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街上没有山,也不能叫街,用现在的眼光来打量,只能算作一条比较宽阔的小巷,可在清朝却是通衢大道,能走八人大轿。就在三山街向南拐的地方,在那转弯角上有三间小楼。那楼大概还是清代的,楼上有一排长窗,总共十二扇,每扇有一尺多宽,却有一丈多高,两头有花板,当中嵌玻璃,梅花形的窗格棂儿衬在玻璃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十二扇长窗被一分为二,楼上住了两户人家,每家有窗六扇。窗子是人类的一大发明,它不仅可以透光透气,还能透出个中的许多消息。
西六扇长窗没有什么看的,引不起人们的遐想,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里面住了一个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小老头。此人有时候也临窗生兴,唱几句地方戏,板眼十分正确,那声音却能叫人起鸡皮疙瘩的。
东六扇长窗就美了,有粉红色带黄花的丝质窗帘,轻风撩开了窗纱,可以见到一位美丽的少妇当窗梳头,那长波浪的青丝一会儿披散在双肩上,一会儿又随着那仰起的脖子甩向脑后,使得窗下的行人脚步也有点迟疑。这少妇有时候也唱几句地方戏,嗓音甜美圆润,听了叫人舒心畅气。
三山街上的人对这十二扇长窗都很熟悉,说是里面住了两家吃开口饭的。所谓吃开口饭便是唱戏,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演员,时髦的职业。
那西窗里的小老头叫姚大荒,他年轻的时候也唱过戏,那是闹着玩的,票友。后来就参加了什么剧社,舞文弄墨编剧本,写写小文章什么的,据说有严重的历史问题,现在当然可以略而不提。他现时在一个剧团里当编剧,兼导演、兼舞台监督,人手不足时还要打打灯光,拉拉大幕,可也并不影响他的威信,他被团里的人公认是权威,在地方上也有点小名气。
东窗里的那个少妇叫范碧珍,是团里的主要演员,唱花旦的,一九八二年说是三十岁,实足年龄只有二十八岁。她的妈妈也是唱戏的,艺名叫作范妹妹。当范妹妹还是妹妹的时候,确实红过一阵子,三山街上老一辈的人都知道,那时候范妹妹进出都坐黄包车,夏天手摇檀香扇,冬天裹在狐皮大氅里。范碧珍得自家传,三岁就会唱戏,从小学里被选到专科学校里,成了地方戏剧学校的学员。“文革”初期学校被解散,范碧珍回到家里,继续跟妈妈学唱戏。多亏样板戏帮了她的忙,剧团里没有小演员,便由她来演李铁梅。
姚大荒和范妹妹共事多年,三山街上的人瞎说八道,说姚大荒年轻时迷上了范妹妹,所以才去玩票的,那传说中的故事简直像《卖油郎独占花魁》,其实都是没有根据的。不过,姚大荒和范妹妹确实是通家之好。两家合住在一座小楼上,当中只隔了一层板壁,后房门外是一条走廊,两家是通的。一个是老演员,一个是老编剧兼导演,两人同心合力培养一个范碧珍,那范碧珍的进步确实惊人,从演李铁梅开始,到演仙女,演小姐,样样都拿手,在地方上也有点小名气,常常参加各界人士座谈会。姚大荒在戏剧界混了几十年,他知道演员没有文化会吃大亏,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没有发展,所以他还兼作范碧珍的家庭教师,教范碧珍读历史,读诗词,读《古文观止》 《红楼梦》 《桃花扇》,还有现代散文等等。所以那范碧珍不仅会唱戏,出言吐语,待人接物,都是颇有风度的。
三山街上的人都知道,每到夜晚,那十二扇长窗里就很热闹,有时是唱,有时是笑;有时候是范碧珍到姚大荒家去上课,姚大荒到范碧珍家去喝酒;有时候范碧珍突然从东窗里伸出头来:“姚老师,那‘钟鼓馔玉是什么意思?”
姚大荒从西窗里探出头来:“简单地说吧,‘钟鼓馔玉便是大吃大喝,铺张浪费,就像昨天晚上在你家喝酒似的。”
一老一少哈哈大笑,白发红颜相映成趣。
就在离三山街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大马路由东向西,马路的两旁高楼林立。在那林立的高楼之中有一座不大显眼的三层楼,楼下是百货商场和服装店,那不管百货与服装的文教局就在三楼上面。那三楼的临街有十一扇钢窗,窗子打开的地方,里面可能是没有人,窗子紧闭的地方肯定是有人在里面开会,要不然的话,那马路上的汽车会闹得谁也听不清谁的发言。
眼下,那东头的一扇钢窗紧闭,里面正在举行一个重要而又秘密的会议。参加会议的人只有四位,有一位还是上面派来的,他们正在研究领导班子调整的问题。五十九岁的汪局长被授权组阁,因为他还有一只脚踏在六十岁的这一边,而且在三十多年的文化工作中从来没有出过大纰漏。他早就表过态了,如果有适当的人選的话,他早就回家抱孙子去了,现在是没有办法,只得勉力而为。他一勉力而为,其余的人就难办了,其余的人都在五十三四左右浮动,你能动谁?谁能算是不称职,谁能算是没能力,能力是没法上秤称的。如果你说谁是不称职的话,哪,一场没完没了的官司够你缠的:“退居二线我没意见,可这话是要说清楚的……”谁说得清楚呀,真的说清楚了就得伤和气。用不了几年,大家都要到公园里打太极拳去了,何必弄到见面都不讲话的地步呢!不弄又不行呀,这领导班子一定要年轻化、知识化。知识化还可以对付,即使小学程度经过了若干年的锻炼,也可以相当于……可这年龄却是硬碰硬,多锻炼一年就加一岁,没法相当于的。偏偏这领导班子的调整有两个重要的指标,一是平均年龄下降了多少,二是具有大专文化程度的人增加了百分之几,实在是个难题。
那东头的钢窗整整关了三天,难题虽然没有解决,解题的办法却是十分清楚的,关键是要增加个把十分年轻的人,那平均年龄便能降低,年纪大的人便可以向年纪轻的人分寿。可这年轻的人也不好找呀,最好是能找出个甘罗来,甘罗做宰相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大专文凭却是没有的。人们集中力量找年轻的了,不停地想出自己所熟悉的小张、小王和小李,这些小字辈都很能干,一算年龄却都是三十八九,四十大几。后来还是汪局长提醒大家:“要解放思想,扩大范围,下属单位、剧团里的人都可以!”
一提到剧团时,大家的精神都突然一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范碧珍。大家都看过她的戏,也和她一起开过座谈会,都觉得这人举止大方,言行得体,只有二十八岁。她在戏剧方面有专长,是内行,将来分工管戏曲,那是名正言顺的。只是有一点不好办,她从小就演李铁梅,文化程度恐怕不是太高的。
“行!”有个人突然想起来了,去年落实政策时,那已经恢复了的戏剧专科学校也为过去的学生落实政策,承认学过四年的学生有学历,还发过一张毕业证书给范碧珍的。太好了!大专,大专,大学和专科是一样的价钱。至于专科有大专与中专之分,有人是不去深究,有人是乐得糊涂的。
东头的钢窗打开来了,参加会议的人都站到窗口来透透气,心情也轻松了点。
三山街上那十二扇长窗里卻紧张起来了,范碧珍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她去当副局长!她听到以后吓得心都怦怦地跳,回来以后便喊妈妈:“妈妈,不好啦,他们叫我当局长去!”
范妹妹笑了:“死丫头,你大概还没有睡醒哩。”
范碧珍直跺脚,道:“真的!刚才汪局长找我去谈话,说是不久就要宣布的。”
范妹妹倒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她觉得局长都是大人物,都是打过鬼子,渡过江的。女儿在她的眼里总是孩子,怎么也不像个局长的样子,小女子演戏好看,坐在台上做报告是压不住场的。
“妈妈,你看怎么办哪?”
范妹妹只有一个办法,连忙乒乒乓乓敲板壁:“老姚,你过来,有要紧的事情和你商议。”
姚大荒正在构思一个不同凡响的剧本,听见板壁震天介响,慌得趿着皮鞋,叼着香烟,奔到范妹妹的家里:“什么事呀,板壁都要被你敲穿啦!”
“不好了,老姚。领导上叫碧珍当局长去,这不是逮住个驴子当马骑嘛!”
“我怎么也不肯答应,说到后来汪局长动了急令牌,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作为一名党员来讲,一是要想通,二是要服从,话已经说到底了,想通想不通,总是要服从。姚老师,你看怎么办呢?”
范家的母女二人对姚大荒都很信任,总以为他见多识广,博古通今,所以两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他,希望他像诸葛亮似的拿出锦囊妙计。
姚大荒果然胸有成竹,编剧本的人对各种社会生活总是有点儿想法的。他对调整领导班子寄予很大的希望,觉得这是改革的关键,中层领导堵塞,下面的人就只能干瞪眼,空着急。他也曾想以此为题材来写个现代戏,只是觉得他们的剧种不大好表演,所以才没有动手。剧本中未能表达的愿望,却在生活中找到了表达的机会,那创作的冲动便油然而起。可那创作也需要冷静,姚大荒没有立即发表自己的意见:“噢……是这么回事,你们是怎么想的呢?”
范妹妹说:“我看不行,她平时说话都有点没头没脑,怎么能上台做报告哩!”范妹妹最担心的就是做报告,好像局长就是专门做报告的。
范碧珍说:“做报告我倒不怕,反正是有底稿的,我怕的是能力不够,而且要放弃自己的专业,弄得不好是局长当不了,演员也当不成,驼子跌筋斗,两头不着实。”
“对了!”姚大荒把香烟屁股一摔,好像已经抓住了创作的契机,“你讲的是问题的本质,是两个实实在在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能力,这能力是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当它还没有在某种事物上表现出来的时候,包括你自己在内,谁也不能估透。所以说这一个问题我们不做肯定,试试看,反正局长也不是终身制,能上也是能下的。”姚大荒分析得很有条理,创作的开始是逻辑思维,接下来便是形象与感情了:“第二个问题你就不能只看自己啦,你看我,两鬓斑白,腰驼背偻;看你妈,满面秋霜,体胖腰肥。我们两家搞了一辈子的戏,戏就是我们的命,命就是我们的戏。我们的命在‘文革中是九死一生,气息奄奄,现在应该振兴了,却又受到电视的严重打击!真是命途多舛,伤痕累累;传统之艺未承,改革又在眉睫……”姚大荒撰起文来了,因为昨天晚上他刚教范碧珍读过诸葛亮的《出师表》。
范碧珍听了直点头,她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那是负有使命的。“姚老师,你说下去。”
“戏剧事业要振兴,要能够接受电视的挑战,那就必须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行改革。改革不是一句空话,要出人,要出戏,要领导上大力支持,深谋远虑,至少不能把我们管得死死地。如果是真正管戏的话,我们倒也不怕,可他们有些人是管乌纱帽的!你拎着乌纱帽上任去,好好地干一番事业,少掉个演员有什么了不起,工作做好了会有成批的演员涌现!你作为一个局长很年轻,作为一个演员来说已经过了黄金季节,去吧,干不了再回来,跟我学编戏!”
范碧珍拎着个小包上任去了,打开那东头的钢窗,和汪局长坐在一个办公室里,两个人面对面。
有人说汪局长不肯让位,贪图权力,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他之所以要勉力而为,是想培养出一个满意的接班人来,继承他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事业。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有限,却希望那有限的生命在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中延续下去。范碧珍年纪轻,像一张洁白的纸,他可以在这张洁白的纸上清楚地绘出蓝图,让范碧珍沿着自己的足迹往前走,把那有限的生命带向无限的尽头。他特别喜欢范碧珍,看到她坐在自己的对面便觉得高兴,觉得亲热,因为范碧珍和他那在外地工作的女儿是同年,模样也差不多。看到了范碧珍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这使办公室充满了一种家庭的气息,讲话也可随意:“小范呀,你别着急,慢慢地跟我学。就拿学戏做比方吧,我就是你的师傅,你就是我的徒弟。我们的教学也用传统的方法,我怎么唱你怎么唱,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言传身教嘛,这也是符合精神的。学戏先要背剧本,学习工作先要吃透文件。开始的时候你不要干旁的事,先坐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看文件,我已经关照过秘书科了,叫他们把有关的文件都查给你。”
范碧珍见汪局长十分可亲,心里自然欢喜,便说了一些要好好学习,虚心请教之类的话表示感激。
汪局长听了十分高兴,不禁伸手去拍拍范碧珍的头,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似的,突然想起了她也是局长,和自己是平级,连忙说了一句比较得体的话:“好吧,我相信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的。”
范碧珍被埋到文件堆中去了,那电话铃也吵得人够受的。电话接了一个又一个,文件看了一堆又一堆,看完了旧的又来了新的。两个星期坐下来,范碧珍只觉得腰酸背痛,耳鸣眼花,不停地打哈欠。她本来就活泼好动,天天打坐怎么吃得消呢,只好不时地把那钢窗打开,伏在窗台上看大街。大街上人来车往,响声震天,可她觉得这声音很好听,那摩托车突突突地一溜烟,奔驰得也是很带劲的。
好不容易有一天,范碧珍看到了一份文件,是上面通知举行地方戏的流派大会演,要各地准备一台戏。范碧珍想练练拳脚,便向汪局长请战:“这会演的工作就让我来做吧,我对剧团里的事情还比较熟悉。”
汪局长考虑了一下:“好吧,这方面的工作本来就是分工给你的。可这会演是件大事,如果在会演中得不到奖,就说明我们的工作是白干的。你先把担子挑起来,然后我再教你怎么走,目前的工作是先抓剧本,赶快通知姚大荒,叫他现编一台戏。姚大荒这人很有本事,但也要抓得紧,抓紧了他能一个晚上编个戏,放松了他能整年不干事体……对了,你顺便向他透个气,他的房子问题是要解决的,我把他和你放在一起考虑,这倒不是因为你当了局长,而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政策来落实的。”汪局长在放担子之前,先把注意事项交待了一大堆。
范碧珍兴高采烈,回到家里便敲板壁:“姚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范碧珍把流派大会演的事情谈了,只是没有谈房子的事体,要人家干活便谈房子,未免有点太物质刺激了。
姚大荒长长地嘘了口气,这下子他可以把一个伟大的计划付诸实现了。这个计划是否伟大很难说,可他已经认真地考虑了两三年。他要改革地方戏,发挥传统戏剧在歌舞方面的优势,让它向民族歌舞剧的方向发展,节奏要加快,程式要简化,以适应现代潮流。剧本要凝练,要写得像诗一般的美,把诗和歌舞糅合在一起,也许可以从电视机的前面拉走一部分青年。青年人欢喜沉醉于一种富有诗意的美丽的境界之中,那十二英寸的方玻璃是无法满足的。
范碧珍听到这个设想就拍手,觉得是个好主意:“你想写一个什么样的剧本呢?”
剧本的事儿姚大荒早有准备,要使内容和形式达到高度的统一。歌舞剧要有歌有舞,所以他决定重写西施,那西施是能歌善舞的。他写的西施也与众不同,不是一个巾帼英雄,也不是做地下工作的。她是一个美人,是美的化身,可她的一切灾难和凌辱恰恰是由美而引起的,是美的悲剧、美的毁灭。美丽的女人并不是祸水,只是那丑恶的邪念才毁了美。姚大荒要把西施写成一个真正的悲剧,他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所谓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毁了给人看,从而激起人们对丑的憎恨,对美的追求。别看姚大荒是个不起眼的小老头,文艺理论他也懂一点。
范碧珍不懂这些,不懂就是不懂,她决不因为自己当了局长便由学生变成老师,从而指示一番什么的。“姚老师,你赶快把西施写出来,我来做后勤,保证你上演!”
姚大荒这下子动真的了。他写了一辈子的戏,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写了些什么东西,那支笔好像是捏在别人的手里。“文革”期间索性讲清楚了,叫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一支笔,那笔和脑袋是分开来的。如今范碧珍当了局长,他要把笔和脑袋连在一起,写一个自己想写的戏留在人间。
从此以后,那长窗里的灯火夜夜都亮到十二点。三山街上的人听不见姚大荒唱戏,也很难见到姚大荒下楼,偶尔见到他去买香烟,迎面和他打招呼,他也好像没听见,痴痴呆呆地被自行车撞了个大筋斗。有人为他担心了,对他的老伴儿说:“姚师母呀,你家的老姚有点不对,神经好像出了问题!”
姚师母倒不着急:“你不懂,他在创作哩!”
“喔,创作竟有这么厉害,要把人弄出神经病来!”
“你没听说过吗?看戏的是痴子,唱戏的是疯子,这编戏的嘛,总有点神经兮兮,睡到半夜里还会爬起来呢,嘴里哼哼唧唧。爬了一辈子也没有爬出什么名堂来,到今天还挤在那一间半的小楼里。”
“快啦,迟早要给你家落实点什么东西,广播里天天在念叨知识分子呢!”
姚大荒豁出了老命,范碧珍却懂得怎么保护劳动力。她关照妈妈,每天碰巧买到一两样好菜,送点给姚大荒尝尝,菜的量不要多,口味要清淡点。碰巧又有人送给她一瓶好酒,几包带嘴的云烟,她是烟酒不入,请姚老师代为消灭。她关照所有的人都不得高声讲话,爬楼梯也得轻点,她家的电视机突然坏了,吃过晚饭便早早地睡了。
那十二扇长窗里安静得很,白天好像没有人,晚上只亮着一盏孤灯,更深夜半时万籁俱寂,只听见姚大荒在轻轻咳嗽。
汪局长坐在那东头的钢窗里,看了看日历,觉得这会演的工作已经布置下去多日,怎么会无声无息,便对范碧珍说:“会演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时间不多啦。”
范碧珍说:“没问题,姚老师正在日日夜夜赶着哩。”
“很好。”汪局长翻翻日历,“星期三的下午开个会,叫姚大荒来汇报一下剧本创作的情况,请有关的人士来听听提纲,议一议。”
范碧珍愣了一下:“不必了吧,他现在还没有写好,不要去扰乱他的创作,等到剧本打印出来再开会。”
“噢,演戏你是内行,抓戏得让我来教你。剧本剧本,那是一剧之本。姚大荒能编出个剧本来,那是用不着担心的。可这人平时不问政治,对形势估摸不透,盲目性是很大的,为了避免大返工,必须从头抓起,这是我的经验。”
范碧珍没有经验,觉得汪局长的话也有道理,她好像还记得什么人讲过,戏都是磨出来的,越磨越细腻。
姚大荒又要上磨了!他刚刚写完第一场,写得还挺得意,忽然接到了局里的一张通知,那通知是打印的:“兹定于本星期三下午二时,在三楼小会议室召开有关会演工作的座谈会,由姚大荒同志汇报创作提纲,希准时出席。”姚大荒看完通知就发了慌,连忙拎着通知去找范碧珍:“碧珍,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体?”
范碧珍见姚大荒的脸都涨红了,连忙说:“别急,这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是怕分散你的精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汪局長想了解一下创作的情况,开个会。”
“什么人主持会议?”
“没有说起过。”
“哪些人参加会议?”
“不知道,通知是汪局长叫秘书科发的。”
姚大荒顿脚了:“糟啦,又是老一套。碧珍呀,这工作不是由你抓的吗?你不能同意开这样的会,这会把襁褓扼杀在摇篮里!”范碧珍也有些不安了,可她还得给姚大荒打气:“没关系,到时你汇报得精彩点,胖娃娃人人都会喜爱的。”
姚大荒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有办法啦,西施被拉出去示众了,到时候你要高喊刀下留人!”
到了星期三,姚大荒准时到会,一看出席的人员,心就凉了半截,除掉汪局长和范碧珍之外,到会的都是几位老“磨士”,在“文革”期间都曾经为姚大荒磨过戏。姚大荒在汇报之前就有点情绪低落,汇报起来更是结结巴巴的。他面对着稿纸会驰骋,面对着演员会说戏,艺术的光华全靠临场的发挥。可面对着领导就没有词儿了,何况这场合也不对,如果在会议上连说带唱,手舞足蹈,那是有失体统的。他只能讲故事梗概了,说那西施如何的美,如何热恋着同村的一个小青年,后来又如何被范蠡发现,逼其相从,不然就要砍掉那小青年的头。西施为了保住爱人的生命,便忍辱含羞,横遭蹂躏,为的是能和爱人重新相见。最后她又回到了浣纱溪边,却因为自己被玷污,遭人唾弃,便跳进溪水而死,企图用溪流来洗净身上的不洁……要命呐,姚大荒只用了十来分钟便说完了一台戏,他从听者的表情上也可以看得出,大概不会有人觉得他的戏有什么新意,有什么美。他记着范碧珍的话,想尽量说得详细些、精彩点,可他的《西施》是舞蹈的诗,是诗一般的戏,诗的本身就很凝练,而且谁也没有办法把《贵妃醉酒》说得像梅兰芳演出的那么美。他无法用形象感人,只得借用概念,说这戏的主题是好的,是美的悲剧、美的毁灭,可以激起人们对丑的憎恨,对美的追求,在形式上也是有所创造的。
姚大荒的注解帮不了他的忙,反而把小辫子递到人家的手里。
“形式上的创新?唔……形式是由内容决定的,不能搞形式主义。从内容上来看,西施这个题材太老了,是否值得花力气?”姚大荒见来者不善,急忙分辩:“题材不分新老,只要能写出新意。”
“我同意老姚的意见,问题是在于新意。老姚的新意新是新了,可那意义却是消极的,是受了伤痕文学的影响。西施是个爱国主义者,可老姚却把她写成是爱情至上,损害了西施的形象。整个的主题贯穿了四个字:美的毁灭。这会使观众消极悲观、灰心丧气,和我们的时代精神也是不相符的,和我们提倡的五讲四美也是背道而驰的。美都毁掉了,还有什么可讲的?”
姚大荒愣了,他所懂的文艺理论到底有限,对这种醉八仙式的拳路更是无法招架的,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范碧珍,希望她以局长的身份助他一臂之力。
范碧珍高喊刀下留人了:“同志们,大家的意见都可以提供给姚老师作参考,但要允许他按照自己的意图把剧本写出来,允许成功也允许失败。”
范碧珍的话讲得蛮有分量,也很得体。可在某些人的眼里她还是演员的形象,唱戏叫人佩服,讲话却不一定是权威。大家不赞成也不反对,眼睛都看着汪局长,等待他发言。
汪局长也不推辞,也没有想到要尊重范碧珍的意见:“好吧,我来讲一点不成熟的意见……”
姚大荒习惯性地把笔记本儿掏出来,他知道,所谓不成熟的意见是不能改变的。
“……做任何工作都要从大局、从战略上来考虑问题。”汪局长向范碧珍看了一眼,这是在向她传授经验,“根据我了解的情况,人家以为流派会演就是演传统戏,都拿出了自己的保留节目和名牌演员,这一点我们比不过人家,硬拼是要吃亏的。所以我们要另找出路,编一个现代戏,即使编得不怎么样,演得也不怎么样,可在题材上就占了三分便宜,评奖的时候人家就得考虑考虑,看看他们是否提倡现代戏!当然啰,我们也要力争编得好点,演得好点,到时候说话也有力。”汪局长到底是老经验,会演就是要得奖,不必在次要的问题上争来争去。
人们一致同意汪局长的意见,他的意见虽然没有枪声,那西施却已经饮弹倒地!
汪局长见姚大荒的脸色发灰,知道他不大乐意,便说:“老姚,你看呢?”
姚大荒消极对抗了,这是他的老武器:“局长的话很对,可我的肚子里没有适当的现代戏,编不出来。”
“没有关系,今天的会议就是要大家帮你出主意。”汪局长向众人扫了一眼,“大家都要开动脑筋,光说人家的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好的在哪里呢?”
人们开始出主意了。编戏不同于哥德巴赫猜想,凡是会看戏的人几乎都能发表一点意见。有人主张写农民富起来,买电视机;有人主张写女子投河,男子救起,见义勇为;有人主张写残疾人的婚姻,心灵美。说着说着又相互否定,说是这些戏电视里多得很,不新鲜。是啊,什么才是新颖独特的呢……会议冷下来了,要找出新颖独特的东西可不那么容易,一个艺术家往往要花费毕生的精力!
“有了!写一个打击严重经济犯罪的戏。”
汪局长首先赞成:“对,这个题材别人没有写过,在现代戏中也是先走一步的。”
“打击严重经济犯罪的事儿有情节,容易出戏!”
姚大荒眼看西施已经无救了,可是自己还得活下去,便拎着钢笔听人指挥,等待大家来凑戏。还是老规矩行得通,集体创作,姚大荒执笔。
这凑戏的事情也不简单,首先要找出个“戏胆”来,然后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凑进去。找“戏胆”很不容易,有时候十来个人要找五六天。可是今天十分顺利,因为西施虽然被毙了,那个“胆”还是有用的,只要把古代的换成现代的:一九八二年,在一个富了起来的农村里,有个姑娘叫施喜,人生得很漂亮,却受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污染。同村的一个青年爱上了她,愿意和她结成伴侣,相约发家致富,将来造楼房,买彩电。施喜拿不定主意,她向往香港的花天酒地,想去住楼房,坐汽车,跳舞外加喝咖啡。这时候来了个严重经济犯罪分子叫范里,他谎称娘舅在香港,他马上就要继承遗产去,骗得姑娘失了身,跟范里到大城市里去鬼混。范里逼着施喜用美人计,帮助范里去腐蚀老干部,搞经濟犯罪。我公安人员跟踪追击,范里落网,施喜回到村里,她觉得无脸见人,便跳进滚滚的溪流。(不能结束)这时候,那爱着施喜的青年正好从溪边走过,见人落水便纵身相救。施喜放声大哭,后悔莫及。青年人原谅了她的错误,二人结为夫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个戏凑得滚圆。众人凑的戏比个人想的戏好,全面。内含见义勇为,心灵美,挽救失足者,打击经济犯罪,农村富起来了,反对精神污染。十全大补,复方合剂,更可贵的是能把西施变废为宝,那姚大荒就不必有意见,他也算是凑了份儿的。
姚大荒听得眼直翻,他没有想到西施毙了以后又转世为人,继续施展美人计。范蠡有点冤枉,成了搞经济犯罪的,但也不能排除此种可能,根据历史记载,那范蠡后来是做生意去了,很可能是捣卖粮食的。
范碧珍似乎还想发言,姚大荒却连连示意,他不想抢救西施了。一股子创作热情冷了以后,他突然感觉到原来那个伟大的计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伟大的艺术从来就不是他能干的。
范碧珍还不死心,散会以后便对汪局长提意见:“我觉得姚老师原来的设想很好,也符合我们剧种的特点,为什么不让他试试呢?”
“小范呀,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但是又怕影响你的情绪。现在非谈不可了,否则是要犯错误的!”
范碧珍弄不明白,工作还没有做呢,这错误又是哪里来的。
“你以为文化工作就是唱歌、跳舞、演戏,闹着玩儿的?不对,这是思想领域里的两条路线的斗争,是誰战胜谁的问题。最近的形势又紧起来了,你还弄什么东施西施,美的毁灭,这不是有意要毁灭自己嘛!小范呀,演戏和造房子不同,房子造坏了大家都不知道,戏演坏了是要公开批判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范碧珍的汗毛竖起来了:“没……没有,我只想到那是一出好戏。”
“这是你的老习惯,从今以后要改变立场,一举一动都要从政治上来考虑问题。”汪局长怕吓坏了这个女孩子,便拍了拍范碧珍的肩膀,口气也缓和了一点,“你也不要害怕,勇敢地把担子挑起来,拿不准的地方多和我商议。”
范碧珍把肩膀向下一垂,这历史的担子怎么会如此的沉重呢!
姚大荒却轻松起来了,好像什么担子也没有。三山街上的人深夜见不到他的孤灯,白天却经常见到他下楼,还看见他站在路边看老头们下棋,一切正常,再也不那么恍恍惚惚的。邻里们问姚师母了:“你家老姚创作好啦?”
姚师母也摸不着头脑:“谁知道呀,他写着玩着呢。”
其实姚大荒也没有玩,他写此种剧本是驾轻就熟,下笔如飞,一面看电视,还能一面写唱词。他把剧本写好,讨论通过,响排彩排,送去会演,也是挺忙的,可是这种忙不伤脾胃,吃得下睡得着,忙得连肚子也凸起了一点。
汪局长的战略果然有效,外加上他的熟人很多,活动有力。他们的戏参加演出之后,行家们不说好歹,只是说这样的戏不应该参加流派会演,因为它流得太远了,哪一派的影子也没看见。可在评奖的时候又不得不承认它是唯一的现代戏,哪一派都要流到现代来的,给奖,锦旗一面,外加三千块钱。
汪局长十分得意,对范碧珍说:“你看怎么样,老经验还是有用的。下一步要扩大影响,组织人写文章,发消息,开庆功大会。”
庆功大会上论功行赏,不搞平均主义。姚大荒得了双份儿奖,总共是八十一块钱,而且当场宣布,把他的住房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大一倍。
三山街上的人都向姚师母祝贺:“我说的吧,现在的知识分子吃香了,迟早都要为你家落实点东西。这楼上的三间房子全归你啦,多舒齐!”
【作者简介】陆文夫(1928—2005),江苏泰兴人。1949年毕业于盐城华中大学。其后任新华社苏州支社采访员、《新苏州报》记者。1957年调江苏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后被打成右派,下放至农村、工厂接受劳动改造。1978年返回苏州继续从事专业创作。主要作品有小说《小巷深处》《美食家》《井》等,文学理论著作《小说门外谈》等。有《陆文夫文集》行销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