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警

2018-11-15 17:28黄金明
雨花 2018年11期
关键词:黑豹

黄金明

在我读过的小学、中学及大学或其他学校之中,只有黄花初中是没有校门的。这样说可能会引起误解,会让人觉得该校无门可入,其实情形恰好相反,“校园”从四面八方均可进入。我是说该校没有围墙,也没有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铁门或关隘式的通道。从1986年算起,我在此断续待了五年,升初二时因眼疾停学一年,1990年中考失利,又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县城的高中。十二岁到十七岁,我在这里度过了青春期。这里,有好几个我生命中的第一次,譬如第一次盯着少女的胸脯看,第一次梦遗,第一次对异性产生了朦胧情感乃至跟女同学有了够不上初恋却又超越友谊的亲密,第一次写诗,诸如此类。

我无数次在梦中跟黄花初中相遇,当然还有老师和同学。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梦到刘露,她名列班上的四大美人,这让我面红耳赤。另三个美人是张瑶、琥珀和春卷。琥珀是跟我最亲近的女生(我们之间发生了似是而非的恋情),这让我觉得梦中的我很不老实。黄花初中就像是一个梦魇,如蛆附骨,如影随形。我需要写一本书来摆脱它。在2010年春夏之间,我有幸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就读(这个学校的大门就很漂亮),花了四个月,完成了长篇小说《我们的秘密》,十二个章节陆续在期刊发表,编辑无一例外都安排在了散文栏目。尽管人物都有原型且保留了真名实姓,那些荒诞离奇的事情怎么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呢,也许是那种怀旧的笔触及质朴的文风使编辑产生了错觉。这一度让我怀疑自己的虚构能力。此书直至今年夏天才出版,过去了八年,时间长得几乎让我忘了写过这本书及待过五年的那所初中。

初夏的一天,我在粤北英德尧山天门沟的一幢小木屋里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手机那头的声音也很陌生。

请问,你是沈博同学吗?我是董强,还记得我吗?

我们认识吗?

我是黄花初中的校警啊——

啊,原来是董老师——

我脑海里掠过了一道白光,仿若闪电将密密匝匝的云层炸裂,记忆的储藏柜立马打开了一个封闭多年的抽屉。我想起来了,学校是有这么一个校警。那时,我们也将校警尊称为老师,有时也学着香港警匪片里面的叫法叫他阿Sir。

董老师,您还好吧?

我很好。我读了你的小说《我们的秘密》,很好看,我从中晓得了很多师生的秘密,很多事情,当年我是打破头也想不通的,此刻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譬如,孟东老师和张林辉老师为了白兰花老师明争暗斗的秘密,赵云老师和春卷同学偷情的秘密,王二老师以搞人体艺术的名义给十二个女学生拍裸体版“金陵十二钗”的秘密,刺头女生张瑶被开除的秘密……尤其是朱温校长下台的秘密,真是大快人心!这真是一本好书,你将自己的秘密也公诸于众了。只是为什么独独遗漏了我呢?那么多老师和学生都在书中有了一席之地,连在饭堂负责用糠头给大伙儿炊盒饭的老张头都写了一笔,我的故事也不错呀。当年,我可是轰动黄花镇的人物呀。

在电光石火之间,我的脑海里涌出了这么一个男子的形象。二十五六岁,穿着绿军装,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鞋,总之全身皆绿,腰杆子挺得笔直,走起路来有板有眼,精神抖擞,像在操正步,又像一棵移动的树,很养眼。看上去就像一个解放军。但他手上老拿着一根黑色的棒槌,据说是电鞭(即电警棍),但也不知道是否有电,我从来没见他用过。腰间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团东西,看上去像是枪套。这样,他就更像一个警察。但恐怕没有穿军装的警察。孙知同学跟我说,他应当去弄一套警服来穿穿,哪怕是保安服也好。但他有所不知,退伍军人可以随便穿军服,却不可以穿警服。关于董校警的种种事情犹如潮水般涌上脑海,是啊,这么有戏的一个人,当时我怎么就全忘了呢?他是突然出现的,也突然离去,就像掠过天际的彗星那样短暂,也像彗星那样耀眼,为什么我写书时就将他遗漏了呢?真不应该。

应当是1988年夏天到1989年秋天,学校忽然来了这么一位校警。镇上是有派出所的,生活在穷乡僻壤之地,我连警察都很少看到,当时也搞不清校警是干什么的。现在看来,校警跟派出所没有一毛钱关系,连辅警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保安、“禁头”(过去粤西乡间被村庄聘请来看守田垌、山林及作物并协助村长调处村民纠纷的人,此职位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初自然消亡)、保镖、门岗之类的角色。他的职责包括防火防盗,维持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处理学生之间的争执乃至斗殴之类的纠纷,当然,最要紧的是维护学校师生的生命财产安全。学校有上千人,一个校警能忙得过来吗?其实,董强平时就在校园里转悠,也没什么事做,闲过狗虱。以前,学校从来没有聘请过校警,不也一直安全无恙吗?如果不是邻近的古桥镇有一所中学,发生了一起学生打群架的恶性事件,朱温校长恐怕也不会请他。

在董强来报到之前,我们还以为新上任的校警,必是张翼德、鲁智深之类的人物,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狮鼻阔口,拳头比沙煲大,满脸横肉,杀气腾腾。董强的外貌有点让人失望,也就一米六几,显得矮小单薄了点,还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幸亏他脸色肃然,说话也总是像子弹那样短促、有力,否则就跟爱好写诗的体育老师孟东那样,会被我们嘲笑是娘娘腔。但人不可貌相,据说他是特种兵出身,身怀多项绝技,譬如空降、泅渡、狙击、爆破之类只是基本技能,飞檐走壁、擒拿格斗乃至空手夺白刃,更是家常便饭。他还会开坦克和直升机。徒手格斗方面,他精通铁沙掌、分筋错骨手和点穴法这三门绝技。那年头,港台武侠小说和功夫电影大行其道。这些消息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总之,这位新上任的校警绝非等闲之辈。

只要董强愿意,他可以一掌就将一棵碗口粗细的尤加利树击断,你的手臂能比树干坚硬么?孙知一边说着,一边在我们面前竖起手掌,猛地往下一劈。

我们摸了摸手臂,都摇了摇头。我们有些兴奋,也有些期盼。对于我们这几位品学兼优的学生来说,校警的本事越大越好。

一天,我们初二(3)班在孟东老师的带领下在黄泥地操场上体育课。何旺在沙池前练立定跳远,但不知为什么头部磕到了沙池边上的一块红砖头,鲜红直流,孟东慌了手脚,吼道,怎么会有一块砖头?

董强忽然旋风般卷过来,他仿佛就是从沙池或地底冒出来似的,还有备而来,肩头上挎着一个四方形的药箱,箱上的“红十字”鲜艳夺目。这种药箱,我在下乡的赤脚医生肩上也见过,但都没有这么崭新和醒目。董强取出碘酒、纱布诸物,给何旺消毒、包扎,手法娴熟,一转眼就将何旺的伤口处理好了。

于是,又有消息传出,他是军人出身没错,但不是什么特种兵,而是军医或卫生兵,至少,他的医术是在部队里学的。但他腰间鼓鼓囊囊藏着掖着的不是手枪,又是什么呢?随之有人反驳说,他不是真的警察,不能持枪,就算是真警察,也不能二十四小时都带着枪支,警察执行公务时佩枪都是有严格规定的,还得登记。他手执电鞭挥来挥去,吆五喝六,看来也不合法。

又过了些时日,邻班有一个男生在体育课上打篮球时,猝然摔倒,触地时右手撑在地上,“咔嚓”一声,右肩关节脱臼了。该男生痛得脸孔扭曲,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孟东老师气急败坏,正指挥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要将他抬到镇上的卫生院去。董强又及时出现了,背着药箱的他,真是从天而降的大救星。他扶着受伤的男生坐在泥地上,示意他不要慌张,全身放松,想着最美的事就好了。他一向板着的脸居然咧嘴笑了,说你就想着在偷看漂亮女同学洗澡好了。他的手趁机托起男生的右臂,很轻,略为摸索,忽然猛地一转一推,那男生突然杀猪般惨叫一声,错位的关节居然被他于谈笑间复位了。这就不简单了。

董强的年龄、个头都跟孟东差不多,一眼看上去也有点相似。都是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样子,孟东讲话也细声细气,温和得像个娘儿们,或者说这个写诗的体育老师有点女性气质。董强就显得老成多了,不愧是从军队的熔炉里磨练出来的,处理事情也很老辣,果然是久经阵仗的样子。

董强终于有机会一显身手了。邻班的马有德和我班的张俊为了刘露打架。乡村初中的学生,不少都年龄偏大,我重返校园读初二,只有十四岁,刘露却十七岁了,身材发育得越来越成熟。班上漂亮的女生有不少,刘露肤色不如张瑶白,乳房不如春卷大,气质不如琥珀好,但她胜在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曲线优美,且有一股凛然的野性之美。她平时大大咧咧,爱跟男生以哥儿们相称,有些大姐大的派头,身边的狂蜂浪蝶也就比谁都多。那时,我开始注意女性之美了,但还停留在欣赏女人脸蛋的初级阶段,相较于身材火爆的刘露而言,我更喜欢脸孔俏丽天真烂漫的琥珀。

过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有点事做,董强热情很高涨。他平时闲得太无聊了。他将马有德、张俊和刘露一起找来谈话。这是他在学校的第一次“办案”。

详情我不得而知,但从此马有德和张俊就老实了,不仅不再纠缠刘露了,双方也不再发生冲突。本来,听说双方各自找人援手,准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据知情人透露,当时董强问刘露,他们为什么要为你打架?

我怎么知道?刘露一撇嘴说,打死人也不关我的事。

打赢了就抱得美人归?董强又问两个角斗士。

马有德不吭声。张俊说,说好了,谁输了就出局,从此不得骚扰刘露。

神经病!刘露说。

董强又问刘露,你喜欢他们吗?

神经病!刘露大声说,不要说我以学业为重,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就是想这种事,也跟这些人无关。别自作多情了!

董强扭头对两个角斗士说,听到了没有?

马有德和张俊从此就死了心。但也有另一个说法是,当时董强厉声说,黄花初中是我的场子,无论是谁想打架,都只能找我打!他一掌就将课桌的一个边角切了下来,就如切豆腐似的。课桌虽然朽旧,但也是松木做的,不像三合板那样松脆,就是用斧头去砍,也不见得如此轻易。马张二人脸如死灰,汗如浆出,从此就不敢再生事了。看来,这就是传说董强会使铁沙掌的由头吧。

真正让校警董强在黄花初中确立威望,是在1990年6月间发生的一件事,可谓一战成名。这件事还是跟刘露有关。红颜祸水,固然是诬蔑之词,但一个女孩子长得太漂亮了,又爱抛头露面、搔首弄姿的话,就可能比姿色平庸的女子多点麻烦。那天,刘露在镇街上溜达,看来心情很好,脚步轻快,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鹿,那两根扎着红色蝴蝶结的麻花辫子垂在后背,晃来荡去,于是,那两只蝴蝶就在她的背部飞来飞去,仿佛她是一朵花。她可能在闲逛,也可能在买东西。还没到上课铃响,也就是说仍在“上学路上”。但她的胸脯太膨胀,臀部太丰满,纤细的腰肢扭得像风摆杨柳,不少老头和老妪望着她,都在指指点点,大摇其头。于是,她就得罪人了,或者说她被人盯上了。总之,是摊上大事了。

那天,有个刀疤男见了刘露,他年纪也不大,就吹口哨哼起了香港武打电视连续剧《再向虎山行》里的插曲《留步,喂,留步》。这是黄花镇年轻男子最爱用口哨哼唱的一支曲调。

刘露不理他,继续往前走,但刀疤男吹着口哨,伸手去拦截。她左冲右突,无法冲破他的阻拦,一张脸气得通红。她干脆停下来,瞪着眼前这个死不要脸的。她可不怕他。她从来就没怕过谁。他瞅着刘露生气的样子,亢奋起来了,唱出了歌词:“啊,留步,求你暂留步,前面的姐姐稍稍留步,姐姐你赶路,哎哟,哎,哎哟,请息怒,我爱你齿儿露……”他边唱着,边在刘露的面前像猴子那样蹦来跳去,伸手作拦路状,这原本就是学着电视剧中的容宽调戏姜文英。刘露停下脚步,他依然这样跳来跳去就显得很滑稽。剧中姜文英一扬手就给了容宽一个耳刮子。刘露等他唱完了,依样画葫芦,甩了他一巴掌,那一声耳光实在响亮,仿佛半条街的人都听到了。街上本来人声鼎沸的,忽然一阵死寂。刘露被这种彻底的寂静吓到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个刀疤男说。他的一张脸涨红得像公鸡的鸡冠,那条刀疤也跟着发红了,就像是沾了血的刀子。

我管你是谁!刘露虽然嘴硬,但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是黑豹。

刘露花容失色,吓得几乎哭出声来。

整个镇子的人都看到你刮我了,我下不了台了。你先回去,好好想想,三天之后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否则,后果如何,也不用我说了。

黑豹虽然尽量平静地说,但每一句话都像是尖刀。他是镇上出名的流氓阿飞,据说还有十二个结拜兄弟,合称十三太保,平时欺行霸市,打架斗殴,在黄花镇可是打出了不小的名堂,之前从没有人敢轻易招惹他。说白了,就是个黑社会。

当天下午,董强就带着刘露去“松花江冰室”约了黑豹讲数。所谓冰室,就是喝冷饮或水果刨冰的茶餐厅。黄花镇以前没有,是改革开放之后才出现的新鲜事物,看来是从港台传入的。至于麦当劳和肯德基在黄花镇出现,还得等二三十年。黑豹带着十二个小兄弟,个个横眉怒目,凶神恶煞,腰间里鼓鼓胀胀的,看来藏着钢管、单车链和西瓜刀之类的器械,别人见势头不对,都悄悄离开了。谈判的详情不得而知,董强也守口如瓶,但他总算将此事了结了,黑豹不会再纠缠刘露了。而他带着刘露回到校园,头上缠着白纱布和绷带,脸上、衣裤上血迹斑斑,刘露则双眼红肿,泪痕未干。过了些日子,才有人打听到,当时黑豹要求刘露陪他睡一夜,事情就一笔勾销,否则,就不仅是给他一个人睡的问题了。董强说,她还是个学生,还未成年呢,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是来打架的。

没有!黑豹回答。

董强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那就只能出手了。

他将手上的电鞭搁在茶桌上,又伸手将腰间的枪套解下来,摆在电鞭旁边。

黑豹说,里头装着手枪吗?你一枪崩了我也行。

不就是打架吗?用不着这些东西。董强说着,向黑豹劈出一掌。据说,他以一对十三,还得照顾刘露,在那个狭小的冰室里,居然以一双肉掌迎向了狂风暴雨般的西瓜刀、小钢管和单车链。他大呼酣战,闪转腾挪,拳如虎豹,脚如流星,掌劈指戳,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将那十三条汉子全打趴在地上,拉着刘露扬长走出了冰室。当然,他没有忘记取回电鞭和佩枪。他也挂了彩,但这点皮外伤使他显得更有英雄气概。他有点神气活现,就像是从老山前线凯旋的战斗英雄。无论是谁,在十三个如狼似虎的汉子围攻之下杀开一条血路,都不可能毫发无损。

从此,董强的威名不胫而走,他不仅在校园里赢得了我们的尊重,还在黄花镇上享有盛誉。那些喝早茶的人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在他们的嘴上,董强俨然成了一位隐居于校园的武林高手,就差没给他封一个“一代宗师”的称号了。就有人来找董强,要拜他为师,但他一一婉拒了。他说,我只是一个革命军人,不是武林中人,更不是江湖儿女,我是学过一点保家卫国的本领,但我的确不懂什么功夫。你找我没用。

拜师者半信半疑,只好悻悻而去。但来人之中,居然有镇上咏春拳馆的小徒弟,这事就不简单了。这是镇上惟一的一家武馆。镇上每逢一四七墟日,跑江湖的,卖艺的,卖跌打伤药的,从八方而来,平时跟拳馆井水不犯河水,若有人来拜码头,以武会友,亦是常事。但这次,传出拳馆的小徒弟去找董强学艺,少馆主徐桥手就坐不住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查,发现根本就没有徒弟要去跟董强学功夫。这就更有意思了。于是,他写好一封战书,派大徒弟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董强的手上。

董强立马拒绝了。

据说,董强是这样说的,我是革命军人,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是地痞流氓,维护学校治安及师生安全是我的责任,但动不动就舞拳弄脚,就有好勇斗狠之嫌了。如果我无意中冒犯了少馆主,请他多多包涵!

但徐桥手开弓没有回头箭。董强不理他,他就单枪匹马,杀上门来了。

那天午后,徐桥手就将董强截在学校的操场上了。天上飘着小雨,操场上略显泥泞。董强作为一名校警,老在校园里转悠,任何人要找到他都不是难事。桥手是南拳中的绝技,即南拳中用手的前臂部分攻击防守的手法总称。徐少馆主既以桥手知名,手上的功夫自然非同小可,跟董强的铁沙掌正好有一拼。朱温校长当时正在跟教职工开会,听说了,就大手一挥说,走走,咱们看武打片去,会不开了!本来,操场上空无一人,因为下雨,孟东就将体育课改在室内上起了理论课。听说好戏即将开锣,他又将学生带到了操场,算是观摩学习。围观者越来越多,我也是其中之一。马有德、张俊等同学,王二、赵云等老师都来了。那个午后,全校师生算是倾巢而出,准备一睹徐董大战的风采。

大伙儿都听说董强功夫了得,但从未见他出过手,前些日子又在冰室大战“十三太保”,自然不愿错过这一场好戏。雨水在沙沙地下着,又细又密,在风中如轻纱般晃荡,在地上溅起纤巧的水花。

众人呈半圆弧状,将徐董二人围在中央,场面忽然变得肃穆起来。徐桥手长身玉立,山峙渊渟,果然有高手风范。而董强也挺立如标枪,只是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众人都将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上。除了雨水在沙沙响,众人屏气停息,鸦雀无声。

徐桥手开马,双腿作“二字钳羊马”;双拳变掌,同时从胸前的中线位置向正前方伸出,右手在前,肘部稍弯,指尖略向上斜,呈“问手”,左手在后,掌心与右手手臂内侧相对,指尖朝上,呈“护手”。这是咏春拳的起手式“问路手”,攻守兼备,气势不凡。他扬声说,请赐招!

董强仍站立如木桩,纹丝不动,说,我不跟你打!

不打,我就没法子教徒弟了。

我没招惹过你,要打的也是你,请你出手吧。

徐桥手倒是不敢托大,双方僵持了好几分钟。徐桥手身法一变,作“虎扑擒拿”之势,跨步进击,探身前望,两臂一横一直,双掌呈虎爪,蓄势待发。这是黄飞鸿传下的虎鹤双形第一式。但董强依然无动于衷。徐桥手渐感焦躁,额头沁出了汗滴。他习武近二十年,也曾跟不少好手交手过招,但从来不像今天这样诡异。董强竟似有恃无恐,看来功夫深不可测。双方又僵持了近十分钟。董强还是一动不动,就像一根木桩钉在地上,似乎要跟大地融为一体。

围观者没有出声,但显然越来越不耐烦了。徐桥手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密,他比围观者更不耐烦。他突然大吼一声,转身,拧胯,右腿侧身踢出!这是咏春拳中的虎尾脚,十分凌厉,就算董强能避开这一脚,他还伏有三招极厉害的后招,决计不让对手有喘息的机会!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听得“嘭”的一声,董强就像一个稻草人被踢出了一丈开外,四仰八叉,全身都是泥浆。与其说他没有闪避之功,不如说是他任由攻击。董强躺在泥泞之中,手抚着胸口,痛得五官全挪了位,他连连咳嗽了七八声,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说,你可以教徒弟了吗?

徐桥手一拱手,脸色肃然,说,得罪了,对不起!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事请来找我!

这就是江湖人的行事风格。当时,我没有明白过来,其实徐桥手已说得很清楚了。他搞清楚了,董强不懂一点武功。但这一点,我们要好久才知道。

围观者以前只在影视中见过武林高手过招,料想现在也必有一番龙争虎斗,不要说是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也至少是拳来脚往,难分难解,没想到雷声大,雨点小,徐桥手只一脚就KO了董强。我们以为董强被打败了,就没有颜面再当校警了。但他就是不辞职。他本来就脸色冷峻,如今更少见笑容。只是,他的腰间不再别着枪套了,过了几天,连电鞭也不带了。尽管他显得愈加肃穆,但大家不再敬畏他了,有时还拿他开玩笑。他的脸色有点尴尬,但也不怎么生气。

有一天,董强又穿上绿军服,戴上绿军帽,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显得人模狗样,看来心情很不错。初三有几个调皮的男生,忽然从他身后包抄过去,堵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个男生将他的军帽往天空用力扔去,董强猝不及防,吃了一惊,眼巴巴地盯着帽子向天空飞去,又迅速往下坠落。正等他伸手去接,斜刺里又伸出一双手,一把抢过,又往天空扔去。三四个男生在嘻笑声中,就像抢篮球那样,轮流将帽子接住,往天空抛掷。董强站在一旁,搓着手,跺着脚,头部跟着抛起抛落的帽子仰起又垂低,脸上露出了谄媚的笑容,只是说,别逗了,别逗了。这一幕落入我的眼里,不禁有些惊诧,这个曾让我们畏若天神的人物,如今沦为了几个捣蛋学生的玩偶。

又过了一个多月,董强在夜间遭到伏击。当时,他踏着溶溶月色走在学校通向黄花镇的林间小路上,头上突然被套上了一个麻袋。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立马遭到了一阵疯狂的殴打。一开始,他还能根据身体的触感判断出,那些暴风雨般落在他身上的是拳头、脚板还是棍棒,而那些脚板又有凉鞋、布鞋和皮鞋之分。很快,他就晕过去了。这一次,他受伤不轻,上次,吃了徐桥生一记虎尾脚,也就服了几次苏木水,搽了几天跌打酒了事。就是那次带刘露去跟黑豹讲数,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过如此,至少还能行走自如。但这次,他几乎被打残了,去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地。当时,朱温校长关切地问,要报警吗?

董强摇了摇头。

当时,人们都以为是黑豹等人干的。但不过数日,马有德、张俊忽然拎着鲜花、水果来医院,跪着向董强磕头认错。张俊哭着说,董老师,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再也不敢了,你一定要原谅,否则我们也别想活了。

这两个昔日大打出手的情敌居然成了盟友。他们想着这样干已经很久了。他们约了几个社会上的铁哥们,埋伏在董强上街的必经之道,出了一口恶气,但如今看来,他们很后悔出了这口气。除了当面道歉,这两个家伙还被校方记了大过。镇上的咏春拳馆又放出话来说,谁要与董强为敌,就是跟徐桥手过不去!这个徐桥手果然是一个人物。

等董强痊愈出院,转眼间就到了1989年的暑假。等到九月开学,我也升上初三了。董强又出现了,他还是我们的校警。只是,他看上去威风扫地,甚至连军装和军帽也不穿戴了。这样,他就不再像一个校警,而像是学校里的一个勤杂工。他也空闲得很,平时在没有围墙没有大门的校园转来转去。我很怀疑,真有小偷出现,他是否能发挥作用?但一直到他离开,都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偷盗或打劫事件,学生斗殴或闯入者寻衅滋事的情况也不再发生。至于有学生丢了旧单车,这本来就算不了什么。这一切都显得很正常。但在10月初,董强忽然就离开了。从此不再出现。结束了他一年零三个月(连假期在内)的校警生涯。一直到我1991年7月复读初三时离校,黄花初中都没有新的校警继任。

董强的“离开”突如其来,不禁让人浮想联翩,我甚至想到了消失或失踪的字眼。过了三四天,刘露也辍学了。相对于董强的离开而言,刘露的辍学显得更不寻常。尤其是联系在一起来看,其中必有蹊跷,但在近三十年前,我却没有闲心或有意识去多想。只是有点替刘露可惜,她的成绩很不错,是班上少数几个有可能考上高中的乡村学生之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黄花初中都是那种最不起眼最糟糕的乡村学校,学生要进一步深造的可能性极小,但中途辍学的又极少。我们没有多少鱼跃龙门的愿望,但也需要一纸毕业证,这有利于我们去珠三角打工。

果然,我们听到了不利于董强的传闻,说董强经常盯梢刘露。白天是这样,夜晚也不例外,已经到了极不正常的地步,严重影响了刘露同学的正常学习和生活。

刘露是荷花村人,离学校有七八公里之遥,于是在校膳宿。学校在夜间十点熄灯休息,董强仍在刘露的宿舍旁边转来转去,就像是一头拉磨的驴,不知疲倦地兜着圈子,有时转到凌晨乃至天亮。光是转悠也就罢了,还有值班的老师见到董强扒着窗柱子往里偷窥,这就过分了。宿舍里除了刘露,还有好几个女生,都给他看到了。校方花钱聘请董强来做校警,是要他来维护学校治安的,而不是要请一个咸湿佬来整天偷窥女生。这就是引狼入室。这个传闻,很好地解释了董强被朱温校长炒鱿鱼的原因,却无法解释刘露也随之离去。当然,一个学生的辍学是个人选择,与旁人无关。这两件事,在当时都曾是我们嘴上极好的谈资,种种说法、猜测或想象都有,其中从不少人的嘴里蹦出了“乳房”“屁股”之类的字眼,而这些部位显然来自刘露的身上,却又被董校警如饥似渴的眼神捕捉住。

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平时敢于担当、兢兢业业的朱温校长,有时也会巡夜的,就像是皇帝心血来潮时,也会微服私访。他不仅要暗中视察全校师生的日常作息、学生的学习生活以及思想动态,对教职工乃至厨师、电工、校警、清洁工等校内员工,也不能掉以轻心。于是,他发现学校内部出现了问题。我有点惭愧,这些当年在黄花初中的重大事件,曾闹得沸沸扬扬,在这三十年之中,我却经常连影子都记不起来。

这就是关于校警董强的事情,我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了。当然,还有关于刘露的往事,我想起了不少细节,刘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愈加清晰。我就像做拼图游戏那样,试图将记忆的碎片及往事的线索拼凑起来,以还原事实。但这谈何容易。也许,这些记忆掺杂了个人的想象、揣测乃至猜想。这没有办法。显然,这不一定是事实,甚至可能跟实情大相径庭,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即使全是事实,我也有不少疑问,这些疑问横亘其中,阻塞了叙述的通畅,使我无法自圆其说。我很清楚,千万不能忽视或错过这些墙上斑点般的疑问,看上去虽微不足道,但完全有可能将结论颠覆。我在笔记本上,将这些疑问一条条罗列出来。好在,现在董强出现了,他既是当事人,也是证人。他就是一把打开这个微型迷宫的钥匙。

仲夏的一天,我和董强在果城沙面公园的一家咖啡厅重聚。我不喜欢喝咖啡,但这里古木参天,绿树成荫,环境清幽。他儿子的小诊所就在芳村,此处亦靠近地铁站,双方交通都很方便。这是一次迟到的聚会,我们分别快三十年了。我从来没想过会跟董强再次见面。他在我的生命中没有留下多深的痕迹,刘露也是。我在黄花初中惊心动魄的五年生涯,是因为其中有三年跟琥珀似是而非的初恋。早恋,这无论在当年还是今天的中学校园,都是致命的禁忌!我跟琥珀就像是两个穿着石棉防火服的雪人秘密穿行于燃起漫天大火的荒原之中,能全身而退,真是一个奇迹,也是我们在青春期最大的秘密。这一切都被我写入了书中。董强及刘露的缺席,也许不是刻意遗忘,但也可能是潜意识作用的结果。老实说,董强的事情固然精彩,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过将梳理过的故事从头到尾讲述一遍,但觉得没有必要,那耗时太多,还是将那些关键性的疑问抛出来,一一跟董强比对并核查即可。窥斑知豹,纲举目张。三十年前,董强才二十五六岁,虽然个头不高,却风华正茂,英气勃勃,称得上是气宇轩昂,丰神俊秀,但如今也成了垂垂老者,白发皓首,脸庞也长出了灰色的老人斑。其实我也不年轻了,都是奔五的人了。好在他精神不错,腰板仍然挺得很直,显得很硬朗,也没有中老年常见的大肚腩,仍依稀有几分往昔的风采。军人毕竟是军人!

我要了一杯拿铁咖啡,他要了一杯摩卡咖啡。我点了一碟水煮带壳花生,一碟盐焗凤爪,几样港式点心。我笑着问,董老师喝酒吗?

我从不喝酒。

武侠小说上写,高手个个都爱喝酒,像令狐冲、李寻欢和金世遗,个个都嗜酒如命。

董强微笑了,他双眼出神,仿佛真的回到了当年刀光剑影、叱咤风云的江湖旧事之中。他笑着说,你知道,我不是武林中人。

我很好奇,董老师当年做校警的月薪有多少?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故意从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谈起。

八十二元。这大约是当时黄花初中教师的三分之一。我当时很需要这笔钱,父亲等钱治病。但比起这些,我更看重这份工作,我很珍惜。我很喜欢当警察,哪怕只是一个校警——

你不就是个医生吗?

我顶多算是个跌打医生。父亲患的是不治之症。

你的功夫是在部队学的吧?我不明白当徐桥手打上门来,你为什么不还手?

你当然知道了,我不懂武功,我连一道散手都不会。

你只是军医,而不是特种兵?

董强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说,当年我带着刘露去跟黑豹讲数,真的很惊险,你没在你的书里大书一笔,那可是你的损失。

说来听听。

董强于是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我不是不懂武功吗?但为什么还敢带刘露去讲数?那可是闯龙潭入虎穴,其实我心里也怕得要死,但是别无选择。我只是打定了主意,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不能让黄花初中的任何一个女生给狗贼玷污了。因为我是校警!你当时也听说了,谈不拢了,我就将手枪套和电鞭都摆在桌面上——

到目前为止,这跟我当时听到的情况出入不大,我不吭声,耐心听下去——

黑豹和他的马仔大马金刀地坐在冰室里,不是四个,就是五个,绝对不是十三个。他顶多只有几个小喽啰,而不是什么十三太保,这很有可能是他自己吹出来的。当时没有别的客人,看店的小姑娘看势头不对,也溜出门去了。我跟黑豹说,刘露伤了你的面子,我负责还给你!我一把攥起一瓶还没开封的冰镇啤酒,猛地敲在额头上,绿色的玻璃碎片、黄色夹着白色的啤酒沫和红色的鲜血,像疯狂的蜂群在我的眼前飞舞,耳畔仿佛听到了山崩地裂的巨响,我感到脑袋就像是被沉香一斧头劈成了两半的华山。但我竟然还有点清醒,又拿起了一瓶啤酒,说,不够是吧,再来——等我醒过来,我已经躺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了。刘露后来跟我说,当时,我话没说完,手一软,啤酒就滑到了地上,居然没有摔碎,人也软瘫在地上。黑豹和他的人面面相觑,对刘露骂道,小婊子,算你运气好!他们走了,刘露才哭着跑到街上去喊救命。当然,这都是她在事后告诉我的。我当时晕过去了。

也就是说,你是出手了,但只对自己下手?

后来我才知道,黑豹当时为什么肯放过我们了,这还真不是我的功劳。

你是说,刘露还是被黑豹欺负了?

不是。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刘露说了一句话,她缓缓地说,徐桥手和董强是结拜兄弟,徐桥手说过了,谁要与董强为敌,就是跟徐桥手过不去!

我突然想起来,当时关于刘露脱身的事,还有一个传闻就是,刘露将上衣刷地撕开了,露出了粉嫩挺拔的乳房,说,来吧,你要的,现在就给你——黑豹淫笑着,就当着三四个马仔的面奸污了她,此事才算了结。倒是数月之后,黑豹也在“打黑除恶”专项整治活动中被抓了,获刑七年,看来跟这件事也有关系。据说,他当时真的凑够了十三个烂仔,正在一家酒楼上搞结拜仪式。但是,此刻我实在不忍心提起这个传闻。

我只是说,你真是好样的!

我是校警,保护我校学生的安全,责无旁贷,但那一刻,我真的是豁出去了。

换了刘露是别人,或者说是一个男生,你还会这样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发誓说我当时绝无私心,我是一个校警。但在我晕过去之前,看到了刘露心碎的眼神,她真好看!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男生要为她打架。就是为了她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事实上,你为她死过一次了。我很好奇,你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就不干了。

朱校长炒了我。

这个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呢?

他不是人!

董强声音虽然不高,却是从牙齿缝里蹦出了这句话。他脸色铁青,仿佛在压抑怒火。我犹豫着,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词,问,自从跟黑豹讲数回来,你就跟刘露好上了,对吧?

没有的事。我当然喜欢她,但我是校警,师生恋都为社会所不容,何况我一个校警呢,比她大了八九岁。我不能。但我暗暗对自己说,再也不能让她受半点惊吓和伤害了。

你被指控说经常绕着刘露转乃至半夜偷窥,就是为了保护她?

我从来没有围着她转,我跟她离得远远的。我承认有时会偷偷瞥她一眼,但距离远得她不可能知道。她还有大半年就要参加中考了,我不想有任何事情让她分心。她是一个好孩子。说我盯人,也只是暗中盯着一个,那就是朱温。他不是人,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我有点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被炒了,刘露也辍学了。

你搞错了,刘露辍学在先,她没法读下去了。我就索性全说了吧,有一天夜里,刘露闹肚子痛,去上厕所。你也知道当时黄花初中的公厕就在甘蔗地的边上,离女生宿舍有两三百米,朱温就跟了上去,看来,他等待这个机会很久了。他等刘露出来,就一手捂着刘露的嘴,一手将她往甘蔗林里拖。甘蔗长得比人还高了,很快就可以收获了。我立马摁亮了手电筒,一束光柱冲着茂密的甘蔗林直上直下地射去,嘴里在叫道,孟东老师,赵云老师,前几天你们说见到的疯狗又出现了,大家举起木棍,三面夹攻,不要让它跑了!只听得甘蔗林里叶片拨动的声音哗啦啦乱响,很快就销声匿迹了。我赶紧钻进去一看,只见刘露如同梦游,双眼发直,一声不吭,衣衫不整,她见了我,就瘫倒在我的怀里,泪水从细密的睫毛里汹涌而出。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就不想再读了。我也没法待了。当时,我虽然没看清楚那个人的嘴脸,但我敢肯定是朱温无疑。

你不是一直盯着朱温的吗?他的一举一动,你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了。那么,师母是我的老同学了?

那是。

这个我早就料到了,但经眼前这个年近六旬的小老头口中证实,仍不禁有点吃惊。我眼前浮现出了昔日刘露如花似玉的容貌。当年,她可只有十七八岁,正是含苞欲放的时候。

看来,董强在黄花初中当了一年多的校警,最大的收获就是娶了刘露。挨了几顿打,但还是值得的。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

你是军医对吧?

我从来就没有在部队待过。我没当过兵。

猜你喜欢
黑豹
猎犬黑豹
鼠之心
鼠之心
猎犬黑豹
北京荒野救赎“黑豹”野生动物保护的18年
杀狗
黑豹和邻居
黑豹
黑豹
“黑豹”捉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