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坡梁,我身上多了九颗苍耳,两颗粘在裤腿上,三颗粘在袜子上,四颗粘在鞋带上。这小东西很黏人,长得像枣核,浑身带刺,一到秋天,就像地雷般埋在草丛里。我蹲下身,每摘下一颗,手指就刺痛一下。我早已习惯了这种疼,就像习惯了这道坡梁一样。
这道坡梁,横在梁西村和梁东镇之间,一上一下十二里。自从到梁东镇中学住校后,除了假期,我每周都要爬两次坡。周五是开心的日子,我的书包里除了作业,大多时候不会有其他东西,爬坡时虽然是黄昏,也格外轻松。我像一只欢快的田鼠,很快上到坡顶。坡顶是大口喘气、大声呼喊的地方,站在那里,会看到一轮将要熄灭的日头,还有火红的梁西村。村里有三十多户人家,除去封门闭户的一半,另一半里,只有我家的烟囱在冒烟。我能从那缕孤独的炊烟里,嗅到山药鱼子的味道,那是母亲特意为我准备的晚饭。周一是难过的日子,我的书包被母亲塞得鼓鼓囊囊,十张起面糖饼,一大瓶腌芥菜,一小瓶蘑菇酱,爬坡时虽然是清晨,却格外费力。到达坡顶时,梁东镇已经发亮,但我会回过头,看一眼还在深灰色中沉睡的梁西村。好几次,我动了原路返回的念头,想钻进被子睡个回笼觉,日上三竿时再起床,可这种待遇,只有假期才有。
我把摘下的九颗苍耳,放进敖包的石头缝里,这群鬼头鬼脑的小东西不再烦人,成了献给山神的祭品。敖包是老羊倌堆的,所有石头都来自这道山坡。老羊倌一边放羊,一边捡石头,长年累月,山坡上裸露的石头几乎被捡光,那些被压迫的花草就快乐地生长。敖包也在生长,一天比一天高大,晴天时,站在梁西村,可以望见坡顶冒出个尖,像是奶嘴一般。老羊倌放羊时,敖包边放着一个编织袋,袋子里装着散落在山坡上的各种垃圾,有路人丢弃的矿泉水瓶,有大风刮来的塑料袋,还有莫名其妙上了坡的废木料。我怀疑那些木料是棺材板,劝老羊倌不要捡,他摇摇一头的乱发,把木料装进袋子里。这道方圆几十里的大山坡,被老羊倌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花草,就剩羊群。粘在羊身上的苍耳,也一颗颗被摘下来,放进敖包的石缝里,老羊倌说,这小东西进了石缝就像羊进了圈,不再满山乱跑了。
老羊倌是我每次爬坡必遇的人,无论我周一起多早,也无论我周五回来多晚,都能在山坡上看见他。他夏天也穿一件棉军衣,天凉后也是这件,记忆中,从未见他换过衣服。那件本来是军绿色的大衣,被穿得油黑发亮。虽然总是碰面,我竟然没注意过他的鞋子,只记得他的头发又乱又长,与胡子连在一起,这就使他的眉眼也像鞋子那样容易被人忽视,以至于我站到敖包前,也没想起他清晰的模样。或许是他乞丐般的样貌引发了我的怜悯,或许是共处一座空旷的山坡有点同病相怜,在某个周一的清晨,他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时,我快步走过去,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糖饼递给他。老羊倌没接那张饼,为了说明不接受馈赠的理由,他敞开肩上的挎包。包里像是有许多东西,我只看清有馒头和酒瓶。老羊倌顺手从包里拿出个小笼子,是用马莲编的,由于是深绿色,等笼子里发出“吱吱”的叫声,我才看清里面有只同样是深绿色的蝈蝈。下坡时,我捏着那根马莲,马莲下吊着的笼子摇摇摆摆,蝈蝈一定是饿了,“吱吱”叫了一路。走到坡底时,我感觉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我回头看见,老羊倌站在敖包边向我挥手。
老羊倌十年前捡起第一块石头时,一定对放置地点做了精心选择,站在敖包旁边,既能看到梁东镇也能看到梁西村。梁西村里,冯八家的房子清晰可见,那是老羊倌的住处。冯八一家在天津做生意,长年不回来,房子没人看,羊也没人放,就把二舅老羊倌请来打理。老羊倌是后草地人,从小给人放羊,没成过家,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说去哪儿抬脚就走。外甥有求不能不帮,就这样,一帮就是十年。十年里,梁西人不断外出谋生,空房子越来越多,没人照看的羊也越来越多,老羊倌的羊群便越来越壮大,有了五百多只。
自从老羊倌落脚梁西村,冯八家就乱成废品收购站。院子里无法下脚,堆着捡来的旧轮胎、废木料、破衣服、碎玻璃、空酒瓶、塑料袋等等。从院门到屋门,只留一条狭窄的过道,而就是这条仅有的过道,依然可以踩到旧鞋底、废纸片之类的东西。屋里更让人傻眼,地上柜上且不说,仅一盘大炕,就铺摊得面目全非,被子、电饭锅、插座、枕头、改锥、火盆、褥子、羊鞭、饭碗等等,我甚至想过,老羊倌或许不需要下炕,就能把日子过下去。
听母亲说,老羊倌不需要捡垃圾和放羊也能过活。就在去年,后草地那边给他办了低保和医保,他另有三十亩耕地,退耕还草后,每年可领到一笔不菲的补贴。但老羊倌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捡垃圾和放羊,看见垃圾不捡他的手会痒痒,看见羊不放他会浑身难受。偶尔有阴天下雨,老羊倌不能外出,就憋在家里来回走动,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把羊赶进屋里放一放。我有时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我的宿命是背着书包来回爬坡,老羊倌的宿命是放羊和捡垃圾,说白了,他就是为羊和垃圾而生。所不同的是,我厌倦了爬坡却不得不爬,而老羊倌完全可以放弃羊群和垃圾,他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就像一个网瘾少年迷恋电子游戏那样。
日复一日的坚持,真能让人成瘾吗?这次,当我即将结束爬坡的宿命,要和山坡说再见时,切身体会到了老羊倌的感受。我驀然觉得,这道山坡像是一块磁铁,每走一步,都有新的发现。苍耳找到合理归宿后,我绕着敖包走了一圈,忽然想到,每次匆匆赶路,与敖包擦肩而过,竟然没站上过它的肩头。爬上敖包,四处望去,竟然看到了梁西村的青石碾盘。我出生时,碾盘就放在冯八家院墙外面,我却从未在山坡上注意到过。自从冯八买回了磨面机,他家的磨坊就更新换代,磨盘被“请”出院子,成了村民闲聊的“座位”。磨盘边,一度是村子最热闹的地方,地皮被磨得发亮,常年有烟头和瓜子皮。退耕还草后,村民不种大田了,拿到补助后,纷纷外出打工。冯八也卖了磨面机,去天津做起了小本生意。磨盘边逐渐冷清起来,由于没有掉落的葵花籽,鸡都不再过来。偶尔有某个夜晚,磨盘上会亮起一点火星,那是老羊倌坐在那里抽旱烟。烟火一闪一闪,像是在讲述他孤独、单调的人生。老羊倌对我说过,黑夜坐在碾盘上抽烟,是他一天最松快的时候,那个时候,羊都进了圈,一只不少,一只不多,不用再点数。老羊倌不识数,他点羊时全靠记性,放了一辈子羊,他能根据每只羊的细微差别,认出群里所有的羊。他群里的许多羊,也便有了名字,比如楞头、瘸子、欢实、歪脸等等。
老羊倌站在敖包边大声喊“歪脸”时,刚好是一个周五的黄昏。我顾不得和老羊倌打招呼,就跑过去看那只出了群的羊。我蹲下身仔细看,也没看出那只羊脸是歪的。老羊倌鞋底磨着草皮走过来,一边把歪脸赶进群,一边对我说,放学了?每个周五,走进梁西村的地界,我听到的第一句问候总是这三个字。老羊倌的口音很重,一直把“学”说成“宵”,这是他与梁西人不同的地方。我站起身,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电池,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递给老羊倌。那是一块非常小的圆饼状电池,放进老羊倌张开的手掌里,有些难以辨认。老羊倌的手掌很长,掌心呈酱紫色,横七竖八全是深纹。老羊倌感觉电池放进手心后,就紧紧握住拳,慢慢坐到草地上,盘起腿。他的另一只手放下羊鞭,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他把手帕铺到草地上,再把电池放进手帕里,一只蚂蚁窥探到草地上的动静,伸着触角闯过来。老羊倌摘下手腕上的电子表,用树根般的手指抠后盖,双手不停抖动。
老羊倌说,他浑身上下就这块电子表值钱,那是在后草地坐场放牧时,从货郎手里八块钱买的。那时的八块钱,要放半个月羊才能挣到。那一年,他还年轻,后草地流行起很多东西,许多小青年下海归来,穿着喇叭裤,戴上蛤蟆镜,手提录音機,腕子上戴着电子表,满脸的傲气。他别的都不羡慕,就爱戴个电子表,那东西套在手腕上,像母亲的镯子一样,可以贴身带进棺材。更神奇的是,安上电池就不停地走字,就像身边多了个会说哑巴话的伴儿。老羊倌头顶天、脚踏地,一个人独来独去,白天尚好,身边有一群羊,夜里就实在难熬。有了这个贴身伙伴,睡觉都踏实。老羊倌看不懂数字,也不需要数字,日头就是他的钟表,有了电子表的他,依然靠日头出工放羊。
我帮老羊倌换了手表电池后,肚子咕咕叫起来,趁着太阳的余晖,一路小跑回家。好在是下坡,到家时饭还没凉。当晚,老羊倌挪进我家院子,轻轻敲了敲玻璃,在屋里灯光的映照下,窗户框子里那张笑脸像是一幅木刻画。老羊倌是稀客,这么晚来必是有事,我和母亲迎出去,往屋里让。他死活不进屋,说一身的羊骚气,鞋底上还粘着羊粪,还是在外面说话自在。他说话时低着头,躲避着我母亲热情的眼神,吐字时有些结巴,样子像是来赔礼道歉似的。简短说了几句话后,他把一串干蘑菇硬塞给我母亲,扭头匆匆走了。母亲捧着蘑菇,嗅出是上好的口蘑,颇感意外。我解释说,我帮他从镇上捎了块手表电池。母亲摇着头说,这老爷子,平时看着傻傻乎乎,原来还挺有心。
忘年交就这样一天天结成了,就在这个敖包下,老羊倌把酒壶递给我。我摇摇头,表示我是学生,不能喝酒。老羊倌推了推酒壶说,就喝一次,喝了这次,朋友就算交定了,咱爷俩这辈子有缘,能在这荒郊野岭遇见不容易。我接过酒壶抿了一口,学着电影里的样子说,好酒!
那天不是周一,也不是周五,而是周日。我随母亲去了趟梁东镇的新家,回来的路上,遇见老羊倌,母亲打声招呼就先回旧家了。梁东镇的新居是二层小楼,那是为梁西村所有村民准备的。母亲挑好了日子,下周二搬家。其实,所谓搬家也很简单,只是把梁西村家中的那口锅搬过去,其余家当早就提前摆进了梁东镇的楼房里。按照坝上的乡俗,只要锅不搬就不算搬,锅搬了,新居就算敲定。空了心的梁西村,不久会被全部推平,还原为耕地。
我和老羊倌坐在敖包下喝酒,一人一口,酒壶在两个人手中轮流传递,不久我的脸就变成“公鸡冠”,兴奋得想要打鸣。我要求和老羊倌同唱一曲,算是对这座山坡的告别。我点了几首曲目,老羊倌都不会,只能各唱各的。我站起身来,从老羊倌的编织袋里掏出根树枝,跳大神似的舞动身体,唱了周杰伦的《双节棍》。老羊倌也站起身,很认真地站直身体,手拿羊鞭对着坡西村,放声唱起了《东方红》。我打断了他的歌声说,唱《东方红》应该面向东面,你站错方向了,那边是西。老羊倌手搭凉棚望了一眼太阳说,阳婆婆都五杆高了,哪还分东西南北,都能照见。说完,又站直身体接着放声高唱。他的声音嘶哑而高亢,惊起了草丛中的一只百灵,另有一只田鼠前爪放在嘴边,直起身体向这边张望,我没想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竟然有这么大的肺活量,瞬间就能让这座山坡生动起来。这本来就是他的领地,多年占山为王,冷不丁嚎一嗓子,自然会让生灵们肃然起敬。
唱完歌,老羊倌转过身,向梁东镇遥望。梁东镇北面,新盖了小尾寒羊养殖基地,一排排羊舍很齐整,红色的彩钢瓦屋顶在日头下反射出刺眼的亮光。梁西村搬迁后,村里的羊会全部放到基地圈养,一只也不剩。那些羊从此可以吃白食,不用自力更生就能按饭点填饱肚子,整齐干净的羊舍,远比老羊倌自己垒砌的羊圈舒适。老羊倌望着基地说,都去吧,去吧,总算把你们打发到好地方了。我听见老羊倌说完这句话,补了一声重重的叹息。他为啥要叹息呢?那些像孩子一样被他养大的羊有了归宿,他可以安心退休了,再不用像我一样爬坡,他应该像我一样,如释重负才对。
我成了镇里人后,不再住校,每天可以吃母亲做的饭。周一不需要犯愁,只需沿着平整的水泥路就能走进学校。路边是挺拔的杨树,叶子有绿有黄,色彩很有层次,看着就舒心。母亲给我买了双新球鞋,上学放学,一马平川,鞋帮子上不会沾上泥土。然而,不到一周,这条马路就显得单调乏味,连蛐蛐的叫声都听不见。周五放了学,像是有什么东西推着我,一口气跑出镇子,鬼使神差地上了山坡。
爬上坡梁,我身上多了九颗苍耳,两颗粘在裤腿上,三颗粘在袜子上,四颗粘在鞋带上。这些黏人的小东西,把我引到了敖包旁边。我站到敖包上眺望坡西村,看到那些房子依然完好地长在地面上,像一片等待采摘的蘑菇。晚霞是绝美的染料,把所有的屋顶和墙壁都涂成红色,也包括冯八家院墙外的碾盘。我没有看到炊烟,一缕也没有,但村庄依然被生气笼罩。我仿佛透视到房子有人影晃动,一些人家的炕头上,卧着各色花猫。我甚至隐约嗅到了莜面和柴火的味道,那味道是从某个锅台边散发出来的。我分明知道,母亲现在在梁东镇的家中准备晚饭,但当我的视线落到旧居后,却感觉那里还有一位母亲。
感觉如此真切,以至于我不相信那是一座空心村。我快步下坡,向映现出海市蜃楼般幻影的村庄走去。我走进自家空荡荡的院落,外屋泥砌的锅台上,是一个黑色的圆洞,里屋土盘的大炕上,已经没了炕席。强烈的失落感袭上心头,此时哪怕出现一只老鼠,都会让我找回曾经的亲切。我快步向冯八家走去,那里有我最后的希望。我想,要是老羊倌还在,我会冒着被母亲责备的风险,在他家留宿。
冯八家院子里的垃圾已被清理干净,我只弯腰捡到一个螺母。屋里的杂物也荡然无存,只残留着一股羊膻味。老羊倌走了,后草地那么远,我可能从此不会再与他相见。
我并没有离弃爬过无数次的山坡,经常会站在敖包边向西眺望。那座村庄消失了,消失的地方长出庄稼,秋天里,麦田一片金黄。
我向冯八打听老羊倌的消息,冯八告诉我,他二舅在后草地给人放羊。
张瑞明:中国作协会员,小说见于《长江文艺》《长城》《莽原》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察哈尔部》。获中国青年报鲲鹏文学金奖、燕赵文化之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