陈子明告诉我,那是他们在一起喝酒,杨路曾经说过杀人的事,他为了早点回家,在教导员的教育引导下,才试着说了出来。谁知调查杨路时,发现他就是当年碎尸案的凶手。据杨路交待,那天深夜,他拉欢城国际宾馆的小姐去应召,快到时小姐说没带钱。杨路一听有点恼火,说和他做一次算付费了,可小姐不乐意,两个人在车里发生口角,小姐开车门跑出去时,被他追上,一下推倒在地,头磕在路沿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