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林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催开我绿色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
——狄兰·托马斯
一
我爷爷是个木匠,我的父亲却是一个木工。我爷爷看不上我爸,我爸也看不上我爷爷。 木匠和木工有什么区别么?那可天差地远了。
我爷爷说:“男男啊,做木匠,眼中所有的树都是活的,远看一棵杨柳树,抽上一支烟,眯着眼睛定神看个小半天,那树就活了。抖抖身上的枝叶,在地上打一个滚,就变成了一张雕花床,一方八仙桌,一个斗橱,一条长案。有些树长得七拐八弯,不老实,就要用鞭子抽一抽,训规好了,可以当大梁,至少是几个老老实实的小方凳。你爸做的那些东西,我一个也看不上。”
我爸爸说,“小榕啊,你要学手艺,别听你爷爷撒癔症。我小时候是被你爷爷揍得伤心,啥也没学到,白挨打了。他教我木工活,一不立尺寸,二不给标准,就让人先对着树发呆,看活这树。树不活,不动凿斧。你一个女孩子家,像他这样做木工这种活是不可能的。我要说几点,木工要标准化,尺寸精准,长宽厚绝对做到合规化,熟练使用激光测距尺、电刨锯、气钉枪、胶枪、钻枪和空压机。做好安全防护是第一位,其次就是照图施工,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校正好设计师那些不切实际的设计。至于说你爷爷做的那些东西,时代不同了,我不予评价。”
我爷爷跟我说那番话时,我爸爸在偷听;我爸爸跟我说这番话时,我爷爷在偷听。
两位长辈吃饭时就吵了起来。我爸说:“爸,现在都买标准木方木料和板材。你放眼想看的树,都是绿化种植的,无论活不活,都跟咱木工没关系。”
我爷爷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你懂个球?哪天停了电,我看你靠什么吃饭。”
我爸被他惹恼了,语气立刻凶起来:“你这老头,现在还吃着我挣的饭,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我爷爷说:“跟你说话怎么了?我何曾吃你挣的饭,你孝敬过我多少钱的?不是为男男眼睛的事情,我都不稀罕上你这门来……”
我连忙表示严重抗议:“停停停停,你们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你们都回答我一个问题,谁能回答出来,我就听谁的:干巴巴的葫芦,到底算不算是一块木头?”
他们显然是被这个困惑我多年的问题给问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我突然抛出这个怪问题干嘛。他们显然也答不出来,才没有叽叽歪歪吵下去,我也得以安安静静地继续用膳。我妈烧的这一手栗子烧鹅可真好吃。
二
我听我妈吐槽过老余家绝望的物种进化历程。1945年,我爷爷出生时,爷爷的爸爸认为连抗战都能打胜利了,爷爷完全可以跳出农门成为读书人,就给他起名余书生。可没想到,余书生的一生,只能做光荣的贫下中农。为了在田活之外多条退路,爷爷的爸爸只好让他拜一个从清朝活到新中国的名师,学木匠手艺。
1971年,我爸爸出生时,我爷爷认为我爸爸一定能跳出农门,给他起名余进城。爷爷拼尽努力,为我爸爸创造了一个良好的读书环境。分产到户后,他种了很多的地,也做了很多的工。除了“双抢”太忙没办法,几乎从来不要我爸爸干太多的农活。
爷爷一心希望他能安心学习,考个大学。我爸几乎完美地接近这一理想了。他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的成绩都顶呱呱的。等到了高三那一年,他开始神经衰弱,幻听,幻视,偏头痛,严重地影响了学习,落榜而归。他复读了一年,还是不成,痛心告别了那条由试题和考卷组成的通往城里的路。我爸宁愿出门打工补贴两个钱上缴,也不愿种一寸的地。他说,那样子,就“真正沦为农民”了。
1995年,我出生时候,爷爷极度不稀罕从手术室抱出来的一个婴孩是女孩,给我取名余男男,希望不久的将来还会有一个男孩。我爸就跟我爷爷宣布:“女孩怎么了,我就要这一个女儿。名字我早起好了,叫余榕榕!”
我的降临,一度燃起了爸爸证明自己的信心:余家必然有读好书的基因。我出生后没几年,高考一年比一年招生的人数多。我爸掐指一算,到我能参加高考的2013年,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能考上本科,几乎所有人都能念大学。
可是,老天偏偏又跟我的老爸余进城开了个大玩笑,我连升高中的会考都没通过!
我学习起来真的非常吃力,从小学起,门门功课都不好。凭着义务教育,跌跌撞撞读了初中,初一初二还罢了,到了初三,所有的课本看起来都像是天书一样。数学里的函数加代数计算就像缠绕在一起、永远无法理清楚的一团乱麻,几何不知从哪画一根辅助线;英语有那么多的单词要背;语文干嘛要学那该死的古文;物理上,我永远搞不懂冰和木块混起来浮力是多少,滑轮组摩擦做功是什么玩意;化学,我永远算不清这个跟那个混合起来燃烧,溜掉了什么气体,生成了什么东西,重量是多少。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笨丫头,永远坐在教室的后几排,永远帮助同学们在成绩排行榜后半段垫底。唯一感觉好一点的课程是美术。可是,在整个初中阶段,我都记不得课表上过什么美术课。我只有在家里闲着时,私下画点画,照着盗版的漫画书画画,在课本的空隙间画画,把课本上的插图人物都画成了潮男或者摩登女。
初中毕业,我把所有的课本从学校里带回家。我爸只是默不作声地翻着我带回的各种教科书。他特别多看了两眼生物书,带着深深的幽怨跟我说:“小榕,你真准备这辈子就不靠书吃饭了?人家都是猴精的灵长类种,我们老余家真是世代遗传的草木种!”
三
虽然不能到普通高中念书,我还是到了镇上的一所职业高中继续读了两年书,实习了半年,学习的是旅游管理。职高的课程跟普通高中大致差不多,还要学基础的语数外,但难度降低很多了。旅游管理算什么专业呢?我主要学习的是端茶倒水,铺床叠被。
我的天,也就是所有我在家懒得干的活,还要交学费专门来学。不是为了混一张职高文凭,我都懒得去上课了。我宁可每天闷在家里刷刷手机,上上网,打打游戏,追追剧。
实习阶段,我被学校安排到了镇上唯一挂得上星级的鸿运大酒楼去了。我得穿上一身旗袍职业装,开衩直到大腿根,像傻子一样跑来跑去,服侍着客人们吃饭喝酒。镇子很小,常有认识我的人,见我就大呼:“唉呀,这不是余进城家的丫头么!”
有很多同学到了县里、市里、南京、上海这样大城市里的五星级宾馆酒店实习。我倒真很想去远的地方开开眼界,但后来听说几个男同学到了大城市里都没正经实习就被骗到传销组织里去了,心里一怕,连鸿运大酒楼也懒得去了,直接回家上网跳“劲舞团”玩。那阵子,我只有听着《极乐净土》的音乐响起才能打起精神,不然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
可能我爸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从城里开车回来,专程骂了我一顿,说:“小榕,你不是喜欢画画么,我给你找一份能够发挥你爱好特长的工作吧!”
我当然很兴奋,难道要让我当美术老师去么?可没有想到,他托人把我送到了镇里最大的玻璃工艺品厂——天余公司里去了。
天余公司就在离我家镇上房子不远的工业园区里。每天早上八点,我都能听到厂里员工被集中在厂前广场,发了狂似的大吼:“我们天余人的使命是什么?”
“努力拼搏,奋勇开拓,创新创业!”
“我们天余人的精神是什么?”
“学无止境,敢为人先,星火燎原!”
在天余公司,出入大门都要刷卡,电脑自动记录人在公司里的行径。所有的学徒工都集中在一个大车间里,以五六人为一组,绕着一个集中供氧和氢的圆形盘架坐着,就像一群群在喂食器周围争着吃食的鸡。玻璃工厂通过氢氧燃烧的火焰灼烧玻璃,制作小工艺品。很像是烧糖人,不过更炙热、更熬人。每五个学徒工由一个师父带着学手艺,薪水按照组平均发。师父基本工资跟学徒工拿一样的,只不过多了一笔带徒弟和总考核的奖金补贴。
“师傅”并不叫“师傅”,得叫“教练”。公司按照收回的成品和损耗掉的原料,跟教练组结账,哪一个组合格率高,工艺标准,成熟度好,哪一个组赚的钱就多。教练带徒弟时,手里握着一只电子秒表,上工时任何一个环节都要打表,盯着我们干活的每一个动作。
我们的熟练度值和相应要求,根据我们入厂的时间进行累进,好像游戏里的打怪升级一样。我们每个人在电脑里生产的数据都不停地变化更新。几十个小组时时刻刻在进行生产竞赛。很多一起玩“吃鸡”的工友都说,这完全是“打工版大逃杀”。
四
我的教练姓韩,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看就像一个村里的大叔。韩教练自己说眼睛不舒服,有翳,不能长时间盯着烧制玻璃的火焰看,害怕失明。因此,他才从最高大上的精品工艺车间申请调到我们这些学徒工车间当教练。
我们学徒工做不了复杂的玻璃工艺品。只能做最简单、最原始的工艺品,接近于圆形、椭圆形、方形、三角形等等。我从来不喜欢按照标准样品那样做,喜欢自己随意“画”上两笔。对于我这种不合规矩的学徒,脾气憨厚的韩教练往往是假惺惺地怒斥。他发怒很有趣,总会说:“小余啊小余,你这个是赶羊下秧田——乱糟秧(遭殃)啊!”或者是“你这是鸡屁股上栓草绳——瞎扯蛋啊!”我总被他各种各样的歇后语逗得哈哈大笑。
韩教练心态很好。他一点不像别的组教练,特别在意要争头牌,似乎加不加奖金并不重要。除了用秒表测试我们做工的速度外,他时刻提醒我们注意安全。他给我们翻来覆去讲一个故事,说当年跟着老板创业阶段,压根不会有如今这样通风、消防良好的现代车间,做工都在铁皮、塑料布甚至芦苇柴草搭起来的简易工棚里。有一次,两个青工为了争女朋友的事斗嘴吵了起来,就把氢氧气罐拧成最大,互相用喷焰枪对射。结果,两人都烧起来了,连着工棚一起烧,引发了氢氧气罐的大爆炸。两人自己送了命不说,还炸死了六个人,市里突击对整个镇的小作坊进行安全封查,害得大家差点都没饭吃。
“所以,小伙计们,做火营生的,安全第一!”
我们组里有个比我还小的男生,姓姚,身材瘦得跟竹竿一样,还染了一头黄发。他有次性急,伸手去捏还没有降温变软的热玻璃。热火直接烧穿了他的手套,烫到了他的手指上。他吃痛,一甩手打在我脸上,把我整个人给向后打翻了,左半边脸连带左眼都打肿了。
这算是我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大的工伤事故,差点破了相。这次事故,那人赔了半个月的工资给我。我妈让我申请休假一个月,而我仅仅在家休息了三天,最后还是眯缝着左眼去上班了。临近月底,我很想拿足了我的学徒工资。
那一天上班,我们组里来了个与韩教练差不多大的中年人。那人穿着与我们同样的工作服,像是一个老工人。跟着他的还有一人,却是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头发油光可鉴。
那工装男拿着一个精致的磨砂小玻璃葫芦,跟我教练说:“志富,你看看,这个玻璃小葫芦吹得出来么?我自己试了很多次,要么嫌大,要么就是内径不足。所以,还是想请你出马试一下!”
韩教练仔细看了看那个小葫芦,说:“我试试!”
他接过一根极细的铁管,在火焰上烧软了一根茶色玻璃,不停地转着,一边观察它的软硬度。到了估算的合适点,他猛地鼓起腮帮子一吹,迅速将软玻璃吹出了一个圆,又麻利地拿起一个扁圆形钳子在那个大圆中间一收。下大上小的两个圆就出来了,一枚非常精致的小葫芦。他用钳子将整个小葫芦一拉,拉出了一个弯弯的嘴儿,随即大声喊:“小姚,鼓风,喷砂!”
小姚,也就是那个打伤我的学徒,听了教练的吆喝,慌忙拿起喷砂机给尚未降温硬化的小葫芦喷茶色的砂。最后,韩教练用钳子夹断了连着小葫芦的玻璃丝。一个漂亮的水晶小葫芦就做出来了,大小,形态,跟那老板带来的样品一模一样。
那男人对比查看了两个小葫芦,啧 啧 赞 叹 说 :“Perfect!Absolutely perfect!”他转身问旁边穿西装的男人说:“陈老板,你看我们就照着这样生产,您满意不满意?”
那个陈老板看了看半成品,显得非常高兴说:“满意,照这个生产!我们这就去签合同!”那男人就笑着,握了一下韩教练的手说:“志富,我马上调人给你组织生产。这一次,务必再拜托,给你翻倍奖金!”
我心中还有巨大疑问,忍不住插嘴:“我爷爷家就种了很多的葫芦,要葫芦,天生长的不成么,做出这种小玻璃葫芦干嘛用啊?”
师父嘴里那个叫“老韩”的男人,却只是笑笑,并不想回答我。
小姚连忙拉了拉我的胳膊,小声说:“少说点,别丢教练的脸。他可是我们大老板!”
五
我当然不敢相信,那个跟我们一样穿公司工装的男人,就是我们的大老板、亿万富翁韩天余。有钱的程度,这镇上只有平泰集团的总裁曹嘉熠能跟他抗衡。他们俩是我们天平镇的两尊大神。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玻璃葫芦是用来做汽车上的车载香水挂件的。那个样品是广东人生产的,本省的代理商嫌从广东拿货贵,就找到我们天余公司定了十万件。
合同签定后,天余公司自然全力开工,拼命生产这种玻璃葫芦挂件。我们这些学徒,就跟着韩志富教练没日没夜地加班生产。整个工厂忙得热火朝天,加班了一个月。到了月底,我感觉也仅仅比上个月多拿了一千块钱,换一部新款智能美颜手机都不够。我突然就有点沮丧了,做了四个月的学徒工,感觉到挣钱还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每天累死累活,但在这个大工厂里,却永远只是个老板懒得答一句话的小工。看着忙忙碌碌的工友们,我突然感受到了爸爸的那种感伤,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还有一件糟糕的事情又发生在了我身上。眼伤慢慢好了之后,我发现自己正像韩教练说得那样,不能长时间地盯着氢氧火焰的焰头看了。只要盯着十分钟,我左眼前就是一片云翳,先是很亮,就像一片发光羽毛,后来就是一团暗云,最后就是一块死寂的黑斑,要足足休息半个钟头才能恢复正常。
我怕极了,只好到镇卫生院的眼科看了看。医生告诉我:“你晶状体受了伤,不能盯着太亮的光源看,可能会造成视神经永久性损伤,严重可能导致失明!”
从卫生院往家里走,一路上,我忍不住哭了。我就请小姚帮我请病假,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看了自己左眼半天,里面真有未退去的血丝,似乎也能看到眼皮下的晶状体像打碎的玻璃那样四分五裂。
第二天早上,天余公司开工前震天动的吼叫又准时传到我的屋子里,我更感受到巨大的恐惧与无助。我的同学、死党、闺蜜都已陆陆续续离开天平镇,到远方大大小小的城市去读书、打工、奋斗、打拼去了。我自小到大甚至没离开过这个小镇一步,可就在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我都觉得难以活下去,未来还能有什么呢?我想辞职了,但不敢再跟我爸爸说,只好偷偷打电话告诉我妈妈。
爸妈都从城里开车赶了回来。看到他们拉工具的面包车停到院子前,我顿时觉得无比地温暖。爷爷也从余荡的老屋子开着三轮货运电动车进镇里来。我揣着无穷的忐忑向大家大声宣布:我不想在天余公司当学徒工了,我不想上班,不想眼睛瞎了,不想累成一条狗,也不想过这样看不到边的日子。
我爸妈和爷爷似乎一点没有惊讶。我爸说:“小榕啊,眼睛是最重要的,不想上班就不上吧,没事!你要是想挣钱呢,就跟着爸爸学点木工。”
我爷爷说:“女娃就应该家里养着,还要富养着。这样就能嫁个好婆家。干嘛要给老板去卖血卖汗,你要是怕闲着,就跟爷爷学学木匠,随便学着玩。”
晚上,妈妈和我睡在了一起。她似乎累了,很快就打起鼾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忍不住摇醒了妈妈。
“妈妈!”我问她,“我真的又笨又懒,没学历,没本事,胆子又小。我在老家这个镇上都混不好,我真的好失败。我这一辈子,会不会过得很惨呢?”
妈妈本来倦慵的眼睛,在暗夜之中稍稍泛起了一点光。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和眼。沉默了好久,她跟我说:“你是最聪明、最勤快、最漂亮的大姑娘,怕什么生活啦?不用担心,你会好好的,还有爸爸妈妈呢!”
我说:“我怕我没本事,挣不到钱,也没法给你们养老。”
妈妈说:“丫头,天上的飞鸟不种也不收,天还养着他们。爸妈么,自己养,不用你管!你只要开开心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将来有孩子,妈妈还帮你养!”
六
安顿好我,爸妈就回城上工了。我就跟着爷爷到余荡村的老宅闲住,养眼睛,养精神。余荡村在天平镇最南端,临着一个巨大的水荡,也就是半沼泽半湖泊的大湖。湖对岸就是别的县了。在我年幼时分,总喜欢跟着爷爷撑船到荡面上。向南看,在芦苇墙之后若隐若现的无边水面,我就觉得已经到了世界的边缘。
我爷爷的老宅就正对着一个小荡湾,门前两亩水田,屋后一排大桑树,也有几亩田。现在,很多人家不愿种责任田,爷爷主动揽了过来。他说现在种几亩田倒不累,农田水利好,管好撒药施化肥,只要付点钱,插秧有合作社送上门的苗和插秧机,收获有联合收割机,叉着手坐等天收,一人顶十人。
奶奶去世后,爷爷坚持一个人过,种田、养鸡鸭、喂猪,种植瓜荚茄菜,帮人看着围荡养殖的鱼蟹和小龙虾。偶尔出门,出出人情,干干木匠活,帮人打棺材、打打桌椅、打打老床,或者是到镇上社保中心领取每月六十元的孤老补贴,缴纳水电费和新农村合作医疗保险之类。他跟村支书的关系不错,种种田还有国家补贴可拿,时不时有下乡扶贫的干部给他送点扶贫慰问金什么的。我妈给他算过账,说:“老头子年收入其实不低,只要养身健体,不往医院送钱,日子好上天!”
确实如我妈说的这样。爷爷的冰箱里装着的零食比我的还多。他自己到镇上去,总爱逛苏可超市,偷偷买各种好吃的带回去,有千奇百怪的汪汪雪饼、漂漂香奶茶、康帅傅方便面、卤鸡腿鸭爪、虾条、香干、巧克力、蛋黄派、小麻花、兰花豆、烤薯片、英国培根、德国黑啤酒、法国小面包、意大利披萨饼……估计超市食品柜里凡有的好吃的,他都会买上一遍。
他平素里喝几口小酒,高唱红歌和样板戏,打开电视,看看没完没了的抗日神剧,剩余的休闲就是玩电脑游戏。我一点没瞎说。两年前我读职高时,爷爷偶尔见到我在家玩电脑游戏。他光看着就上瘾了,缠着我教他。我就把自己淘汰下来的电脑送给他,教会他用电脑打游戏。他只会玩《红色警戒·共和国之辉》,用小本子认真记下每一个登录步骤,反复操练。爷爷耳不聋眼不花,玩起游戏来浑身的精神,玩选中国,上打苏修及其帮凶,下打美帝及其走狗,所向披靡,翻来覆去玩一万遍都不嫌乏味。
因为那台电脑和好玩的游戏,他才安于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在水荡和老宅之间生活。他总说:“这么多人陪我一起玩,我一点都不孤独,自在死了。哪个小寡妇想嫁给我,我都不要!”
余家荡里有成片的芦苇,无数长蜡烛一样的蒲棒,还有野荸荠,尖尖细小的叶子,有菱角,水面上开小白花,水下结紫菱。近岸有各色的莲花,远了,会有一块一块的水葫芦把水面啃得七零八落。为了对付这些讨厌侵入的物种,爷爷常常撑着小船去捞,剁剁,伴着精饲料喂猪。
我养眼睛的那阵子,爷爷总划着小船带我在大水荡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看天上的翠鸟、乌鸦、灰椋鸟、杜鹃、白鹳,还有各色叫不出名的鸟飞来飞去,我就想起妈妈的话,“天上的飞鸟不种也不收”,觉得真的好有道理啊。
我们会把船划到芦苇丛里。小时候,我最怕爷爷带着我到这里来,几人高的芦苇就像是两堵墙一样夹着一条水道,我总担心有什么水怪猛兽从两边冲出来。现在,我却不怕了。
七
爷爷老宅的院子有藤棚,长丝瓜,长葡萄,也有长了一架的瓠瓜。
瓠瓜就是葫芦。爷爷的这架葫芦,是我小时候看了卡通片之后强烈要爷爷种的。等过了一年,葫芦是长出来了,但无论剖开哪一只,葫芦娃却没有。我就失去了对它的兴趣。
没想到,葫芦年年都会生长,不知不觉间,爷爷收了大大小小一堆的葫芦堆在厨房里。葫芦老了,干了,一点用都没有了。现在,连做瓢都用不着。
我看着这一堆的葫芦,想起自己突击加工的那一堆的水晶葫芦,动了心。闲着养病也是闲着,不如在葫芦上画画玩。
这阵子,爷爷每天都为我做好了饭,然后出门去钓鱼、捕虾、看渔场、谈事情。我则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这些葫芦身上了。我把它们在荡水里洗干净,晒干了,用丙烯颜料在它们弯曲的背上画画。
爷爷跟我说过的:“看一棵树,盯着它,久了,它就活了。”我就整天盯着这些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干葫芦发呆。它们或是鹅黄、或是明黄、或是带着隐隐的青色,都并不那么周正。这群完全没有用处的葫芦,此刻生命饱满。我看着它们久了,却并未变成那种需要用鞭子去驯服的小动物,而是变成一个个我自己一般小小的人儿。它们蹦蹦跳跳,手拉起手跳舞,招呼着我在它们身上画画。
我就满怀希望地拾起一个又一个的葫芦,认认真真画起了一个个全新的面孔。哪怕是最灰暗的葫芦,当我完成一幅画作之后,就都能发出像火焰一般明亮的光了。
半个月后,我爷爷从储物房里取出一台雅马哈发动机,擦干净,添上油料,给小船挂上机桨。他带上了自己的斧凿工具箱,也带上了我,去一个稍远一点的地方。
他告诉我说,他的一个老徒弟在平泰地产公司工程部做经理,他们的曹总慕名邀请我爷爷出马做一堂复杂的木工活。经过商谈,我爷爷就接单了。我问了问价钱。爷爷信口报给我了,惊得我一蹦三丈高,兴奋极了。
我爷爷被我这异样的兴奋给感染了,笑嘻嘻地说:“这还是一个人情价。咋了?不露这手,你还真以为你爷爷老了,废了,秃葫芦烂瓢了,不中用不值钱啦?”
我就乘着爷爷的机桨船,穿越绵绵的芦苇丛林,往余家荡的深处而去。我们在水荡里走了很远,驶入到一片连绵无际五色荷花丛中。远远地,我就看到“平泰水墅”四个大广告招牌,还有无数尚在施工之中的房子。
爷爷告诉我,这是曹总开发乡村旅游休闲地产项目,圈住了整个余家荡最好的水湾。其中,她要修几栋雕梁画栋、传统木结构的古屋,完全榫卯结构,必须要找我爷爷这样会老手艺的工匠来做参谋。她还要给自己打一副老式的雕花大床,用红木,每一个纹样都必须用传统的工艺手工雕刻出来。
爷爷得意地说:“我上一次做这么细致的老床,是特意砍了自己种了几十年的桑树,为你爸结婚打的。没想到后来他缺钱买房子,转手就把那张大床给作价贱卖了。等了十几年,终于还有人记得要做这样的床了。曹总这人,是个识货的人!”
爷爷的那个大徒弟是个胖中年人,头发斑白,西装革履,早早在栈桥迎接我们。
那人亲自开着一辆观光电动车,将我们接到一处已经完成外部建筑,正在准备内装潢的中式大屋子里。我爷爷四处看了看,突然问:“洪山啊,你这一大片的木工活准备交给谁干?”
那个叫姚洪山的经理说:“师父啊,得听我们曹总指示,准备招标啊!”
我爷爷就说:“你师弟两口子带着一支木工队,在城里做工程,风餐露宿,辛苦啊。要是能在家门口赚钱,该有多好。你这个大经理,得关照关照你师弟啊!就算帮你师父的!”爷爷这语气里则完全没有做师父的命令了,而是在哀求,柔和,软绵,甚至是他最难得的低三下四。
姚洪山经理一笑,说:“好哇,师父开口了,只要进城两口子肯回来,我这大师哥肯定全力帮忙!”话也就撂在这里了。他接着说:“小侄女怕是第一次到我们这个大项目里头来,待会我派人带你转一圈。”他拿着我转移了话题。
姚洪山经理带着我们到储存着木料的库房里。爷爷附身查看了,敲了敲,嗅了嗅,真像是查看一群活物那样。他看了很久,最终夸张地赞叹道:“最上等的海南黄花梨啊!曹总的品位呱呱叫!”
八
姚经理倒也不是全说客套话。他还真的派来一个人带我到整个园区里转了转。
我没想到的是,那人竟然是我在天余公司的工友小姚。他依旧染着黄头发,浑身散发着洗剪吹气息,不过却将天余公司的工作服换成了一身平泰公司的保安装。
我好奇地问他:“小姚,你怎么也从天余公司辞职了?”
他告诉我说:“做完了那十万个葫芦,韩志富教练的眼睛就瞎了一只,他辞职去治病了。你也走了,我觉着没意思,也辞职了。”
“那么,你怎么又到这来了呢?”
“姚洪山是我大伯啊!他从集团调到这儿来当项目经理了,当然拜托曹总裁,给我安排新工作了。我是保安大队长!”他说“大”的时候,特别得意。
小姚开着观光车跟我讲整个园区的规划,平泰水墅项目只是天平九龙湖景区的地产项目部分,其余还有平泰万亩荷园,天平旅游度假村,农家乐民俗园,亲子水上乐园,芦苇迷荡,温泉餐饮中心,抗日水战实景园等等。高速和高铁都经过这附近,搞旅游开发前景极好,已经通过了什么绿杉资本ABC三轮融资。
我就跟小姚这么逛着,很开心。即将回到爷爷的工区的时候,他突然把观光车开到一个阴凉无人之处停下,不走了。
我很奇怪:“小姚,这里什么都没有,带我停这干嘛?”
小姚脸突然红起来,说:“有点热!”说着松了松衣领,露出衬衫下面一条黄澄澄的大金链子来。接着,他盯着方向盘说:“余榕榕,我爸在镇上做熟食生意,卖猪头肉,开小餐馆。我们家在县城里还有一套学区房。”
“嗯!”我说,“蛮好啊,你家有钱啊。”
小姚说:“你没谈过男朋友,是吧?”我说没,饭都吃不上,不想谈。小姚又说:“在天余公司,我就觉得你不错。我打了你的脸,害得你吃苦,得负责到底。你走了,我立刻不想在那了……下了班,我们俩一起到镇上去逛逛呗?”
我倏地从观光车上跳下来,对小姚说:“姚亮亮,我跟你不熟,不要你负责,滚!我这人虽然笨,但识得好歹,不许再跟我说这话了!”
我气得三步并两步跑到爷爷那儿去。小姚在背后用哭腔说:“我是认真说的,别记我仇啊……”
此后的一周里,爷爷天天来此地做工,开榫打老床。
当了他十九年的孙女,我还是第一次开眼见爷爷的手艺。他的手艺真是棒。他凿榫卯,一点不用做模子,雕龙刻凤也不事先画草图。每一个步骤,他都是哼着小曲,把握十足地干活,神气极了。我肯定学不来爷爷这一手,想来我爸爸也没能学到。我就带着自己的葫芦,用丙烯颜料在上面画着玩。我非常害怕再见到小姚,寸步不离开爷爷,帮他做做递递工具、拉拉墨绳的下手工。
这天,爷爷在忙活,我坐在工作室外的台阶上,在葫芦上画大眼萌小黄人。冷不防背后被人拍了下肩。我以为是小姚,起身一看,却是个穿着运动服的中年女人。她上身是紧身的运动服,下身却是宽松的瑜伽裤。她样子却很好看,散散地披着头发,精雕细琢的脸,小腹微微凸,浑身散发出非常好闻的气息。她笑眯眯地对我说:“小妹妹,你手好巧啊,是跟着余师傅来玩的啊?”
我如实回答:“不是啊,待在家里没事干,帮我爷爷做做小工。”
那女人问:“你就是天平镇上人吧,为什么不到城里去闯闯呢?现在,像你这样留守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啊。”
她说“留守”二字,着实刺了我的心。我说:“我到现在都没跨出天平镇一步呢。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可惜,我没有那个本事啊,只能待在这地方混日子了。”
那女人就摇摇头,温柔地说:“外面的世界可能很精彩。全世界我都跑遍了,看来看去,也就那样吧。我们这里也不错啊。”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又问我:“小妹妹,将来你打算去上班,还是继续跟着爷爷做工呢?”
我就非常坚定地摇头了:“不想上班,也学不来木匠,我就想自己当个小老板,安安静静地画葫芦卖。”
“好哇!”她说,“我们正建着一个农家民俗村。我赞助你一间铺子呗,以后对游客开放了,你可以卖各种旅游工艺品,包括你可爱的小葫芦。”
我知道她在哄我,可听了也高兴,说:“好,那我就把我的葫芦画得更漂亮一点!”
她就笑眯眯地跟我要了手机,在上面拨了一个号码,说:“留着心啊,等民俗村落成了,就打我电话。我说话算话的。”我看着她拨手机的细长手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说:“谢谢啊,姐姐,你的手可真好看。不像我,手肉嘟嘟的。”
她开心地咯咯笑了,然后结结实实地熊抱了我一下,跟我道别。
那个女人前脚走,小姚后脚就闪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他已经剪了一个板寸的平顶,但还是浑身的乡气。他一脸惶恐地说:“余榕榕,你知道刚才跟你说话的是谁?她就是我们平泰集团的董事长、总裁——曹嘉熠曹总啊!你鸿运当头,遇上大贵人了,你知道么?”
我自然是万万没想到,赫赫有名的曹总居然是这样一个女人。但知道我真的可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小铺子,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眼前一亮,一个夏天的感伤立即被治愈了。我开心地捶了小姚肩头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