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风华
舅舅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妹妹的确很像。而我呢,在某些方面又继承了他妹妹——我妈妈的某些特点。但是,我从来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的。我亲眼看见过,当某个人滔滔不绝口沫横飞时,坐在他对面的人那疲倦而又厌恶的眼神。只是讲话的人此时往往沉浸在自己的演讲之中,没有觉察而已。
我是舅舅唯一的外甥,似乎这是得到他格外宠爱的原因之一。但我在五岁那年就发现了另一点,那就是舅舅在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总是特别怪异。仿佛他正在看着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的某一部分:他掉在地上的一只胳膊,一只手,甚至是一个眼珠。这样的想象把我吓坏了,我控制不住地哭泣起来。可舅舅呢,他只是把他的脸转向一边,从来没想到要把我抱起来,晃一晃,摇一摇,就像他的妹妹对我做过的那样。
但这并不影响舅舅对我的疼爱,他经常在裤兜或棉袄(如果是冬天)里掏出几块糖给我,很硬,但放在嘴里可以含很长时间。
等我渐渐长大之后,才知道舅舅一直独身,也就是说,他是一个老光棍——村人眼中最没出息的那种男人。我当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对这个沉默寡言的舅舅,我从来不敢探寻他过多的个人秘密。
我只是记得,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舅舅跑去东北投奔他的叔父——我姥爷在东北某个林场当伐木工的弟弟去了。姥姥盼着他在那边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至少能娶一个梳着长辫子的东北姑娘回来。舅舅走后,姥姥曾经让我爸爸给舅舅去过好几封信,但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这样反复几次之后,姥姥以为舅舅一定在那边遭遇了什么不测。但是叔父总该有个回信的呀,于是姥姥对自己的小叔子怨恨有加。有一阵子,几乎每个傍晚,姥姥都拄着拐杖到村口的大树底下张望。
大约两年之后,舅舅终于回来了。没带回来什么钱,更别提梳着长辫子的姑娘。他只是变得更沉默了。没有人知道他在那边经历了什么。那时候我已经六七岁,在村小学上了一年级。上学的第一天,妈妈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可进了教室我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是光着屁股来的。连家里最穷的阿翔都穿了一条露着半边屁股的裤衩。可人家仅仅是露了点屁股呀,而我的小鸡鸡还光头赤脸地晃来晃去。一霎时,我恨不得一把把它掐下来,从教室后窗扔到外面的草丛里去。
舅舅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家里发呆。自从回来后,往水缸里挑水、浇园子的活儿统统落在舅舅身上。把所有的活儿干完了,舅舅就蹲在旁边看我写作业。一开始,我还觉得挺开心的,因为我的铅笔断了,舅舅就赶紧拿去给我削好;我想喝水的时候,舅舅就把他早凉好的水递给我。可慢慢地,我觉得有舅舅在旁边特别碍事。我想偷会儿懒,想在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折个飞机,或者在课本的空白处画一只猴子,可因为有舅舅在旁边盯着,我就不好意思做我想做的。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他说,你就不能去做点别的吗?要不,你去找个媳妇也行。
舅舅一下子愣住了。他的脸涨得通红,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仿佛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而我就是那个严厉的老师。我立刻后悔了,可话已出口,没办法再收回。那时候,我还没学会向别人道歉,哪怕是最爱我的舅舅。
我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舅舅的身影。妈妈和姥姥在谈话的时候也不会主动说起他,就仿佛他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怎么会这样呢?看起来,舅舅每天陪着我是对的,可能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有点用,才能感觉到这世界上终究还有需要他的人。不,我们是相互需要的。在这一刻,我觉得我和我的舅舅就像是一对患难兄弟。
晚饭过后,阿翔来找我,我们约好和村南的孩子玩抓特务的游戏。天气渐渐转凉,阿翔还穿着那条露着半边屁股的短裤。妈妈从衣柜里找出爸爸的一条旧裤子给他,让他拿回家叫他妈妈给他改一改。阿翔有点不好意思,我一把从妈妈手里抓过来,拉着阿翔出了门。
是阿翔先发现舅舅的。我们玩完游戏后,阿翔陪我回家。我还沉浸在刚刚玩过的游戏里,阿翔忽然拽了我一下,并冲我努了一下嘴。月光下,他的脸夸张地扭了一下,我差点笑出声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的舅舅。他像一个小偷一样从院墙上往我们家院子里窥探着,又像是我们刚刚玩过的游戏里的特务。
这次回来之后,舅舅就像是变了个人。当然,从前的活计他照样还是一样不少地包下来,我的意思是,他的话变多了。他主动跟姥姥和妈妈说东道西,甚至说起他在东北林场的事情。舅舅其实并没有找到他的叔父。在他去之前,他的叔父就被几个当地人排挤走了。他被那些人骗着伐了半年的木头,但他们除了给他饭吃,给他提供一个睡觉的地铺之外,什么也没有给他。于是他离开那儿,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边打零工边寻找自己的叔父,可一点消息也没有,最后只好失望地回来。妈妈看到舅舅的变化非常高兴,而姥姥则把嘴角抿得更紧了……只有我看得出来,舅舅的心思其实并不在跟他们谈话上。
果然,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舅舅跟姥姥和妈妈说出了他的想法。他打算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建一个能保温的像小房子那样的大棚,这样,我们家就能在冬天吃上只有在夏天和秋天才能吃到青菜了。比如茄子、韭菜、菠菜、洋杮子,等等。这个法子是他前些天离家时,听邻村一个在部队后勤基地当过兵的人说的。说他们已经试验成功,首长们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已经吃上新鲜的蔬菜了。舅舅说,只要成功了,一定能赚大钱。他双眼发亮,目光炯炯,我从来没有看见我的舅舅有一双这么亮的眼睛。他变得帅气多了。
妈妈和姥姥都没有表示反对。我们家的园子只在春天种一点青菜,但也只有菠菜、白菜、一点胡萝卜或几棵茄子。妈妈要去生产队干活,姥姥年纪太大,爸爸在外面教书,谁也没有时间去侍弄院墙边的几分地。当然,就是这一点菜也都能派上很大的用场。除去食用,菠菜还可以用来治便秘。我们家的主食是红高粱窝窝头,吃多了就会便秘,尤其是我,有时候憋得大哭还是拉不下来。妈妈就去园子里拔几棵菠菜给我做汤喝。而茄子呢,往往不等长大就被我悄悄摘下来,当水果吃掉了。比茄子更好吃的当然是胡萝卜。冬天的夜晚,把一根胡萝卜放在外面的窗台上,第二天起床后,胡萝卜上了冻,冻出疙疙瘩瘩不规则的冰碴子,放在嘴里一咬,咯嘣脆,又冰又甜。
舅舅的计划让我兴奋异常。我觉得我们家就要有大事发生了。想想吧,当冬天到来,全村人都只有吃储存在地窖里那一点可怜的萝卜和大白菜的时候,我们家竟能吃上韭菜、菠菜和通红的洋杮子,说不定舅舅还能种出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呢。到时候,我就是学校里最骄傲最幸福的人了。
从这天开始,舅舅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园子之中。他选了园子靠近东南角的地方,准备沿着东边和南边的院墙各垒一道墙,然后在北面留下一道门,这样就把菜园的一角改建成了一间低矮的房子。垒墙用的砖头是舅舅从大队的废窑边上捡来的,他在手推车的两边各绑了一只长条的荆筐,每天去废窑附近捡砖头。我放学后也去帮舅舅捡砖头。
看得出,舅舅十分兴奋。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在我们一起捡砖头的时候,他甚至唱起了小曲,说是在东北林场的时候学会的:咱们房家村呀,有个房英民,房子三间,母子二人,话说这一天呀,要饭的来敲门,推门一看哪,竟是个大美人……舅舅的声音低下去,直到我听不见了。我没有追着让他唱下去,我觉得舅舅的嗓子那么粗,实在没什么好听的。
工程进展十分顺利,和泥、砌砖,舅舅似乎什么活都会干。可到最后,麻烦还是出现了。到了要搭顶子的时候,舅舅说得用上好的塑料布才行,否则透不进阳光,菜种不会发芽,发了芽也不会长大。可舅舅没有用来买塑料布的钱。有好几天,他一个人蹲在没有顶子的棚子里默不作声,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我在舅舅面前装得像个大人一样,东瞅瞅西逛逛,把那些看起来有点宽的砖缝,用小土坷垃填上。我想我的表现可以让舅舅看起来什么问题都不用太担心,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可还是没用,舅舅甚至连饭也不肯出来吃了,都是我给舅舅端到修了半截的棚子里,端到舅舅的面前,他才勉强吃上几口。
这个难题最终是我帮舅舅解决的。我知道妈妈的钱藏在什么地方,我看到过妈妈把她去集市上卖粮食的钱包在一个手绢里,又把它塞进放被子的箱子里面。而箱子的钥匙,就放在妈妈那一侧的炕席底下。
我偷了妈妈十二块钱。
当我把钱交到舅舅手上的时候,舅舅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我相信,他一定明白这钱是怎么来的。所以,当舅舅把手在裤腿上抹了好几遍,小心翼翼地把我递给他的钱接过去之后,并没有详细追问钱的来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与合作,我和舅舅在某些方面已经心照不宣,达成默契。他只是把钱很仔细、很郑重地装进衣服里面的口袋,就像装进去一个远大的未来。
搭棚顶的时候,妈妈也过来帮忙了。她帮舅舅抬了几根粗大些的木头当作檩条,卡在事先垒好的砖槽里,然后,在上面搭上厚实的塑料布,再用泥巴糊结实。姥姥也拄着拐棍儿站在门口看着,还给我们都倒了开水。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帮上什么实质性的忙,只是跑来跑去地看着棚子的建设大功告成,仿佛不这样就少了我的一份功劳。
我本来以为妈妈会很快发现她的钱少了,接着就来向我兴师问罪。那可是她从爸爸当民办教师挣来的粮食里省下来拿到集市上去卖攒下的。所以,在开头的几天里我一直提心吊胆,等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一星期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妈妈那边还是没有动静,我才慢慢放下心来。
大棚建好后,我们家忽然一下子热闹起来。邻居们都知道我们家建了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它几乎罩住了我们的半个菜园——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他们连招呼也不打就推开院门进来瞧新鲜了。开始的时候,妈妈还给他们搬座位,倒碗水什么的,后来就顾不过来了。因为整个二队的人几乎都来了,甚至离我们家很远的一队、三队和四队的人也都过来看。就仿佛我们家出了什么天大的怪事。放学回家,我都进不了门了。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可还是挤不进去,直到最后我都快哭出来了,他们才慢慢地给我闪出一条道。在学校里,我们家也成了孩子们议论的中心。他们觉得我的舅舅是一个怪人,而怪人总不会带来什么好事儿。他们觉得这个村子可能快要倒霉了,而霉运,肯定是我舅舅带来的。一定是他们家大人在议论的时候被他们听到了。如果不是阿翔拉住,我差点和他们大打出手。
我心想,等到舅舅的理想实现了,等到我们家在冬天,或者过年的时候吃上了新鲜的蔬菜,而且还能卖上一大笔钱,全村人就会羡慕我们,会为我的舅舅叫好。
舅舅去集市上赊来了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他天天待在那个棚子里,松土、撒种、浇水,比一只孵蛋的鸡还要勤劳。如果不是天气一天天地冷下来,我觉得舅舅简直可以住在棚子里了。他日夜照看着他的宝贝,盼望它们尽快发芽,长出一大片绿油油的蔬菜。放学之后,我总是先跑到棚子里去看舅舅。如果舅舅碰巧不在,我就在院子里喊,妈,舅舅呢?妈妈说,舅舅挑水去了。或者说,舅舅拾粪去了。村南有一条通往公社和县城的马路,经常会有赶大车的过路人。不用松土浇水的时候,舅舅就背着粪筐拿着粪钗去马路上捡拾马粪或驴粪。有的赶车人特别吝啬,在马的屁股后面挂上一个袋子,让马粪拉在袋子里,自己带回家。所以,想要捡满粪筐并不容易,舅舅常常要走出去十几里路,天黑以后才能回来。
每天晚饭后,妈妈都会给姥姥沏上一壶茶。有一次喝茶的时候,姥姥忽然很严肃地对舅舅说,我们被全村的人盯上了。我知道姥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和妈妈的压力都太大了,她们担心舅舅的试验一旦失败了,我们家就会成为全村人的笑柄。也许已经有什么闲话传到她们耳朵里去了,就像孩子们在学校的议论灌到我耳朵里一样。舅舅把头昂得老高,急得青筋都在脑门上蹦了出来。他向他的妈妈和妹妹发誓,如果他的事业(他没像姥姥和妈妈平时提起的那样称为试验,而是叫了另一个词儿)不成功,他就永远离开这个家,绝不再给他们丢脸。姥姥嫌舅舅的话不好听,起身到卧房里去了。
怎么说呢,事到如今,舅舅的试验已经不能用成功和失败来进行定义了。因为冬天刚刚来临,也就是蔬菜刚刚发芽的时候,舅舅的事业就整个毁在了他自己手里。最后一句话是妈妈说的。对于舅舅,我还能再说什么。
在舅舅的大棚引起全村人关注的时候,有个人也对舅舅的事业着了迷。那是四队的一个姑娘,大概有二十多岁了,据说已经和邻村一个男的订了婚。可是,这和我的舅舅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有了一个热心的支持者或崇拜者而已。这个崇拜者和我爸爸一样拥有全村最高学历——高中毕业。如果不是高考废止,说不定她早已成了一名大学生。她告诉舅舅,他的想法完全是有科学依据的,肯定能够成功。她的话一定给舅舅带来了莫大的鼓舞。所以,舅舅干得更有劲了。不仅如此,她还隔三差五就到我家来,有时拿来一本书,有时画来一张图,和舅舅研究如何把这个棚子搞得更好。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全家被院子里的叫骂和吵闹声惊醒。
妈妈和姥姥赶紧穿上衣服起床,跑到外面去了。我怕妈妈训斥,等她们出去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穿上衣服出门看个究竟。借着月光和大棚里透出的亮光,我看到院子里站了很多人,他们七嘴八舌,对舅舅骂不绝口。而我的舅舅呢,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就像一个做错了事被老师抓住的学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那个姑娘用手蒙着脸呜呜地哭泣。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哭出声来。妈妈发现了我,把我拎回屋里让我睡觉。出门的时候,还不忘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我哭得更响了。
学校里每个人都知道我舅舅勾引了四队的姑娘。这次,他们甚至连一点避讳我的意思也没有了,连阿翔也不再站在我这边。我成了整个学校里最孤立的人。每天下午放学,我都一个人跑到学校西边的河坝上呆呆坐着,直到暮色四合。我听着残存的杨树叶子被风吹动的刷刷声,某个掉队的孤雁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哀哀鸣叫。舅舅告诉过我,这种掉队的大雁是没有能力自己飞到温暖的南方的,它最终会在寒风中掉落下来,然后死掉。因为它不认识路么?还是由于太过孤单而失去了飞翔的动力?
反正,我已经丧失了回家的动力。那些人不但打了舅舅,还把他辛辛苦苦盖好的大棚毁掉了,墙被推倒,盖在顶上的塑料布也被扯烂了,在风中簌簌地飘动。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舅舅已经不见了。我知道他已经没有脸面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这一刻,我是多么理解他,理解他的伤心和绝望。
过年之前下了一场大雪。舅舅的棚子被雪覆盖起来,起起伏伏像一道道丘陵,比原先好看多了。舅舅走后,谁也没心思把那片瓦砾弄好,就让它在那儿塌着,仿佛是一座歪倒了的纪念碑。这下好了,我用被风吹卷到那儿的厚厚的积雪堆了一个雪人儿。我觉得那个雪人蹲在棚子里的样子,多像我的舅舅啊。妈妈,你看舅舅回来了。妈妈急忙跑出来,看了看我堆的雪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们学校已经放了寒假,过了几天,爸爸也回来了。他拿来铁锨,想把残破的棚子清理掉,准备过年前搞个大扫除。等他把压在砖头下面的塑料布和草垫子扯开,竟然发现了一片长得又细又长的韭菜!但爸爸说那不叫韭菜,应该叫韭黄,由于没晒到太阳,它们变得又嫩又黄,就和刚出壳的小鸡一个颜色。妈妈和姥姥也过来看了,露出难得一见的欣喜的表情。啊,这是舅舅送给我们的过年礼物么?
大年初一早上,大人们起得很早,他们包了韭黄鸡蛋馅饺子,然后叫我起床。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饺子。我相信全村人都没有在过年的时候吃到过韭黄。哦,实在是太好吃了。可妈妈和姥姥却迟迟没动筷子,我还看到姥姥的眼角有一丝湿痕,而妈妈则转过头用衣袖抹了一下脸。我想,他们一定是想起舅舅了。
从那年冬天起,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我的舅舅。他再次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他怎样活下去……我有时候会梦到他,梦到他在菜棚里躬身劳作的场景。但这样的梦越来越少了,因此,我也对自己越来越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