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关

2023-05-06 07:30董新铎
阳光 2023年5期
关键词:木器油坊芥子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你先别问我,我先问问你,一走就是三年,凡木呀,既是活着,总该捎个信回来才是啊!卉子不知哪辈子亏欠了上天,遭此责罚。真让人哭笑不得。”

“卉子,别这样。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切都是该有的,迟早而已。”

卉子揉揉眼,见凡木不住地搓腿,遂问道:“腿疼?”

凡木道:“不疼,遇上阴冷天,有点不听使唤。”

卉子望望门外,意欲近前,见凡木已将手自腿上挪开,迟疑间瞥见桌案上供奉的书简,遂上前细看。凡木见状,不无感激道:“卉子,多亏你送我这册书简,没有这书简,我凡木断无今日,这里所有的房舍必定梦中才见,你的恩德,凡木永世不忘!”

卉子不解道:“凡木,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懂。听我爹说,你如今发迹了,可这与我有何相干!”

凡木望着门外道:“你先看看书简上的文字,我再把这些年所经历的事讲给你听。”

卉子小心捧起书简,低声念道:“哀帝元年,巴郡太守赴任荆州,举家乘船,落难崆岭滩,所携财宝皆沉江底。民间云,西陵峡中行节稠,滩滩皆是鬼见愁。”卉子念罢,怔怔地不知书简所云。

凡木见状,吃惊道:“卉子,你真的遗忘了书简的事?这是你当年送给我的,说是一个住店的客人将书简遗忘在客栈里,你等了两个月也没见有人来寻。”

卉子眨眨眼道:“送你书简的事倒是想起来了,只是没去留意上面的字。”

两人正说时,忽听大门外叽叽喳喳,是芥子的声音。大约是水生拦下了急于进院的芥子,女孩儿的声音一时高亢许多:“这里不是皇宫,你水生也不是侍卫,我来是要唤我姐回去吃饭的,又不是要偷你家东西。就这点小事你都要往里禀報,去吧,去吧,烦死人了!”

凡木和卉子相视一笑,走出屋门。见通晓事理的水生正不知所措,伸着的胳膊欲收欲放,卉子怪道:“芥子,你又胡搅蛮缠了。”芥子笑道:“凡木哥一下子盖起来这么多新房,还有这个大院子,我是怕姐走晕了。日头都偏西了,也不知道回家吃饭,你俩在屋里干啥呀?人家在门外多时了,一点都没听见你俩的说话声。”凡木道:“芥子呀,你几时耳背了?”芥子道:“你才耳背呢!谁晓得在屋里做啥!”卉子嗔怪道:“芥子,别闹了,你凡木哥一下子盖起这么多房子,是件高兴事,不兴多问他几句呀!”芥子嘟囔道:“房子齐刷刷起来了,看看还不行?不知道有什么可问的!”

凡木正要说话,见大门外出现个陌生男人,此人五短身材,正侧耳细听。凡木遂高声问道:“这位是路过还是找人?”那人干笑一声,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卉子扭头见是随行的车夫,笑对凡木道:“这是家里的下人,赶车是把好手,一向不爱说话,人倒实诚。”

凡木望着车夫道:“城里人,指定瞧不上乡下人的寒酸,如不嫌弃,请屈尊来舍下用杯茶吧?”

车夫一脸尴尬道:“不不不,我在门外随意走走,你们忙你们的吧。”言罢,大门外已不见车夫身影。

凡木怔怔地望着油光发亮的朱红大门。一瞬间,有种不祥预感蚊虫般萦绕在心间,他试图捕捉,那“蚊虫”却闪身不见了。他摇摇头侧转身去,望着天真的卉子,无奈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怜爱。恰有轻风吹来,一片落叶无声游走,极不情愿地被送至墙角,之后,缩着身纹丝不动。

第三章

操旧业凡木论道 辟蹊径木匠惊异

寨外澧水边零星散布着一些弯腰桃树。农历二月间,地气急着转暖,桃花竞相怒放,那粉红花瓣倒影水中,煞是好看。码头上卸船装船者,肩扛货物,脚踩木板,喊着号子,晃悠悠来往自如。那木板仅有两只脚面宽,一头搭上木船,一头伸向岸边。人们忙忙碌碌,任由片片花瓣自木板下顺流而过。花瓣让水滋润了,敢与树上的媲美,散着、挤着,只顾悠然东去,懒得搭理劳作的人。

水生赶着牛车,凡木坐在车头右侧,车上挤着几个男人,几卷铺盖将车上缝隙几近塞满。将进寨门时,那黄牛的臀部冷不丁冒出一团暗黄的东西,冒着热气。见状,水生扬鞭轻抽,咧嘴骂道:“不长眼的东西!一路上不见动静,要进寨子了,你倒来劲了,臭死人!”

招来一些问询者。大约是心境不错,凡木让水生停了车,跳下去,与悠闲的乡邻搭讪不止。

“凡木,车上这么多人,弄啥哩?那个不是刘庄的刘木匠吗?”药铺掌柜李黄揣着手问。

“他们都是木匠,我把附近村寨里的木匠统统请来,想集众人之力,把祖传的木器活儿做下去,以圆家父未了心愿。”凡木扭头看看牛车上的人,接着说道,“自今以后,大到床柜、桌椅板凳,小到饭碗、茶杯,就连你家女人用的针线篓、首饰盒,不但样样都会有,式样也会越来越多,寨子里的父老乡亲,再不用跑到县城买这些什物了。”

“寻常人家哪有什么首饰,首饰盒只怕城里人家才用得着。凡木,你莫不是打算把木器生意做到昆阳去吧?大约还要做到宛城去。将周边村寨里的木匠统统请到你这里做活,他们原先的那些主顾,不都得跟着来你这里买木器吗?厉害!高明!”李掌柜的眼睁得溜圆。

凡木望望车上的几个木匠,而后看着李黄道:“能想到这些,足以说明李掌柜才是高明的生意人。凡木倒没你想得深,更没你想得远,只想把父亲做过的事尽力做好罢了。”

一位老者颤巍巍来到车前道:“凡木,看得出来,你比你爹更会做事;听得出来,你很会做人。难怪外出三年,就能挣得盆满钵满,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凡木握握老者的手,而后深深拜下,动情道:“伯父过誉了,侄儿愧不敢当!凡木少了家父的能耐,再不好好做人,至死难在寨里立足,难慰家父在天之灵。侄儿不才,不当处,还望伯父多多指教!”

见寨门外的人越聚越多,凡木低首拜过,示意水生赶车前行,自己则跟在车后,微笑着频频与人点头,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走进寨门。

木匠笨拙地跳下牛车,各抱行李走进院子。宽大的宅院,崭新的房舍,干净的地面,精致的镂花门头,让木匠惊讶好奇,他们东张西望,却因拘束而话语极少。水生为众人安置了宿处,稍事歇息,再将他们聚拢至宅院当中,而后请凡木出来交代事宜。凡木缓缓走出屋子,见水生身往前倾,垂首而立,一副极为恭敬的样子。再看木匠们,一个个面色肃穆,屏声息气,且时不时瞥一眼水生。凡木知道,这些木匠平日里各自为战,深居简出,自然难见稍大的场面,今日之经历大约是平生首次吧。

凡木望着众木匠,肃然说道:“各位师傅,你们携铺盖走进这个门洞,我们就算一家人了。虽是这么说,与我此前拜访各位时承诺的一样,如不合意,尽可走人,我凡木绝不勉强。自古至今,行商之人,地位虽不及三公九卿、县令主簿、里长亭长,甚至于连坐拥土地的地主都不如,可哪朝哪代,离得了行商之人?各位大约不知,早在夏朝时,商丘乃诸侯国商部落所在地。至王亥为首领,该部落重耕作、善驯养,使得部落内食物充盈、用品充足。有了过剩之物,理应与外部落互换,于是发明了牛车,再将黄牛驯化,王亥自驾牛车,载了货物,率众来往于部落之间。送货者既是来自商部落,久而久之,这些人便被称之为‘商人,自此,商人之称谓便由此相传开来。”

见众人惊讶,面露崇敬之色,凡木继而说道:“范蠡,宛城人,距昆阳不远,世称‘商圣。虽官居卿相,却辞官从商,坐拥万金。寿终正寝后,留下《陶朱公生意经》传世,受人敬仰。面上讲,商人是为谋利,可谋利背后,不知带给千家万户多少便当。试问,没有行商之人,没有货物互换,谁人能活得滋润?故此,我凡木意欲重操旧业,将家父的木器生意延续下去,并使之日趋光大。诸多行业,凭单打独斗,最终都难成气候。今将诸位招来,其本意无非是将碎土挤压成坯,将溪流汇集成河。集众人之力,小小木器定也能做成大的生意,不但成本能降,木器之成色和式样,指定会大有改观,于人于己都不无裨益。”

姓刘的木匠哆嗦着手道:“听掌柜的这么一说,我先前就是井底之蛙,没见过多大的天,只想着给人打个柜子,修修门窗,换几个铜钱贴补家用,从没想过别的。这会儿眼前一下子亮堂很多。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将来把各式木器卖到昆阳去,卖到宛城去,掌柜的指定能挣大钱。看得出来,掌柜的是个能人,跟着掌柜的做事,我们各自的收益,比起先前挣的那点蝇头小利来,指定会高出很多,将来盖个房子,娶个儿媳妇,吃香的喝辣的,那都不是什么事,大伙儿说说,我老刘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有凡木那番鼓动,经刘木匠如此附和,众木匠群情激愤,个个耸肩挽袖。水生一时动容,眼中噙泪,见众人脸红耳赤,自顾说个没完,感觉到家主还有话说,他干咳一声,摆摆手示意安静,而后抹把眼睛看着凡木。

“刘师傅讲得很是透彻,就连将来最该使力的地方都考虑得周全。说到各位辛劳所得,正如刘师傅所言,我凡木断不会亏待大家,挣钱多,大伙儿自然能够多得,若是挣不到钱,甚至于亏本,这与诸位无关,全算在我一人头上,大伙儿该得的,一个子儿都不少。类似的话,此前我逐一找各位相商时,已经说过,今日不再赘言。眼下要议的是各位的利头该如何抽取,趁着尚未开工,我想听听大家的想法。刘师傅,你先说吧?这宅院是新起的,连木塌都没来得及给各位置备。各位都是做木塌的好手,等木料到了,你们干脆自己做自己的,买来的不一定顺你们的眼。今日就委屈大家席地而坐吧。”凡木微微一笑,率先屈膝在地,臀部压于脚跟之上。

见状,水生急忙跑进凡木屋内。片刻,搬出个深色木塌,将木塌轻轻摆放在凡木臀边,而后搀扶家主跽坐在木塌上,自己则紧挨木匠跽坐在地。

一阵拍门声和着女孩子的喊话声骤然而至。

“凡木哥,凡木哥,水生,水生,你们在干嘛?大白天也把大门关上,怕恶人来偷东西呀?”

凡木摇摇头,示意水生过去开门。水生开门时,嘟囔道:“新的本来就紧,少用点力气不就开了?就知道扯着嗓子喊。”凡木噗哧一笑,几个木匠便跟随笑了。

芥子进门,见一帮男人坐在当院,先是一惊,而后迟疑着没往里走。见状,凡木问芥子:“有事?”芥子道:“有点事想说给你听,你们有要紧事吧?那算了。”凡木道:“看你著急的样子,可能更要紧,去我屋里说吧。水生,你们几个也起来走动走动,坐久了腿疼。”言罢,便起身进屋。芥子看一眼水生,跟着凡木走进屋子。

“凡木哥,也不知怎么了,人家知道点事总想说给你听,不知道你烦不烦我?”芥子望一眼门外道。

“芥子,看你说哪儿去了!没把哥当外人看,哥高兴还来不及呢!瞧你着急的样子,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说来听听。你姐都好吧?”凡木竟没来由地蓦然想起卉子来。

“还真是我姐的事。凡木哥,你怎么知道我要说的事跟我姐有关?”芥子不解道。

“瞎猜的。芥子,你快说。”凡木不觉一阵心惊。

“昨儿个我娘去昆阳城里看我姐了,一回来就独自抹眼泪。问她怎么了,就是不说。我急了,对着娘一阵嚷嚷。娘最后还是说了,说我姐脸上有伤,像是被人打的,但不论娘怎么问姐,姐都说是不小心磕门框上了。后来,是一个佣人背地里悄悄告诉我娘,我姐是被那个死老头子打伤的,还说是一个五短三粗的车夫暗地里给那老头子说了什么。那老头子尖嘴猴腮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我姐亏死了。”芥子说时,脸上带着愠怒。

凡木走到窗前,仰头望着昏沉沉的天。恰有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乌黑的尖喙在崭新的窗台上频啄,不知能啄到什么。麻雀眼珠乱转,全然不知对面站着凡木。后来是凡木的一声叹息惊到了麻雀,那麻雀一时间惊慌失措,逃离时撞上不远处一根树枝,于仓皇中消失不见。

“哥知道了,一切都是天意。芥子,要是没有别的事,你先回去吧,哥这里有事。”凡木说时,依旧站在窗前,没有转身,暗光里,他的背影模糊不清。

芥子怔望着凡木的背影道:“凡木哥,你一点都不想说点什么呀?”

凡木转过身,对着芥子道:“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哥能说什么呀?”

芥子眨眨眼道:“凡木哥,我早就长大了,不就比我姐才小一岁嘛!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儿看。不想说我姐的事,说说我的事也行啊。”

凡木道:“你能有什么事!好好照顾叔母吧。叔母的病好多了吧?让她别着凉,等我忙过这几日,过去陪她说说话。快回去吧,哥正忙着呢。”

芥子极不情愿地走出屋子,没看一眼当院的男人。凡木将芥子送出大门,望着瘦小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小巷尽头。

凡木重又回到屋内,呆滞地坐在床沿上,闭着眼直喘粗气。水生不见凡木出来,站门口往里偷看,见家主这般模样,知是遇上闹心之事,却又不敢乱问,只在门外乱转。

凡木出来时,面色恢复如初。他来到木塌前坐下,不无歉意道:“让各位久等了,我们接着议事。方才说道哪儿了?”说罢,望望水生。水生忙道:“回家主,您方才讲到让刘师傅说说他的想法。”凡木道:“哦,想起来了。刘师傅,请吧。”

刘木匠道:“我懂掌柜的意思,为不让大家吃亏,个人的利头从每件木器里抽取,谁做的木器多,谁获利越多,这公平合理。至于在每件木器上抽取多少,掌柜的,还是您自己定吧,您的为人大伙儿一清二楚,您不会亏待我们的。伙计们,你们看行吗?”

众木匠异口同声地赞同,这让凡木很是感动。他逐一看看众木匠,而后郑重说道:“既然大伙儿信得过我凡木,凡木断不会亏待各位,利头的事我酌情把握。接下来我把今后的经商思路说给大家。寻常的木器漆器生意,早已没有多大新奇之处,再怎么做也做不出别样的道道来,我们要做就做雷击木木器。”

众人立时瞪大眼睛。水生低声“嗯?”了一声。凡木静静说道:“所谓雷击木,顾名思义,就是正常生长的树木因遭雷劈而残余的木材,其中杏木、桃木、柳木、杨木、槐木、柿木较好。树木原本不易遭到雷劈,但凡被雷电击伤者,多是处于较高地势,或是居于旷野之中,且树龄较长,木质较好。不少雷击木残破不全,已属无用之物,故而,上好的雷击木世间极少。循着‘物以稀为贵的常理,用雷击木制作木器,属于另辟蹊径,定能收获人心。”

刘木匠惊诧之余,不无担忧道:“掌柜的,雷击木既然少之又少,那一定很贵,用雷击木做出的木器,自然价格不菲,太贵了卖给谁呀?我是担心日后难卖。”

凡木一笑道:“刘师傅的担忧看似不无道理,可世间事往往是循规蹈矩者难觅新域,反之,则蹊径花明。各位或许忘了民间有雷神惩治邪魔之说。若是有人被雷电击伤,私下会有人说些不当言辞,甚至于说雷电不伤好人。同样,树木之所以遭受雷劈,是因树木上附有邪魔,雷神是为惩治邪魔,才将雷电降于树木之上;而雷电将邪魔及树木劈死之时,也将雷神的法力烙印在树木之上。被雷电劈过的树木自然有了辟邪之气。照此而论,若是将此木做成居家器物,家中自然不会有邪魔光顾。若是制成手串、挂件、簪子等随身物件,自然就有了辟邪之说。对于邪魔之类的民间传言,信则有,不信则无。就我所知,信者不在少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我无从左右。既如此,何不顺势而为!”

水生道:“家主这么一说,我想起昨天大街上两人吵架的阵势来。一个胖子挽着胳膊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瘦子不甘示弱,比胖子的声音还高,手指上天说,谁作恶,雷神不会放过他。看来雷神早已深入人心。好像年纪越大越信雷神之说,越是富有的人越想辟邪。既然如此,那辟邪之物自然就有得买卖。”

凡木道:“很多时候,人们买的并非实物本身,而是别的,譬如书案上的麒麟,门边上的春联。水生说得很对,对于祥瑞的期盼,人人有之,越是富有者越是如此。此外,用雷击木做成的木器,其耐用度一点不次于别的木材。”

用雷击木制作木器,众木匠此前闻所未闻,如此经营之道乃平生首次触及,故而,眼界洞开,喜不自胜。凡木故意低头不语,听任众人小声议论个不停。末了,凡木道:“水生,进料的事你多用心,明日你赶上牛车,逐个村寨走上一遭,放话出去,就说文寨高价收购雷击木,大街小巷里只管喊,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不论他们有没有雷击木,能否搞到雷击木,在获知文寨人在高价收购,是为制作辟邪的木器时,我们就拥有了大批潜在买家。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回头我陪你去趟昆阳城,如法炮制。”

劉木匠不解道:“掌柜的,昆阳城里会有雷击木?”

凡木道:“有没有不要紧,要紧的是让城里人知道文寨有人在买雷击木,要用雷击木制作木器。如此一来,日后我们在城里开店,专卖雷击木木器,也就顺理成章了。”

刘木匠竖起大拇指道:“掌柜的太厉害了,佩服,佩服!”

其余木匠无不钦佩之至。见众人对自己赞许有加,凡木不免窃喜。窃喜之余,像有一只幼虫时不时自心底爬过。凡木起身时低声说道:“经商之人最忌浮躁,应以敬畏之心对待生意,敬畏生意,就是敬畏天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永远是我等该有的不二之道。”

凡木临进屋,回头见水生迟疑着像是有话要说,一副畏缩的样子,便停下来问道:“水生,你有事?”

水生挠着头道:“家主,我怕分辨不清雷击木,万一弄砸了,怎么得了!”

凡木道:“你又不是没见过遭雷劈的树木,平日里的精明劲儿哪去了?”

水生道:“水生担心被人糊弄了,要是有人将旱死的树木烧成焦黑状,冒充雷击木,我该如何分辨真伪呀?”

凡木道:“故意用火烧过的树木,没有击伤痕迹,这很容易辨别。实在不行,你就锯出一块,做成圆饼状,而后放水里,木块会自动旋转,而后缓慢沉入水中。树木遭雷劈后,木质相对疏松,其间少不得留有细小孔洞,孔洞不尽一致,吸水自然不均,这跟别的木头有着质的区别。”

水生眨眼琢磨着。稍后道:“水生记下了。家主啊,您可真有见识!我们用雷击木制作木器,不知能保全多少好树的性命,这也是积德啊,我说的对吧?家主。”

凡木一笑道:“水生啊,你的脑壳子终于开窍了,方才像是被糊住了。你说得很对,若天下木匠都用不甚健全的树木制作木器,不知能保全多少好树。对树木不加节制地乱采乱伐,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水生的脸上笑得开了花。

见天色尚早,凡木让水生去给黄牛喂料,自己喊上几个木匠,将盖房时所剩木料悉数搬来,就在当院一齐动手,有人制作床板,有人制作木塌,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五邑的到来,让凡木原本愉悦的心一下子烦躁起来。五邑见木匠个个卖力,专心制作自用的家什,不觉对凡木的能力愈加敬佩。凡木年纪轻轻,却极懂经营之道,有时出手阔绰,有时精打细算。木匠居家之用的家什不舍得去买,盖房子时却是相当舍得,所用木料皆为上乘,所付工钱周边最高,这让众工匠无不咂舌称道。他五邑张罗始终,到头来自然从中获利不菲。那日,怀揣成吊的五铢钱回家,喜不自胜。

“凡木啊,说开张你就开张了。”五邑笑嘻嘻道。

“哪儿呀,木料都还没进呢。叔父,我听芥子说,叔母去昆阳看卉子了,卉子都好吧?”凡木低声问道。

“都好,都好。”五邑敷衍道。

五邑没提卉子的事,凡木也不便将话说开。卉子被打的事是芥子瞎说,还是叔父有意隐瞒,这让凡木揣度再三。

“凡木啊,这几天你只顾外出找木匠,田禾家里的事你听说没有?”五邑漫不经心道。

“田禾?油坊里又出事了?”凡木一惊道。

“又死人了,三天两头死人,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吃上官司的。这人要是走上背运,喝凉水都塞牙。”五邑端详着崭新房舍,找话说道。

“前些天就听说饿死了一个,趁着天黑抬到寨外,随意挖个坑给埋了。”

“为何又死人了!男的女的?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凡木一时想起辛茹来。

“是个男的。”五邑道。

“叔父,我俩去油坊看看吧,田禾太难了。”凡木说着,就要迈腿出去。

“凡木啊,你叔母让我过来,其实是想跟你说说芥子的事,这孩子也不小了,我们说完芥子的事再去田禾那里行吧?”五邑显得极不自在。

“芥子?芥子不是好好的吗?方才她还来过这里。叔父,我们先去田禾那里吧,油坊接二连三地死人,这不是小事。”凡木边说边迈腿出屋,五邑不得不跟着走向大门。

第四章

谈买卖田雨使绊 签合约辛茹失踪

田禾不在前院。田禾之子田雨在院内闲转,见凡木和五邑进来,漠然让之屋内。这个长着一双斗鸡眼的人,年龄二十出头,瘦长的身子与硕大的脑袋显得不大协调。凡木说明来意后,田雨领两人去往后院。

田禾正扯着嗓子呵斥男奴。那男奴干柴一样的胳膊瑟瑟发抖,腰弓得大虾一般,因害怕不敢吱声。一旁干活的人个个谨小慎微,时不时瞥一眼这位男奴。有人烧火,有人抡锤,有人接油,有人清理废渣。婢女的头发结成疙瘩,沾着零星柴屑。整个后院很是干净,不少人闲着没事可做,手拄扫把,时不时扫扫地面,虽是地上并无可扫之物。

田禾怒气渐消,一脸沮丧。见田雨身后跟着凡木和五邑,遂阴沉着脸道:“走,走,走,还是去前院吧,看见这些蠢猪就烦,一群不长眼的东西!”

凡木和五邑对视一眼,均没言语,正要随田禾父子去往前院,忽有四个奴婢,两男两女,碎步来到凡木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挡了凡木去路。

“你们找死啊!滚开!”田禾喝道。

见身前的奴婢跪着没动,且一言未发,凡木不覺一阵心惊。他屈身细细打量,这四人分明就是先前侍奉过自己的两男两女。叫辛茹的婢女,大约是担心凡木认不出自己,把头微微扬起,虽是不敢正视凡木,可凡木还是看清了那张瘦小的脸。知道他们都还活着,庆幸之余,不觉一阵宽慰,这不正是他急于来油坊的缘由吗?见辛茹重又将头埋下,蓦然间,一个极富冲动的念头浮上脑际。凡木低声说道:“都起来吧,你们等着。”

四奴婢赶忙起身让道,垂首立于两侧,偷偷望着凡木大步走向前院,而后相互看着对方,满脸疑惑。

田禾父子将凡木和五邑让至客厅,分主宾坐于木塌之上。田禾喟然叹道:“唉!让各位见笑了。我田禾跌入今日困境,全是自作自受。天不佑我,心气再高,奈何!”

五邑不解道:“田掌柜,油坊每日都在榨油,也天天卖油,不至于连人都养活不了吧?油坊里既然奴婢众多,那何不多榨些油?出油多,自然也就赚钱多。”

田禾瞥一眼五邑道:“谁说我养活不了?”

五邑直来直去道:“那为何还会饿死人?”

田禾怪道:“那是病死的,并非饿死,你不知内情,休要乱讲!多榨油?卖给你呀?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五邑气道:“你这人哪来这么大火气!这不是为你着想嘛!寨子里人少,用不了太多油,你该把多余的油拉到昆阳去卖,城里人多,吃油自然会多。”

田禾不屑道:“你以为我不想呀?你以为城里头没有油坊啊?这几年噌噌噌冒出四五家来,我去城里看过多次,那些卖油的,都坐门口仰脸看天呢。这油既不是粮,又不是水,一年不吃它,也死不了人。”

田雨原以为凡木和五邑来油坊,一脸庄重的样子,像是有要事相商,却尽说些没用的话,他未吱一声,起身去了后院。少时,后院传来一阵粗鲁的谩骂声。

趁着五邑语塞,凡木道:“田掌柜,不知你打听过没有,类似于你这境况,别人是如何应对的。朝廷一张公文下来,便废止了奴婢买卖,如此一来,拥有众多奴婢者,断不会就你一家,类似的人家该聚一起商议商议,从中找出个应对之策,这样硬撑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田禾气愤道:“早打听过了,类似于我这种境况,大有人在,问谁都是先骂娘,而后别无他法。据说不少人连县衙都去过,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朝廷不顾下情,朝令夕改,弄得人怨难平,这样下去迟早得出事。”

凡木道:“朝政之事不议为好。拥有众多奴婢者,各家境况不尽一致,若是家境稍不好,指定难以应付,相继死人在所难免。每个奴婢都是花钱买的,暂不说人死了会赔钱,眼瞅着一个个活生生性命就此死去,情何以堪!你田掌柜一定痛心疾首。与其这么下去,倒不如听听我的想法,按着我的路子走走看。怕田掌柜生气,凡木不敢莽撞,故而,犹豫着不知该说不该说。”

田禾瞪着凡木道:“凡木,我早就听出你话里有话。我田禾家境一点不差,方才说过,死去的几个奴婢并非饿死,全是得病而死,人吃五谷杂粮,谁不得病?郎中也找了,汤药也用了,我还能怎样?病没治好,那是他们命里该有这一劫,别的奴婢不是好好的吗?我不是没管,我已经尽力。每个奴婢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死的是人,也是钱,你当我一点不心疼?凡木,无论你是想要告发我,还是存有别的念想,你别绕圈子,直接说吧。”

五邑气愤道:“田禾,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也听出来了,凡木像是想好了帮你的法子,只是怕你一时难以接受,他才犹豫着不敢直说。左邻右舍的,他会坑你吗?凡木的为人谁不知道!再怎么着,你也是他的长辈,他不得不权衡再三,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听他把话说完吗?”

田禾喘着粗气道:“说,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凡木静静说道:“田掌柜,田叔父,凡木碍于长辈为尊之家训,故而,不敢稍有造次,这才瞻前顾后,拖延着一直不敢细说。既然朝廷废止了奴婢买卖,既然你这里遇到困境,而我那里又急需奴婢,我想将你我的生意合二为一,如此一来,所有困局便迎刃而解。”

五邑和田禾对视一眼,满脸茫然。五邑不解道:“凡木,你说的我没听懂,什么是合二为一?”

田禾结结巴巴道:“两家合成一家?凡木,你不会是想把我家整个儿买去吧?这,这,这太过分了吧?”

凡木稍作停顿,而后轻声说道:“叔父,稍安勿躁,听凡木一一道来。凡木说的合二为一,并非要把你家整个儿买去,且不说凡木没这能耐,没这胆量,即便有,也不敢触犯律条,何况凡木常怀报恩之情。想当初,凡木年幼,一向顽皮,常挨家父板子,每次挨打后,总是哭着鼻子跑到叔父家油坊,看匠人榨油,匠人总是逗我玩耍,挨打之事一会就忘。叔父常把我领到客厅,给我几个豆豆,然后好心劝我回家。凡木长大后,常念叔父之恩,不忘择日回报,如今怎会买了你家?凡木所言,无非是想把油坊里多余的奴婢归我所用,而油坊又能如常经营,继而做大。此乃权宜之计,既不违犯律条,又解了油坊困局,两全其美。”

田禾眼睛一亮道:“凡木,叔父这下听懂了,方才心急,你最好再说仔细点。”

凡木道:“叔父,凡木之所以不急于将话说透,是想找个缓坡,过于突兀,任谁都难以承受。油坊乃田家祖传,一砖一瓦都含情。凡木懂得,叔父的心血都在油坊,像是身上血肉。将两家生意合二为一,是面上的事,油坊值多少钱,我一文不差全都给你。油坊说是被我买下,实则仍由叔父打理,得利部分两家酌情分成。届时可请亭长出面作证,以堵闲人之口。若日后朝局有变,或是情难割舍,叔父尽可将我所付铜钱如数返还于我,油坊仍归叔父独有。朝廷禁令不可触及,权宜之策,实属无奈,不知叔父意下如何?”

五邑听罢,咧嘴笑道:“田禾啊,去哪兒能找这样的好事!你算烧高香了。”

田禾皱眉道:“凡木啊,你的好意叔父领了。只不过,这么大的事,容叔父与家人商议一下,田雨他未必答应,我们明日再议可好?”

“有什么可议的?想得可真美,凡木你休想得逞!”门外传来田雨的咆哮声。田雨进屋,一脸愠怒,一双斗鸡眼死死盯着凡木,厉声说道:“我在门口多时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凡木,你这叫乘人之危,是缺德!”

五邑变色道:“田雨,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爹叫田禾,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原本是指望你爹这禾苗,在干旱时由你滋润一番的,这下可好,你是要存心冲毁田地啊!”

田雨醋意熏心,瞪着眼道:“你别在我家胡扯八道了,他凡木安的什么心,我一清二楚,还不是为了女人!说来说去,就是为了弄到那个叫辛茹的婢女。爹呀,大家方才在后院,你是没看见凡木看辛茹那眼神,钩子一样。那贱货也不是个省油灯,拉上另外三人跪在凡木身前,任你怎么呵斥,硬是跪着不动。凡木开口了,他们才起身。都是我家奴婢,凭什么给凡木下跪!惹我恼了,一个个把她们收拾了。”

田禾气得脸色铁青,怒道:“逆子,给我住口!田家有你,真是有辱家门!”

见田禾动怒,见五邑惊讶地望着自己,凡木盯着田雨道:“田雨,有的人至死都难以弄懂何为慈悲,何为仁爱。人这一生,没有无缘无故的遇见,既遇上,便是缘,无论遇上谁,都是命中该有,都是该去珍视的。辛茹四人,当初是水生领往船上的,此前并不相识。何为奴婢?不就是遭遇不测,而无以为生者嘛!奴婢是人,也有人格,决非牲畜任由家主凌辱。我曾当着四人面许下承诺,日后同舟共济。大丈夫一言九鼎,怎可朝夕间忘掉诺言!”

凡木说罢,并未理会依旧喋喋不休的田雨,对着田禾道:“田掌柜,我回了。凡木在舍下等候回话,若天黑前没有等来大驾,凡木今日所言,权当秋风一阵。告辞了。”

五邑跟随凡木至门口,回转身指指田雨,而后疾步而去。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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