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人面具

2023-05-15 02:37徐则臣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玛雅人胡安二叔

那段录像很多朋友都看过,我没有瞎说。录像中,那座倾圮的金字塔废墟一样瘫在奇琴伊察。可能找起来有点麻烦,本地人也未必知道,但我相信它在。千真万确。除了金字塔,除了通往金字塔顶端的隐约小路,以及石头与土堆间的荒乱草木,只有画外音般植入的解说。

那人当时用的是英语,他说每年都会来几次,带有缘人过来看一看。我还问了他一句,何为有缘人?他说:“比如你。”我应该继续问下去,为什么我是有缘人?但当时正沉浸在决定随他来此的虚荣中,此外,不免想到这又是旅游点的套路,便一笑置之。因为野外大风浩荡,那些声音被风稀释后,在录像中已经无法分辨他还说了哪些内容。惭愧,这都怨我没把英语整地道。我的确可以凭借那点披头散发的英语游遍整个世界,但如果语速过快、方言太重,或者干扰一多,我就傻眼了。那天我顶着大风就傻了。

录像里有两句话极突兀地高亢出来。我找墨西哥的朋友鉴定,对方说,那是玛雅人的土语,比当地人的方言还要古老一点,大意是:我看见的在极高的高处,我想象的在很远的远方。我给转了一下文,即:我所见者高万仞,我所思兮在天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他为何唐突地抒起这巨大的情,我也不明白。当时我既沒看懂,也没听懂,只见他背靠一块打磨过一半的大石头,突然像主持人那样张开双臂。拥抱完我看不见的东西之后,他垂下手臂,继续引领我沿着那条布满碎石的荒芜小路往高处走。我跟在他身后三四米处。这个距离既可以随时调焦,把废墟般的金字塔整体和局部自如地呈现出来,又能保证他一直都被框在镜头里。

——只是现在,你再看那段录像,金字塔和人声、风声、鸟叫声都在,但人不见了。

人叫胡安。墨西哥叫这名字的有几十万。单奇琴伊察这一个地方,我的出版商朋友说,也得上千。后来他又去奇琴伊察,动了不小的脑筋,基本上把上千人捋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我说的这个胡安。他是个做面具的,纯手工,一刀一刀刻出来,然后背到金字塔景区附近卖。

那天,出版商朋友陪我看完著名的库库尔坎金字塔、勇士庙和千柱群,从高大丰肥的热带树木的阴凉里走出来,一片叫卖声热浪一般扑面而来。朋友说,墨西哥的面具一定要带一个回去。必须的,我是木匠的儿子,见到好木工就起贪心是遗传。我爸是全镇最好的木匠,当然早过气了,也干不动了。手工木匠活儿,现在年轻人看不上,结婚、装修宁愿要烤漆的板材家具,虽然单薄且寡,但看着光鲜洋气,能当镜子用,也便宜。我爷爷也是木匠,据说我爷爷他爸也是木匠。总之,我出身木匠世家。世家不是随便说的,必须有好木匠。好木匠从来都不只做家具,必然是做着做着就有了“艺术”上的野心。

比如我爷爷,家具之外,最拿手的就是脸谱面具。我爷爷是个好木匠时,我们那里还很穷,戏班子化装买不起油彩,就让我爷爷把张飞、关羽、包公的脸谱做成面具,往脸上一扣,可以反复用,又不伤皮肤。全县大大小小的戏班子、文艺宣传队,大大小小的面具,都出自我爷爷之手。到我爸,艺术抱负放在了木雕上,观音菩萨、寿星、钟馗、送子娘娘、善财童子、齐天大圣,你说出个名字,保质保量,准时到货。我爸不做面具,没市场,但我家里堂屋东山墙上挂着大几十个面具,有我爷爷的手艺,更多的是五湖四海搜罗来的。我有义务为那面墙再添一件展品。

景区外卖面具的摊子一个挨一个,大同小异。三维立体的面具,脸部突出,面部上端雕刻着各种造型的太阳神和蛇神,木头的材质也一样,都是机器加工出来的批量产品。所以看见胡安手工制作的面具,我两眼为之一亮——造型奇特,对面部和面具上方的装饰处理充满了想象力。除了太阳神、蛇神等常见的玛雅人图腾,他把日常生活雕到了面具上:有人在渔猎,有人在吃穿。

他穿着玛雅人的民族服装,留长发,下巴垂下一绺小胡子,盘腿坐在一堆面具后面的地垫上。刻刀平稳地在木头表面前进,一条条木头片轻微卷起,刀停下,木条掉落下来。一条马尾辫在他脑后摇荡。可能三十多岁,也可能更大,我对墨西哥人的年龄缺少判断力。刀起木落。几个动作过后,他开始给面具开眼。慢下来。如果把之前的走刀比作大写意,那现在就是工笔。我惊异处也正在于此。那些规制统一的面具,眼睛部位就是两个核桃形状的空洞;他刀下的眼睛也是挖出两个框框,但你就觉得那眼睛是有神的,好像框框里面真有两只会转动和聚焦的眼睛。面具在他手中变换位置,我分明觉得一双眼睛从不同角度盯着我看。悚然一惊,天似乎也不那么热了。陪我来的出版商是梅里达人,这地方来了不下十次。照他说的,除了偶尔出现的漂亮性感姑娘,这里已然没有什么能再提起他的兴致了。他问我,买吗?不买就下一家。我说当然买,蹲下来挑了一副太阳神和蛇神脸对着脸、他们的头像下面有山峦起伏和丛林密布的面具。

那面具空眼眶同样是聚焦的。我用磕磕巴巴的西班牙语问:“多少钱?”

胡安头都没抬,刀搭在膝头正做的面具上,右手五指张开,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又拿起刀,继续雕刻。五百比索折合人民币不到两百,挺划算。我朋友用英语提醒我,有点贵,三百就能拿下。

我回他:“不贵,值。”

胡安抬起了头,真正让我震惊的事来了。如果不是在墨西哥,如果这不是一个做面具的玛雅手艺人,我就要用汉语问他老家哪里了。天地良心,他比很多中国人长得更像中国人。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脖子比别的玛雅人都长,身体也比其他玛雅人瘦高。看着他的一张中国脸,我确定他应该在四十岁左右。

关于玛雅人是中国人的后裔之说,我略有耳闻,零零散散也看过一点资料,比如,有学者说,商周时期,商被周打败,二十五万商人集体东渡,一部分到了墨西哥高原,由此缔造了伟大的玛雅文明。中国人和玛雅人的确外貌相似,文化也十分接近,甚至有科学家对古代玛雅人做了化验,发现他们与中国人在“线形体DNA中含有三十七个相同基因”。文化角度上也有一说:我们的古籍《山海经》中,《大荒东经》和《海外东经》就非常精确地描绘了美洲地区的地形地貌和这些地区特有的动物。当然,也似乎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玛雅人跟中国人没任何关系。这事儿不归我管,咱们说的是胡安。

胡安抬起头,用英语对我说:“谢谢。”

“值。”我又说。

梅里达的朋友白我一眼,摊手耸肩。

“第二副,”胡安说,拿起另外一副面具,“三百。”

比我买的那副面具还大。刚才我真为它犹豫过,因为大,才放弃了。朋友提醒我,买的一堆小零碎,早把两个大行李箱塞满了,总得给随身携带的登机箱留点空间,还有一周才回北京,谁知道会碰上什么好东西。

“这个有金字塔,跟他们的都不一样。”胡安说,“平常卖八百。”

他没把金字塔雕成上下结构,而是塔尖冲正前方,整个金字塔就像面具额头上长出的棱锥形独角。面具鼻子凸起,金字塔的角比鼻尖還高。正所谓鼻子不到人前,角先到了。这造型我喜欢。我对朋友使个眼色,真动心了。朋友又一个摊手耸肩。

“先生喜欢我们的金字塔?”胡安问。

我点头。

“我就知道您是喜欢玛雅金字塔的人。”

“何以见得?”

“直觉。”胡安一笑,真是太中国了。“有一处金字塔您肯定没见过。”他说。

“哪儿?”这回是我朋友接的话。他自诩整个墨西哥没有哪座金字塔他去过的次数少于一个巴掌。

胡安比画了一个位置。那地方我的出版商朋友显然也蒙了。为了说明白,胡安用西班牙语跟他解释。我只能干瞪眼,在一边听鸟语,看着我的朋友半分钟点一次头。终于不点了,他对我说:

“值得去。”

“那好啊,同去同去。”

“值得你去。”朋友说,打了个哈欠,“我来奇琴伊察比去看我妈还勤,下次吧。车给你们,我去酒吧喝两口,眯一会儿。回来别忘了接我就行。”他们俩刚刚用西班牙语已经顺便谈好了行程和价钱,由胡安开车带我去。出版商朋友早起去酒店接我,赶了个大早,困是肯定的,但酒瘾犯了可能才是根本原因。

事情就是这样。胡安把他的面具打包寄存到旁边一个小店里,坐到了我朋友奔驰车的驾驶座上。打火之前,他向我伸出手说:

“我叫胡安。幸会。”

奇琴伊察不大,南北长三公里,东西宽两公里,这个意为“在伊察的水井口”的城市一马平川,不存在当地人都罕见的金字塔,所以,我做好了跑远路的打算,起码得跑上一两个钟头吧。出了城二十分钟不到,驶过一条两边灌木和树林如屏障的沙石路,路越走越细瘦,在一块覆满青苔的方形巨石前,胡安停车熄火。我跟着他穿过一片热带雨林,完全辨不出方向,就像穿行在某个史前巨型动物燠热的盲肠里,两分钟就蒸出了一身油腻的汗。胡安为我清理灌木和藤萝,叮嘱我走路时看好头顶上和脚底下。雨林里远远近近传来各种奇怪的声响。五分钟后,天亮起来,豁然开朗,一座荒芜散乱的高台矗立在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上。一八四二年,探险家约翰·弗洛伊德·斯蒂芬斯和弗雷德里克·卡瑟伍德第一次发现奇琴伊察的历史遗迹,惊喜地高声尖叫,跟他们一样,我也创世般兴奋地喊起来。

毫无疑问,这个倾圮的高台曾是古代祭祀用的金字塔,灌木、荒草、苔藓和碎石遮蔽不了它内在的秩序。荒芜和散乱自有其方向,草木与石头或成片分布,或沿线蔓生,各自遵循隐秘的逻辑。我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感觉:它静静地伫立在这块平地上,已经等了我很多年。历史与当下,从来不会无端地劈面相逢。我决定把它拍下来。打开手机的拍摄功能,我让胡安一边讲解,一边带领我沿着我看不见而胡安无比熟悉的小路,跌跌撞撞地向上攀爬。胡安善解人意,为了让我听明白,用英语说,关键处还不厌其烦地重复。

天上降下大风,四周的雨林和高台上的草木开始涌动。热带雨林我没怎么去过,长风浩荡的经验完全没有,大风里拍摄的经历我更缺乏。我大声地问,胡安就大声地答,我听见了,我以为手机也听见了,没想到镜头里留下的,只是有限的没被大风挤走的含混声音。你只能辨出那是人声,如此而已。直到胡安背靠一块巨石,布道般抒发他之所见与所思。人兴奋了发发癫,胡言乱语一下纯属正常;说什么不重要,别人听懂与否也不重要,所以当时我完全没当回事,还跟着他一起比画了一下,有那一段抖动的画面为证。

我们在大小石头、泥土和灌木中登临高台之巅。金字塔并不比周围的雨林高多少,我们仅看见一片热带雨林树梢组成的浩瀚海洋;大风经行辽阔的水面,绿色波浪前呼后拥。看不见远处的库库尔坎金字塔。在一块石头的背风处,我请胡安抽了两根我老家产的苏烟,他吐出一口烟,说烤烟型抽着挺舒服。绕着圈又俯拍几张照片后,我们原路返回到地面。路上我问胡安,为什么这座金字塔在奇琴伊察也鲜有人知?

“是人就有盲点。”胡安说,“眼睛并非任何时候都看得见。”

到了我朋友休息的咖啡馆,他正从沉实的酣睡中醒来。睡着之前,他喝了三杯龙舌兰酒,此刻酒意和困意刚刚消散。

回到墨西哥城,做了几场新书推广活动,回国的日期就到了。果然如我的出版商朋友所言,行李箱真就多出了那副面具,我只好把它装进背包,随身带回了北京。回到家,收拾停当,我把两副面具拍照,跟胡安带领我的金字塔遗址之行的录像一起发给了我爸。老爷子刚学会用微信,每天抱着手机不撒手,要开眼看世界。

先反馈回来的是对面具的意见:“做得真是好。高人。”

十分钟后又来一条微信:“录像里谁在说话?”

我回:“胡安啊。镜头里的那个玛雅人,面具就是他做的。”

“哪有什么玛雅人?”

我刚要回,微信语音电话打过来了。

“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我爸说,“你确定他是什么玛雅人?”

“当然是玛雅人。您说什么?人影都没见着?”

“就是没人。”

我把语音电话挂着,查看发给我爸的视频。果然没人。前前后后又拖着看了三遍,真的没人。后背上唰地出了一层汗,像身上突然长出了毛。天地良心,我的镜头完全是追着胡安走的,不是他的正面,就是他的背影。他的声音在,但人不见了。该有他身影的地方,现在像空气一样透明;或者说,胡安透明的身体没有遮住任何景物,金字塔和它的乱石草木一样不少。我把视频拖到了胡安那段慷慨激昂的抒情处。我爸在电话里问:

“他说的啥?”

“我哪知道。听不懂。”

“听着,有点,耳,耳熟。”我爸结巴了。

我们俩的语音都挂着,谁都没出声。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有时间你回来一趟,”我爸先开的口,“面具带着。”然后没打招呼就断了语音通话。

这在我们父子俩的通话史上是头一回,过去都是我先挂电话。我把录像又仔细过了一遍,还是没人。诡异。我蜷进沙发里,连抽了三根烟,压完惊给四个信得过的朋友分别发了那段视频。我提醒他们:“那玛雅人跟中国人没两样。”

十来分钟,信息回笼。

一个问:“人呢?”

另一个说:“扯淡,这么low(低级)的玩笑也开。”

第三个朋友问我:“是不是发错视频了?”

最后一个完全无视我的提醒,直接回:“这金字塔不怎么样啊。”

顾不上时差了,我给出版商朋友打去电话。他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后,首先对我发誓,我们的确见过那个胡安,他对他印象还挺好。我在电话里让他听胡安的那句抒情。反复听了几次,他才尝试着用英语向我解释大致意思。他让我把视频用电子邮件传给他,反正也睡不着了,索性看个稀奇。半小时后,我收到邮件回复。他说看第一遍时,也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又看一遍,认真比对了我的拍摄角度和声音来源,他断定,镜头里应该是有人的,但他确实连个人魂儿也没见着。在邮件末尾他写到,最近他会回梅里达,如果时间宽裕,他再去一趟奇琴伊察。

真他妈的见鬼了。

如果不是我妈打电话,我会推迟几天回去。我妈说:“你爸脸色不大对。”当晚我就买了机票回老家。我爸一向不苟言笑,不细心真看不出他的脸板得更硬了,经年的土地板结了一样。他把两副面具翻过来调过去地看,最后目光都落在空眼眶上。他用手指肚一寸寸摩挲那四个空眼眶。一个老木匠这本事当然有。

“手法像。”我爸说。

“什么手法像?”

“老二。”

我看看我妈。我妈小声说:“你二叔。”

“他不是早死了吗?”

“是失踪。”我爸纠正,“再没回来,就当死在外头了。”

有点蒙。我竟然听了四十年的假消息。

我爸一屁股坐到老式藤椅上,让我给他根烟。“老二发火时,嘴里吼的跟录像里那声音一模一样。”

二叔是我二爷爷的儿子,从小和我爸一起跟我爷爷学木工,天赋极高,学啥像啥,做啥成啥。这我断断续续都听说了。我爸说:“他最拿手的是面具,得你爷爷真传。你们的文话怎么说?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在眼睛。”十八岁,我二叔就跟胡安一样,能把空眼眶挖出眼神来。

我爸也是个木工好手,其他的活儿都不比二叔差,但面具之眼不及。师父是我爷爷,我爸自己的亲爹,我爸又比我二叔长两岁,所以面子上一直过不去,心里也不舒坦,长年跟老二较着劲儿,隔三岔五也会找弟弟一点不痛快。“那时候年轻,也是心眼儿小,”我爸说,“哪知道以后的路有多宽多长,一辈子有多苦多难。”他找了不少碴儿,也使了不少小坏。最后一桩,是在一副面具上动了手脚。

那是二叔代我爷爷给县淮海剧团做的道具。某天早上,我爸先到工房,看见我二叔头天做的面具放在案子上,虽然尚未彻底完工,但那空眼眶里流转出的眼神依然诱人。我爸说,他的嫉愤之火瞬间拔地而起。那眼神太精妙了,也太微妙。正因为精妙和微妙,所以禁不起半点差池,关键处多那么一两刀,眼神必会散掉。我爸关上工房的板门,拿起刻刀。刀刃刚切进木头,二叔推门进来,大吼一声,把我爸掀翻在一堆木屑刨花上。我爸说,他第一次闻到刨花和木屑散发出来的味道如此酸臭。我二叔拿起面具,对着右膝盖猛地一磕,薄薄的面具裂成五瓣。接着他继续大吼。

“爸,您确定二叔吼的跟胡安说的一样?”

“年头太久,又不像人话,哪记得清。”我爸的声音衰弱下去,“听到你那个什么玛雅人胡安的声音,我好像又想起来了。就算不是一模一样,也大差不离。那个味儿,不会错。”

“然后呢?”

“你二叔第二天没来干活儿,第三天也没有,从此就消失了。”

“会不会,二叔碰巧想出个远门,到外面的花花世界闯荡闯荡?”

“年轻人谁想窝家里?老二倒是一直嘟囔着想往外跑。问题是,他是出了这事才不见的。”

我爸木头一样的脸上,皱纹开始细密地游动。我爸三十三岁有的我,在此之前十年里,走街串巷,成了个云游的木匠。活儿从江苏做到山东、安徽、浙江和河南,最远的到过江西和湖北,二叔的一点音讯都没打听到。用现在的话说,我二叔人间蒸发了。我爸游方的那些年,唯一的收获是在山东认识了我妈。三十二岁,在乡村已是超大龄青年,他只好带着我妈回到老家,安稳下来过日子了。也没法再跑,爷爷奶奶和二爷爷二奶奶年纪都大了,腿脚日甚一日地不利索,他得守着,把四个老人伺候周全了。二叔没找到,但十年辛苦也非寻常,二爷爷拍一下我爸肩膀,长叹一声,老泪纵横,事情就算过去了。

消失既久,形同消亡。街坊邻居也说,徐家会做面具的老二,早已经死啦。

二叔唯一的遗迹,是挂在山墙最高处的两副脸谱面具。一个是张飞,一个是碎成五瓣又拼接到一起的颜回。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颜回的这出“侍读”孔子的地方戏,主要是演来供批判之用。没错,张飞二目圆瞪,炯炯有神;颜回的右眼五十年前被我爸挖了一刀,眼神只能斜视了。这些过去我都没注意过。我爸让我把两个玛雅人面具也挂上墙,跻身于近百个面具和脸谱中间。其他的面具中,一部分是我爷爷做的;三个是我爸学艺时的作品;大部分是他在十年游方中收集来的;剩下的都是我的贡献,世界各地跑,见到我就买了往回带。我爸盯着挂好的两个面具,背着身问我:

“你说,那个胡安是什么人?”

“墨西哥玛雅人啊。”

半个月后,墨西哥的出版商朋友给我发邮件说,他去了奇琴伊察。很遗憾,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胡安,胡安带我去的那座雨林中的金字塔也没找到。胡安寄存过面具的那家杂货店店主说,他完全记不得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叫胡安的瘦高个儿男人。叫胡安的人太多,做面具的也不少,全世界的人出入他的小店,你来我往,谁有那么大的脑袋全记住。照我的描述,出版商朋友雇了一名当地的向导,驱车到了那条砂石路的尽头。他看到了那块大石头,但左转进热带雨林后,披荆斩棘走了两个半小时,也没发现哪儿有林中空地,更没见着视频里的那座金字塔。

“全是树,一棵接一棵的树。”他用诚挚的文字跟我说,“兄弟,我尽力了。”

鉴于我们长期愉快的合作,我想我不应该对他有所怀疑。

原刊责编 師力斌

【作者简介】徐则臣,作家,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夜火车》,中短篇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如果大雪封门》《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老舍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等多个奖项,2019年凭长篇小说《北上》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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