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嫂醒了,不是在丈夫豪华的席梦思上,也不是在自家的花椒木床上。她睁开沉重的眼皮,赵八洞那片被山水冲刷得青奶奶、光鲜鲜的半亩地大小的石头广场就映入了眼帘。石头广场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皮狐子床”,赵八洞人叫出来的。她就躺在皮狐子床上,赵八洞之一的皮狐子洞冲着她的背,她的两条腿好像已经捅进了洞里。围着皮狐子床的是初夏的白草,还有“溜溜嘴”“扁扁叶”,白草叶子披拂,青青的秆子像矛枪。“溜溜嘴”开花了,一朵一朵金黄,比山菊花好看。斑鸠嫂黑夜里显然从石头床上滚到过草丛里,草丛里留下了她碾压过的痕迹。老一辈人说,朱洪武当年在赵八洞的山上放过牛,夏天早晨的露水打坏了他的双脚,他叫,老天爷,你就不能不尿这一壶?好像从此这个地方夏天就没有了露水。太阳把初夏的霞光从四季山龙藏洞洞顶的天窗散落下来,这个时候是最上露水的当口,可是,那草丛柔软、青翠,包含着浓郁的青草的鲜腥,却就是干簌簌的,一星半点的露珠都没有。斑鸠嫂又从石板上滚到了草丛里,她在睡梦里也能感受到白天的阳光留在草丛里的温暖。
最好的感觉就是感觉着又躺在自家的花椒木床板上。她想寻找什么,她想诉说什么,她想大哭一场,她想摆脱某种困境,甚至,她想痛痛快快地呕吐一番,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够做,她太累了,做什么都没有一点力气。疲倦、困顿、委屈、气恼,还有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生理和心理的境况汹涌而至,淹没了她,她又睡了过去。
昨天,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什么时候睡到了皮狐子床上?大山里的黑夜是真正的黑暗,充满了神秘和恐惧,充满了皮狐子奇怪的叫声还有偶尔的狼嚎。她为什么不回到山峪里的家中,而留居在了这个鬼地方?
这些个问题显然是谜,需要慢慢地破解。单纯从斑鸠嫂眼下的那身装束就让人感觉到那些谜团并不那么好破解。百分之百的蚕丝面料,纯粹的苏州人工刺绣而成的湘妃出浴图,地道的“巴黎梦”的款式,如此华贵、性感的睡衣却穿在了三天前还在四季山脖子的梯田里间着谷苗子的斑鸠嫂的身上。斑鸠嫂的那双狗蒺藜酸枣刺也奈何不了的脚板,如今竟然一只脚穿着黄金缎面绣花鞋,另一只光秃秃的脚上面划了好多口子,血迹斑斑。一颗不小的钻戒也戴在了常年劳作的斑鸠嫂的骨节突出、老茧斑斑的手指上。这样的行头怎么会配在了斑鸠嫂的身上呢?这里边肯定有故事。
一只年轻的银狐刚刚在老牛槽里喝饱了肚子,它闻着熟悉的气味便来到了斑鸠嫂的身边。斑鸠嫂显然睡得很痛苦,清秀的面孔不停地抽动,两个肩头过一会儿就哆嗦一下,菱角般的嘴巴不住地蠕动,好像在梦中诉说着什么。年轻的银狐也感觉到了斑鸠嫂的痛苦,所以就围着她转悠、哼唧,因为无法和她沟通而显得十分无奈。好不容易它才找到了安慰斑鸠嫂的办法,于是赶紧去做。它站在斑鸠嫂的屁股旁边,伸出鲜红的舌头,殷勤地舔起斑鸠嫂的那只血迹斑斑的光脚……
年轻的银狐用怜爱的眼光看着斑鸠嫂苍白的面容,那样的苍白表明她刚刚经受了一场痛苦的、复杂的重创。银狐和她很熟,它和它的亲娘,那只四季山里著名的老狐狸经常和她见面,在四季山脖子上的梯田里,在满峪满沟的香椿树林子里,在龙藏洞里。应该说,她对于它们娘儿俩有恩,要不是她,赵八洞的那杆“黑枪”在十年前就会用一公斤的火药还有许多铁砂子,把银狐娘亲的脑袋炸个粉碎,而它也就永远不会降生到这个生灵的世界上了,当时,它还是娘亲肚子里的一个肉团。十岁的银狐心疼地看着斑鸠嫂在梦中锁起了眉头,苍白的面孔冒出了冷森森的汗珠子。它没有办法帮助朋友,急得团团转……
斑鸠嫂昏睡在今天早晨的赵八洞的时空里,却真切地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昨天晚上的都市的时空里。丈夫黑枪歪着脑袋,端赏着灯光里刚刚出浴的妻子,说,还行……你别走了吧,我养着你。王宝钏寒窑受苦十八年,薛平贵让她享尽了荣华富贵。咱们也一样,我养得起你。斑鸠嫂站在丈夫面前很不自在,穿着浴房里的衣裳,感觉好像什么也没穿,两条腿也不知道怎么一个站法了,两条胳膊也不知道怎么一个放法了。她臊红了脸,说,把老爹老娘也接来吧。丈夫说,天天叫司机往老家送饭,老人的日子是赵八洞头一份了吧?斑鸠嫂生气了,说亏你想得出。那都是残汤剩饭,我、我一口也没有叫老人吃,养肥了一头壳郎猪。丈夫说,看看,看看你,那、那残汤剩饭都是川、粤、京、鲁的好玩意儿,赵八洞没有。斑鸠嫂说,老人吃惯了香椿芽炒鸡蛋,喝惯了八洞小米熬的粥。丈夫说,倒是应该快着把儿子整来,抓紧给他看眼。斑鸠嫂说,儿子不忙,老牛槽的水很神,见好着哩。丈夫的脸上写出了不屑,说,那个破水?迷信。斑鸠嫂说,也不一定是迷信。我同意来,就是为了小狐明年好来城里上学……
银狐看到斑鸠嫂在睡梦中把手捂在了心口,它知道女人有心口疼的老毛病,如今肯定又犯了。它想著把那只手挪开,却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好继续舔着女人血迹斑斑的光脚。它还往山冈上扫描,寻找着娘亲,娘亲经多见广,也许会有好办法让朋友好起来,但是,它又不敢叫唤,怕惊醒了女人。
丈夫给她拿出了好多的漂亮衣裳,她从来没有穿过,也从来没有看过。丈夫说,你的大腿还很丰满、很白嫩,奶子也还坚挺,人样子也还好看,桑拿它几个浴,美容它几个来回,嘻嘻,比市里的娘儿们还性感。她瞪了男人一眼,觉得他和她的那杆“黑枪”不大一样了。丈夫逼着她一件一件地穿,一身一身地试,还说,你如果比我小十岁就棒了。她问,你嫌我老了?丈夫说,没有,没有。说实在的,我这个地方是别墅群,我暂时住的是公寓房,早晚咱们也得住别墅,没有问题的。这是富人区。
原配,老一点,不碍事的,总要有一个管家的嘛……你得接受一个现实,我、我说的是那些个邻居,他们都养情妇。情妇嫩哟,十八九,二十郎当岁。干什么?什么都不干。夜里放骚,让男人快活、享受;白天遛狗,逛超市,购物。那些个女人活着只有两个瘾,一个是购物,一个是……嘿嘿。
银狐看到斑鸠嫂苍白的面孔刹那间变得蜡黄,嘴巴开始抽搐,眉头间的锁也在抖动。它很害怕,只好发出了向娘亲求援的信号——哇哇地长鸣。它想,娘亲肯定会有办法帮助朋友的。群山回响着银狐的叫声。
斑鸠嫂被丈夫逼着穿了据说是一千元一身的睡衣,她觉得很别扭。她从来都是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去睡觉,去和丈夫亲热的,今天丈夫却说那样子土,不文明、不性感。丈夫把她拖到床沿上,撩起了她睡衣的下摆,把她的双腿扛在了肩上。她被丈夫新鲜奇特的方式搞得很冲动,感觉自己从心灵到肉体变成了通红的铁块,她无师自通地叫唤。丈夫疯了一般。突然,丈夫含混不清地叫——白、白兔儿……丈夫叫出这个名字便更加挺拔。她猛然间打了一个激灵,问你叫谁?丈夫已经无法刹车,只能由着荷尔蒙的冲击去动作,去说话,我干姐妹花、花,斑鸠,你、你是白兔儿,我的小姨子。白兔儿,你答应呀你,我求你了。你答应我,我给你钱,大把的钱,我只求你这个事儿,你又是斑鸠又是白兔儿,我要……通红的铁块扔进了水桶里,精美的山珍海味吃出了苍蝇,大海里壮美的旅行晕起船来。斑鸠嫂把身子向上一蹿,抽下双腿,那双修长的、健壮的、爬山如走平地的腿聚拢了很大的劲儿,猛地踹在了丈夫的小肚子上。丈夫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疯狂,爆发出不堪的惨叫,弓起腰跌坐在了地上。斑鸠嫂双手抓起了男人,说,你、你怎么变成了畜生?你如果敢动白兔儿,我、我就杀了你。斑鸠嫂像一头受到重创的野兽,披头散发地冲进了黑夜里。她跌跌撞撞地从白市冲上了回家的那条叫“09”的盘山公路,她是凭着本能在大山漆黑的深夜里,像一个幽灵般飘荡回来的。凌晨时分,一男一女在这个石头床上恩爱就好了……可是没有。她栽倒在皮狐子床上,再也没有力气向山峪里的家走去了,就是有力气她也不想回家了,这里和家一个样,都让她放松、安心,都能让她把肉体和心灵完全地融入黑夜,而山里的黑夜是可以消融一切的。
我还是喝不惯这个洋玩意儿。
开始的时候,你不是也把啤酒叫马尿吗?如今都变成啤酒大王了,瞧你这个肚子,很德国很德国了。
你变得比我快多了,赵八洞的俊鸟三天就成洋妞了。皮裙子短得都露出那啥来了。
脏话说得含蓄一点、优雅一点才绅士。
酸了吧?床上你怎么不叫姐夫绅士呢?
老土了不是?这叫向法国女郎学习,下床高雅文静。
姐夫服你了,我的白兔儿。
这是一个初夏的日子。许多成功人士中午都喜欢在这里品上一杯咖啡,吃上一份商务快餐。如今,吃饭好像也成了某种身份的象征。这个地方依傍青杨河畔,杨柳依依,流水潺潺。纯正的法式小楼,红红的、高高的尖顶,气派的、洁白的花岗岩廊柱,落地玻璃窗上流着水帘,高雅的旋律飘袅回旋。这个地方叫“欧洲名典咖啡屋”,很有一点异国风味,是一个法国男人给一个中国女人投资开办的。据说这个女人是白市大学外语系的高才生,跟着法国老师念了四年法语。毕业了,她要到法国去和老师结婚,法国老师的一大家子人坚决不干,几乎闹到法庭上,法国老师给了女人一些钱,摆平了风流债。这个“据说”是小姨子白兔儿说给姐夫袭老板的,说完了,小姨子还添了一句这样的话,看看人家多绅士,你也“晓”(学)着点儿。姐夫说,那好,我现在就拿五十万,你走人,自个儿发财去。小姨子腮边现出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黑葡萄似的眸子变成了小电灯,说,美死你吧,我和你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姐夫问,怎么,你敢嫁给我?小姨子狡猾地笑了,说,哪能呢,我姐永远是太阳,我永远是月亮。
这个初夏的中午,姐夫和小姨子又来到了“欧洲名典”。
照旧,姐夫还是要鳝丝套饭,外加龙井极品一壶。
小姨子照旧予以纠正,吩咐服务生,不,还是龙井不要了,要雀巢咖啡一壶。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要你的什么龙井呢?小姨子当然还是克隆法国牛排咖喱套餐,外加纯正的莱茵河咖啡一杯。
姐夫吃飯的习惯好像没有改变,吃起精美的鳝丝西芹来就好像当年在赵八洞的家里,狼吞虎咽棒子面煎饼卷着一大包香椿芽炒鸡蛋,先是左腮鼓起一个气蛤蟆,接着气蛤蟆转移到了右腮。一盘子鳝丝几乎全部填进了嘴巴里。一个红头发的中国女孩看着他直摇头,嘲讽地撇嘴巴。小姨子娴熟地用钢叉叉起一块牛排,轻轻地撕着,石榴籽儿一样的玉牙看不出动作。她不大愿意和姐夫一块儿到什么什么大酒店里去经历同胞们的海吃山喝,吆天呼地,有的时候还要看到男人的大手伸进女人旗袍的开衩里。她也不大愿意和姐夫到这里来吃商务快餐,感受一些洋派人物对姐夫的白眼,还有姐夫的浑然不觉,我行我素。
姐夫,现在不是六〇年,不会再有赵八洞的大饥荒了。
姐夫前世是一个饿死鬼,嘿嘿。
小姨子端过姐夫的咖啡杯子,给他加奶,加糖。
我、我不吃糖的。怎么搞的你?
对不起,老板。小姨子做错了一件事情,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高中毕业离开赵八洞刚刚来到姐夫承包的白市造纸厂,给姐夫当生活秘书时候的拘谨、小心。她拒绝了服务小姐的服务,亲自端着加了糖的咖啡杯来到吧台换新的。回到沙发圆桌坐下,她又回到了现在。当姐夫接过咖啡的时候,她说,你是大老板了,不是十年前的打工鼠了,一举一动都要符合身份才好。
姐夫听话地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品着咖啡。
小姨子好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姐夫,我姐回了?
回了,人哪,真正是没有吃不了的苦,却有享不了的福。
一个人一个活法嘛,我说你不信。姐姐的天堂就是赵八洞,不是白市。
我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我想养着人家,人家不叫咱养。
小姨子抽出一支日本白烟,姐夫赶紧讨好地给她点上。她仰起昨天才做了美国阳离子烫的脑袋,有意识地显示着白皙、性感、修长的脖子,樱桃小口轻启,吐了一个很靓的烟圈,说,你和别的男人都一个德行,喜欢三妻四妾。我都知道,昨天夜里你是怎么不要脸的,我能受你,我姐不能。
一口浓烟夹带着唇膏的气味喷在男人的脸上,他却不恼,嬉皮笑脸地说,白兔儿,斑鸠不从我,你得从我。姐夫就喜欢这一口,没办法。
告诉我,那个婊子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就依着你。
她……也许是一个演电视剧的吧?
真正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呀。
还有下一句嘛,女人变坏就有钱。
女人又喷了一个烟圈,这个是连环套。女人有点伤感地说,俺姐妹俩算是叫你王八犊子坑了……“黑枪”,你要把欠我姐的,欠我的,连本带息,一块儿还给我。
男人说,白兔儿,姐夫怎么一个还法?不就是多吃几颗真正的伟哥吗?嘿嘿。
狗屁。我要和你同居。我要你给我买白色的本田雅阁,我要别墅。我要世界顶尖的十大名牌化妆品,我要你给我总经理助理的职位。
那么,你会给我自由吗?
男人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语言也由猥亵变得神秘,说,咱们言归正传好不好?别墅是会有的,汽车是会有的,职位也是会有的,关键是要看你怎么一个表现了。
老板,你吩咐吧,小妹对你绝对地忠心耿耿。
男人看看周围,一个四十多岁的妖艳女人正依靠着一个二十郎当岁的男人进入了幸福的梦乡;一个孤独者正在精心地喂着他的白毛披拂的纯种波兰狗;一个长满了乱蓬蓬胸毛的美国佬忘情地、贪婪地盯着邻桌那个女人雪白的大腿,恨不能趴上啃一口……男人放心地压低了嗓子说,白兔儿,我要把造纸厂的二期扩建工程五千万承包出去,你去找人。女人说,按照规定,大中型国企干这样的事可是要招标的。你傻了不是?男人说,那样咱们还有戏吗?女人这个时候眉头一皱,把一只手伸进前胸的左边,那个地方有一座颤颤软软的山峰,那个地方还有内衣的一个口袋,口袋里女人永远装着一支日本原装的锌片采访笔,可以自动录音。她按下了一个钮儿(这样做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她还不知道,但是她喜欢这样做。神秘、刺激,说不定还能从姐夫的话里探到一点什么,捞取到一点什么。她已经尝到了几个小小的甜头,比如姐夫想赖掉某个给她花钱的许诺,她会准确地说,你某月某日几点几分如何说的,姐夫只好讪笑着说,你的记性真好,我去办……她当时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奇怪的嗜好会改变她后来的人生命运,还会把姐夫搞进监狱。如果能看到未来的日子,她是不敢按下这个不锈钢按钮的),然后才问,不招标,你说说,咱们怎么就有戏了?男人说,干这个你就傻尿了不是?包给谁,也得要提成,最差也得百分之三十,这个已经是工程建设的公开秘密了。五千万就是一千五百万。你去办吧,什么都有了。女人很害怕的样子,说,姐夫,我不敢,那会坐牢的,我劝你也别干。咱们还是飞不高跌不着。男人一副不屑的表情,说,女人就是女人,熊了不是?我命令你去执行。坐牢,姐夫去。
有点小风,春天的阳光被微风吹得像杨柳一样摆动、荡漾。
赵八洞显然是鲁中丘陵地带的一个山庄,像一只青毛梢子雄猫,趴伏在这个大山组成的口袋里,口袋是长条形的,长约五里,宽约十丈。南有四季山,山半腰有洞曰龙藏。“龙洞天窗观旭日”,乃章丘八大绿之一,一百年前就上了县志的。东有大奶头子山,山脖子上有个洞叫狼窝。西有大小不等的山头子三座,都叫小奶头子山。小奶头子山有洞六个,有点名气的是皮狐子洞,其余无名,合起来正好是八洞。每一个洞都有自己的故事,现在先说皮狐子洞。皮狐子洞里过去住着只火狐,通身赤红,四蹄子雪白,那条尾巴更是气派、漂亮,靠近屁股的是尺把长的一根圆棍子,里头是软骨,包着的是青皮,青皮上长了三层毛,第一层,是金黄的绒毛,第二层是雪白的短毛,第三层是青青的长毛。连着圆棍子的是特大芭蕉扇一样的扑扇尾巴,遍体雪白,白里透着青光,毛发之细、之柔、之密、之蓬松天下难找。现在,老皮狐子是不敢在洞里住了,自从那年发生了那件事。那年,赵八洞那杆有名的“黑枪”还没有进城打工,更没有当上造纸厂老板的时候,他就被火狐那条尾巴馋得涎水三尺。火狐起码有六十岁了,即便没有成精也很通人性了。它躲开了黑枪七七四十九回的明枪暗箭,终于有一回因为怀了银狐行动迟缓,被黑枪设在香椿树林里的陷阱困住,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它的脑瓜。它满眼泪花,学着人类的哭泣求饶,用前爪子指指自己的肚子告诉猎手,我怀孕了,你可怜可怜我的小宝贝吧。然而一点作用都没有,黑枪心硬如铁。后来,香椿树林里出现了斑鸠嫂……据说两百多年前,一个姓赵的男人和一个无姓的寡妇私奔到了这个地方安家落户,从此这个山峪就叫赵八洞了。私奔者没有养出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八的时候从南山里招赘了个倒插门女婿。女婿姓袭,按照规矩,入赘者是要姓赵的,他却背叛了老一辈子的规矩,老人死了以后,他马上恢复了本姓。因此,今天的赵八洞一带姓袭的居多。
赵八洞不但因八洞而出名,还因为有满沟满峪的香椿树而闻名遐迩。南边,一级、两级、三级……从四季山脚根依次叠起了十六级梯田,一直叠到了龙藏洞的嘴巴。没有几块梯田是种庄稼的,堰根是高高的香椿树的爷爷和奶奶,梯田里则是香椿树的徒子徒孙。大奶头子山从山根到山顶总共有十八级梯田,小奶头子山从山顶到山根也有十级梯田,这些梯田里也不大种庄稼,大都是清一色的香椿树。
赵八洞到底有多少棵香椿树呢?
这是一个永远弄不清的问题。就算世界上每一片树林都能够弄清楚到底有多少棵树,这里也不中。香椿树每年都会雨生出许多,哪一棵树一年里不长它十条八条的新根?哪一条新根来年不雨生出十棵八棵的新树?作为香椿树来说,树根是小树的娘,雨水是小树的爹呀。
何况从南边发源来的青杨河经过白市,带上四季山根千层岩下边的泉水,还要弯弯曲曲地穿过这个山峪,穿过赵八洞呢,河水和泉水包着这一片山地永远湿润。这就是说,即使老天爷不能风调雨顺,青杨河的水也能“雨生”小香椿树。
于是,谁也搞不清楚赵八洞到底有多少棵香椿树了。
这天,太阳还没有穿过龙藏洞里的天窗,把第一缕霞光投射在山庄的老槐树头顶的时候,四季山梯子一样的小路上便又出现了那一对母子。母亲背着儿子,两只手抓着山梯上倾斜的酸枣棵子,因为用力,手背上青筋暴突,鸡爪子一样的手指插进了泥土里。她的两只脚拼命地踩着山梯突出的石块,干瘦的小腿肚子绷得死紧。母亲瘦瘦高高的,面容清秀而苍白。此刻,一缕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前额,她的兩个颧骨变得十分突出。她是斑鸠嫂,背上的是她六岁的儿子小狐。小狐长得脸膛随娘,瓜子形状,白里透红,清纯可爱;身材随爹,不高不矮,瘦溜溜的,腿长腰细,手小脚小。
娘,昨日个你一天都发烧。我让石头叔打来了泉水,你吓死人了,就是不醒。儿子说。
小狐,娘该死,耽误了……你的眼睛。娘气喘吁吁,说。
原来,孩子水晶球一样的眸子竟是瓷呆呆的,一动不动。
娘,小狐下来,小狐能爬。老牛槽就到了。
娘,人们都骂爸爸和小姨,我不信。他们的造纸厂能把青杨河变毒了?
娘不说话了,只顾爬山。她努力向上抻着脖子,艰难地吸进一口气,这口气很长很粗,待到把这口气呼出来的时候显然很困难。娘眼白向上翻,鼻子向上翘,脖子再拼命拉长,呼出来的气也很短、很粗、很浊重。
儿子又说话了,也许是真的。石头叔的羊喝了那水,死了多少?我和兜兜、裤衩也是在那水里洗澡,眼睛才变黑的。也没人管爸爸和小姨?
娘说,吁吁,哼,人家有钱。
儿子半天没有做声,凭着感觉知道老牛槽已经不远了才说,小姨还是特疼我特疼我的,送来了那么贵的药……娘,咋就是不顶用呢那药?
娘说,小狐,咱们不吃药了。老牛槽当年洗好了你爷爷的眼,就能洗好你的眼。
老牛槽状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生产队喂牛用的青石牛槽,棺材一般大小,石头底子石头帮,边沿卷卷的,显然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凿出来的,可是,仔细辨析,它又不是人工后天开凿而成的,没有半点人工的痕迹。它是龙藏洞里千层岩石压迫出来的泉水滴穿、冲刷的结果,因而整个老牛槽从里到外光滑瓦亮,晶莹墨绿。它就在龙藏洞那尊高大石佛的后边,高高的岩石峭壁压着它的北帮,庞大的石佛的屁股就坐着它的大头,石佛屁股的正中有一个碗口粗的窟窿,凉森森、清冽冽的深山老泉汩汩而出,流在老牛槽里。传说,老牛槽的泉水有仙气、有佛光、有灵性。传说可能不可靠,但是,老牛槽的泉水洗好了赵八洞许多人的眼睛,甚至让好几个人瞎而复明却是真实的。
斑鸠嫂很信老牛槽的泉水,自从小狐眼睛被造纸厂污染的河水弄坏以后,她就天天背着儿子爬天梯到老牛槽用泉水洗眼,一年了,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她知道,神泉的脾气很坏,要求很嚴。第一,你要绝对心诚,心诚则灵。第二,要持之以恒,不能断天。第三,时辰必须对头,一定要在太阳把第一缕霞光照在天窗上的时候来洗。每一条她都做到了。就是丈夫叫她进城的两天里她也没有给儿子断,她求放羊的石头帮了她的忙。就是昨天里她高烧昏迷,今天也还是来了。
天窗渐渐由青变白,又由白变红、变紫,先是一条紫线穿进天窗,紫线越来越粗,渐渐变得金黄,最后成了一个金黄的圆球。圆球慢慢地扩散,在龙藏洞里散落下满洞的金粉。斑鸠嫂觉得心灵里的那团乱麻、那些猪毛、那许多苍蝇开始被扩散的金粉追赶、逃窜,一点一点地消失。丈夫猥琐的面容、那句在耳朵边不停地轰鸣着的畜生说出的人话、那个她不愿意承认却又明显地存在着的肮脏的事实,好像一些魔鬼,或者按照山庄的说法叫什么“碎锅子”的,黄蔓子一般纠缠上了她。她从丈夫和妹妹居住的白市逃回自己的赵八洞,那些魔鬼还不放过她,又一直追赶过来,骚扰着她,让她无法摆脱,无法清净,心灵里好像粘上了带刺的苍耳子,怎么择巴也择巴不干净了。如今,在这些金粉的照射下,魔鬼开始藏匿,开始离开她的心灵。当她把儿子的小脑袋按在老牛槽的边沿上,撩起泉水轻轻地为儿子洗濯眼睛的时候,她的心灵渐渐地平静下来,不再骚乱,不再纷扰。泉水凉森森沁入儿子的眼窝,也沁入她的心脾。泉水清澈纯净,洗着儿子眼睛里的乌云,也洗着她心灵的伤口。她感觉自己渐渐地进入了清净的境界,刻在心灵墙壁上的白市的一幕被老牛槽的泉水冲洗掉了,起码是暂时地冲洗掉了。
白兔儿,求你了好不好啊……多少年了,姐夫就喜这道菜。成全我,我啥都应你啊。
瞧你这副德行。她——是谁?
白兔儿,你叫——叫啊,我是秀秀。姐夫问你,你是谁的老婆?你叫,我是阿彪的老婆。
白兔儿不做声了。
别墅群的铁栅栏上爬满了扁豆秧、南瓜秧。扁豆花、南瓜花都已经开放,扁豆花喷吐着蓝色的火焰,火焰中心是白嫩的花蕾。南瓜花好像黄金叶,叶子中间是细长弯曲的花须,花须上沾满了花绒。这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外面的天和地好像一个巨大的火炉,又像一个庞大无比的蒸笼。白市是全国“八大火炉”之一,夏天一到,白市就变成了火焰山。白兔儿已经公开地住进了姐夫的房子,朋友来了问,你们这算什么事?白兔儿很骄傲地说,我们是二十一世纪的男女关系。怎么样,也晓(学)习晓(学)习?朋友说,这个不好晓(学)习的。老板的房子里凉爽如春,这样的凉爽、这样的时间,袭老板特别来劲。
扁豆秧和南瓜秧里钻进了一条黄花子长虫,米把长,绳子一般粗细。它寻找凉爽,扭曲的身子却暴露在太阳的烈焰中。扁豆叶子太小了,太稀落了,而花朵太茂盛了,太拥挤了。南瓜秧叶子很肥大,花朵也很肥大,长虫很会寻找凉爽,它努力用自己肥胖滚圆的身子去拥抱南瓜秧,只是成功了一会儿,长虫肥胖滚圆的身子便掉了下去,只见三角头别在南瓜秧上,它的身子像成熟的丝瓜悠悠荡荡。
姐夫用无法入书的动作向小姨子献着殷勤。
小姨子说,姐妹花你还不够?
姐夫靦着脸哀求,白兔儿,让姐夫快活一会儿好不好?
女人想了想,决定去配合男人,她很嗲地说,依你,馋猫。男人迫不及待地说,你说我是秀秀啊,我想你,你说我是阿、阿彪……的老婆……你说呀你。
白兔儿叫,我是秀秀,我想你。
男人身上的人性完全被动物性所代替,他含混不清地叫,咻咻……秀秀,真好。秀秀,你是谁的老婆?黑枪就喜欢野味,喜欢吃别人碗里的肉啊……
白兔儿却在这时候不应声了。她说,姐夫,给我买别墅,买本田汽车吧。我一天都不能等了。告诉我,存折的密码是多少?
男人继续气喘吁吁地说,不是说好了吗?提成全部归你了,一千五百万,任你折腾。
白兔儿的回答是理智的,她说,那个事跑不了了。我早晚用提成给你填上窟窿还不成吗?你猜承包商真正的后台是什么人物?男人顾不上说话。在这种时候,一边是巨大的金钱诱惑,一边是女人肉体的诱惑,他从来都顾不上前者,而是被后者诱惑得不顾一切。每一次事情完毕,他都会痛饮后悔的烈酒,却就是改不了这个本性。女人喃喃地说,姐夫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告诉我存折的密码是多少?男人口水流出来了,叫,秀秀,我要死了,存折密码,我的出生年月日就是……秀秀,你是谁的老婆?女人叫,我是阿彪的老婆。
十天后,白兔儿就把一辆洁白的2.4升的本田汽车开进了七天前刚刚搞定的那幢有着三百平方米小楼的别墅院落,神速、干净,绝对不拖泥带水。别墅是纯粹法式建筑,白色的墙壁,欧洲风格的门窗,红红的、尖尖的楼顶,绿草茵茵的院落。当然,姐夫的存折也就整整挖出了一个一千五百万的窟窿。
姐夫苦笑着说,你真能。
白兔儿妩媚地笑了。她在心里说,白兔儿,你干得还不错。这一千五百万,永远是姐夫的合法财产,什么时候都绝对保险,起码有了我一半。那个一千五百万,运作得再好也是填窟窿,填进姐夫的窟窿,与我没有一点关系。
这个别墅群叫作贵族山庄,绝版地段,借山、借水、借树,《易经》中,古人造阳宅的“三借”原则完全达到了。山庄傍佛惠山,依青杨河,山上古木参天,佛钟声声,河水常年流淌,水中鱼儿嬉戏。白兔儿拉着姐夫爬上了他们别墅楼顶上的平台,平台很大,也很高,围着不锈钢栏杆,竖着高雅的遮陽伞,遮阳伞旁边还有一个一人高的法式红顶塔楼。白兔儿依在塔楼上,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别墅,我终于住进了富人区。姐夫靠在栏杆边边上,若有所思地抽烟,不去搭理小姨子。白兔儿从沉醉中醒过来,偎上姐夫,说,这个地方真好。
斑鸠嫂从来都是顶着星星起床,她每天早晨必须做的功课很多。
启明星刚刚落到小奶头山中间那个山头上,庄子里的黑夜变成了白昼,咣当,汪汪,狗们叫起来,其他庄户人刚打开门扉,斑鸠嫂就已经挑起水筲到四秀山根的千丈岩去接水了。千丈岩离庄子二里地,全部是山梯路。千丈岩泉子背靠千丈山崖,山崖刀砍斧削一般垂直。悬崖峭壁上常年挂着厚厚的青苔,青苔里还生长着一些山花。岩石一层一层的,从缝缝里渗出水珠形成了汩汩的泉水。赵八洞的人们就喝这样的泉水。也有机井,是乡里给打的,自来水都安在每家每户,可是山里人只用那水洗衣裳,洗身子,不喝,说那水是污染水,连喂猪饮羊都不用那水。这不,斑鸠嫂来到千丈岩的时候,羊倌石头已经早来了,他把一群羊圈在离泉水很远的地方,他给羊们挑水吃。他提起接满的水筲往斑鸠嫂的空水筲里倒水。他是一个不大喜欢说话的人,长得眉清目秀的,也有文化,比斑鸠嫂小了两岁,三十二岁了还没说上媳妇。他很敬重斑鸠嫂,叫她三嫂。他经常给三嫂帮忙,三嫂也很待见他,做了好吃的经常给他送过去。三嫂去年给他当过媒人,说的是山下西矾硫村子里她姨家的表妹。人样子俊,脾性也好,和石头还是高中同学。石头却什么也不说,就是不愿意。三嫂急了,说兄弟,你心里有人了?他眸子幽幽,面孔绯红,看了三嫂一眼,低下了头。三嫂的心弦动了,赶紧收住,说,你呀真是山怪。只好作罢,也不敢再做媒人。石头把自个儿的水筲按在泉子下面继续接水,拿过三嫂的扁担,挑起满满的水筲就往山下走去。三嫂只好跟在后头。扁担很柔软,是竹子做的。那是去年石头看到三嫂用槐木扁担挑水,只是看了看,没有说什么,三天后,一条黄山青竹扁担就给三嫂送过来了,只留下了一句话,槐木的太硬,硌肩。三嫂一阵心软心酸,还是山里人的丈夫当年就是这个样子的,知冷知热。如今做了老板,却连句话都没有了。石头把水送到了山下,这里离三嫂的家很近,他放下水筲,说,三嫂,你脸色很难看,有活儿,我来干。三嫂说,他叔,我、我没有事……石头说,庄子里都在传……传什么?三嫂问。石头垂下了眼,不说话了。三嫂要去拾扁担,石头赶紧双手撮起扁担放在三嫂的肩膀上。三嫂挑着水走了,山村的曙色染红了她的身影。
挑满了水缸,斑鸠嫂轻轻推开了婆婆和公公的堂屋,拿起扫帚苗绑的笤帚,把老人的堂屋扫得干干净净。婆婆醒了,说,小狐子,把尿罐给我拿出去。按习俗,拿尿罐是婆婆的事,公公很讲究,让婆婆必须干这个活儿,说是媳妇干这个不大合适。婆婆却不大自觉,隔三岔五地要媳妇代劳。斑鸠嫂端着很大的尿罐出去了,把尿倒进猪圈,又接了自来水给婆婆刷着尿罐,她刷得很仔细,找来了铁铲子,把尿罐里头的白色尿锈刮了个干净。干完了这个活儿,她还要清扫院子。她是一个十分爱干净的人,刚从娘家嫁到赵八洞的时候,新媳妇第一天早晨去给公婆扫屋子,收拾床铺,看到公婆的头枕油渍麻花的,她几乎要吐。如今,公婆的铺盖、头枕在她的侍弄下总是很干净。做完这些功课,太阳还没有出来,她就要背起儿子到老牛槽洗眼睛去了。背着儿子回来的时候,山里的太阳刚刚把北屋的东山墙镀得金黄。
婆婆问,豆腐换来了吗?
她说,换来了,是老山羊家的。
婆婆说,到地窖里去,去搬出泥坛子,你公公要吃韭花拌豆腐。
欸。她答应着就已经搬出了泥坛子,泥坛子不小,圆口用黄泥封好的,上面已经沾满了灰尘。她在院子里把灰尘弹擦干净,用把铜铲子给坛子口起封。黄泥铲干净了,露出了泥盖,慢慢地旋开,一股清香喷薄而出。斑鸠嫂高兴起来,叫,娘,封好一年了,真香。公公说,这一口,闷了一年的山韭花拌老豆腐,皇帝老子也吃不到哟。小狐,快来,闻到香了没?小狐从屋里摸出来,说,爷爷,真香,还有苹果味哩。爷爷说那是当然,我加了苹果的嘛。婆婆却很不以为然,撇嘴巴,咂舌头,说,看看把你们美的。俺儿子那里那才叫山珍海味,猴头燕窝、鱼翅海参,那才是皇帝老子吃的东西。俺儿子昨日个打发司机送来的山珍海味呢?公公大怒,骂,这个狗日的,什么山珍海味,狗屁,人家剩的,什么东西。欠揍。斑鸠嫂说,娘,剩饭咱们不能吃,我都喂猪了。看看,看看把你烧的。给你山珍海味你不吃,把你搬进城当三品夫人你不当,你就贱着吧你。斑鸠嫂的眼窝子里一下汪满了泪水,她给老人和孩子拌好了豆腐,叠好了金黄的棒子面煎饼,盛好了八洞小米熬好的稀粥,挎上庞大的竹篮子就走。公公问,咋不吃饭?她笑笑说,肚子有点闷,不吃了。婆婆说,城里的饭菜油水大,吃一天三日不饿。斑鸠嫂苦笑,没有再做声。走出家门,她走进了香椿树的森林里。今天,她要去掐头茬子香椿芽,婆婆的夏衣等着它来换,公公的关东大烟叶等着它来换,老人和孩子一年的咸菜等着用它来腌,丈夫还叫她给送五十斤头茬子香椿芽去,说是送人。畜生归畜生,丈夫的事还是要办的。
香椿树在年轻的时候几乎不分枝扩杈,一根枝条就是一棵树,很大了才会有一个小小的树头子。香椿树的枝条出奇地柔顺光滑,没有疤麻,没有毛刺,上下差不多一样粗细。春天来了,枝条由砖色渐渐泛出青绿。枝头上也就鼓起一个包,形状就像歌舞厅里旋转的霓虹灯罩。潇潇一窗春雨,城里的白玉兰开放的日子,香椿芽也努力地挣扎出一枚一枚的叶片儿,芊芊的绿,星星的青。料峭的春风在早晨里也会把它们染红——当然只是芽尖,芽片和芽根还是绿的。斑鸠嫂很后悔,不该听信丈夫的好嘴子,答应进城跟着他享福,结果“皮狐子没打着反而惹了一身臊”,还耽误了雨前的香椿芽。龙井茶是雨前的金贵,香椿芽也是雨前的金贵。这个雨当然指的是春天里的最后一个节气——谷雨。斑鸠嫂走进了自己的那片香椿树林子,看到头茬香椿芽都长出五六片叶子了,她心疼得不行。石头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堰上,脸色还不大好看。他的羊群在上头的山坡上吃草,他是一个爱干净的羊倌,会定期给羊群洗澡,所以他的羊群和别人的不一样,一团一团的雪白,就像天上的白云彩一般。正好此刻天上有一些黑云彩,反襯得石头的白羊群更像天上的白云彩了。石头看着斑鸠嫂来了,也不答腔,站起来就开始掐香椿芽。斑鸠嫂心里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虚,也不说什么,只管专心地掐香椿芽。西湖龙井的茶园里,女人采茶是一个景观;赵八洞的香椿树林子里女人掐香椿芽也是一大景观。两条腿自然分开骑上一棵香椿树,树儿很柔软,被女人的大腿夹住了便乖乖地弯了腰。树头顺势也就很高兴地靠在了女人的怀里。女人双手形成了两把剪刀,食指和拇指就是剪刀的两个刀片,一张一合,一拉一推,一穗一穗的头茬香椿芽就不停地落进了挂在腰间的竹篮子里。香椿芽那是绝对的完好无缺,连一个芽儿都不会碰坏的。过去的岁月里,香椿树林里还有一些男人在干这个活儿,如今却是清一色的女人了。在赵八洞漫山遍野的梯田里劳作的几乎都是女人,掐香椿芽是,耕地是,播种是,收割也是。好像如今的山野里只有羊倌石头一根男人毛了。如今的田野好像变成了女人的天下。这个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开始了。过去主宰着田野的男人们陆陆续续都进城了,背上简单破烂的铺盖卷儿,去济南、北京、广州打工去了,流浪去了。有的混成了一个人样,如黑枪者流;有的混成了一个猴样,什么事儿都干;有的混成一个贼样,比如卖豆腐的老山羊的独苗苗,成了水城的贼头,一回就给老山羊送来了一万元票子,老山羊却把票子扔出了家门,也把儿子赶出了家门,继续卖他的豆腐。
女人的田野成了二十世纪最后的田园风光,给这个越来越喧嚣、越来越物质、越来越和大自然势不两立的世界,留下了最后一个纯净而天然的角落。
石头说话了,你不知道头茬是金,二茬是银,三茬就是铜了?你这算是头茬还是二茬?都立夏了。
斑鸠嫂心中的后悔和怨恨,以及一些复杂的情绪,被石头的这些话勾出来了。她的双手变得慢拙,眼睛也开始灰暗。香椿树林里出现了一个还没有完全填平的大坑,大坑迅速地变换成了她心中的大坑。一颗心就开始收缩、疼痛……也是一个掐头茬香椿芽的日子,她还待字闺中。也是在这个地方,她正在干着同样的活儿。轰隆扑通,她吓坏了,她镇定下来才看到那只著名的火狐不知道为什么就跌进了一个很深的大坑里。大坑显然是有人在夜里设计好的陷阱,昨天她在这里干活儿还没有发现这个大坑。大坑周围支棱着许多树枝和木头之类的东西,火狐在大坑里哀嚎,滚圆的肚子在一阵阵痉挛。她马上猜到了这个陷阱的设计者,肯定是他,袭建工。因为人长得黑干草瘦,又因为是赵八洞一杆专门打皮狐子、豺狼、野猪的黑枪,于是他被四季山里人叫作“黑枪”。这个外号贬义居多,山里人多少年来都是喜欢那些野兽的,人们和野兽和平共处,打野兽的人一般都被人们视为心肠比较黑的。可是,斑鸠却比较喜欢他,喜欢他的机警、勇敢,喜欢他比山里其他人头脑活、心眼子灵。一九八五年秋天,他给她说,我要进城去赚钱,一辈子守着山窝有什么活头?他是赵八洞第一个准备进城的男人,并且说走就走了。他老早就盯上这只火狐了,可是火狐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太狡猾了,好几次都从他的枪口下和铁夹中逃掉了。他发狠一定要逮住它,他说,它的那身皮毛绝对能值五千元哩,卖了它我给你买一身好衣裳。她说,我不许你伤害它,它多漂亮,它多通人性,它和我可熟了。有一天,我在掐香椿芽,来雨了,因为没有戴草帽子,很着急。这时候,你猜怎么着,火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到了我的身旁,用前爪子给我戴上了一顶草帽子。我看出来草帽子是石头的,他和它是最好的朋友。它跟着石头学人话哩,袭前(建)空(工),是冻冻。打兔子,黑星星。拉了裤子,不擦腚。嘻嘻,你别生气,他们和你闹着玩儿哩。他说,我发誓,非打死这个成精的家伙。她说,我求你了,听说它、它怀崽了。他高兴了,说那更好,肚子里的小皮子好值钱呢。斑鸠没留神,身后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就出现了,枪口后边还有两颗黑幽幽的眸子。她惊叫一声,就用身子挡住了枪口。她说,黑、黑枪,我求你了,别开枪,你看看它的肚子,里头的小皮狐子在告饶呢。它也流泪了,你看见了没?和人的泪珠儿一个样。黑枪第一次这样近地面对着她,她那两个白面馒头一样的奶子在微微颤抖,晃得他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她那腮上的两个酒窝在一旋一旋的,勾着他二十岁的某种欲望燃起了火焰。她那俊俏的丹凤眼向他的眸子投射着秋波,鼓励着他的心猿意马。多少个夜晚,他都是念着她的名字沉沉睡去的。他是一个高中毕业回乡的山里人,他搜罗了许多书,书里描写男人和女人的段落都被他换成了斑鸠和他的名字,这些段落几乎都被他背诵下来了。这个女人此刻的要求让他感受到一种快活、一种冲动,他无法拒绝女人的要求,尽管陷阱里的火狐也让他垂涎三尺。他垂下了枪口,他靠女人更近了,他不由得抱住了女人……
她掐香椿芽动作逐渐迟缓,后来干脆停了下来,这被石头看在了眼里。他心里很疼,却不知道怎么帮助她才好,只能拼命把两个人的活儿一个人来干。他说,你坐到堰边去歇歇吧。她听话地坐到了堰边。梯田的堰是石头和土垒成的,夏天,每一条梯田的堰都会变成一条花绳,缠着青草,拧着婆婆丁、溜溜嘴、苜蓿芽的黄花和扁豆秧的紫花,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色各样的花朵。斑鸠嫂躺在了花绳上,很快就睡了过去。她感觉在石头面前很踏实,感觉在香椿树林里很想实实在在地睡一觉。她睡得很好,没有做什么梦,后来,感觉着腮上毛茸茸地痒,她没有睁开眼睛,但是,通过气味,她已经感觉到是谁来到了她的身边。她敢肯定,是火狐在用舌头舔她。她一动不动,她想尽可能长时间地享受朋友的安慰。
可是,朋友不干了,说,一(你)索(说)哈(话)呀。
她只好睁开眼睛,看着火狐。
她说,都怨你,给我当一回好媒人你。火狐靠着她坐下来,垫着那条漂亮的尾巴。
她的倾诉欲莫名其妙地上来了,她想和火狐说话。她也不怕石头就在梯田里帮她干活儿,或者说她也想说给他听。她说,这人呀真能变,黑枪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我明白了,原来人和畜生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不捅破是人,捅破了就是畜生。
火狐静静地听着,没反应。突然,天上的黑云碰撞出今年的第一声夏天的雷,嘎拉拉,很响、很脆。火狐发出了一声长鸣,不大一会儿工夫,大奶头子山顶就出现了一只高大的银狐,通身银光闪闪。银狐向着这个地方回应着雄性十足的长叫。斑鸠嫂从火狐的眼睛里读出了快乐,她知道,那只银狐就是火狐的老相好。四季山里传说它们相好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它们生下了好多银狐。
斑鸠嫂感觉脑袋有点儿疼。
她叫石头,过来,给人家捋捋行不?石头过来了,蹲在斑鸠嫂的身边,给她捋头。捋了一些时候,他从挎兜里拿出一包药,又拧开了绿色的军用水壶,说,三嫂,吃药。斑鸠嫂也不推辞,也不奇怪,顺从地吃药,喝水。她知道石头知道自己这两年得了偏头疼,常年把药带在身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掏出来给她吃。她刚才还是空空的心灵感觉到有一些充实。
石头说,三哥那里不养人,赵八洞养人。她产生了想靠近石头的冲动,可是不好意思。面孔于是红了,石头感受到了鼓舞,靠三嫂更近了一些。石头说,三哥是个能人……可是心不在你身上,那就更坏了。你别苦着自己。赵八洞的女人没有一个会为变心的男人枯守的。斑鸠嫂的心被石头的话打中了,颤颤地动起来。是的。山里女人没有那么多穷讲究,没有那么多规矩,俗话说得好,“郎个变心搂别人,奴个换床尝鲜嫩。哥哥第一妹第二,中间顶多俩时辰”。
斑鸠嫂对着此刻变得非常安静的火狐说,你又要给我当红媒吗?
石头说,还用得着它吗?
斑鸠嫂说,小狐眼睛还不好。
石头说,我会天天背着他去龙藏洞。
斑鸠嫂说,我会比你老得快。
石头说,我从小就没有娘,我喜欢大的。
斑鸠嫂说,我还有两个老人,那个畜生越有钱越心狠,指望他,老人得喝西北风。
石头说,赵八洞的老祖宗就是倒插门。
赵八洞的日月说快就快,说慢就慢。斑鸠嫂心灵空空的时候,日子出奇地慢,熬一日好像就是三秋。忘了那个畜生、那些破事(赵八洞的人们一向把那些事看得很轻,说,那算什么破事?星大一点的屁事),和石头好上了的日子却又快起来,就像四季山上滚下的石头,收也收不住。小狐眼睛不见好转的日子最难过了,一天在墙上画一道杠,画来画去才新画了三十八道。贵人襄助,也许他石头叔就是贵人,感觉着他是从昨日个才开始背着小狐爬四季山的,小狐的眼睛就大大好转了。问了问石头,他说,人家都背着小狐爬了九九八十一回了。你迷糊了,处暑都来了。
还真是的。看看四季山脖子上梯田里的谷子,就知道果真处暑了。处暑十日无青谷,如今,一穗一穗的谷子都垂下了肥大的脑袋,都睁大了眼睛,眼珠子一粒粒,也變得金黄,宽宽的谷叶也枯黄了,只有谷秆是紫红的,贴近地皮又暴出一些秋天的根。
斑鸠嫂开始收割谷子。
石头不让她干这个活儿,说是太累,还会把女人的杨柳腰弄弯的。她说,亏你还是赵八洞的男人。你瞎了,看不见?赵八洞的女人是吃八洞米、吃四季山的山韭花、喝千丈岩的泉水长大的,再丑的女人都是杨柳腰。再累的山里活儿,也不能把赵八洞女人的杨柳腰变成木头。
章丘铁匠打的月牙镰刀,锋刃菲薄瓦亮,真的好像冬天里一弯眉月。女人攥着的镰把是香椿木的,砖红的木质被女人的汗水和日月浸染得猩红油亮。太阳和女人好像不到丈把远,阳光在镰刀的锋刃上跳蹦,在女人的汗珠子里聚成焦点。女人弯着腰,很长时间不会直一直。她的脸盘子被火热的山地炙烤得像一块大红布,她的胸脯在天地的蒸笼里越发鼓胀。她的思维被太阳融化了,变成了单一的配合人体本能活动的关节。收割到了地头,她才直起腰来。地趟子很长,这个梯田有个名字叫“围山转”,从四季山的东面一直转到西面,占据了四季山的整个阳坡。完成一个地趟子的收割就要半天,所以斑鸠嫂直起腰来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此刻享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舒服。赵八洞的人们都说,割谷的到了地头,吃上了女人的奶头。她捧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半罐子绿豆汤,顿时周身舒坦、透彻,血管里沸腾的热血变得温凉适中,冒火的嗓子眼儿也润畅起来,干燥的嘴巴里也生出甜腥腥的津液。绿豆汤是石头刚才送来的,她向山下望去,在山半腰的地方看见了石头的羊群。羊群很大,有上百只,一律是优良品种小尾寒羊。这种羊尾巴很小,皮毛很高档,厚厚的、绒润润的白,公羊的角弯曲成麻花。石头的羊群很值钱,南方人出价十万元,石头都不出手,他说前年的那群都卖了十万元。斑鸠嫂问(问了马上就后悔了),你存多少钱了?石头说,总共有十三万零八十元的存款。斑鸠嫂想,他真是一个老实人。不像那个畜生,打死他也不说有多少钱。斑鸠嫂看到好几对正在交配的羊,它们的尽兴、疯狂使斑鸠嫂心猿意马起来,你对我是真心吗?真心怎么还掖着藏着?按照赵八洞女人的逻辑,男人白天对女人真心了,就不要到了晚上再“办事”。山外头的都说,赵八洞女人的裤腰带够松的。赵八洞女人说,对着心爱的男人松有什么不好?西天涌上了锅底一样的黑云,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随即凉飕飕的山风也跟着来了,让人舒服倒是舒服,可是收割的谷子最怕雨。斑鸠嫂十万火急地去捆谷,捆完了堆在一起,想不到今年的收成真好,半个上午割的就捆成了高高的一垛。弓步、伏背,双手勒进麻绳,拼上吃奶的力气去拽谷垛,斑鸠嫂想把它背到背上。第一次失败了,谷垛从自己的脑袋上滚到了脸前头。再来,又失败了,谷垛又从自己的右肩滚到了一边。她靠着谷垛哭骂,一个个男人都死绝了?她咬紧牙关迈出步子,步子是艰难的,东摇西晃的,眼前也冒出了金星,麻绳勒进了肉里,火辣辣地疼。她想背着谷垛滚下山去,她想向男人们示威。正在她满心愤恨的时候,谷垛从她的背上被拿走了。她知道是谁来了,她赌气地去拽那谷垛。
男人说,人家还得爬上来呀。她说,你爬女人也这么费事吗?
男人笑了,没有吱声。她是刀子嘴巴豆腐心,嘴上说着狠话,手却努力地去帮男人。
嘎拉拉,头顶上的天被弯曲的闪电劈成了两半。雨腥气扑鼻而来。
女人说,你的羊群,你的羊群怕雨淋呀。
男人没有说话,却用嘴巴吹了一个漂亮的口哨。女人看到,羊群自己随着口哨向龙藏洞滚去。当他俩刚刚钻进龙藏洞的时候,羊群就一只不少地随着他俩进来了。强劲的山风随即也裹挟着冰雹和雨珠子,漫山遍野地开始倾泻、抛洒。
暴风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是一会儿工夫,天空就一片湛蓝,远处的几朵云彩素白素白的,没有一点污染。
暴风雨过后的龙藏洞真美、真干净、真安静。
刚刚形成的瀑布给洞口安上了一面雨帘,雨帘封住了全部的洞口,晶晶亮,薄薄的一层。形成雨帘的水珠很细密,有的在空中就变成了雾气,有的到了地上还是一滴雨珠,滚落进石头缝里。这一切都是没有声音的。洞口的每一块石头都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发出翠绿或翠青的颜色。这里的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山花在雨水的滋润下都显得春情勃发。一座大山好像没有一点声音发出,只有噪音才破坏安宁,流水的哗啦哗啦没有给大山带来噪音,相反地,让大山更加静谧。山洞里,那尊大佛的下面,那块据说是火狐和银狐的鸳鸯床的青石板上,一个童男子正在一个成熟女人的精心引导下温存地入港。那是一个有着金色沙滩、有着碧蓝海水、有着小鱼儿嬉戏、有着灿烂阳光、被冷落了很久日子的港湾呀。
这是一本比人类还要古老的书。淫荡的人可以从书中读到淫荡,枯黄的人可以从书中读到新生。
斑鸠嫂和石头只是两个赵八洞人,他们只能从这本古书中读出赵八洞的人生。这样的人生让斑鸠嫂感到很快活,很顺心,似是重又焕发了青春。而那天在城里,她和黑枪读这本书的时候,却感觉着胸口里填上了猪毛,嘴巴里吃进了苍蝇,人生的花朵也在那里迅速地枯萎。她把脑袋趴在石头的胸口上想,也许,黑枪已经不是赵八洞人了。
你真靓。
谢谢。
白兔儿款款地走进“欧洲名典”,来到已经等待多时的毕博士面前。博士赶紧为她脱下秋天的外套,挂起来,又绅士风度很足地请她入座,还说了她最喜欢听的话。今天是博士请她,那天是她请博士。那天,她在博士面前哭了,很伤心。那天,她还开了“欧洲名典”不能喝酒的戒,把五百元人民币摔在吧台上,说,我要喝酒。这是罚金。她命令服务生给她买来了瑞士冰酒,博士给她斟一杯,她就灌进一杯。一杯一杯,仙鹤长脖子一样的酒瓶子很快便空空如也。她美丽的丹凤眼红成了白兔眼,两个酒窝变成了两撮鱼尾纹。她眼泪汪汪,哇啦着舌头说话,我那个姐夫……不,不对,是星(情)夫、骗子、巨骗。骗了姐姐骗、骗小姨子;骗青春,骗肉体。博士小声说,小姐,人家都在看着你。白兔儿甩开博士过分亲昵的手,大叫,我不怕,我怕个鸟!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博士急忙问,你的别墅呢,你的汽车呢?她嘿嘿笑起来,说,它们都飞了,都飞了……她把脑袋靠在博士的肩头,呼呼地睡了过去。博士趁机弯起手臂揽着她,一只大手也就顺势按在了她的胸脯上,另一只手也哆嗦着放在她的大腿上。女人的皮裙很短,男人的大手很勇敢,女人却醒了,推开了博士的两只手,轻描淡写地说,年轻人,你还嫩了点。后来,她便像一个贵夫人那样优雅地品起咖啡来。博士问,你姐夫怎么骗你了?她不回答。博士又问,听说你们公司二期扩建工程已经开工了?她仍旧不回答。那天在“欧洲名典”,她留给博士很大的谜团,也留给博士很大的希望。所以,今天当她约请博士再来这里喝咖啡并要他埋单的时候,博士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宰人的邀请。
博士说,请。
白兔儿说,照旧。克隆法国牛排咖喱套餐,外加一杯莱茵河咖啡。
博士淡淡地笑了。他要了一杯雀巢咖啡,还有一份标准的四川竹筒套饭。
白兔儿笑他,说,博士也很土哟。博士说,莱茵河咖啡在法国是大碗茶。
白兔儿给了他一个白眼,又叫过来服务生,说,给我来一杯咖啡,最高档的。服务生说,小姐,你的莱茵河怎么办?白兔儿说,倒了。
博士想直奔主题,他做了一些调查研究,感觉白兔儿这个女人很有开发的价值。他说,听说,你把你姐夫赶出了别墅?
最高档的咖啡上来了,竟是一杯雀巢。白兔儿一口把它喝干,也没有加奶也没有放糖,苦得她锁起了眉头,又赶紧灌下了一大杯的柠檬水,才把眉头舒展。她沉重地长叹一声,说,我算是理解武则天了……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博士说,也包括本人吗?白兔儿说,我要看看再说。博士说,你的姐夫也不错嘛,要不,怎么能够采到姐妹花呢?她紧随博士的话说,所以说,他是一个骗子,高明的骗子。唉,后悔死了。我为什么要傻不拉几地把那一千五百万打进他的账号呢?我应该一分不剩地装进我的腰包。那样子,我就主动了,不像今天,被动死了。我简直是呆掉了我。
博士眼巴巴地瞅着她,问,说说看,你怎么被动了?说出来,说不定我会给你一个好对策,让你变被动为主动。最起码,你把一个痛苦说出来了,痛苦就会一分两半。我一半,你一半。
我要哈(喝)酒。白兔儿大声叫。博士赶紧说,改天,我一定请你。我还有纯正的瑞典冰酒。到你的别墅里,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哈哈,白兔儿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笑出了满眼泪花,说,我的别墅?不是我的别墅了,永远不是了,是狗日的袭建工的了。还有我的白骏马,本田雅阁,也不是我的了,也是襲建工的了。
博士蒙头了,半天才气冲冲地说,你在说醉话吧你。别墅、车子,不是他给你买的吗?那天,你那么兴高采烈地向我炫耀。你还说,他要是真把那个秀秀领进别墅,你就用我来报复他。我还劝你,有收获就要付出代价,这是一条市场铁律。
白兔儿此时已经是“一树梨花半夜雨”了,粉白透红的瓜子脸珠泪纷纷。你看看,你睁大了眼睛看看,那个臭男人都干了些什么勾当。白兔儿说着掏出了两张纸,摔在博士的面前。博士看到,那是两份复印件,一份复印的是一个房屋所有权证,一份复印的是一个行驶证。博士急忙去看房屋所有权人的姓名,那一栏里豁然印着三个字——袭建工,他又去看行驶证车主的名字,上面也是印着三个字——袭建工。
博士苦笑了,说,我明白了。之后又是摇头,问,你就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一手?
白兔儿说,我后来想到了,可是晚了。房子和车买好十天后,我拿着我的身份证去房产交易大厅和车管所,我傻眼了,那个臭男人三天前就托人给自己搞定了。
博士说,他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金钱流氓。
博士垂下了脑袋,一口一口地品着咖啡。他承认,刚刚看到那两份复印件的时候,他失望了,心中蓄谋已久的东西被粉碎了。品着咖啡,他猛地发现前面又出现了一个诱惑,吸引着他重新向前走去。如果说,作为白市大学经济学院的博士,他最早和白兔儿交往还只是出于性的目的——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丰美修长的大腿就被迷住了,随着两个人越来越熟稔,他则改变了交往的初衷,他发现了这个女人身上的新大陆。他想先去开发这块新大陆。一个计划闪电般地划破思维的夜空,他被照亮了。他试探着问,你准备怎么办?
我去告他,起码拿到他的一半财产。白兔儿说,我有了钱,就嫁给你。你有名有品位,比那头猪“来塞”多了。
博士心中窃喜,却摇头,说,傻女子,告他?你告他什么?
白兔儿说,我告他抛弃我。我要他乖乖地分一半财产给我。
博士说,这个告法,你没戏。你和他没有法律关系,光和他睡觉不行。你没有资格去分割他的财产。
白兔儿尖厉地叫,他难道就白睡了俺五年?睡了人家就要赔偿损失。跑不了他。
博士揽过女人的腰肢,重复起那天在这个地方他进行的试探。女人只是扭了扭屁股,没有再推开男人的双手。女人有点气喘,说,公狗,就想走秧子。怎么样,到别墅里先快活快活?反正我还住着他的房子,开着他的车。男人说,人家找好了合适的女人,就会把你赶出来,就会夺过你的车。怎么样?想不想永远拥有这些东西?女人用手去使劲按压大腿中间那只火热的男人的手,说,如果你有法子让我永远占有别墅和车子,那么,别墅、车子,还有人,都有你的。
男人警惕地瞅瞅四面八方的人们,看清了没有人关注、刺探他们,扶了扶眼镜,才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是受他的指令为他拿到了一千五百万元的回扣吗?你不是已经把这笔钱打入他的账号了吗?那、那你的手里不是就已经掌握了足以致他死命的武器?下面的事情很好办了不是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还没有明白?你、你可以很容易地把他送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嘛。什么地方?你不是在装傻卖呆吧?对头,这就对头了。那边的事情你去办,这边改换房屋所有权证、行驶证的工作由我来干。这两个部门我都有学生。白兔儿被博士的计划吓呆了,说,你好毒呀。我恨死了他,可是也从来没有动过心思把他送到那个地方。博士说,你是一个善良的丫头。人家都对你下毒手了,你还大慈大悲。白兔儿说,他毕竟是我的姐夫,毕竟是小狐的爸爸,毕竟在我的身上睡了五年……不行。还有软和一点的招儿吗你?博士说,抢夺、占有财富从来都是残酷的行动。从自然界到人类,特别是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这种残酷就更加六亲不认……要不,你就当一个穷光蛋好了!男人从女人浅层次的肉体里抽出了手,女人因为空虚打了一个激灵。女人咬牙,粉里透红的瓜子脸变得铁青,一字一顿地说,姐夫,你坑我在先,我、我坑你在后。对不起了,休怪小妹无情了。
博士突然叫苦不迭,说,不好。如果他反咬一口,坚决不承认曾经向你下达过指令呢?说你是自作主张拿的回扣呢?
女人嘿嘿冷笑起来,说,母狗有时候更厉害。我有这个。说着,女人掏出了那支采访笔,按了一个按钮。采访笔里放出了那次姐夫说的话……
博士说,你挺厉害的。好了,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行动了。
博士精心设计,白兔儿认真实施,一个工程很快完成,工程竣工的标志就是白市纸业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袭建工因为受贿罪锒铛入狱。检举人白兔儿有功,虽然执行了老板的受贿计划,但是免于起诉,且还得了奖励五千元。
博士在袭建工入狱以后的前三天里怎么也找不到白兔儿。家里电话没有人接,手机关机。
第四天上午十点,白兔儿给博士来了电话。博士问,你到哪里去了?
白兔儿说,他毕竟是我的……姐夫,我很难受,我关起门来睡了三天觉。我很累。我也许是一个坏女人……现在好了,你过来吗?我们庆祝一下。
博士说,你是世界上最风骚的女人。女人说,男人不就喜欢这样的女人吗?
博士说,我们要先干正事。房产交易大厅、车管所的学生我都说好了,你带着他的房产证、行驶证过来吧。一切都办妥了,我们再玩好吗?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
不嘛。人家现在就想嘛,马上就要你嘛,女人嗲声嗲气地说。
博士说,好的。
博士来到了那幢别墅里。博士想,真是白市上流社会的居住区,我傻干十年也许只能买一个车库。门敞开着,却没有人影。博士叫白兔儿。女人穿着纯丝睡衣不知道是从哪一个房间里出来的,没有片刻的序曲就滚进了男人的怀抱……
男人感觉这种时候任何女人都不会拒绝身边男人的要求的,于是说,给我吧——我总不能住进我的女人的房子呀,你把别墅的产权证办给我吧。
女人粗暴地推开了男人。
男人像公狗那样狂叫了一声,滚下了床。白兔儿却爆发出神经质的大笑,哈哈哈……笑够了,看到男人像煮熟的大虾那样痛苦地蜷缩成一个月牙儿,她过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平静地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比黑枪还坏。黑枪不贱,你贱。
博士还想说什么,女人拿来了房屋所有权证和行驶证,说,你看看,上面是谁的名字?上面是你姑奶奶的大名。看清楚了吧。
博士小声说,不可能。你办不出来的。
女人说,有了钱,什么狗屁办不出来?告诉你吧小崽,这三天,我就是干了这个活儿。
女人把狼狈不堪的博士推出了家门。她倒竖起了瑞士冰酒的一米高的酒瓶子,咕咚咕咚把全部的冰酒灌进了胃里。她亢奋起来,满面通红,眼泪汪汪。她爬上平台,站到了璀璨的星斗阵里,歇斯底里地叫,我就是这个活法,宁愿放弃所有的男人,也不放弃我的财富,决不!
七老八嫩。
四季山上的山韭真是一种奇怪的植物。阴历七月里,它老了。叶子像秋天里的山草一般枯黄、干瘪。叶子中间还会长出一根秆子,顶着一朵惨白的小花。七月里的山韭没有人采,也没有人吃。到了阴历八月,特别是中秋节前后,它却又嫩了起来。秆子消失了,白花没有了,老叶子变成了肥肥的、胖胖的、墨绿色的嫩叶子,一掐一包绿水。从老一辈子开始,这个时候,山里人们便要来四季山的阴坡拔山韭。这个事情是一本老黄历,却好像永远不过时。
斑鸠嫂的心绪好了,八月初八就和小狐爬上了四季山,来到了阴坡。阴坡上有千丈岩,有酸枣树,有枸杞子,有嫩绿的山韭。山韭长在岩石缝缝里,长在枸杞子和酸枣树的旁边。斑鸠嫂挎着大竹篮子,竹篮子里放着蓝花土布包袱,包袱包着的是最新鲜的棒子面做的煎饼,今年头茬子香椿芽咸菜拌豆腐,还有专门给儿子的两个腌得蛋黄儿冒着黄金油的鸭蛋。鸭蛋是老姨送来的,说是沙湾子扩展了,像个大湖。沙湾子里鸭子很多,老姨喂了七八只。斑鸠嫂想抽空去看看沙湾子,自从那天发生了龙藏洞里的事情,她时常做梦梦见沙湾子。儿子的眼睛神奇地好了,老牛槽里的水也出了名,都说是神水。有人说,要是黑枪还在外面就好了,说不定他会投资来卖水,他头脑里有算盘子。有人说,还是别有算盘子的好,算来算去把自己算到了监狱里。又有人说,那不是他算的,是他中了小姨子的计谋。白兔儿出息多了,在家里时候,一个多么老实的黄毛丫头。当然,这些话都是背着斑鸠嫂说的。
儿子问,石头叔咋不来呢?
娘好像有点儿不大好意思,说,石头叔卖羊去了。
儿子问,卖羊做啥?
娘攀上了一块岩石,岩石旁边有一方土地,很湿润,生长着几蓬肥壮的山韭。娘蹲下来,把食指、中指抠进潮湿的土里,拔出了山韭。山韭带着很长的白根,白根更香。儿子像个猴子,轻松地就爬到了娘的身边。儿子坐在岩石上,双手捧着腮帮子,往远处看着山外的世界。远处有高楼,有河流,有烟囱,但是都模糊。儿子又问,明年我到哪里去念书?
娘说,娘去过你爸爸那里,就是为了你念书……
儿子说,小姨还在城里?我想她。
娘说,小姨还会疼你的。
儿子突然噘起了嘴巴,说,可是小姨和爸爸把青杨河搞坏了。
娘说……小狐,娘和你说个税(事)好吗?你看,咱们把你爸爸从那个地方保出来咋样?他病了,很厉害。
儿子阴沉了脸,托起了腮帮子,不吱声。
娘说,爸得了肝癌,政府让保外就医。
儿子说,让小姨去吧,她有钱,咱们没有钱。
娘说,石头叔卖了羊就有钱了不是?
儿子又不做声了,他是一个内秀的孩子。
山里女人一个个都像猴子,爬起山来敏捷得很。斑鸠嫂埋头拔山韭,她不停攀上跳下。几片洁白的云彩和几树鲜红的枸杞子围在她的身边,一只银狐和三只白兔也在她的身边窜来窜去。她突然想起了做姑娘的岁月……秋天里,天高云淡,村子里的石头碾子忙起来了,她起五更,挑来了千丈岩的泉水,把昨日个拔的山韭放在香椿木菜板子上切成一段一段的,在泉水里浸泡一个时辰,到明天,拿来了搓板子,一双姑娘的手攥着山韭在搓板子上揉、搓、挤、压。这个活儿说是大姑娘的手干最好,一鲜对一鲜,一嫩对一嫩。还有什么深刻说法就不清楚了,反正侍弄山韭一般都是大姑娘来干。大姑娘的手揉得又嫩又红了,山韭就要上碾子了。必须是石头碾子碾出的山韭才是那么一个味儿,外头用机器搞的就不行了。斑鸠端着瓦盆来到了碾棚里。石头磙子石头盘,木头碾心呕呕转。把山韭摊在碾盘上,斑鸠推起了碾子。山里女人都是推着碾子长大的、出嫁的、养孩子的、老死的,她们一生的时光,最少也得有一半是在碾道里度过的。白兔儿进城以后不能上碾子了,那么一转悠就天旋地转,而斑鸠嫂生儿子的那个月份还在推碾子。石碾子碾出了山韭的绿浓汪的嫩水、山韭的辣乎乎的野味、山韭的浓酽酽的山腥。碾到什么程度算是到了火候,斑鸠嫂还是斑鸠的时候就掌握得忒准。斑鸠把到了火候的山韭的汤汤水水一股脑儿扫进一个黑泥烧的坛子里,和了黄泥,封住了坛子口,把坛子放进码着过冬的白菜、萝卜的地窖里,一直放到过年的时候,老人才吩咐,斑鸠,去,把去年的山韭搬来。斑鸠就到地窖里搬出黑泥坛子。老人用扁嘴铲子小心翼翼地开封、开口。顷刻之间,满屋子里就弥漫了醇美的清香。斑鸠给爹爹盛上一盘子,这个时候,娘也把滚烫的、当然是用千丈岩泉水做的新鲜豆腐切好放在盘子里。爹爹已经烫好了锡壶,小酒壶里吱溜吱溜响着。爹爹斟上一杯小酒,吱溜一口,小酒入喉,虽然只是老白干,可这是粮食做的,不割喉也不上头。用白汤匙舀一块白豆腐,蘸好了依旧葱绿的山韭,吃了,爹爹满脸的皱纹顿时舒展开许多,斑鸠也开心地笑了。爹爹说,你们吃。斑鸠用煎饼卷上过冬的葱叶,咬一口煎饼,吃一口白豆腐蘸山韭,满嘴里便充满了清香、辛辣和人生的滋味。斑鸠就是这样长大的。这样的日子起码是健康的,斑鸠从来没有生过病、长过灾。这样的日子还是有滋有味的,她出落成了一个俊俏的大姑娘……
斑鸠嫂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此刻像身边的白云一样湿润、安宁、洁白。
斑鸠嫂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此刻像四季山一样宽大、平和、容忍。
她做了决定,明天去探监。如果他同意,就把他保出来,给他治病。起码让他再回到赵八洞的日子里来,这里的日子也许对他有好处。
第二天,石头赶着毛驴子,拉着斑鸠嫂娘儿俩来到了白市监狱。因为退赃彻底,黑枪只被判了十年徒刑,才坐了半年牢,他就得上了肝癌。人已经瘦得變了形,基本是一个骨头架子了。头发也大都掉光了,剩下的几根像枯草似的。他坐在铁栅栏里头,好像很平静。斑鸠嫂开头没有让儿子进来,怕这种环境给孩子的心灵留下阴影。她看着丈夫成了这个样子也很不好受,眼泪在眼圈子里打转。她说,我保你出去,给你看病。丈夫鬼似的苦笑,说,还有几天?儿子好吗?斑鸠嫂说,他的眼睛好了,明年就该上学了。丈夫埋下了头,说,我对不住你们。这辈子不行了,下一辈子再还你们吧。斑鸠嫂说,天无绝人之路。我想,赵八洞的日月也许养人。你回家吧。你快写申请,批准了我就来接你。丈夫陷入了沉思,好大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说,我真想家……不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你们日子过得不容易。你还要替我养着老人。斑鸠嫂说,你还是出去看病的好,那样也许还有指望。丈夫说,就是保外就医,我也不能拖累你。我还有钱,都在白兔儿那里。她应该来办这个事。斑鸠嫂问,她来过了吗?丈夫说,她是一个“爹是钱,钱是爹”的女人……我让她坑苦了。她为了霸占我的财产告发我。她的别墅是我的,她的轿车是我的,她的存款也是我的。那些都是我的合法财产呀。这个婊子!斑鸠嫂说,她还不是你教会的?过去的白兔儿多好,多疼小狐,多规矩。丈夫不说话了,一副愧疚的样子。沉默良久,丈夫又长叹一声,说,我就想儿子。看一眼儿子,死也闭上眼睛了。我还能活几天?斑鸠嫂终于说了,儿子就在外头,我、我没让他进来。丈夫怔了,发了一会儿呆,说,对,不能让他进来。可是,这个时候,儿子自己从外面进来了。儿子说,石头叔叫我来的。他说,你想爸爸,爸爸也想你。丈夫看着儿子,浑浊的眼泪顷刻汹涌而出,流满了黑灰的面孔。他从铁栅里伸出了两条胳膊,拃煞着两只手,说不出话来。儿子胆怯地站在外面,斑鸠嫂叫,小狐,叫爸爸呀,快把手给爸爸。儿子终于哭出声来,叫着爸爸扑上来,把身子钻进爸爸两只干巴木棒一般的胳膊中。爸爸终于抱住了儿子,哽咽着说,儿子,爸爸想你,爸爸是、是浑蛋,该死。爸爸对不起你。斑鸠嫂说,黑枪,你还是听我的吧。丈夫突然理智了,松开了儿子,说,不,你去找白兔儿,问她要钱。和她说,你如果还是一个人,就去保你姐夫出来,看病。斑鸠嫂苦笑着说,我问她要钱干啥?丈夫说,儿子要上学,儿子要成人。我的合法财产应该归儿子。
斑鸠嫂觉得丈夫说得也在理,就去了白市,找到了妹妹的别墅。
妹妹在家,穿着睡衣,歪靠在牛皮沙发上。长筒丝袜扔在沙发上,喝干的酒瓶子扔在沙发上,一包卫生巾也扔在沙发上,乳罩、三角裤头也扔在沙发上。看到姐姐来了,她愣怔了小半天,苍白的面孔凝滞了一般,无神的大眼睛瓷住了一般,嘴巴里的话语冻结了一般。姐姐有点心疼了,给她收拾起来。
突然,妹妹歇斯底里地大笑,说,哈哈,天下最好的姐妹成了情敌……你、你是上门来兴师问罪的吗?
姐姐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妹妹的客厅收拾得多少像个样子。姐姐说,在老家的时候,你多干净。你咋的越有钱越邋遢了呢?你就不怕有人来?
妹妹又是一阵大笑,说,没有人来了。起码是没有男人来了。姐姐生气地说,你是破罐子破摔……才二十八岁呀你。
妹妹看着姐姐,问,闲话少说,你、你来是……干什么的?
姐姐说,你姐夫——
妹妹没有让姐姐说下去,就腾地站起来了,叫,狗屁,他是什么东西?他是赵八洞的一个流氓。他引诱了我,霸占了我的身子,又霸占了我的财富。我要报仇,我要雪恨。
姐姐说,你、你姐夫得了肝癌……妹妹又截断了姐姐的话,哈哈大笑,喊,老天有眼,终于报复了这个浑蛋。妹妹发疯发得累了,又躺下来,不说话了。
姐姐问,那——你的别墅是谁的钱买的?你的土鳖子轿车是谁的钱买的?
妹妹又腾地跳起来,爆豆子一样叫开了,我的别墅是我的钱买的,我的土鳖子轿车也是我的钱买的,怎么样?你的丈夫没有一分钱,他是一个穷光蛋。
姐姐傻眼了,吭哧了半天才问,那、那、那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明白了,你是来要钱的。可惜,你要不着。你到监狱里要去。姐姐被妹妹戗得晕头转向,直觉眼前金星飞迸。那天晚上的感觉又在她的心中产生了,胸口里塞上了一团猪毛,嘴巴里吃下了许多苍蝇,想呕吐又吐不出来,憋得面孔蜡黄、冷汗涔涔……她什么都不想说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只想马上离开这个房子,一刻都不想停留。她给妹妹放下带来的山韭坛子、头茬香椿芽咸菜和晒干的豆腐干。这些东西都是妹妹从小就喜欢吃的。
她要走。妹妹突然说,你等等我。妹妹跑上楼,很快就下来了,拿着一沓钱。妹妹说,姐,别怪我……我烦。小狐他的眼睛怎么样了?他要上学了吧?这是三万元钱,供他上学。叫他学本事,别学小姨。妹妹哭了。
姐姐没有接钱,说,你看好自己吧,姐走了。
斑鸠嫂还是用石头的小驴车接出了丈夫。
丈夫活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那天,她背着丈夫来到了自己的香椿树林里,把丈夫安顿在花绳一般的堰上,给他围上棉被,给他垫好脊背,给他准备好开水。丈夫早晨没有一点食欲,她就把早饭带到了香椿树林子里。织花子包袱里是一盘春节刚刚开封的山韭,绿汪汪的山韭包围着热乎乎的白豆腐。另一盘是昨天才打下的头茬子香椿芽炒鸡蛋。干粮是白面单饼,丈夫点名要吃的。自从回到家里,丈夫说要吃什么,斑鸠嫂就给他做什么。当然,丈夫要的也全是赵八洞的特产,一点也不难为她。丈夫今天很特别,胃口到了香椿树林子里就突然好得不得了了,津津有味地吃着山韭豆腐,吃着香椿芽炒鸡蛋,吃着白面单饼,吃得干瘦的小脑壳上热气腾腾,吃得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丈夫说,有了这顿饭菜,我到了什么地界也不害怕了。斑鸠嫂伺候好了丈夫便开始打香椿芽。今天是一个很好的春日,阳光明媚,春风微拂。斑鸠嫂摆着杨柳腰,飞舞着灵巧的双手干活儿。丈夫说,我死了,就把我葬在这里好吗?头枕龙藏洞,脚踩四季岭,好风水。斑鸠嫂没有回答他。丈夫又问,你看到那幢别墅了吗?阔不阔?斑鸠嫂这回说话了,阔当然叫阔。可是人活在那里,“好”坏了良心。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是女人。姐姐不是姐姐,妹妹不是妹妹。赵八洞穷是穷,苦是苦,可是,人活在这个山窝窝里,活得实在,活得不长病,活得长命。丈夫默然。那只老火狐摇摆着肥胖的臀部来了,来了就坐到了黑枪的旁边,垫着那条漂亮的尾巴。它用湿润的眼睛看着黑枪,眼珠子滴溜溜转。黑枪拍拍它的脑袋,说,老伙计,这一辈子得罪了。下一辈子你也托生成一个人,咱们做朋友。火狐不吭声。斑鸠嫂说,你是人,它是皮狐子,也能做朋友呀。丈夫说对头,对头。火狐叫了,其声如喇叭长鸣。黑枪说,老伙计,我现在才明白,我吃亏就吃在没有向你学习。你多潇洒,山洞做床,野果当粮。躲开人间荣华富贵,只做山里一个生灵。你能长命百岁。如今,人们好像才明白过来,功名利禄都不如高兴。你永远高兴,你没有一点贪心,你、你……黑枪火炭一般的眸子渐渐失去光芒,慢慢地变成了死灰。黑枪通红的面孔渐渐蜡黄,慢慢地变成了白纸。黑枪的肉体渐渐僵硬起来,灵魂随风飘散。
火狐哀鸣,为黑枪送行。
斑鸠嫂为黑枪合上眼皮,说,你的命还行,好歹回家了。
原刊责编 苏 敏
【作者简介】毕四海,1948年出生于山东章丘。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一级作家。第八、第九届全国人大代表,曾任山东作家协會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东方商人》《财富与人性》《皮狐子路》等八部。发表中短篇小说《苦楝树》《选举》《乡官大小也有场》《蛙鸣》等一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