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一名生长在江苏的南京人,李玲玲一直都以为鲁山在山东。她性格大大咧咧,与出生苏州的母亲张和完全不一样,对什么事都不会太较真。张和是位文化人,长期在文化部门工作,出版界的知名老编辑,编辑出版过很多优秀的图书。她曾告诉过女儿,鲁山不在山东,在河南。这么说明也没用,李玲玲印象中,山东和河南紧挨着,都在北方,都是中原地区,都可能和孔子他老人家沾边。直到决定要去鲁山,她才意识到原来的印象是个错误,完全想当然。
鲁山离山东并不近,很遥远,它在河南省腹地,虽然进入了高铁时代,从南京过去也不方便,先要坐高铁去郑州。过去,就算是去河南的这个省府也不容易。通高铁之前,李玲玲去过一次郑州,得坐飞机,正遇上大雾天气,飞机又晚点,早班飞机到郑州天都快黑了。有了高铁,再去郑州已不是问题。从郑州去鲁山有高速公路,对方会派一辆商务车来接她,这段路程还要两个多小时。
正赶上新冠疫情的尾声,到处查健康码和行程码,车厢里要求全程戴口罩。坐的是早班车,人很少,一等座人更少。偏偏遇到两个大嗓门儿的男人,全程大声说话。天南海北,什么都说,什么都聊,从国内到国外,又从国外再说回来。国企民企,股票房价,大谈学区房,大学生考研,怎么确保生第三胎。话题落到各城市的地铁建设,上海怎么样,广州怎么样,南京遇到了什么问题。最后是济南的地铁为什么建设困难,这个城市是泉城,到处都有泉眼,趵突泉号称天下第一泉,还有黑虎泉、五龙泉、百脉泉,修地铁真要把泉眼给挖没了,这罪名谁也担待不起。
“泉眼怎么可能挖没了?这儿给堵上了,往那边流就是了。”
“可不是闹着玩的事,真这样,还不全乱套?”
“怎么乱呢?”
“趵突泉没水了,然后从老百姓院子里冒出来,从省府大院地下室里冒出来,这怎么办?”
二
来接李玲玲的不是小孟,在电话里,小孟口口声声说他会亲自来接,结果没来,李玲玲不免失望。出郑州站,举着牌子来迎接的是位年轻女子,说已到中餐时间,在郑州先吃个烩面再上路。客随主便,河南烩面很有名,正好尝尝。于是她们去一家很有名的馆子,吃了一碗烩面,吃完继续上路。
接李玲玲的这位年轻女子叫小朱,小朱说:“去鲁山还有些时间,李处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因为起得早,李玲玲嘴上说不用,车开出去没多久,竟然睡着了,还睡得很香,醒来时感到脖子痛,腰也有些难受。鲁山说到也到了,从鲁山去月光宝石小岛还得半个小时。车外景色非常好,睡过一觉,李玲玲情绪变好了,笑着问小朱,为什么不是小孟来接她。
小朱说:“孟总本来准备亲自迎接,他是突然遇到了一点事。”
李玲玲没问小孟遇到什么事,用不着问,没必要追究。说起来,她与这位小孟不能算非常熟悉,也不能说不熟悉。李玲玲是文旅厅的一名处长,在这种单位当名处级干部并非难事,文旅厅由原来的文化厅和旅游局合并,早在文化厅时期,李玲玲已是副处。小孟是曾经的文化厅同事,后来下海开公司,有一段时间生意做得很好,再后来跑到河南,和别人合伙开发月光宝石小岛。大家都知道小孟当初离开,与综合处一位女处长有关。女处长比他大了整整十岁,比李玲玲也大好几岁。有一阵子,女处长与小孟的绯闻传得到处都是,流言蜚语满天飞,结果女处长的丈夫闹到单位来了,小孟不得不选择离开文化厅。双方都闹过离婚,鸡飞狗跳,最后都没离成。事过境迁,很多年过去,李玲玲与小孟在电话里闲谈,涉及了当年话题,小孟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喜欢老女人,喜欢岁数比我大的女人。”
小孟的直截了当让李玲玲面红耳赤。最近一段日子,李玲玲与他有过几次接触,交往突然频繁起来。在此之前,两人虽然曾经是同事,并不算太了解。电话里聊天,聊多了,一回生两回熟,两人关系也渐渐走近。月光宝石小岛已开发好多年,有一天,小孟冒冒失失打电话过来,问李玲玲的母亲是不是叫张和,张和是不是有个情人叫陶诺。电话非常突兀,把李玲玲给惹恼了。她很愤怒,说:“我母亲有没有情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在找骂?”小孟连忙解释,他告诉李玲玲,陶诺是鲁山很有名的一位老作家,当地政府修建了纪念馆,由于陶诺的老宅淹没在水库之下,只能根据老照片,在水库中的一个小岛上复建。这个小岛,就是他参与投资的月光宝石小岛。
“在陶诺的遗物中,我们看到了你母亲给他写的几封信,是几封情书。”
“什么样的信?”
她刚问完就后悔,小孟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是情书。李玲玲感到震惊,这年头,大家对有没有情人,有没有那事,都可以持开放态度,但具体落在自己母亲身上,还是有点奇怪,有点不可思议。起码在女儿印象中,张和是十分严谨的女人,做人很刻板,办事极较真,与父亲也谈不上不恩爱。说母亲有情人,不仅李玲玲不太相信,恐怕就连她父亲,张和的丈夫也不太可能相信。张和这样循规蹈矩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出轨?然而小孟说得很肯定,除了情书,在陶诺的遗物中,还有张和年轻时的照片,背面是钢笔抄写的两句古诗。小孟说:“我们加个微信,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把信的原件和照片传给你看,我手机里就有。”两人加了微信,张和写给陶诺的情书和照片,立刻传到了李玲玲手机里。
李玲玲的父亲是一位省级领导,几年前去世了。既然父亲不在了,李玲玲觉得自己不妨心平气和地与母亲说说陶诺。张和听到“陶诺”这两个字,表现出来的紧张,完全像犯了错误让老师抓住的小学生,手足无措地怔在女儿面前,不想承认,也不否认。老太太已八十多岁,开始跟女兒玩心理战,她告诉李玲玲,作为一名小说家,陶诺的作品在当年还是挺不错的,他被评论家誉为中国的“费定”。李玲玲不知道费定是谁,张和告诉女儿,费定是当时苏联最红的作家,是苏联的作家协会主席,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初欢》,很有名的,很好看。
李玲玲与母亲纠缠半天,才搞明白“初欢”是怎么样的两个字。女儿亮出了杀手锏,把手机里的情书和照片给母亲看,还旁敲侧击,点了母亲一句,说:“妈年轻的时候,真是个大美女。”张和也不再掩饰,回答说:“起码不比你年轻时难看。”她脸上因为紧张泛起的红色,正在渐渐褪去。李玲玲把小孟的意思说给张和听,征求她的意见,问她同不同意把自己的情书和照片,放在纪念馆中展示。张和便问是什么纪念馆,李玲玲说是陶诺的纪念馆。张和不太相信,轻描淡写,似信非信地来了这么一句:“陶诺这人,居然还能有什么纪念馆?”
三
小孟在月光宝石小岛的码头迎接李玲玲,虽然通过好多次电话,大家聊得也相当深入,这一晃,毕竟也是十多年没见面。互相寒暄说客套话,李玲玲说:“孟总完全变了,一看就是个大老板。”小孟笑着说:“什么大老板,高级打工者而已。”又说:“过了这么多年,想不到李处竟然没什么变化,不敢说更年轻,起码是一点都没变老,真的没变老。”李玲玲说:“你也不要太滑头了,十多年过去,怎么可能不变老,一个女人能经历几个十多年。”
小孟说:“好吧,我们就换一句话,换个说法,李处只是变得越来越有魅力了。”
好话总会让人开心,是不是完全真话,不重要。小孟让小朱先去忙别的事,说李处接下来的安排,由他亲自接待。在水库中央的月光宝石小岛,面积很小,已开发成一个旅游景点,吃、住、玩都很有品位、很上档次。办好酒店入住,先去陶诺纪念馆,纪念馆不大,像个小庄园,乡土味十足。时至今日,已没有什么人知道陶诺是谁,没人知道这个作家。对李玲玲来说,一切都很陌生,都会让她觉得新鲜,感到好奇。
通过放在门厅的生平介绍,李玲玲第一次了解到陶诺生于1924年,比她母亲张和大十岁。李玲玲第一次见到了陶诺的照片,一张穿着解放军军装的黑白照。说老实话,这男人长得可不怎么样,两颗门牙很大,眼睛也大,很瘦。她用手机将陶诺的生平介绍拍了下来,把那张穿着军装的黑白照也顺便拍了下来。纪念馆里没有多少实物,可供展览的作品不多,陶诺出版的书就那么几本,都很破烂,更多的是别人介绍他的文字。当地民俗风情,也在纪念馆中用照片展示。古老的村庄已淹没在水库之下,眼前这个纪念馆,不过是借纪念一位作家之名,保存了一个消失的乡村的记忆。
纪念馆的最后一进,有个密室一样的设计,小孟为它取名为“爱情墓园”,请了南京一位著名书法家题了匾。这名字有那么点匪夷所思,把爱情与墓园放在一起,听上去怪怪的。好在李玲玲并不吃惊,事先听小孟说过这设计,知道它的来龙去脉。所谓墓园,与爱情博物馆、恋爱博物馆差不多一个意思,都是为逝去的爱情找个可以留恋的场所。月光宝石小岛的这个爱情墓园,专门收藏恋人们不便保留的物品,譬如不想让配偶看到的情书、照片,甚至带有影像活动的移动硬盘。凡是那些你不愿意曝光的东西,这里都可以代为免费保管。
小孟咨询过李玲玲,张和的情书和照片,能不能在陶诺纪念馆中展出;如果她母亲不同意,这些东西将永远保留在“爱情墓园”中。李玲玲把同样的问题,转达给了母亲,张和听了,先是明确表态,说这样完全私人的东西,最好不要拿出来公开展览,丢人现眼。说完这番话,又说自己年纪大了,对过去的经历也无所谓,反正人死了以后,眼睛一闭,大家还不是想怎么就怎么。情书货真价实,白纸黑字没有造假,然而不代表就是出轨证据,张和与女儿一起重新细读了那些情书,那些火热的情书,除了表达了纯洁的爱意,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即使两句题在照片背后的古诗,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最可惜的,还是陶诺当年写给张和的情书,那些热情洋溢的文字,统统都被她亲手销毁了,销毁原因不是怕新婚的丈夫看到。李玲玲父亲忙于工作,根本不可能想到妻子会移情别恋。那是在1955年,陶诺受到某案的牵连,被捕入狱前,写了一封信给张和,信中就短短一句话:以往来信赶快销毁。张和没有犹豫,划了一根火柴,将陶诺的来信付之一炬。陶诺只是受到牵连,即使这样,依然被判了三年徒刑,发配青海改造。张和与陶诺之间,说断就断,从此画上句号,开始很意外,结束也很意外。
说起来荒唐,不要说李玲玲对陶诺没有太多了解,就是张和本人,真正知道的也不多。陶诺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写小说,一举成名,张和还在读中学,就已经是他的读者。写小说的陶诺没什么正式工作,没上过大学,当过煤矿工人,当过中学图书管理员,当过县政府的职员。1950年后,他去了朝鲜战场,准备写一部与抗美援朝有关的长篇小说,纪念馆那张穿军装的黑白照片,就是那时候拍摄的。陶诺喜欢苏联小说,爱好文学的张和也喜欢苏联小说,张和以读者身份给陶诺写信,他们开始通信谈的最多的,都是当时流行的苏联作家。张和喜欢的苏联作家是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維奇·托尔斯泰,陶诺喜欢的却是康斯坦丁·亚历山大罗维奇·费定。
陶诺和张和唯一一次见面,是在1954年,那时候的张和正准备与李玲玲的父亲结婚。陶诺的新长篇小说写完了,上海一家出版社答应出版,他去上海跟出版社编辑商量改稿意见,回河南途中,在南京签票下车,与张和在一起盘桓了一天。当时他坐的是夜班火车,到南京天还没亮,等到天蒙蒙亮,在晨曦中,陶诺乘着马车赶到张和的住处,与她一起去街头吃早餐,然后去东郊景区。出中山门,一人雇一头毛驴,先去灵谷寺,再去中山陵,最后又乘公交车返回城中,匆匆吃点东西,张和便送陶诺去了火车站。这次见面十分匆忙,情投意合的两人也没来得及说太多的话。张和在苏州长大,说的是吴侬软语,南京话她能听懂,但不会说。陶诺的方言很重,重到张和常常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只顾自己一个劲地说,一个劲地说,最后张和不得不掏出笔记本,让他把自己说的意思写在笔记本上。
四
离开陶诺纪念馆,小孟带着李玲玲在月光宝石小岛上游览,带着她四处乱逛。游人似乎很少,他告诉李玲玲,此时此刻,游客还在酒店睡觉,还在休息,小岛上真正热闹起来,应该是在晚上。到了夜晚,神神鬼鬼都出笼了,再出来看,人山人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李玲玲不太相信小孟的话,看了看四周,说:“这么大点的鬼地方,还能热闹到什么程度。”小孟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告诉你,我们这地方,不要看它小,应有尽有,要什么有什么。”李玲玲不相信,说:“什么叫应有尽有,什么叫要什么有什么,你就吹牛吧,大胆地吹吧。”小孟不怀好意地讪笑,说:“好吧,我也不多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你就开眼了。”李玲玲心里在想,还能怎么让人开眼,难道这小岛上还能开赌场和妓院不成?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当然不会说出来。
两人聊到了李玲玲母亲与陶诺唯一的那次见面,聊到了老一辈人感情上的擦枪走火,聊到他们为什么去灵谷寺和中山陵,为什么不去玄武湖。聊到张和当年听不懂陶诺的方言,不得不借助纸笔进行交流,对此小孟深有同感,他来到鲁山这么多年,依然听不懂当地人在说什么。因为听不懂,只好让他们用笔写下来。小孟说:“难怪过去的人喜欢写情书,很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就是彼此说话都听不懂。我一想到这个,忍不住要笑,你想想,你妈手上拿着个笔记本,与陶诺说话,听不懂的,就让他用笔写下来。”
李玲玲也觉得这场景非常搞笑,看来口语不能交流确实是个大问题,对谈情说爱的影响太大。小孟问,张和与陶诺是否真的只见过一次面,李玲玲的回答很肯定,她说:“我爸反正已经不在了,我妈也没必要隐瞒,况且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你说对不对?现在大家思想都开放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小孟将信将疑,不过他已经很感激了,李玲玲母女同意将情书和照片放在纪念馆中公开展览,对于实物缺乏的陶诺纪念馆,无疑是最大的支持。
晚上说好了,董事长要宴请李玲玲,他是小孟的顶头上司,月光宝石小岛项目真正的大老板。吃晚饭前,还有一点时间,小孟问她想不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现在是背井离乡,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李玲玲觉得小孟的邀请,有些暧昧、挑逗的意思,当然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她并没有拒绝,竟然很高兴地一口答应。答应了又有些后悔,有些慌张,觉得自己不够矜持,不够稳重,一点架子都没有。男女相处,该搭架子时,还是要搭点小架子。
小孟其实就是长住酒店,公司就设在这里。在办公室,李玲玲又见到了小朱,还有小孟的几位男女同事。小孟的私人房间在酒店最深处,是个套间,小孟用手机给小朱打电话,让她赶快送点矿泉水过来。在小朱到来之前,李玲玲先去了一趟卫生间,在那里,她吃惊地发现,浴帘杆上挂着一条带蕾丝的三角裤,洗过的,一看就是女人的。走出卫生间,小朱已把矿泉水送来了,小孟让她把茶具洗一洗,转过身来问李玲玲,想不想喝点乌龙茶,他收藏的台湾冻顶乌龙绝对正宗。
李玲玲喝了一杯又一杯冻顶乌龙,小孟很会聊天,很能聊天,变着花样哄她开心。像他这样能说会道的男人,显然很容易将女人骗到手。无论他说什么,李玲玲都是咯咯地笑个不停,自己也觉得有点失态。她不由想起当年发生在文化厅的绯闻,想起大家在背后怎么议论。那时候,都觉得一定是年长的女处长主动勾引了小孟,然而真相究竟如何,真的是很难说,谁知道呢?李玲玲话到嘴边,差点再次说起已退休的那位女处长;在此前的电话聊天中,他们已经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聊这样的话题,似乎不太合适。
正式用晚餐去见董事长前,李玲玲又去了一趟卫生间。浴帘杆上的三角裤已不在了,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衣架。毫无疑问,小朱在洗茶具的时候,偷偷将它收走了。李玲玲暗自好笑,仿佛福尔摩斯破了案一般得意。转念一想,小孟也进过这个卫生间,是不是他把三角裤收走了,也未可知。这么思来想去,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有什么必要为这件事情操心呢?真是瞎操心,真是多管闲事。
董事长是个胖子,看人的样子很无礼,直直地盯着人看,完全不顾别人感受。李玲玲感到有点不自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参加宴请的,除了小孟和李玲玲,还有两位北京来的客人,董事长的生意合作伙伴。宴会期间,这位董事长一再强调,说月光宝石小岛这个项目,文化气息非常重要,最后它不管花了多少钱,负了多少债,最不能忘记的就是文化。他告诉李玲玲,陶诺是自己的一个远房伯伯,他创建陶诺纪念馆,看重的就是文化,打造的就是文化品牌。左一个文化,右一个文化,一口一个文化,把李玲玲说得目瞪口呆。
两位客人一个单总,一个郁总,都是在北京做生意的河南人,与董事长是老乡,说着说着,他们开始说家乡话。好多话李玲玲听不明白,由此想到她母亲张和当年听陶诺说话时的困惑。渐渐地,话题又说到了地铁建设,说郑州的几号线已经开始动工,但资金方面遇到了困难。餐桌上的李玲玲一直插不上嘴,现在大家既然都在说地铁,她也开始参与这话题,想到早上高铁上听到的议论,想到济南地下有泉眼的麻烦,说郑州与南京一样,都是文化古城,地下全是文物,挖地铁是不是特别困难。
董事长听了发怔,想了想,笑着说:“李处担心的太多了,郑州地下文物是多,下面全是文化层,可地铁挖得深呀,知道它深到啥地步,告诉你李处,跟那文化层,没任何关系。下面全是黄土,已经在文化层下面,你只要把黄土往两边推开,用力挤开就行了,施工不要太方便——”
晚餐后,郁總眉飞色舞地提议去做按摩,单总立刻附议表示赞同,说此地的保健按摩非常有特色,价格还特别公道,让李玲玲也跟着一起去。从两位老总激赏的表情来看,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来月光宝石小岛,显然不止一次去领教过小岛上的按摩。李玲玲没有反对,根本就没经过大脑思考,一口答应了,她答应得太爽快,大家都转过头来,情不自禁地看她,弄得她很不好意思。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这么看自己,难道她有什么话说得不对?难道他们说的那个保健按摩,有别的意思?
五
夜幕降临后的月光宝石小岛,并不像小孟吹嘘的那样人山人海。考虑到新冠疫情的影响,显得有几分冷清的街市,应该还算说得过去,起码比南京许多地方热闹。一行人先找了个人多的茶馆喝茶,董事长离开了,走时叮嘱小孟和小朱,让他们一定要照顾好客人,要服务好。晚宴的菜几乎全是辣的,李玲玲并不嗜辣,服务员来问喝什么茶,她说就挑个清淡的,喝点绿茶吧,清清嗓子。小孟便问有什么好的绿茶,服务员说有龙井,郁总立刻大叫一声:“上最好的龙井。”
不一会儿,新沏的龙井端了上来,价格不便宜,李玲玲喝了一口,颜色不对,味道也不对,真是糟蹋了“龙井”这两个字。小孟没吭声,龙井茶是郁总要的,他啜了一小口,故作内行地喊了一声:“好茶,这茶还不错——对了,李处从南方过来的,这茶怎么样?”
李玲玲只能说还行,说她也不懂什么是好茶,反正有茶就喝,能解渴就行。小孟听了在笑,知道她没说真话。接下来,是有聊无聊地瞎聊,单总开始拿小孟和小朱的关系取笑。这家伙眼光发亮,笑里藏刀,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人,面目虽然不可憎,却行为轻薄,言辞恶俗。小朱红着脸,申辩说她和孟总只是工作关系,单总冷笑着接上这话,一本正经地说工作关系也是关系,我们都是有关系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小孟脸上略有些不快,不愿意别人这么调笑,他回过头来,看了李玲玲一眼,李玲玲正好也在看他。
茶馆里磨蹭了近两个小时,大家正式开始去做保健按摩。进了按摩房大堂,小孟在服务台那里用手机刷了三个红包,过来分别交给单总和郁总,还有一个给了李玲玲。他说这地方不能刷卡,用支付宝和微信也不行,只能是传统交易,用现金支付,红包里的钱是公司一點心意,他们想怎么消费,请各自随意。李玲玲还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戏,明明看见小孟是用手机买的红包,为什么又说必须要用现金支付。小孟过来跟她打招呼,说他和小朱要先走一步,让她在这里尽管随意,随意消费,好好放松一下,然后可以自己回酒店。这地方离酒店很近,走几分钟就到了。
李玲玲没想到小孟会说走就走,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保健按摩分男宾和女宾,单总和郁总已不见踪影。到了女宾部,接待员问她要男技师还是女技师。李玲玲不假思索回了一句,当然是女技师。接着,她又不假思索问了一句:“怎么,还有男技师为女宾服务?”接待员没有回答这问题,不吭声,像是没必要回答,白了她一眼。李玲玲拿了手牌怔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进行。只见一位姑娘拿着一堆毛巾和衣服,慢慢吞吞地走过来,面无表情地让她换拖鞋,让她先去洗澡,然后根据手牌上的号码,找到自己的房间,她会在那里等她。
没想到小孟会走,也没想到这地方曲径通幽,看上去门脸不大,越往里走,花样越多,名堂也越多,有很多密闭的小包间。洗完澡,换上浴衣,从浴室出来,李玲玲找到了自己的包间,里面果然有人在等她,就是先前给她毛巾和衣服的那位姑娘。包间的门栓上了,姑娘开始跟她谈服务项目,李玲玲一时没缓过神来,问有什么项目,姑娘说项目多得很,关键看客户需求。客户能有什么需求呢?看着眼前这位姑娘,看着她爱理不理的样子,李玲玲笑了,说:“客户的需求太多了,你们难道还能都一一满足?”姑娘依然是爱理不理,一脸不屑,李玲玲本来想显示自己见多识广,居高临下,没想反倒显得幼稚。
李玲玲冷不丁地问了姑娘一句:“这个小岛,为什么会取名叫‘月光宝石?”
姑娘被问住了,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很莫名其妙,显然问错人了,她答不上来。李玲玲说:“我是不是不该这么问?”姑娘听了,笑了,说:“你问什么都行,不过最好是问我知道的,问我能回答你的。”
李玲玲说:“你知道什么是月光宝石吗?”
姑娘摇摇头,说:“不知道。”
李玲玲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月光宝石,她问来问去,都是莫名其妙的问题。按摩开始了,李玲玲没想到姑娘会脱去她身上的衣服,上下全都脱了。先是按摩上半身,脱去上衣很正常,抹了油,前胸后背按来按去,很舒服。然后就往下移,姑娘的手很快,很干脆、很出其不意地为她脱了裤子。赤条条的李玲玲感到很不自在,说这样也太夸张了吧,虽然门是栓着的,虽然身上还盖着一块薄薄的大浴巾。不过脱了就脱了,也犯不着大惊小怪地叫人家立刻帮自己穿上。李玲玲只是有些走神,姑娘的手在她屁股上使劲捏着,问是不是按在穴位上了,感觉怎么样。李玲玲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说好不是,说不好也不是,反正感觉怪怪的,一直在走神。
突然她听到了隔壁包间的呻吟声,来得很突然、很强烈、很放肆,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李玲玲此时此刻正趴着,嘀咕了一句,说:“你们这儿居然还有干这种事的,难道就不怕警察过来?”姑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许是没听清楚,低下头询问,问怎么了,是不是下手太重,还是力量不够?姑娘对那声音早就习以为常,完全无动于衷。李玲玲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隔壁的噪音还在持续,姑娘让李玲玲翻过身来,倒了些油在她小腹上。姑娘的手在她小腹上搓揉,过了一会儿,又在她大腿上搓揉,李玲玲一直都在强忍着。姑娘的手触碰到了那个地方,停留在了那个地方。
李玲玲一个鲤鱼打挺,直直地坐了起来。
六
李玲玲没有耽搁,在服务台匆匆结账,怏怏地离去。街上灯火通明,她给小孟的微信转了一千元钱,这是红包里钱的数目。小孟立刻打电话过来,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转钱给他。
李玲玲说她不想要那红包,更不会用那钱。
李玲玲说:“你怎么能把我带到那个地方,你怎么会把我扔在那地方?”
原刊责编 雷 默
【作者简介】叶兆言,男,江苏苏州人,1957年生,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硕士学位。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死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后羿》《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中篇小说集《艳歌》《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及《叶兆言文集》(七卷),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等。中篇小说《追月楼》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马文的战争》《美女指南》获本刊第十、十五届百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