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娜娜
(山东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在古代家教中,母教是一种特殊而又常见的教育类型。在母教文化中,孟母可以说是影响最深的典范。从教子典型到家教典范,孟母形象屡有变迁。孟母家教内涵的确立,以及孟母典范形象的变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母教文化和家教文化的嬗变。对孟母典范进行文化梳理,既可以对这一教育传统进行把握,也能对当今的家庭教育有所启发。
孟母教子故事不见于先秦文献,最早记载见于西汉早期的《韩诗外传》。该文献中有断织劝学、劝止出妻和买豚明信三个故事。稍晚的《史记》在《孟子荀卿列传》中并未提及孟母。后来刘向《列女传·母仪传》以明确的意图详细地记录了迁居择邻、断织劝学、劝止出妻和释子之忧四则故事。综合起来,孟母教子故事在汉代共有五则,它们在《韩诗外传》和《列女传》中有同有异。从文献撰作目的和大文化背景来看,孟母教子的故事在两部文献中都有功利的写作目的。因此,就孟母教子而言,它的首要意义不在文献辨析,而在其原型意义和教育内涵。
首先是《韩诗外传》的以事证诗。《韩诗外传》的中心是诗,其目的是以解诗来进行诗教。《韩诗外传》中所见故事,亦大都服务于诗。因此,就《韩诗外传》所载孟母买豚明信来看,虽然它附会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所载曾子之事,但不影响它的证诗功能。配合买豚明信证诗的是断织劝学,其旨在说明《周南·螽斯》的“宜尔子孙承承(绳绳)兮”,并以“言贤母使子贤也”为佐证。同时并列说该诗的还有田子为相,其母教其退金之事。此故事亦见于《列女传·母仪传》,刘向亦引诗证事,但诗为《魏风·伐檀》的“彼君子兮,不素飧兮”,明确指出母教目的在训子廉洁。还有劝止出妻,其核心在《邶风·谷风》之“采葑采菲,无以下礼(体)”,是强调该诗对礼的取向。当然,因为故事和诗旨契合度高,所以并未出现分歧。但从《韩诗外传》对故事、诗的文本及其结构安排来看,以事证诗是其基本规则。加之战国以来诗教形成了以孟子为代表的“断章取义”传统,使得诗旨的模糊性限制了《韩诗外传》中孟母教子故事的教育内涵的明晰度。
其次是《列女传》的以诗证事。孟母教子故事在《列女传·母仪传》中为“邹孟轲母”,与其他13则女性故事共列其中,有明确的主题。刘向的《说苑》《新序》和《列女传》与《韩诗外传》有不少同题故事,其中《列女传》有11则[1],但它们的主旨往往不同。就同题故事而言,《列女传》情节更加详尽,文本追求也更为明确。另外,《母仪传·邹孟轲母》比《韩诗外传》多了孟母三迁和释子之忧两则故事。在结构安排上,刘向都是先叙故事,再以君子之口指出孟母之教的内涵。对迁居择邻,是“君子谓孟母善以渐化”,并引《鄘风·干旄》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对断织劝学,是“君子谓孟母知为人母之道矣”,并引《鄘风·干旄》之“彼姝者子,何以告之”;对劝止出妻,是“君子谓孟母知礼,而明于姑母之道”;对释子之忧,是“君子谓孟母知妇道”,并引《鲁颂·泮水》之“载色载笑,匪怒匪(伊)教”。从读者接受角度来说,就不存在诗义的模糊性了。这使得孟母教子故事获得了明确的教育内涵。刘向写作《列女传》的意图在于劝谏帝王并教化民众,由此孟母和其他女性一并成为典型,用以推广她们的教育和教化意义。
《列女传》成书以后,为儒家教育所重视。一些大儒和女性皆十分关注,如马融和班昭都曾为其作注,这对孟母故事的流传具有推动作用。从出土的汉画像石来看,孟母故事在民间也十分普及。如山东枣庄的山亭区[2](P209)和滕州市都出土过孟母教子画像石,它们都属于东汉中晚期。可见至汉末,孟母教子故事已在较大范围内传播。
班固《汉书》提及刘向作《列女传》是采贤妃贞妇之事、兴国败国之女事,用以“戒天子(汉成帝)”。目前所见《列女传》有七传,共105位妇女典型,正反皆有。《母仪传》为开篇之作,表明刘向认为为母之道是女性的首要功德。《母仪传》小序云:“惟若母仪,贤圣有智。行为仪表,言则中义。胎养子孙,以渐教化。就既成以德,致其功业。姑母察此,不可不法。”刘向认为,母仪就是“仪表”,不仅能教养子孙,更能教化全民,是其他妇女学习的对象。可见,“仪表”“法”就是明确将母教故事立为典型。《母仪传》14 则故事,孟母虽是典型,但只属其中之一。因此,有必要挖掘孟母如何成为典型之典型。
首先,孟母教子故事具有原型意义。前文提到,《韩诗外传》所载买豚明信有更早的文献来源和故事原型,即《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的“烹彘明信”,其主人公是同为儒家先哲的曾子。明人陈士元《孟子杂记》即云“《韩非子》谓曾子烹彘教子以明不欺,《晋书》载皇甫谧叔母任氏训子辞曰:‘孟母三徙以成仁,曾父烹豕以成教’,而韩婴乃以烹豕为孟母之教,岂事固有偶合者邪? 抑纪述者之附会也。”[3](P3)班固《汉书·艺文志》就称《韩诗外传》是“取《春秋》,采杂说”,《四库全书总目》则称其“杂引古事古说”,都提到了《韩诗外传》这个特点。但实际上,这并非《韩诗外传》所独有。战国秦汉以来,诸子著述就多热衷于“故事新编”。一些具有原型意义的题材,往往见于多部文献的多人身上。因此,从原型角度来考察,或可更好理解孟母故事是如何进一步成为典型的。
汉画像石中最常见的题材之一即是纺织,其中的著名女性就有曾母和孟母。为什么要给女性的教育行为设置纺织语境? 这要从妇功说起。《周礼》的九职有“七曰嫔妇,化治丝枲”,还有专门的典妇功等职官。《诗经》亦载大量贵族和民间女性从事纺织的情况,如《陈风·东门之池》即云女性“沤麻”“沤纻”“沤菅”,《大雅·瞻卬》则云“妇无公事,休其蚕织”。至刘向《母仪传》载姜嫄教弃“种树桑麻”,《辩通传》载齐国女子徐吾与邻女“相从夜绩”。东汉班昭著《女诫·妇行》则专门强调“专心纺绩”是为妇功。可见妇功与纺织密不可分,纺织女性往往能在家庭教育中产生丰富的文化意义。而在注重孝道和家教的汉代,曾母和孟母自然从这类原型中脱颖而出。
其次,孟母教子故事反映了汉代重视早期教育。如“启母涂山”讲述涂山在夏启年少时,“启呱呱泣,母犊论序,教训以善,卒继其父。”“周室三母”讲太任教文王是“君子谓大任能胎教”,即超越简单的“胎养”而至于“胎教”。讲太姒“教诲十子,自少及长,未尝见邪僻之事。”“鲁季敬姜”讲敬姜教文伯交游,文伯受教,敬姜赞其“子成人矣。”这三则故事皆是母对子的早期教育,并起到了良好作用。邹孟轲母四个小故事,前两个是迁居择邻和断织劝学,皆是“孟子之少”时所发生。该传的颂也是强调这两次教育对孟子的作用:“孟子之母,教化列分,处子择艺,使从大伦,子学不进,断机示焉,子遂成德,为当世冠。”孟子能“成德”,正是因为其未成年为“处子”之时有孟母这两次关键教育。
最后,儒学地位上升使得孟母教子更容易进入文化视野。《韩诗外传》流播之时,尚未独尊儒术,孟母教子故事也是纯粹的服务于说诗、解诗。但《列女传》成书之时,儒家已成为政治、学术和教育的主流。《母仪传》中所载,孟子是直接的儒家传承人,孟母之教自然就被格外关注。当时曾母和曾子故事亦流传颇广,但刘向作《孝子传》将其纳入[4]。这样,在同一原型下,故事内涵却发生了分流。曾母断机杼强调孝文化,而孟母断机杼则强调母教,在汉代文化中恰恰相得益彰。这样一来,孟母故事就有了更广的接受度。
总之,孟母教子故事最初就是汉人有意识的文献和文本塑造。在追求妇德和妇功的伦理取向下,孟母教子逐步脱离原型意义,进入家教范畴,成为母教的典型。基于此,可以进一步探讨孟母教子在传统家庭教育中的典范意义。
汉代及以后,孟母逐渐进入古代文化视野,成为母教典型,并最终成为家教典范。从典型到典范,亦可窥见古代家教文化之嬗变。
所谓以孟母为范,指的是一些女性对主流的儒家文化有较强的认同感,且富于教育意识。孟母在其认知中具有示范意义,因此直接向孟母学习。《晋书·皇甫谧传》载任氏教皇甫谧:
任氏曰:“《孝经》云:‘三牲之养,犹为不孝。’汝今年余二十,目不存教,心不入道,无以慰我。”因叹曰:“昔孟母三徙以成仁,曾父烹豕以存教,岂我居不卜邻,教有所阙,何尔鲁钝之甚也! 修身笃学,自汝得之,于我何有!”
皇甫谧早年过继于其叔,任氏虽是其叔母,但承担了母亲角色。任氏见皇甫谧不求上进,就以孟母三迁来教育皇甫谧。任氏既能引《孝经》,又熟知教子典故,可见其本身就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和自觉的教育意识。
又《唐才子传·王翰》载杜华之母崔氏云:“吾闻孟母三迁,今吾欲卜居,使汝与王翰为邻足以。”[5](P20)杜华在当时亦颇有才名,其母引孟母三迁典故,是教其以友辅仁。
明《福安县志·人物志·列女》载林淑娘:
国泽人,富溪陈文锡妻。年二十三夫卒,姑瞽子幼,兵火阽危殊甚,历艰瘁,纺绩以供。尝曰:“闻孟母择邻教子,某虽贫,终不忍此子无教,并负地下人。”男国敦补诸生,家颇成[6](P160)。
林淑娘提及孟母择邻,并不仅是为其子塑造成长环境,而是在更宏观意义上表达教子成人的诉求。因此,虽仅提孟母择邻一个典故,但实际却取了孟母教子的泛化意义。这说明孟母已然从她认知里的教子典范升格为精神偶像。
以上三例,时间跨度较长,具有代表性。它们意味着在不同朝代,孟母教子都基本上是公共知识,一般女性都有较大机会接触和学习。如任氏,既知《孝经》,则《列女传》也必是其所学之书。到唐代,孟子地位上升,官方和民间都有推崇孟母的风尚。崔氏不仅知晓孟母,还在更高层面上意识到以友辅仁的儒家精义。至于明朝,众多雅俗文学和艺术作品都直接以孟母为中心或屡提孟母。林淑娘作为下层女性,在潜移默化中将孟母当成精神偶像,并不奇怪。
所谓孟母之范,指的是更多的女性自觉教子,本人虽不提及孟母,但被认为有孟母风范或被尊为当代之孟母。相较于前者,这类母教事例更多,尤以唐代为盛。
一类是在世女性被赞,这既有官方的,也有非官方的。如:
张重政母高平郡夫人徐氏,族茂姻阀,行表柔明,怀正家之美,有择邻之识。顷当变故,曾不诡随,保其门宗,训成忠孝,虽图史所载,何以加之?念其令子,已申奖用,特彰母仪之德,俾崇封国之荣。可封鲁国太夫人。(《封张重政母鲁国太夫人诏》)[7](P4909)
张重政母事见《旧唐书·张伾传》,诏令亦附其后。唐德宗年间,张伾有功勋,任泅州刺史。病故之后,张伾部下欲推其子张重政为刺史,其母徐氏坚决拒绝,朝廷局势得以稳定。朝廷于是颁诏令册封,所引典故即为孟母择邻,并赞其有孟母母仪风范。
另一类是去世女性被尊,同样有官方和非官方的,如:
柔以睦姻,明于训子,惟嫔之礼,始自敬姜,择邻之规,优于孟母。(元稹《追封孔戣母韦氏等》)[8](P546)
这则朝廷制诰是追封,将几位女性比作孟母,赞其训子有方。更多的还见于墓志铭,如“敬事君子,诫训诸孤,当代之孟母也”(《恒州长史张府君墓志铭》)、“夫人颍川韩氏,礼仪妇德,齐於敬姜;训子择邻,同于孟母”(《唐故冯府君墓志铭(并序)》)等。在唐代常有“优于孟母”“同于孟母”“贤过孟母”一类的的夸饰情况。这固然与唐人墓志铭喜好浮夸阿谀有关,但既然类比孟母,就表明这些女性和孟母在母教上有诸多共通点。这表明这些女性较好地承担了母教职责,并教子成才,因而得到世俗伦理的认可。
此后历朝,仍有此遗风,生前生后夸赞某女性有孟母之范乃至等同或优于孟母的仍常见。如元人胡助的《王致道母寿七十》即云:“断机齐孟母,跃鲤继王祥”[9](P108)、明人叶春及的《曾母寿序》云“百世下所为称孟母者,谓善教而令子大儒也。”(《石洞集》)[10](P332)等,还有众多墓志铭皆如唐人一样。但亦有革此风气的,如王阳明作《湛贤母陈太孺人墓碑》赞湛母云:
昔者孟母断机以励其子,盖不归者几年,君子不以孟子为失养,孟母为非训。今湛母之心亦若此,而湛子又未尝违乎养也。故湛母,贤母也;湛子,孝子也[11](P1038)。
此处引孟母,是为了赞湛母为贤母,一扫寻常墓志夸饰之风,但亦默认湛母有孟母之风范。
至民国时期,仍有称赞女性品质,将其比为孟母的,如文晓的《阮母黄太夫人七豑荣诞寿言》云“我闻孟母断机杼,勤学扬名善教子……惟愿德荫普无疆,百年期颐从兹始。”[12]周作人的《关于孟母》则云“假如中国受过教育的女子都能学点孟母的样,人民收受了相当的家教,将来到社会上去不至于不懂情理,胡说非为,有益于国家实非浅鲜,孟母之功不在禹下”[13](P129)。而1923年在邹城的妇女大会中,孟母直接被尊为“女圣人”,可以说到了极致:“孟母为肇启亚圣之女圣人,三迁教子,七篇传家,尤足为万世女范。”[14]
从上可知,在历史上,孟母因为成为母教典范,引得女性学习。也有女性因为母教成就而被世俗伦理认可称赞。这两种情况表明孟母教子获得了更普适的意义。
前面提到,历朝历代乃至于民国,都有女性被官方或民间称赞为有孟母风范乃至超过孟母。伏脉其中的是孟母形象及其教子内涵在历史中的嬗变。
首先是孟母作为文化符号。《列女传》将孟母立为典型,已有一定的“偶像”意义。至王充引孟母三迁之事,已将其作为典故使用。至西晋潘岳作《闲居赋》,其文云“此里仁所以为美,孟母所以三徙也”即是以孟母典故作为其“闲居”择邻志趣的脚注。这是基于孟母故事的基本内涵而引申出来的文化意义,并不要求实际教育或生活中真依孟母而行。孟母因此成为了文化符号。在不同语境下,其所指既可以是传统的母教,也可以是泛指,但都可以孟母或相关典故称之。
除了将女性比为孟母,更多的文人将孟母典故用于诗文中。如“卜邻”,本义出自《左传·昭公三年》之“非宅是卜,唯邻是卜”,强调迁居最重要在择邻。后来《论语·里仁》强调“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这应是儒家对卜邻思想的继承和创新。而孟母三迁则是对此进行的形象化演绎,至于《皇甫谧传》中任氏说“居不卜邻,教有所阙”,则将母教和卜邻纳入了统一范畴。自唐以来的诗文中,“卜邻”典故常见,一些表示母教或家教,如“训著趋庭,善彰卜邻,故其嗣子,休有令闻”(白居易《唐故溧水县令太原白府君墓志铭》)、“孀居数载,抚孤志在于卜邻,贻训不闻于投杼”(《大周故万俟府君墓志铭并序》)[15](P10)等。一些则表示对居处环境和私教同游的主动选择,如“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亦有将二者合用的,如孟浩然的“卜邻依孟母,共井让王宣”(《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和白居易的“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由于卜邻、儒家里仁和孟母择邻都指向后天环境和交游对人成长的重要作用,所以它们有很好的融合契机。基于此,“卜邻”成为更具文化意味的典故,孟母形象也不仅限于家教,而更多地以文化符号或精神偶像呈现出来。这也是唐人尤其热衷在墓志铭中将女性夸赞或类比为孟母的原因之一而在唱和、奉赠、祝祷诗文中,也难免此风,如杜甫就十分热衷用孟母典故:
历下辞姜被,关西得孟邻。(《寄张十二山人彪》)
缥缈苍梧帝,推迁孟母邻。(《奉送十七舅下邵桂》)
奕叶班姑史,芬芳孟母邻。(《奉贺阳城郡王太夫人恩命加邓国太夫人》)
终始任安义,荒芜孟母邻。(《奉赠萧二十使君》)
它们并非都与孟母之教或母教有直接联系,用“孟邻”和“孟母邻”更多的是赞扬或吹捧某人。因此,当孟母首先以文化符号面貌呈现时,其教育意义往往被掩盖。在这种情况下,女性主体未必知晓孟母,她们身上的孟母符号来自于社会标签、他人标榜而非自我的主动追求。至于后世常见的各地孟母祠、三迁祠、断机祠、孟母庙、孟母碑、朝廷册封诏令等无疑更从官民两层将孟母在伦理社会的地位推崇到“形而上”的意义。
而在另一方面,在“形而下”的实践层面成为家教世范,指引着母教及更高范畴的家教路径。宋人诗文亦写孟母,但多具体而微,少笼统浮夸,如:
“凛凛共姜当日誓,谆谆孟母平生教。”(刘克庄《满江红·寿唐夫人》)
“桑绕罗敷舍,机鸣孟母邻。”(刘克庄《又和南塘十首》)
“杯盘惯作陶家客,弦诵尝叨孟母邻。”(苏轼《潘推官母李氏挽词》)
“衿蜕虞鳏后,诗书孟母邻。”(范成大《姚夫人挽歌词》)
这其中亦多见将女性比为孟母或有孟母之风,但往往在典故之前有该女性的具体行状。孟母形象因此与女性主体合二为一,更显世俗化和生活化,开始具有生命的温度。应该说,这是宋人文化视野中孟母形象大异于唐的地方。
宋人笔记、史传也同样如此。如邵伯温《邵氏闻见前录》载贾黄中“年十五举进士”,在知识层面的修养符合政治人才的标准;“太宗多召见,访以时政得失”,是实际政治才能;又对太宗说“职当书诏,思不出位”,严格遵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原则,确实是既有政治才能,又具道德仪礼,这都是其母教育之效。宋太宗召见其母细问,最后才评其“教子如是,当代之孟母也”。《宋史·苏易简传》亦载宋太宗问苏易简之母何以教子,其母答:“幼则束以礼让,长则教以诗书。”可见苏母自其自幼及长都有详细而循序渐进的教育,而“礼让”和“诗书”则是具体的教育内容。宋太宗因此称赞其母“真孟母也”。这些记载表明宋人视野下的孟母更乐于切实进行母教。通过文本我们可以知道,唐宋两代的文化取向对孟母形象的嬗变产生了一些影响。唐宋迭代,孟母的典范意义更倾向于泛化而非具体指称。
同时,宋人又作《三字经》,并将“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排列第一,进行幼学教育。《三字经》作为蒙学教材,其功能首要体现在识字,其次是历史文化知识普及,最后才是思想伦理道德教育。由此而言,孟母的教育意义是通过《三字经》文本和具体的《三字经》教育来实现的。因此,它起始于教育活动,又落脚于潜移默化的知识、精神和行为三个层面的熏养和践行。由于蒙学教育具有普及文化的作用,所以《三字经》的传播进一步扩大了孟母的影响。它不限于女性,更意味着全社会都可以在心性行为上达成知行统一的境界。同时,这又反过来推动了孟母世范形象的巩固。
这样,孟母就在文化符号或精神偶像的属性之外还加强了她的世俗属性。一方面通过将“孟母”形象的具体化,使其成为可学可达的行为模范;另一方面又通过泛化其教育内涵,达到为统治阶级服务的目的。
至于元明时期,孟母形象继续“下移”,孟母形象进一步变得丰满详实。由于这一时期市民文化兴起,民间文学、艺术十分繁盛,孟母也不再高高在上,反而以各种面貌出现在各个阶层视野中。比如孟母三迁的故事,就不断被南戏、杂剧、散曲等以主题形式演绎。常见的就有《守贞节孟母三移》(佚名)、《三迁记》(徐应乾)等。白朴、关汉卿、郑光祖及一些无名作家都热衷于将孟母故事融入各类戏剧中。
民国时期,新旧交替。一些对学者开始从现代教育的角度从理论和实践的双重层面对孟母教子进行思考。如叶端的《孟母择邻之重要》说:“今试取野草与玫瑰,同置一瓶内,不久则野草亦得玫瑰香”,张福的《现代教育与孟母教子》则云:“今之所谓‘因材施教’,应付环境,注重儿童心理,设计教学等教育原理,昔孟母教子,早已暗相吻合。”[12]至此时,孟母教子的内涵就不再以传统为限了。由此,孟母完成了典型至典范再至世范的形象嬗变。
在历史上,孟母教子故事虽有五则,但被人所惯用的仅有孟母三迁和断织劝学二则。且在更多时候,提及孟母就泛指母教的成效。因此,孟母又是家教的代名词。孟母教育可以进行传统性和现代性的互通。但对孟母教子的内涵应当进行反思,由此才能更好地确立其现代意义。
首先,孟母教子的历史变迁体现的是母教凭子显和母教凭子贵的封建伦理。孟母教子作为典范,从属于古代母教或母训的大范畴,遵从古代母教文化的一些基本伦理规范。在《列女传》中,孟母自言女性德行在“三从之道”,即“年少则从乎父母,出嫁则从乎夫,夫死则从乎子”。而对母教而言,又更多发生在父教缺位的情况下。换言之,作为母教主体,女性首先要遵循“从子”。所以,孟母形象固然引人注目,但这建立在孟子作为儒学继承人和亚圣的前提下。从《列女传》的篇目命名特点来看,《母仪传》的女性都依附于男性,孟母也是“邹孟轲母”。观古代以孟母为范的女性和被赞为孟母的女性,都是在夫死从子的情形下进行母教,进而因子之成就而被记录和称赞。《公羊传·隐公元年》云“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后世所见诏令中赞女性为孟母的,皆属于此。因此,孟母教子成为典范,实际上是确立了子嗣成就作为衡量母教成效的标准。在儒家伦理规范的古代社会,这无可厚非。但在当代,女性通常都有自我追求和社会价值定位。加之现代教育的成熟和完善,母教在女性生命中的比重和教育体系中的影响明显降低。如果仍固守于此,未免狭隘,既可能导致女性在角色转换中产生矛盾,也可能破坏教育的有序节奏。
其次,孝文化与女性在家庭中的教育地位是孟母之教得以成为世范的关键。刘向既作《列女传》,也作《孝子传》,符合汉代社会对伦理构建的双向诉求,这也是曾母和孟母文化内涵分流于子孝和母教的原因。在古代,孝文化确保了女性在家庭中有较高的教育地位。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只要有母子名分,母教就可以进行。所以任氏虽为皇甫谧叔母,仍能行母教。女性对儒家文化认可,努力教子,使其齐家治国。那么女性就有了妇德妇功,男子也得以成就忠孝。在妇德和孝文化之下,女性行母教而子受母教。其最终的目的是在儒家伦理规范下,使男性首先养成儒家道德品行,进而为官、事君和报国,最终立德立功。因此,教子的指向实际上非常狭窄。现代社会多元化,尊重个体性。相应的,作为家教内容的母教也应作调整,即尊重子女兴趣、引导其健康成长。既不能以传统封建教育的目的作为指导,更不能无视子女兴趣,一味以己意揣度子女并进行教育。不过,在现代社会,主流价值和核心价值仍对母教有着规范和导引的作用,这是家庭教育也要注意的。换言之,孟母之教的内涵应当进行创造性转化,即在尊重教育规律的前提下,丰富“成人”的道德内涵、伦理意义和价值追求。
最后,孟母教子的内涵不应仅限于母教。它既指家教,又指社会教育。古人作诗文,典故有时具有多义性和模糊性,所以“卜邻”恰恰是对孟母教子基本内涵的扩充和延伸。元好问的“在昔学语初,父兄已卜邻”(《古意》)虽用孟母典故,但明显指的是年幼所受家教,而非母教。《左传》载晏子卜邻、《论语》载孔子既要“里仁”又要“德不孤”。在社会关系上,作为文化主体,必然与周围环境发生施受关系。从受的方面,环境对人造成影响,所以要卜邻和择邻。而在更高层面,孔子还强调“德不孤,必有邻”,就是作为施的方面,可以对他人造成积极影响。则无论是未成年教育还是成人的居处交游,都是人与人、人与环境的良性互动,而非单向或被动的趋避行为。应该说,这才是我们今天进行家庭教育和借鉴孟母教子的理想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