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闷闷
1
天微亮,阿欣就起床,风整晚没住,此时才徐缓下来。推开门,余风钻进来,好冷。她赶忙缩回身子,关门到隔壁母亲的房间,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愣怔半天才起身,到窗前把窗帘拉严实。到厨房去做饭。今日事情多,主要是得下山,买平时吃食,煮稀饭,拿勺子舀小米,听到碰到罐底的咣啷声,最多撑不过三顿。以往这些有母亲管理,根本用不着她。自前年初秋,这一切落在了她身上。
山路多,母亲基本都带她走过,有条路做了特别叮嘱,不可走。她问为什么,母亲不言。也就没再深究。到镇上,要走一个多小时。到岔路,她突发奇想,何不走走那条不准走的路。可时间好紧张,还是下次走?她拿不准,犹豫多时还是走了。说不准这条路更快捷。不想那么多,走便是。一路没什么不同,窄道,道边花草树木都大同小异。阳光洒在林间,把空气照了个清澈。鸟忽飞忽落,好不顽皮,或觉不够,就立在枝上叽喳。她会心微笑,循声望去,鸟已飞向了湛蓝的天空。遇见河流,站定,闭目倾听。不久便发现,潺潺的流水声里有别的声音,到边沿往下看,有人在河边说笑拍照。她看得出神,不觉人多起来,直至有人喊,你是花茶寺的吗?她慌了神,说,不是。转身就走,不再管顾后面的声音。
花茶寺她知道,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模样布局别无二致,能稍宽阔几分。她去过,确实名不虚传,花多,蝴蝶就多,到了春夏,甚是可爱。茶树不多,味道别致,入口平常,至喉咙处却大有奇异,多人喝过多人陶醉。因为此,两三年前,有人拍照做片子,知晓的人多起来,她和母亲再没去过。以往母亲爱去那里,一待就是一天。
好容易不见声音,走了会儿,谁想又遇见,差点碰个正面。到镇上,径直走向店面,把该买的买完,不放心,就坐在台阶上仔细清点思考。确定没有漏掉,方才起身回去。太阳偏西,洒下的光就不那么温暖。出了街道,走出百米,又折回去,走进街道末尾的一个店面。男人专心做着什么,明亮被遮挡,怒气横生,便说,走开。她轻轻让开,低声说,对不起。男人抬头看,说,又是你。她说,嗯。男人放下手里的活,端起边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嘴里搅动几下吐出,说,钱凑齐了?她额上有了细汗,背上的竹篓实在沉,放下又不好,吃力地说,没有,我想再看看。男人说,有什么可看的,整个镇,除我以外估计就你看得多。低头继续做手里的活。她站在边上,跟着空气一起静寂,太阳落下的声音让她焦急,又不想放弃。等待着,墙上挂着的钟,一分一秒地走着。她起初觉得秒针的铮铮声讨厌,不成想她现在不但适应,而且逐渐享受起来,抵消着落日声音的焦急。男人停歇之余,看她还没走,便从玻璃柜里拿出来,递给她,说,看吧。她欣喜不已,过去接住,两手合住,像是要从河里掬起水,露出小孔,放在眼睛上。她笑出声,不自主地说,真好。男人说,当然好,不看花费了多少时间。她点点头,递给男人。男人说,放在柜子上。她想放又没放,掏出卫生纸,铺展在柜子上,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说,放在这了。男人说,好的。她看门里的阳光退出多半,看看柜子上的蝴蝶石,再说,放那了。男人说,嗯。她转身离开,前脚迈出门槛,男人说,现在有多少钱。她说,不到一百。男人说,差得远,这样,我这里需要很多蝴蝶,你若能带来,一只给你五块钱。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男人,想说什么又没说,走了。男人在后面喊,想好了的话,下次就可以带来,如今正是季节。她没回头,一定要赶在落日前回去。
踏进院门,太阳的少半张脸还在,她长舒口气。进到母亲房间,放下竹篓,掏出新买的窗帘,踩着板凳端正挂上。开灯,才记起,忘记买灯泡了。母亲不喜现在的白色灯管,本记着买以前用的灯泡,能发出昏黄的光。她失落地坐在床边,母亲醒着,说,路上不顺利?她说,还好,我给你倒水喝。母亲说,灯关了吧。她走到开关前止住,灵机一动,到竹篓里翻出黄色塑料袋,套在灯管上。虽然效果不佳,但多少有些作用。她过去坐下,拉起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说,我去看蝴蝶石了。母亲说,怎么样?她说,真好。她去做晚饭,煮稀饭,热馍,挑拌咸菜,好了后给母亲端来,没吃几口,看着很是疲惫,她帮扶着躺下,关掉凑合的灯,不大的房间安静得可怕,她要打破,活泛起来。左思右想,找话题,几分钟后她终于想起,说,你知道吗?我今天看见了制作蝴蝶石的过程。母亲说,不是胡诌?她坚定地说,亲眼所见。于是就若有其事地讲起来,以看到男人手中的活计为基础,添枝加叶,仿佛真是那么回事。母亲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轻声移出,回去整理自己的房间,过会洗漱,躺下如母亲一样,睡去。
半夜醒来,眼睛睁开得没有预兆,不合理又合理,讲不出任何理由,只好让眼睛留出空隙,平和所有。仔细想,她做梦了,虽然现在想来七零八落,可整体轮廓还在。她不由自主地去摸牙齿,这下可以证实真是梦。心里还是惶恐,乡人常说,梦见牙齿掉落或下雪,可能是家里有老人会离去。她不信,净骗人,她会到前院的山寺求得保佑,化解这些谎言。山寺是小寺,不比花茶寺,香火更是寥落,整年也不来几人,但其佑护众生却是相同。她等不得天亮,想此刻就去,无奈害怕,不敢出门。转念想,即使不去也不碍事,就她平时为其清洁上香烧纸,定能庇佑她们。这样想安心了许多,后来不知如何又睡着了。
一早,她们吃饭时,母亲说,昨天迷于听蝴蝶石的故事,忘记告诉你,花茶寺后面也有,立于林间,夜里有光芒。她说,我下次去留意。母亲吃得香甜,她心生慰藉,难得吃这么香,又害怕吃多,她时刻观察着。她去倒水,问母亲要不要茶叶,这可珍贵,她上次应花茶寺老和尚之邀,喝茶说话,临走时给包的。来那么多游客,不乏特别有钱的,无论开出多少钱也不能如愿。母亲说,不要。母亲起初喝,一天晌午,说自己得了旨意,不可再喝,得停段时间,频繁喝,这是对花、蝴蝶、茶乃至万物残忍的吞噬。她理解母亲的说法,不过每次还是扔进几个浸泡,泡好后倒入另一杯子,昏暗的光线遮蔽了清淡的茶色,母亲就其喝下。
2
春来日暖,游人不住涌往花茶寺,她几次在隐蔽处看,人头攒动,花前茶树前被人围聚的像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她只好退回,难以捕到蝴蝶。她住处周围也有,飞在花丛,捕来不易,少而顽皮,似花间精灵。傍晚她坐在溪流边的石头上,看落日涂抹天空。水里有新鲜的花瓣,可人又凄楚,溪流源头不知在哪里,经过的地方也多,其他不晓,花茶寺和她这里肯定有。看着花瓣跟着溪流远去,她也该回去了。
离下山的日子不远,昨天捕到三只,放在塑料袋,故意戳破小孔,让空气进去。后几天又捕到七八只。晚上和母亲吃饭,坐在灯光外的黑暗里,她说,明天会把灯泡买回。母亲说,不急。她去关灯,准备回房收拾,好明天下山。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回到床边的椅子处,坐下。母亲说,讲讲做蝴蝶石的过程。她欣然答应。这次讲,她想到好多前面没有想到的细节,到后面,她听到细微的呼吸声,给母亲盖好被子,出去。
睡前她去看塑料袋里的蝴蝶,手电一照,十来双花翅膀飞动,好一会儿她才离开。夜里她也不知自己睡得怎么样,有什么又没什么,甚至睡着没睡着都分不清。起得早,劈柴烧火做饭,照顾母亲吃过,阳光簇新,落于林间,她把装蝴蝶的塑料袋放入竹篓,沿小路下山,这次没再碰见吵人的游客。
到镇上买齐东西,与上次差不多的时间,来到店里,男人在喝茶,看玻璃柜里的蝴蝶。出门时阳光漫天,到镇上不多时便消失,这会儿变得阴沉。男人的眼睛没离开,说,要什么自己看。她说,蝴蝶石。男人抬头,说,是你啊,钱够了?她说,不够。走过去,放下竹篓,取出塑料袋给男人,男人接过,从玻璃柜里拿出蝴蝶石,放在柜面上,带着塑料袋去了后面。她在等待中,拿起蝴蝶石,揽于两手间,扣住眼睛,蝴蝶飞舞,倒映在眼睛里。男人揭帘而出,提着塑料袋,说,这两只死了,不能算钱的。她放下蝴蝶石,接过塑料袋,放进竹篓,背起。男人从抽屉里拿出四十五块钱,给她。她捏在手里,快步走出镇子。
走着走着掉了眼泪,用手抹去。站住,放下竹篓,倒出塑料袋里的蝴蝶。花翅膀,嫩草,阴天,远处的山间云遮雾绕,她躺下,闭上眼睛。回到家已经完全不见太阳。母亲听见是她的脚步,说,阿欣回来了?她应了声,去做饭。母亲说,给你一个人做,我不饿,喝杯水就好。她说哦。今天在镇上走,看到蔬菜店,买了西红柿黄瓜,正好在春天,可做揪面片,倒西红柿酱和挑拌的黄瓜菜。给母亲端去,扶起来吃。吃饭得开灯,换上新买的灯泡,光线最好。给母亲喂一口,她自己吃一口。不知觉吃了多半碗。母亲喝水,她坐在边上,看着厚厚的窗帘,如意的灯光。母亲忽然说,见过花茶寺的蝴蝶石了?她才想起,诚实说,还没,哪天专门去看。母亲说,讲讲蝴蝶石的制作过程。她有了兴致。完整地讲了遍,看母亲平静地躺着,她关灯,轻合上门。掏出男人给的钱,放在盒子里,加上前面的,还差得远。长出口气,坐在椅子上,不再动弹。
到瓮里舀水洗脸,掺些热水,用手掬起扑在脸上。她看到几只蝴蝶,楚楚可怜的模样,停住手,看盆里的水和双手,空空如也。再掬起水,往脸上扑打,留了心眼,快接触到脸时猛地止住。什么都没有。躺在床上,睡不着,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一个多小时过去,依然清醒。房间角落不知什么虫子在作祟,发出沙沙声,越发烦乱。起来寻找根源,能闻得声音,无法禁止。回到床上,躺下。房后的石缝里流淌出水,今晚异常好听,滴答滴答地落下,令人心旷神怡。她跟着水滴落的节奏,慢慢睡去。眼前的蝴蝶萦绕她周围,逐渐一只两只地减少,直至全部消失。
午后,花茶寺的老和尚让她到寺里,她放下手里的活,背上竹篓,顺路捡些柴禾。到寺里,好热闹。没有诵经声,树上不见鸟儿,花茶间的蜜蜂嗡嗡作响,迫使游人避开。泉水有些浑浊,底上沉有硬币纸币。小和尚带她到山上,老和尚坐在房间,泡了茶等她。他们说话,走时带了老和尚准备好的茶。回到家里,想起刚进院门时的情景,花朵上空来了好多蝴蝶,这算是上天的安排吗?倒了热水,给母亲泡水喝。
3
再次下山,她带了差不多三十只蝴蝶。一路上她的心情起起落落,说不出的难受。几只蝴蝶总是跟着,飞得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忽隐忽现。她不敢再走,脚狠跺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脚上自然有阵阵麻木。走到边上的草丛,放下竹篓,拿出塑料袋,松了塑料袋扎口,能飞就飞走吧。微风拂过,扎口攒动,空气里的微风顿时美丽了许多。她过去系紧扎口,还剩几只。到镇上直接去了店里,男人和几个女人说话,女人纤细如葱的手正把玩着蝴蝶石,她不去看,躲出去。女人们前脚走,她后脚进去。男人笑眯眯地收拾桌上各式各样的石头。她靠近,看蝴蝶石还在,松了口气。男人说,差点就没有了。她说,留给我,我会把钱凑齐。男人摇头,留蝴蝶石在柜面,说,有人来买我就卖。她说,我最近就买。取出塑料袋递给男人,男人提着去后面,一会儿出来,说,才五只。她说,下次我会多带些。男人说,希望石头下次还在。她坚决地说,我肯定买。接过男人递来的钱,走了。
在镇上走,街边的人和货物都变得虚无缥缈,地面软绵,来往的人不存在,剩下如水如气流动的形状。她似乎没什么要买的,大不了走到街头再走回来。突然,有人喊她,她回头看,没人。整条街都死寂沉沉,继续前行。有人追上来,拉后面的竹篓,她不在意。又拉衣裳,她没知觉,定是风吹的。又触碰她的手和胳膊,她明白这不是幻觉,是有人找她。她转过身,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堆着笑容,说,叫你半天,你不答应。她说,什么事?女人递给她张名片,拉她到边上的安静处,说,听说你是山里来的。她说,听谁说?女人说,别管了,就说是不是。她说,是。女人说,山上肯定有兔子。她说,有。女人很激动,说,那给我卖几只,怎么样?她说,做什么?女人给她指不远处的店面——老孙家兔肉,里面坐满人,她们走近,女人进去端了碗兔肉让她尝。她转身就走。女人不明所以,追赶上来,问其原因,她不答,只管走。女人着急,强拉住她,说,莫名其妙,我又不会亏待你。只要你能带来,无论何时,每只都能给到五百。她犹豫些许时间,挣脱女人的手。
出了镇子,步子迈得飞快,眼前皆是那会儿看到的情景。肥的瘦的,坐在里面,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锅,手拿筷子,这里那里地挑,送入嘴里。门外垒着好多兔皮,女人手里端的肉,飘散着香。突然出现多双眼睛,萦绕在她周围,凄楚伤悲。路上晕晕乎乎,回到院子,月已悬天,清亮的光好冰好凉。进门放下竹篓,去母亲房间。凭感觉,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母亲的身子窸窸窣窣,她帮扶着靠在床上,坐着。她坐了会儿,起身去烧火做饭。饭熟后,顺手洗净锅,续上水,晚些给母亲擦洗身子。母亲吃得还行,坐累了,她给放平,睡下。母亲说,今天去看蝴蝶石了?她说嗯。母亲说,讲讲是怎么制作的。她说,好。她讲得有些乱,没有条理,不过很有感情,好像蝴蝶石就在眼前,她们正看着。母亲发出笑声。她说,好看吧。母亲没有回应。隔壁锅里的水有了吚呜声。她看母亲睡熟,才去管锅里的水。热的冷的掺兑好,用手去试水温,有了微笑。端着称心的水,摆动绵软的毛巾,拧干,游走于母亲的身体上。
水倒在花坛里,清月皎洁,手拿空盆,站在院中央,看天看地,看前看后。回到房间,收拾,摆放好用过的家什。从抽屉里拿出钱盒子,坐在床上,连上今天卖蝴蝶的钱,仍旧差得远,去镇子上感觉没去。她大概只是想去看看蝴蝶石。看它在,心就平安。今日的惊险,日后依旧存在,听男人话音,只要价钱合适,他不会为她存留。她盖上盒子,熄灯,躺下。蝴蝶石明天会不会就不见,或者这会已经不在,不会,既然今天的人买不对,说明有不如意的地方。也是,她看着好,别人不一定看好。有了些许的安慰。转念再想,烦恼无数,她不敢冒这样的险。
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已至半夜,月光涌到床边。房后的水滴声,有些慢,像气息不足的人,好半天才能呼吸。她干脆起来,坐到母亲身边。夜深了就寒冷,去床边找衣裳,却不知如何钻进了被窝,睡着了。
早上洗漱完,去外面的地窖里拿土豆,顺便拿了些红薯。她做稀饭煮红薯,母亲说好吃,就多吃了几口。她说,好吃以后常吃。母亲摇摇头。她翻种院子里的地,出了汗,倒上清水,在蓝天白云下擦洗。手放进水里,一起静止,搅动几下,水中有漩涡,周边开始飞速旋转,仿若风火轮。阳光变成五颜六色,跟着飞转,扭结成精美的绳子,荡漾在枯藤上。洗毕,到母亲身边说话,再翻地。没几下,撂下活计,去翻搅拿回来的红薯,挑拣大小匀称的装在竹篓,背上出了院子。
不高的院墙,粗简的大门开着,她进去,女人正咕咕地喂鸡,看她进来,热情地迎上来。她靠碾子坐下,脱掉竹篓,拘谨地站起来。女人喂过鸡,挑几根胡萝卜,切碎放在砖墙后,她走过去,阳光照耀下的绒毛看着柔软舒适,不禁说,真好。女人说,你喜欢?她说,我妈喜欢。女人二话不说,进去抱两只给她。她把竹篓里的红薯倒下,让放在竹篓里,盖上盖子,然后说,这些红薯给你,你做饭吃。女人说,不用的,那两只不值几个钱。她说,必须给。女人收下红薯,往家里拾掇。
路上走得急,大部分是上坡路,气喘吁吁,找到石头坐下休息。透过竹篓缝隙,毛绒绒的两团,时而静止时而跑动。她享受阳光的滋润,盯着看,眼睛不多时便酸涩疼痛。晚上,她和它们一起睡,一刻也离不开,生怕消失不见。好像它们拥有无数个变化,稍不留心就会变成空气,摸不着看不见。
她们吃过饭,母亲说,春天来了。她说,夏天也快到了,很快你就能看见。母亲要她讲蝴蝶石的事情,她讲得顺畅,讲到石头如何蝴蝶如何男人如何在夜里蝴蝶石又如何。母亲睡得越来越无声息,她讲完,这次真拿不准母亲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许是她刚讲不久。
挑选个好天气去镇上。愈是接近镇子,竹篓里就愈是焦躁不安,发出嘶哩嘶啦的声音,她轻拍几下竹篓,能安静会儿。到平展的草地上,她着实不忍心,它们也是生命,何不也做些成全。正是晌午,一切明媚,小心打开竹篓,两只静下来,互相依附着,嘴巴蠕动着,胡须跟着动。她伸手去摸,它们即刻警惕起来,躲闪过去。看它们慌张,她不再去摸,扶着竹篓看,说,我也不想这样,你们只要保证不跑,我就放你们出来会。它们依偎在角落,身体起伏着,白色灰色的绒毛真好看。她找了两块小石头,绑上绳子,抱出它们,分别系在腿上,它们看有机会,就跑,试图奔向远处。但没跑几步,就发现不对,转头看后脚,绕半天圈圈,不得结果,于是卧在原地,头伏在草地上。她还是等了会儿,过去捡起石头,催赶它们跑,它们不跑,一动不动地卧着。最后,她抱起它们重新放入竹篓,解掉绳子。向镇上走去,它们没发出任何声响。
到街上转悠,经过女人的店,她犹豫再三,终究没停站。也不知第几回路过,女人出来,看见她,就迎上来,嬉笑着说,带来了?她站住,没看女人,店里的人比上次更多。女人带她到后院,血腥味浓郁,男人在剥皮剁肉,然后清洗入锅。竹篓里无声无息,她感觉不到任何重量。女人说,拿出来吧。她呆愣住。女人进去拿什么,她站在这里,头晕目眩,周围的所有皆是虚假。女人拿钱给她看,问几只?她低声说,两只。女人数一千给她,她示意在竹篓里。女人欢快地打开竹篓,提溜着耳朵,它们挣扎,四腿乱动,眼睛变了形状,看着她。被扔进铁笼子,背对着她。她捏着钱,失魂落魄。女人说,确实不错,再有送来,有多少我们要多少。她说,不会再有了。装起钱,出了巷子。
4
男人见她来,自然从玻璃柜里拿出蝴蝶石,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随口说,多看几眼吧,有人明天要买走。她坐下,捧起蝴蝶石,前后上下左右地看,捂在眼睛上看,越发地灵动,飞舞的身姿真是美妙。男人说,这次带了多少蝴蝶?她说,没带。男人说,放弃了?确实有些贵。她不管这些,只顾自己看,掏出手绢,小心包裹起来,说,还是那个价钱?男人说,不能再少。她掏出女人给的钱,推到男人眼前。男人一愣,说,好,那就给你。找了几十块钱给她。她顺着山路往回走。
到那片平展的草地停住脚,两根绳子上绑着石头,平躺在草地上,她顺着绳子看去,只有山和树,阳光稀稀疏疏,落于山林里。回到家,迫不及待到母亲房间,掏出蝴蝶石,漆黑里有蝴蝶悬于空中。她得挂起来,找了黑线,吊在房中央,她吹口气或摇动,剔透的蝴蝶石就飞动。母亲醒来,看到后欣喜不已,她过去扶着坐起,母亲说,飞起来了。她说,是的。为有自然的风拂过,她夜不能寐。夜里,她到阴面的墙上钻几个小孔,为防止有光亮进来,蒙上黑纱布,正好是风口。纱布细密,风进来的少,不过已经够用。悬着的蝴蝶时不时就会飞舞起来。
吃完饭,母亲躺下,她坐在边上,抚摸着母亲的手,讲蝴蝶石的故事,现在的故事越来越丰满,她讲到放光的石头和蝴蝶都是世间的精灵,经过百年甚至千年,吸收天地间的精华及甘露的滋润,方成,白日不敢飞动,怕世人疑心,只有到夜深人静时,两者融为一体,飞舞在花丛树林,直至飞到咱们院子。她经常给前院的佛像烧香烧纸,去山上时会顺便采摘些花回来,插在瓶子里,立于佛前。蝴蝶和石头看其花有异香且美丽动人,就落于此间。闲于无事,飞到您房间,从此不愿离去。母亲醒来,看一眼蝴蝶石,又看一眼她,说,飞起来了。她说,是的。
游客越来越多,花茶寺出了乱子,两个和尚看多了花草看多了山水,心本平静至极。自年前有人再来此拍宣传片,年后游人剧增,寺里吵杂无比,男男女女花花绿绿尽显,天气转暖,穿着更是裸露。他们心起波澜,原先看透的被弥合,只好去红尘里翻滚。她这里也多了几分杂乱,有小簇游人来前院小庙,顺路来她这里。她关上后院的门。有人就推就喊,要进来。母亲说来了人,让她去开门。她说没必要。她害怕众人涌入,将这里弄得破碎。
人们看没人来应,停站会儿便离去。她长舒口气。
有人走就有人来,花茶寺来了新人,老和尚让她过去,到山上的房间。她去了,老和尚依然泡茶,与她对坐。她问,有什么事?老和尚喝口茶,说,庙里新进的有做过中医,会治病,你带去让他瞧瞧你母亲的病。她说,好。和尚跟她到家里,进房间看她母亲,手指搭在胳膊上,思索。问母亲些问题。到外面,与她说,尽量多地陪病人。她点点头。和尚走了。
她频繁到山里及周边村子买吃食,争取做到每顿饭不重复。母亲有喜欢有不喜欢。吃过饭,母亲看蝴蝶石飞动,就说,飞起来了。她讲蝴蝶石的故事。母亲说,花茶寺后面的那个更大,现今里面应该有好多蝴蝶,到夜里也放光,不过有固定的时间。她说,我找个夜晚去看。对蝴蝶石的形成,她的想法越来越多,努力去丰富去描述。不过,说再多也只是里面的沧海一粟。蝴蝶石本身便神奇,绵软又坚硬 ,只有几只蝴蝶可以飞入,停在里面,经过月光的照耀,熠熠发光。母亲睡得越来越快,有时她还没开始讲,便睡着。
盛夏,母亲身体不住消瘦,吃再多也没用。有时深夜哼哼,她过去看,轻拂蝴蝶石,母亲的哼哼声逐渐不见,以一句“飞起来了”结束。她去花茶寺请和尚来,和尚这次在里面待了很久。她要过去,和尚用手示意不用,她烧火热水,泡上花茶寺的茶,有蝴蝶飞来,跟着杯里冒出的热气飞动。和尚出来,她端茶,和尚不喝,说,让蝴蝶石跟着她吧。
5
下了整夜雨,她去母亲房间,在门口站了许久,里面装满冷清。她把蝴蝶石给母亲,母亲推开,让她留着,说,终究会飞走。她不好违逆母亲的意愿,就留下,挂在房间。母亲坐的时间长,想要躺下,她像往常,去帮扶着躺下。母亲的头落在她胳膊上落在怀里落在手上。她给放平,盖好被子,讲蝴蝶石的故事。坐到深夜,她累到极点,趴在床边睡着。有风进来,蝴蝶石飘动,她看到蝴蝶石里的蝴蝶飞出,听见母亲的声音,要飞走了。她醒来,摸母亲的手,刺骨的冰凉流经她全身。
她起床去山上,泥土味很浓,花朵树叶草丛都沾有晶莹的露珠,她走过,带起风及动静,浑圆的露珠滚落,滴答一声,碎掉,渗进泥土。太阳在山后放出光芒,照耀黑夜残余的阴暗,又要热了。簇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她到土包前跪下,从口袋里掏出蝴蝶石,放下,她起身,数不清的花翅膀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遮蔽了她的眼睛。她站着,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