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发精神蛮好,看上去不像六十五岁的人,皮肤晒成古铜色,腰杆直挺挺的,说话声音像打雷,走路脚掌落地咚咚响。做事比二十岁的人还利索。家发一大早来到屋坎下,喊“叔满,还起来得啵——”整个枫香瑶寨一百三十多户人家,只剩下家发和满仓两位老人在家。
满仓在屋边的菜园子里答道:“这里咧——辣椒、茄子、酱辣子还有好多,我收拾一下,烂在地里可惜了。”
家发往满仓的菜园子走去,说:“捡回家去吃不快还不是一样的烂,何必费神。”
“过两天我去了敬老院就眼不见为净,想管也管不了啦!”
家发站在满仓的菜园子门口,手里拿着一包烟说:“我从柜子里翻到一包烟,晓得发不发霉,你抽一支试试。”
“你试不出?”
“感觉还没发霉,二狗都出去了五年多,至少这烟应该放了这么多年吧,我感觉蛮好的,拿来给你试一下。”
两位老人蹲在菜园子的篱笆边抽烟。篱笆是满仓为了防鸡而设的,从对门坡上砍来拇指粗的金竹像编竹篮一样围着菜园子绕了一圈。经过十多年的风吹雨淋,也没有鸡侵牛扰仍十分完好。满仓抽了两口烟后说:“能抽,味道一点也没变。”
家发说道:“我真的想把‘打猎卖了。”“打猎”是家发养的一条黄狗。昨天家发已给满仓说过,今天又重复这事。
满仓心想,以前我在寨子里还能和你说说话,如今我去敬老院了你还把打猎卖了,你不更加孤单?于是满仓说:“还是留着吧,又不像猪牛羊那样每天要你服侍。”
“一天两餐饭还少不得它的咧!”
“你也要吃饭,多煮一口就解决问题了。”满仓讲到这里又想到自己的事,这次去敬老院让他什么都不要拿,衣服被子都由国家统一配发,但他还是想带几本书,听说敬老院有娱乐室,那里书报棋牌什么的都有,但是自家买的“四大名著”看着亲切,读起来就更加熟悉了。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滿仓卖了一挑木炭得了十块钱,四本书刚好十块钱,一口气全买下。字虽然小了点,但那种字大、分有上下两册的要贵些,反正眼睛好,字小些也无所谓。那天中饭都舍不得吃,饿了一天能得到这么珍贵的几本书值得。满仓拿起书来细细读,他每天晚上只舍得看两三页,生怕读完了就没看的了,但还是感觉没多长时间就看完了一本。然后又读第二遍第三遍……百看不厌。如今看起这些书来虽然眼睛有些吃力,但是整个内容都熟悉了,只要看个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三言二拍》是满仓跟一位道工老先生借来的,老先生去世了,书便一直放在他这里。先生的后人不喜欢看书,也不知他爹留下这么一套书。满仓决定包好先放到家发那里,等他哪天赶场去敬老院看望他时顺便带去。他相信,过不了几天家发就会去的,两人天天在一起习惯了,突然离开哪有不想的呢?满仓觉得这套书对他启发很大,很多人生哲学都是从这里学到的。还可以在敬老院向别人宣讲。别的还有好多乱七八糟的书,比如连环画就有一箱子,曾看到街上有人收购,出到十几二十块钱一本,他一直舍不得卖,下次回来整理一下拿去卖了。至于《剪灯新话》《醋葫芦》《品花宝鉴》等十余本“禁书”就不便拿去,有人拿一辆电动三轮车要与他换这十本“禁书”,他有点动摇,虽然是辆半旧车,但农村有一辆电动三轮车确实方便,当时犹豫了一下就没有换成。幸好那时没换,否则,拿到电动三轮车有什么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满仓就这么静静地想着心事。
家发开口说道:“叔满你讲,我家二狗出去五年多了,没给家里带来半句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家发在想他儿子二狗。五年前二狗找了个女朋友是隔坡隔岭的,彼此打听都还觉得不错,虽说二狗没了娘,那可是阎王要收人,谁也没办法的事,只怨老天不长眼。好在二狗人还不错,晓得崭劲。可是女方爹妈硬要和别人攀比,要求彩礼和富裕人家一样。家发倾其所有也只拿得出一万块钱,按女方爹妈的要求还差十分之九。家发跟二狗说,“把房子卖了凑齐这个数”。
二狗说:“把屋卖了,老婆娶回来住哪儿?”
“有了老婆再一起建房啊!”
“这样做怕要成为全世界人的笑话。”二狗说完这句话后头也没回地走了,到海南给人家收香蕉。二狗走的时候,将天天跟在他身后的一条黄狗交给家发:“爹,帮我把打猎照顾好,我冬天会回来。”打猎一岁多一点。家发没事时喜欢逗打猎玩——把脚上的鞋子丢出去老远了,要打猎叼回来;抽烟时给打猎喷一口浓烟,打猎眄着眼摇头;有时将喝在嘴里的酒喷到打猎的嘴里,打猎打了个喷嚏;走在水井边的时候,趁打猎不注意抱到井里洗澡……没事时,还与打猎说上一会儿话,打猎好像能听懂一样,摇着尾巴老老实实站在家发的身边。
有时家发也会对狗说一些丧气话:“哪天啊,一觉起不来了,就没人给你煮吃的,你就会饿死,还不如我先把你宰了!把你宰了!把你宰了!”家发一边说一边掐住打猎的脖子在地上转圈圈。
打猎以为家发生气了,奋力地摇着尾巴讨好主人。家发的声音更大了,手也更加用力了:“宰了你,你知道吗?”
看到家发气势汹汹的样子,打猎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想跑。家发一把将打猎抱住,抚摸着打猎的背部:“不会的,不会的,你就是我的伴儿,你就是我的儿子。”
一天,打猎在山里和它的同伴打架弄得一身泥水回来,家发像教育孩子一样一句一句地数落:“你痛不痛,一大早骚哪儿去了?看你伤得这个样儿……”
满仓一大早来串门儿,第一句话就问“你家的客人走了?”
家发愣在那里想了老半天,不知满仓问的是什么。
满仓说:“刚才还听到你和他说话咧。”
家发哈哈大笑起来:“哦,你是讲那个鬼打的,吃饱了又去疯了。”
轮到满仓一头雾水,又问:“哪个这么快啊?”
当满仓知道是打猎后,两人像无忧无虑的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此时,整个枫香瑶寨都充满了喜色。
村子里外出打工的多得是,家发也不怎么在意。二狗与女朋友有没有联系,家发不清楚。一年后,二狗的女朋友出嫁了,嫁到集市上的万屠夫家当儿媳。如今,一晃五年多过去,二狗如石沉大海,再没有音讯。
二
家发拿着报告找到县人民法院,要求宣告儿子二狗失踪,这是家发咨询律师后作出的决定。律师告诉他,根据《民法总则》第四十六条规定,自然人下落不明满四年的,利害关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宣告该自然人死亡。你就可以和满仓一样享受“五保”待遇,政府每个月给你发几百块钱,或者住到敬老院去,吃穿不愁。至于儿子哪天又回来了,那是后话,先得了享受再说。
家发还是三十多年前修“狮子岩”电站时到过县城,电站就在城边,现因电站影响县城的美观已被拆除。那时他是工地的炮手,专门负责点炮。一次,一个哑炮差点要了他的性命,不过因为这事他得了个“劳动积极分子”的称号,使他后来又有机会参加修建“对仙河”水库,少了在生产队里被队长喊来训去的不痛快。从村到乡里最少也得走两个小时,那时全是花阶路。后来新修了公路,公路比泥巴路好走但绕远了,速度还是没有变快。近年来,新修了水泥路,每天有中巴车开出开进。从村到乡里也就二十来分钟车程。从乡里到县城的车多得很,眨个眼就到了。
家发在县城下了车,问法院在哪?每个人都挺热情的,似乎没人说不知道,家发想,是不是这些人都打过官司,要不然怎么个个都晓得法院呢?
家发对法院的人说:“我儿子二狗五年前外出打工就失去联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总则》规定,公民下落不明满四年的,利害关系人可以向法院申请宣告他为失踪人。”
法院的人说:“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这事还得要调查,得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你儿子二狗确实失踪才行。”如今农村外出打工的人多,出去打工有混得好的,也有混得差的,那些混得差的有可能不好意思跟家里联系。不联系都算失踪的话,从全国来看那可能是个大数字。家发他们隔壁村有一位汉子,他老婆出去打工两年多无音讯,他以为老婆跑了,便另找了一个女人,刚和这女人一起生活了三个多月,原来的老婆回来了。现在两个女人都待在家里不肯走。男人哪天跟哪个女人睡一张床,成了村人们打赌的工具。
法院的人继续解释道:“你这事,你这事得一步步来,先由你们组上群众签字,村里签署意见……”
家发说:“《民法总则》上没这么讲,只要关系利害人直接向你们申请。只是我是一个农民,我关系不厉害,你不给我办,是啵?”
见家发这么说,法院的人被逗乐了。
家发见法院的人笑,他很认真地说道:“你们要为难我,我就到上级去反映,你们要研究问题、解决困难,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法院的人问家发:“你怎么这么盼望你儿子失踪呢?”
家发眼睛一瞪:“怎么是盼望呢?现实就是现实嘛!他出去五年多,一点音讯都没有,肯定是失踪了。现在新闻里不是经常说,某某事故死亡多少人,失踪多少人,死亡是见得到尸体的,失踪就是看不到尸体的吧!我儿子二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是失踪。”
法院的人解释说:“现在外出的人多,不跟家里联系是有各种各样原因的,您老人家再打听打听,你儿子外出打工肯定会与他的熟人联系,他的熟人是哪些你应该清楚,你先了解下情况,不能这么草率地作出决定!”
家发说:“我怎么草率?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想来想去脑壳都想烂了,才到你们这里来的。”
法院的人又劝道:“不要这么冲动,再考虑考虑吧!”
“我有什么冲动?我是要求按法律规定办!我儿子二狗确确实实失踪了,请你们宣告一下。”
见家发油盐不进,法院的人便换了一种思维对家发说:“你儿子并没有失踪,是外出打工去了。”
家发说:“去哪里打工了?你们给我说说他在哪儿打工?”
法院的人问:“当初他给你说是去打工啵?”
“那时是去打工,但现在下落不明了。”
“是去打工了,没跟你联系并不能说明他失踪。”
……
夏天天亮得早,像家发这样上了年纪的更是睡眠少,鸡叫头遍才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他便醒来了,躺在床上抽了两袋旱烟。躺着躺着又睡了一个回笼觉。天大亮,打猎在门外突然叫了两声。怎么会有人来?家发起来开了门,探出头左右望了望,没有什么异常。打猎跑到他跟前摇了摇尾巴,伸了个懒腰。
枫香瑶寨是一个普通的山村,村前是山村后还是山,清澈的山泉从山涧流出后沿着山脚汇入到溪流缓缓前行。几十栋吊脚楼一排一排地依山而建,散落在狭长的山坳间,掩映在青山绿水中。
这个始建于唐朝末年的古老山村,终究抵御不了城市的吸引力,先是青壮年进城讨生活,接着妇女去了,然后是小孩进城读书,再后来老人也随孩子进城养老。
家发煮了两水壶盖的米,刚好够他和打猎吃一餐。幸好有个打猎一起吃,否则一个人的饭还不好下锅。吃过早饭家发又去打理他的鸡舍。想起昨天打猎跑到屋坎下满仓家的房子前叫了几声,他顺便从门口这排房子走过,看看满仓家有什么情况。
一排房子有六栋,大门上的对联还在,虽然经历了半年多风刮雨淋日头晒,还像刚贴上去的一样。这是春节前家发在街上拿到的。为了增加节日的喜庆,县文联送春联到乡村,这种纸叫“万年红”,不容易掉色。那些早已到城里去的人家,每年春节一般都要回来一趟,给家仙磕个头,在自家大门上贴对联,放上一挂鞭炮再走。這几年,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去得也越来越远。好几年都不回来一趟。家发骂,祖宗都不要了!可人家不拜祖宗还是过得好好的,同样赚得盆满钵满。家发便一家家地贴上对联,以增加整个枫香瑶寨的喜庆。
满仓才去敬老院半年时间锁就有些生锈,家发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好久才将锁打开。堂屋的四方桌上还摆得有香炉、蜡烛和一些供品。那是春节时满仓祭拜家仙时摆放的,如今早已风干,上面结满了蛛网。那些供品后面的牌位和遗像也布满了蛛网和灰尘。
家发把满仓的堂屋收拾一番后又来到院子里,用锄头把那些半人高、已遮掩住石桌和石凳的蒿草全部除掉。虽然过不了多久又会长起来,但至少眼前得个干净。清理完这些,家发便坐在石凳上点燃一袋旱烟,想起与满仓的点滴。
家发和满仓是一起长大的发小,满仓辈分比他高一辈。两人都育有一个独子。可满仓命运多舛,儿子在谈婚论嫁的年龄却生病去世了,老伴在五十岁那年因长期悲伤也离开了人世。一直以来,家发和满仓相互照顾。二狗待满仓也如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
一次,满仓在山上弄了一窝十来斤的马蜂,回到家便喊来家发父子一起食用。他们放开肚皮吃了一顿,结果把二狗吃得全身浮肿,两个老人虽然醉了酒但还是摇摇晃晃连夜把二狗送到乡卫生院。他们是“分生不分熟”,只要有点什么好吃的,就会在一起。后来,二狗的母亲也走了。家发没人说话总是找满仓。两人每天形影不离。
二狗外出打工后,家发和满仓就更加亲近了。两人搭伙一起煮饭。后来嫌麻烦,干脆一家吃一天。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又发现了新问题,因为吃了一天后家里还有剩饭剩菜,丢了怪可惜。于是,他们便采取一家吃一“场”。乡上的集市是五天一“场”,刚好上街买好吃的吃五天,下一次到另一家的时候他又上街买五天的菜。
有人会问,他们又没什么收入,哪来钱买这么多吃的?
老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到了他们这把年纪,重体力活干不得,轻巧的还做得,再加上农村大量田地没人耕种,两个老头子便在屋边荒芜的田地里建鸡舍养鸡。鸡在野地里吃虫子,满山跑,长得又快又壮,一斤要卖到二十多块钱,卖一只鸡得的钱换两位老人一“场”的伙食没任何问题。再说,栽秧打谷全机械化,只要看管点水和杀虫就行了,又不费什么力气,种上一丘田一年的口粮就有了。
满仓满六十岁那年,政府开始每个月按时给他发五保金,家发就觉得自己矮了满仓一等,同样的年纪,同样干活,怎么他每个月可以到政府领钱而自己却没有呢?政府的干部讲:“满仓是无儿无女的,按政策规定该享受。”
家发说:“我虽然说有个儿子,但常年不在家也没寄一分钱回来,我跟满仓这样的孤寡老人有什么区别嘛?”
政府的干部说:“政策是这么规定,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家发就没再言语。再说了,满仓每个月领的只有几百块钱,也不算多。而且满仓也从不把政府的照顾当一回事。按满仓的话说“自己吃得、动得,不要哪个来养,才不要那个冤枉钱”。起先满仓也没去领,政府干部又说“你现在不领,今后没得就莫怪政府了”。“禾怕秋来旱,人怕老来难”,谁也估计不了老来动不得那一天是个什么样子。听政府干部这么说,他才去领了。
可在家发看来,只有政府干部才能在政府领钱,满仓每个月能到政府领钱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今年上半年,乡政府在街边新建了敬老院,满仓就住了进去。看着满仓住在那洁白的房间里,床铺也是洁白的,墙上挂着一个东西,它夏天冒冷气冬天冒热气,房子里一年四季不冷不热,几多的舒服。床边一开门就是厕所,对于夜尿多的老人来讲,真是太方便了。家发离开的时候,羡慕地说,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当年大干部住的房子还没你这么好!
三
满仓走后,家发就更加孤独了。偌大的村子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再孤独再寂寞日子还得过下去。一大早家发就去张罗他的鸡舍,隔壁寨子的郭美英来买鸡,她女儿坐月子了,按规矩她当外婆了要送个大公鸡。郭美英年轻时候是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如今虽说快六十岁了,皮肤有些松弛,但美人胚子还在。老公前年死后,大家都估计她还会嫁人,可人家就是不嫁。家发开玩笑对郭美英客气道:“买什么买,送妹崽的鸡还要买什么?”
郭美英也跟着嬉笑地说道:“是是是,当嘎公了,送只鸡还要买什么买。”
家发以为郭美英也是开玩笑的,没想到郭美英真的拿起鸡就走,称也没称一下。郭美英走到门口转过头来说:“她嘎公啊,过两天打三朝我通知你哦,你一定去哩!”
家发还没来得及应答,郭美英就扭着浑圆的屁股消失在田弯处。家发心里骂道:“他娘的,真骚!”
一只鸡满打满算也就百把块钱。可郭美英这一撩拨,家发心里就不平静起来。心想,没听说过郭美英生活作风方面有什么闲话,莫非她真的对我有意?如今儿子不在家,真和郭美英搭伴过日子也还好,这把年纪了床上那事就莫说了,相互间有个照应,在一起也是个伴儿啊,往常满仓在家,还天天招呼点,现在没人招呼了。如果哪天在床上一覺起不来,尸骨烂在床上还没个报信的呢!
家发这么一想就更觉得自己过得不如满仓,如果满仓哪天一觉醒不来了,马上就有人发现,就这一点都比自己好。
家发找出了儿子的一件西装穿着,虽然有点大,“长西装短马甲”嘛,穿在身上还算精神。在镜子前家发发现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钻了出来,又磨了剃刀把胡子剃了个精光。家发本来是往郭美英家去的,可快走到郭美英家时,发现一位老人也往她家去,他只得拐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郭美英家就在隔壁村子马家寨,相隔不到两华里,相互间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家发在村子里逛了一圈,发现马家寨和他们村一样空空荡荡没个人影,连狗叫声都没有。家发又逛到了郭美英家门口。家发紧张地张望了四周,没人。便闪进了郭美英家。
“嚯——”的一声,一条黑狗不声不响地扑向家发,家发动作还算麻利,右脚退了一步右手随即“洗”了下去。家发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大黑狗,左脚被大黑狗咬住死死不放,家发整个身子都压在了大黑狗身上,但大黑狗还是不放。鲜血流出来染红了大黑狗的嘴,就这样,家发与大黑狗僵持了几分钟。家发吁了几口气,喊了几声“美英美英”,可是没见动静。大黑狗松了口,跑开了这才“汪汪”地叫了起来。家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真是有苦说不出,幸好没人看见,被寡妇家的狗咬还真说不清楚。被狗咬了得打狂犬疫苗,家发不敢大意,到了乡卫生院。乡医说:“这个针不是只打一次,今天打一针,第四天打一针,第七天打一针,到半个月再来打一针……要打半年。”
家发问:“要多少钱?”
医生说:“一共一千五百元左右。”
家发肠子都悔青了,真是太不划算了!一句玩笑话,不仅损失了一只鸡,还损失了一千五百块钱!
这天,家发从乡卫生院打完针回来,鬼使神差地来到郭美英家,郭美英正好戴着个白细花围腰出门。
家发喊:“合适的,你到哪里去?”
郭美英突然激动起来说道:“挨刀的,你今天又过来点?”
家发见郭美英这么说话,肚子里的气立马就消了,改了口气说:“想你咧,过来看你。”
郭美英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把羊子赶回来。”其实,那天家发被她家的大黑狗咬,郭美英就在家里,她正准备出门,就看到狗把家发咬伤了,她又缩了回去。等家发走了后她才出门。今天,郭美英知道家发上门找麻烦来了,便迟迟不回家。
家发在郭美英家门口等了两个钟头还没见郭美英回来,只得回家,再不回怕天黑了看不见路。
家发走出郭美英家,遇上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现在农村留守老人比较多,每个寨子确定一名关爱员。关爱员负责每天到留守老人家里走一趟,喊一声,看他们有没有什么问题。”
家发说:“我们村寨就我一个人在家。”
乡干部说:“有多少留守老人我们不管,但每个村寨必须确定一个关爱员,这是上级的规定。”
家发说:“我们寨子还有什么说的呢,关爱员是我,被关爱的人也是我。”
乡干部递给家发一张纸,说:“你填个表。”
家发拿到眼前晃了晃全是一片白,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清,幸好老花镜随身带。家发便慢慢填写。乡干部说:“要你当关爱员也不是做义务的,每年政府要发给你钱的,一个月一百块,年终一次领。”听说政府发钱,家发来了精神,心想自己也可以到政府领钱了,和满仓一样自己也是政府的人了。说:“应该一个月一领才对。”
乡干部说:“慢钱得用慢马得骑,你急着要钱做哪样?”
家发说:“不是急着要钱做哪样,你们的工资也是一个月一领,有一句话是不叫‘日清月结嘛!”
乡干部说:“一个月才一百块钱,你跑到政府去一趟,光路费就要好多咧!”
家发说:“账不能算得这么细。有些账是钱,有些账是名声,人啊活在名声里。”说到这儿,家发问乡干部“‘简历怎么填?”
乡干部说:“简历就是哪年在哪儿做什么?”
家发说:“这我怎么搞得清楚,六几年当过解匠,七几年修过铁路,八几年修过电站水库……”
乡干部说:“不要写得这么细,就写‘务农就行了。”
家发问:“这么宽的地方就写两个字?”
乡干部问:“你是哪一年在生产队拿工分的?”
家发说:“哪一年我记不清了。”家发又甲子乙丑地推算了一下才说,“十四岁就在生产队拿工分。”
乡干部说:“你就写‘十四岁务农至今。”
家发说:“也不完全是这样,最近几年不能务农了,我在养鸡。”
乡干部说:“养鸡也是务农,就写务农吧!”
接着,家发边填边念叨:“‘受过何种处分和奖励,我六几年的时候被划为‘二十一种人,这个算不算?”
乡干部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哪个去管你那些!”
家发说:“奖励我有咧,八几年的时候我在县里修狮子岩电站被评为劳动积极分子,当炮手差点被哑炮炸死……”
乡干部更不耐烦了:“算了算了,写个‘无,填那些有什么用。”
家发有些不情愿地写了个“无”字,这个字明显比先前写得差些。
乡干部填完表就走了,也没说从什么时候算起,是不是从今天开始还是什么的?家发查看了一下皇历,发现这个月已是十九号了,按政府发工资的要求,是按月算,这个月可能是算不上了。
四
又到了一个月底,家发到乡卫生院打完狂犬疫苗,顺便到乡政府打了个转,问关爱员的事现在怎么样了。一名戴眼镜的政府干部告诉他,之前只是填表摸底,还没正式实施,到时会有通知的。
家发说:“自从乡干部到家里来填表后,我就开始工作了,已工作了一个多月。”
干部说:“权当锻炼身体吧。”
家发说:“一个人在家事情挺多的,一天到晚跑这跑那累得要死,身体还没锻炼够么?既然我答应了政府的事,就得把工作搞好!”
戴眼鏡的干部又说:“不晓得那填表的干部是怎么给你讲的,政府领导只是要求我们摸底登记,并没有讲马上实施。”
“他讲关爱员是有工资的,还讲一年领一次,但他没有讲从什么时候开始。”
戴眼镜的干部点头道:“这干部说得没错,政策就是这样的。”
家发见戴眼镜的干部态度和蔼,便将话题扯宽了说:“现在哪个寨子都只剩下几个老家伙在家了,就是发现有人死了也抬不到山上去。”
干部说:“我们寨子里有规定,只要寨子上哪家死了人的,寨子里不管在外面打工的还是工作的都必须回来,否则,今后他们家有事,别人也不会拢场。有的寨子还把这个规定写进了《村规民约》。”
家发听到这话顿觉亲切,说:“你家也是农村的?”
戴眼镜的干部感叹道:“农村的哦,我们村也一样的,整个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
……
家发又谈到儿子二狗外出打工五年了没一点音讯的事。戴眼镜的干部便给家发出了一个主意,要他把二狗的户口注销了,他的身份证在外用不了就会回家的。如果注销了还不回来,那真的就是失踪了。
家发又来到县法院。家发对法院的人说:“也不使你们为难,如果宣布我儿子二狗全部失踪有困难的话,你们就宣布他失踪十天半月也行。”
法院的人说:“失踪就失踪,哪有失踪十天半月的。”
家发说:“其实,我儿子失踪五年多了,哪止十天半月,考虑到你们的难处,我作一个让步,你们少宣布点时间。”
法院的人说:“失踪就是找不到人了,按你讲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哪有只十天半月的?既然只失踪十天半月,就证明不是失踪。”
家发说:“既然证明失踪十天半月和永远失踪是一样的,那你们就宣布二狗永远失踪吧!他不孝,就让他永远在这个世间消失。”
法院的人听到这话便劝道:“老人家啊,这失踪不是闹着玩的,失踪是人找不到了,不孝是人还在啊。失踪和不孝不能扯到一块来。”
家发说:“在我看来差不多,人还在但他不尽孝,不等于和死了差不多。”
法院的人說:“之前你听说儿子在哪儿打工?”
“听说在海南,但不知具体在哪儿。”
法院的人告诉他:“你到海南电视台去打个‘寻人启事的广告,如果你儿子还不回来,我们就给你认定失踪。”
“我七老八十了,还去得了海南?何况到那地方还人生地不熟。”
“现在通信很方便的,只要你去个函就行了,哪要你人去。”法院的人说完,主动在网上给家发老人查了海南××电视台的电话号码,要家发直接联系就是。
家发便给海南××电视台去了电话,那边挺热情的,说打“寻人启事”的广告可以,得要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出示一个你儿子二狗失踪的证明才能给你播。
家发又找到派出所,说明儿子二狗外出五年没有联系家里的情况,派出所的那个年轻人,用笔在桌上点了点,一脸无奈地说:“总得有个证明啊,不能你说你儿子失踪就失踪啊!”
家发说:“我儿子失踪的证明就要你们派出所给我出了,你还喊我去哪打证明?”
派出所的小伙子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怎么知道你儿子失踪呢?”
家发说:“我不是来给你报了我儿子失踪吗?”
派出所的小伙子说:“我们要调查,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家发回到村子里找到村长,把儿子二狗出去五年多没音讯的事说了,要村长帮忙写个证明。村长没多说,摸出眼镜戴上,翻出一本有些卷角的纸,看样子是好久没有用了,最上面的那页沾满黄点,可能是雨点或者老鼠拉尿在上面,村长没有撕去,而是直接提笔写道:
证 明
兹有我儿张二狗外出打工五年鸟(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
特此证明!
父亲:张家发
×年×月×日
派出所的小伙子看到这个证明想了半天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办,最后在最下面的空白处提笔写了“情况属实”几个字并盖上派出所的公章。
家发不相信这个证明能行,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找熟人给海南××电视台发了过去,没想到那边很干脆:“二狗的证明材料可以了,但还得要一个证明,证明你是二狗的家爹。”
家发头有点大,不晓得去找哪个,心想能证明我是二狗家爹最有说话权的应该是二狗家妈,可她死了多年了。当年也没听说过老伴有什么风流事,更何况和老伴结婚以来就没分开过,就是自己在县城修狮子岩电站的时候,二狗已上小学了,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崽呢?
家发又去找村长,村长听了家发的讲述后,戴上眼镜摊开那本卷角的十行纸,二话没说就写上了:
证 明
兹有我村村民张二狗亲生父亲为张家发。
特此证明
××村“村支两委”
×年×月×日
家发把证明拿给他的熟人要他帮忙传给海南那边。熟人却丢回给他说:“你这还开什么证明,直接把你的户口本复印件传真过去就得了。”
家发翻开户口本,发现“关系栏”里写着父亲“张家发”,儿子“张二狗”。
电视台那边还说:“你得把张二狗的照片及出走时的穿着给写个说明,这才好找人。”
这下子,家发犯难了,二狗出门时穿什么早不记得了,五年了二狗是胖了还是瘦了,模样应该变了点吧?再说,家里的照片还是儿子小时候的,这几年根本没照过相啊!其实,电视台念段文字也就完事了。人家电视台是考虑得周到,天远地远地花钱播一个广告不容易,播了就要有效果。家发左想右想觉得照片没处找,便打消了在电视台播“寻人启事”的念头。
正当家发不想播“寻人启事”了,电视台那边却来了电话,问还播不播。家发说播还是想播,只是没有二狗的照片。那边说,没有照片也可以播。然后要家发把钱打过去。播一次三百块,一天播一次,建议至少要播五天。
一千五百块钱,要家发卖十五只鸡啊,有的一只还卖不到一百块,笼统算至少要二十来只哩。
家发正要打钱突然又来了念头,心想这要钱的既不见面也不见人,只电话里讲几句就要汇钱去,万一自己被骗了呢?都讲这个年代好人多,但也天天听说这年头骗子也多。家发自个儿摇了摇头骂道,想骗我,没那么容易!
家发坐在家门口的院子里想着这些事,目光就有些悠远起来。村前一棵脱光叶子的干枯枫树的枝干上,托着一个废旧的鸟巢在风中拼命地摇曳。也许是它扰乱了黄昏,夕阳才被扯得支离破碎,流泻一地落寞凌乱的碎影。
五
这年夏天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干旱。小溪里的水瘦了,自来水偶尔也会出现断流,不断扩张的杂草逐渐霸占了溪流。溪旁的一口旧井嵌满了苔痕,写满了时间的痕迹,坚守着百年孤独。家发从乡卫生院打完最后一支狂犬疫苗回来觉得头痛。他倒了杯烧酒拜在神龛上,嘴里念念有词:哪个老人家莫问我哦,你爱好就来喝杯酒……以往家发有哪不舒服都这样做,农村人生点小病不怎么在意,觉得能拖就拖过去。可拜了烧酒也喊了家仙还是没有好转。家发只得去吃了粒“去痛片”,还是不顶事。他坐了一会儿后,觉得挺不住了便上床躺一下。但还是痛,他只得再吃一粒“去痛片”。
家发觉得刚才路过土地庙的时候头痛才发作的,是不是土地公公在作梗?便忍着痛带上一个刀头和三杯酒还有一沓烧纸三炷香到那里去拜。土地庙在那棵脱光叶子和皮子的干枯枫树边,一阵风吹来,废旧的鸟巢便掉了下来。还没等家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干枯的枫树突然间倒了,把家发的头部腿部砸伤,头皮还刮去了一大块。家发晕了过去。幸好郭美英从这里经过,赶紧给乡卫生院打了电话,家发被救护车拉到了乡卫生院。
家发往院后,家里那一摊子怎么办?
村干部来到家发家,帮他把所养的鸡全部处理了。还三天两头来帮他喂打猎。听说家发在医院里动弹不得,满仓便从敬老院请假回来照顾他。家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后能够下床走路了,医院还要他再住一段时间,可家发执意要出院。农村人心疼钱,钱比什么都重要,说回家锻炼也是一样的。
醫生告诉他:“现在有了农村医疗保险,每天自己只要交伙食费和床铺钱,花不了多少钱。”
家发找着理由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放心不下家里那一摊子。”其实,家里什么都处理好了,村长已帮他把鸡卖了,打猎有人帮喂着,他家和寨子上那些全家都外出打工的人家没什么两样——一把大锁看家。
家发这次住院除农合报销后,个人还得承担八千多元。家发说:“身上没带钱,回头来结账。”
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呢?先是被狗咬然后又被倒下来的树砸着!这人啊,运气一背起来什么鬼事都会遇到,雀雀把屎都要拉到头上了。
律师告诉家发“被树砸着可以找村里赔钱”。家发感到有些奇怪,说:“这事怎么和村里扯上呢?”扯到村里家发就有些不想往下想,自己生了病村长上门来帮忙,不仅把自己送到了医院还帮忙把家里的一摊子事处理好。做人要讲点良心。但家发又还想将事情弄明白,便问律师“怎么可以找村里负责呢”?
律师说:“风把枯树吹断,看似天灾并非人祸,但从安全的角度来讲,一棵枯树常年在那,时刻就有断下来砸到人的危险,摆在村里的安全隐患没有排除,村里有责任,你可要求村里至少为你承担一半的费用。”
家发说:“都乡里乡亲的,这事怎么好意思开口呢?”但想着那八千块钱的账,家发又有些想讲。虽然手边还有三万多块钱存款,这拿去八千就少了八千啊!现在不喂鸡了,硬是一个钱的收入都没有了呢!
见家发不开心,满仓便邀他一起到敬老院去玩几天。可家发到了满仓那里心里就更加不舒服了。原因很简单,满仓在敬老院不用交一分钱,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零用钱。住的房子干干净净。还有一帮老家伙天天在一起聊天吹牛,听满仓讲“水浒英雄”,真是太快活了。
家发真是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泄。但医生又告诉他要开心,不能生气,生气了对他身体的康复不利。可家发想到这些就生气,生气了没地方去就去走步。往常满仓还陪他走走,见家发越走越多越走越久,自己吃不消,只得让家发一个人走。这样一来,家发更有气了,认为满仓对自己有想法看不起自己,便越走越多,有时走到半夜也没有回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家发每天这样高强度的锻炼,使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仅三个多月,家发完全康复了。
家发觉得自己受伤的起因在郭美英那儿,没有被她家的狗咬就不会到卫生院打针,就不会头痛,就不会被树压伤。可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如果不和郭美英开玩笑也不至于有后来的事情。但应该感谢的人也是郭美英。如果那天没有郭美英及时发现,恐怕自己早就到土巴里头去了。家发觉得应该去郭美英家感谢一下。家发便买了些糖果,这回他有准备了——手里拿根酒杯粗细的棍棒对付她家的大黑狗。当家发来到郭美英家时,郭美英正在家门口纳鞋底。
郭美英老远见到家发就在身上的口袋里翻找,等家发走到郭美英身边时,她已摸出了一张百元红钞在手里,她还没接过家发的糖果便将那一百元红钞先塞了过来,说“那次只顾开玩笑,买鸡的钱都还没给你,一百块差不多了吧,不够你就出了。”
家发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几秒钟后才说:“我是来感谢你的哩,怎么变成是来要钱的了?”
郭美英把手里的鞋底线理了理说:“别讲生分话了,坐在一块土便是一家人。讲什么感谢?莫说是我,就是任何人遇到都会这样做的。你还要买东西来就见外了!”
家发把东西递到郭美英手里,便坐下来说说话,天南海北扯了一通。家发觉得有个人说说话,心情舒畅多了。郭美英是布鞋织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十二岁开始跟随母亲学习做布鞋,十五岁就完全掌握了布鞋的织造技艺,能独立完成鞋样、鞋底、上线等系列织造技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因布鞋织造技艺娴熟,她被县织布厂招去当技术员,后又当上了车间主任。但是到了九十年代初,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之下,织布厂倒闭了,她不得不回到村里。这么多年来,她没闲着,依旧在村里传授布鞋织造技艺,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徒弟。虽然布鞋的文化含量高但经济效益一般,她的徒弟基本上都外出打工去了,但郭美英仍坚守着。
六
家发从医院回来,打猎特别兴奋,又是跳又是抓。家发发现打猎瘦了。可怜啊,整个枫香瑶寨也曾经威武无比,连土匪都不敢来的,如今一个人也不在只剩下一条狗守着,令人寒心啊!家发决定把打猎处理了,留着就像自家的尾巴,拖累着,想去哪一脚都不行。
家发决定再到县法院去,如果县法院不给他办他就不回村,哪怕死也要死在法院。他到过满仓那里两次,已感受到了敬老院的好处,自己一定要住进去,要像满仓那样安安心心地住在敬老院。只要法院宣布他儿子二狗失踪,他就能心想事成。这是一位律师告诉他的,律师懂政策。这天他去县法院的时候,顺便把打猎牵到县城,让打猎投胎也要投个好地方。当家发走到乡上时不知不觉拐进了敬老院。打猎看到满仓时先是犹豫一下,差不多半年没有看到满仓了,突然认出来便扑向满仓,差不多扑到满仓头上去了。那亲热劲儿真让人感动。
家发说:“我把打猎牵来了,准备让它到城里去过好日子。”
满仓说:“真卖呀?”
“真卖!让它早点超度来世做个人吧,做条狗,命也太苦了。”
“做人也不容易,做条狗还快活些,一天到晚疯疯癲癲的不用想事。”
“端人家的碗得由人家管,”家发说完蹲下来抚摸着打猎,泪水直在眼里打转:“留在身边碍手碍脚,我去哪一步都不方便。”
“狗通人性啊……”满仓说完径直走到食堂,向大师傅要了一碗米饭放在地上让打猎吃。打猎看了家发一眼不敢吃。
家发说:“吃吧,吃饱了好上路。”打猎仍感激地摇着尾巴。看着埋头吃饭的打猎,家发说:“早走早投胎,跟着我受苦,来世做个人吧,至少做个城里人省得受苦。”
满仓说:“你以为城里人的日子好过?到哪儿都要做事,做得好日子才过得好。”
说话间,打猎把一碗饭吃完了,舌子舔着嘴巴东张西望的。突然,大门外进来几个人,那是来敬老院看望熟人的。打猎却“汪汪”地叫起来。家发骂道:“你到这里吃了一碗饭就认为这地方是你的了,真的是不把自家当外人,走了,各去吃快活饭去。”家发扯了扯手中的绳子。打猎便老老实实地跟在家发身后往门外走。
满仓突然说道:“要不——”
家发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满仓。
满仓吞吞吐吐地说道:“卖,卖给我吧!”
家发转过身牵着打猎向满仓走来,把绳子递到满仓手里说:“你想喂你就拿去喂吧,卖什么卖,这样我就放心了,打猎后半生也就安生了,有好日子过了。”
家发走出敬老院突然感觉轻松了许多,步伐轻巧走起路来比之前快了。家发现在什么也不用担心,无牵无挂,他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走到哪里一个家就在哪里。家发像上访的那些人一样,背上一床烂棉被就出门了。他已看好了,县法院对门有一栋正在拆的房子,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门窗都敲掉了,水电也拆了,剩下那空壳墙体却一直留着。家发白天在法院门口蹲着,让进进出出的人看到他,或许有哪位法官突然行善给他解决问题咧。这年头机遇问题很难说,不是有在地下通道唱歌也能被人发现上了春晚的吗?晚上他就到对门的空壳砖房里睡。吃的也好解决,米粉两块钱一斤,一餐一斤吃不完,要卖粉的切好拿回来淋点酱油,稀里呼噜三拔两口就得一餐,反正不干活,体力消耗不大,吃不了多少。
在法院门口待久了,家发还学到不少东西。比如有人穿着统一印制“冤”字的白汗衫来上访的,有大娃细崽一家人披麻戴孝捧着遗像来的,有扯着“我要吃饭我要生存”横幅来的……家发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这天,家发和往常一样来到法院门口,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他懒得再去立案窗口那里问了,人家答复的总是那句话:得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儿子二狗失踪才能宣布。他发现一位看上去年纪不是很大但要人搀扶着的妇女骂骂咧咧地来了,只听清“贪官”“吃冤枉”这几个词,具体骂什么他没听清。到了立案窗口同样被“打发”回来。老妇人走得很艰难,便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休息一会儿。与家发坐的地方很近,家发便主动搭讪。
老妇人今年七十五岁了,因为要开“未死亡证明”引来的官司。家发觉得这事挺有意思。自己是來要儿子的“死亡证明”,而她则是来开“未死亡证明”。这人活得好好的,怎么要证明自己是死是活呢?
老妇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就退休,社保费每月都会按时到账。今年七月,她到医院看病,交钱时拿出了医保卡。工作人员告诉她医保卡内没钱了。她赶紧查询了自己的社保账户,发现当月的社保费也没有到账。
因为退休老人每年都应到街道“退管办”进行年审,政府以此了解退休老人的生老病死情况,并据此发放社保费。既然她的社保费被停发,那是不是她忘记年审了呢?可是她的《退休人员社会化管理手册》上面“年审记录”一栏,赫然盖有当年年审的红章。她向社保中心反映情况后,被告知要到街道开具“未死亡证明”。对此,她有些难以接受,说我明明好好地活着,为什么要去办什么“未死亡证明”呢?她的街坊邻居也说,让老人去开证明说自己还没有死,这像话吗?更有街坊说,把一个大活人直接宣告“死亡”还不算,还要人家开“未死证”,真是没有人情味啊!因为停发社保金就证明当事人已经死亡。
老妇人顶着炎炎烈日,往返各个职能部门反映情况。起初,她到医保中心,在说明情况后,被告知要到街道开“未死亡证明”。于是,她又到街道开了证明。手持“未死亡证明”后,街道工作人员又告诉她要到退管办办手续。她排队等了两个小时后,工作人员告诉她要到县社保中心办。到了县社保中心又告诉她要到退管办。退管办又要她到银行看存折里七月份有没有钱进账。把一切都办好了,工作人员又告诉她,你下周一再来。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出院后决定将退管办告上法庭。今天是来递状纸的。
家发好奇地问老妇人:“你递状纸他们怎么说的。”
说到这事老妇人脾气又上来了,骂道:“都是官官相护,说我这个什么主体不清不给受理。”
陪着老妇人来的那位年轻女人问家发:“你是什么原因?”
家发把前后情况跟她说了。年轻女人说“你这个事法院不给办?”
家发说:“他们要我去找我儿子确实死亡的证明,我去哪儿找?”
年轻女人说:“你可以起诉他们行政不作为。”
家发不知道什么是行正还是行歪,说“告法院去哪儿告”?
年轻的女人说:“向他们的上一级法院。”
家发摇了摇头:“他们的上级就是他爹,哪有爹不维护儿子的呢?”但年轻女人的话给了家发启发,难道这县法院就没有人管他了?他想给你办就办,不想给你办就不办?
家发弄不明白也不晓得去找谁,只能这么拖着。觉得在村里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天天在法院门口看热闹也挺好的。他还从工地上捡来一个旧门安在那空壳的楼房里,便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窝,他还买来了一口锅煮自己的一日三餐。楼房前的空花台里他种上了蔬菜。家发并没有打算在这里长期过下去,只是一辈子劳动习惯了,走到哪里都停不下来。
家发今天来到法院门口,发现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子在吵架,吵得不怎么厉害。高个儿说“不是我想要告你,而是你太不够意思了。”
矮个儿的说“事到如今了,你总得给我出点医药费。”
……
到了法院门口了还和和气气地商量,为什么不在家里商量?家发想起早年父亲说过的一个故事,说寨子里的两个人扯皮要打官司,出门时还邀着一起走,路上有个伴儿。没想到现实中还真让他遇上了。家发便主动搭话当上了和事佬劝道:“老话讲‘远亲不如近邻‘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什么事非得要上法庭来讲,在家里好好商量不行啊?”
当家发听到两人争端的起因是为几颗白菜就更觉得可笑了,说:“现在农村大片大片的地都空在那儿,种几颗白菜也不费什么事,怎么为这事扯皮,还扯到法院来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高个儿的那家养的一只山羊跑到矮个儿的那家吃了几颗白菜。于是矮个儿用绳子将羊拴住,高个儿得知后便到矮个儿家里要将羊牵回。但双方为赔偿问题没有协商好。双方在抢羊的过程中发生了抓扯甚至拳脚相向,高个儿被打伤后送往医院医治。经诊断,高个儿颅脑外伤及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治好出院后,各种费用合计三千元。而矮个儿对此却无动于衷。
高个儿心绪难平,准备到法院去起诉矮个儿。今天来到了法院门口,高个儿再次给矮个儿做工作。
家发也讲不出什么理由,和着稀泥说:“你们两个都有过错,各打五十大板算了,莫浪费那诉讼费了。”
听了家发的劝解后,高个儿对矮个儿说:“这位老人家说得怎么样?”
矮个儿反问:“你的意见咧?”
高个儿说:“我同意。”
矮个儿说:“如果你同意那就这样吧!”
俩人便一前一后慢慢离开了法院的院子。看着两人的背影,家发满意地笑了,心想自家也是生错了地方,如果在法院当个法官也许真能拿得下的。
七
家发按律师说的去县人大问问。到了县人大信访办公室,按照工作人员说的填了一份表留下他的手机号码后就让他走了,说会有人和他联系的。家发第一次去,不好多说什么,心想我就住在县城,你们不给我解决,我哪天又来。家发回到家,发现医院在他家门上贴了张条子。是医院找上门来了,他欠医院八千多块钱的药费一分未付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家发有困难另当别论,人家来催账再正常不过了。何况家发又不是一分钱没有。医院一追账,家发就感到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操劳了一辈子,没过几天幸福日子,到头来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一点也不及满仓。受此事影响,家发一整天饭也不吃一直抱膝坐在床上,突然血压飙升,神情恍惚,心跳加快。便给律师打了个电话。律师又给家发出主意,要他向政府写一份报告,请求政府解决。
家发来到敬老院找满仓商量。满仓肚里有文墨,在枫香瑶寨有什么需要动笔的事,基本上是找满仓。如今家发要写申请,满仓二话没说就动起手来:
……东风吹战鼓擂,如今我们过上了好日子,不感谢共产党感谢谁?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还是共产党好,如今我虽然遇到了困难,但是我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要社會主义的晚点,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
听到满仓的大声朗读,敬老院里掌声不断,都为这份申请写得好而喝彩。说敬老院里有位秀才,今后要把敬老院里的好生活都写出来。满仓受到大家的鼓舞,兴致更高了,随即赋诗一首:
春晖天渐暖,华夏换新颜。
日月悬明镜,光辉照山川。
迎春花儿开,江水流潺潺。
万物复苏醒,春满在人间。
好!大家又报以热烈的掌声。满仓承诺,今后每个星期给大家搞一次讲座,讲“四大名著”“三言二拍”。又赢得热烈的掌声。
家发的报告送到了县政府,没过多久钱真的就批下来了。钱批到了乡政府,要村上去给办理。报告上写了一万,以为领导会打个折,没想到真的就批了一万咧!可钱到了村里的账上后,村里只同意给家发五千,说家发没那么困难,不需要这么多钱。不能将国家的钱用来抽烟喝酒闲胡逛。
家发说:“欠医院是实实在在八千啊,这是一分不能少的,我怎么就拿去抽烟喝酒了呢?”
村长说:“你先付五千,剩下的三千村支两委出面去给你协调。”
家发说:“我付了人家八千就还剩余两千,凭什么要少人家医院的三千?人家医院的药也是花钱买来的啊!”
村长说:“交了五千后你就不要管了,反正医院不来问你要钱就行了。”
有人也劝家发:“既然是这样,那就让村长去处理吧。你也不可能把政府解决的多余的两千块钱拿过来。”
也有人给家发出主意说:“领导给你批了钱,钱是给你个人的,不管你怎么用。人老了不可能不生病,你这次要医院给你减免这么多,万一下次又有哪里不好要上医院呢?不可能又要人家减免吧?再说了,你也不可能次次打报告向县里要钱呀。”
老话讲“艄公多了打烂船,木匠多了盖歪房。”这参谋多了也不晓得听哪个的好!想来想去,家发觉得后面的意见有道理,人老了真还不晓得哪天会生病咧,便采纳了这个建议。
家发找到村长说:“钱是县长批给我的,我自己拿这钱去与医院交涉,哪怕医院一分钱不收或者一万全收也是我个人的事情,与村上没有什么关系。”
村长突然眼睛一瞪:“与村上没关系?你以为将报告送到县长那里就会批给你?全县送报告的好多人啊!村上不出面给你协调,你就想得到钱,你做梦吧!”
家发不知村长说的是真是假,有点不相信但也不敢得罪村长,讨好地说:“你给我九千行啵,剩余那一千你拿去买包烟抽或者买瓶酒喝。”
村长没有答复家发的话,卖着关子说:“你以为你打了报告县长就给你批?不信的话,你再打个报告试试?”
当然了,一件事情领导批过一次了怎么可能再批第二次呢?就是他村长去也做不到。经村长这么一说,家发心虚了,不晓得是不是村长给县长讲了才批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一分钱不给村里确实有些不地道。
家发把这话在敬老院说了,满仓批评家发说:“你真是个土条子,县长哪有这么好见的?他是几品官啊,放在以前是要坐轿子的,前面要有人鸣锣开道要回避安静。现在见县长至少得先见他的秘书,由秘书给安排时间,见秘书都还得预约,你想想,全县有三百多个村,如果每个村的书记村长都那么随随便便能见到县长,那县长还要办公啵?他绝对是骗你的……”
家发又找到村长,提出还是由他自己去处理。但没有当着村长的面把事情说破,对村长的帮助嘴巴里还是表示感谢。
村长知道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家发,村长便给家发出了个歪主意:“你那天为什么会头痛?你不去卫生院打狂犬疫苗你会头痛吗?不就是因为郭美英家的狗咬你引起的吗?”
村长的几个反问,家发便明白了村长的意思。家发说:“你先把县长批给我的先给我,至于我问不问郭美英要钱今后再说。”
村长留了一个长把伞给家发说:“县长批的还在纸上咧,变成钱还得慢慢来。”村长说完便抬屁股走了。
家发是个厚道人,既然医院到他门上来找他要账,如今钱也有眉目了,只是还没到位,他便主动到医院给领导说明一下。家发还把村长告诉他的情况都一一说给院长听。没想到给院长惹火了,拍起桌子骂起来:“哪有这样的事?欺负人也要看看对象吧,欺负这么一个老头子算什么本事?”
停了一会儿,院长又轻言细语地对家发说:“我们医院给你减免那部分给你加上,你欠我们的就超过一万元了,然后我们到法院起诉你,到法院的时候你再说出村里扣你的钱,先把那一万块钱搞到我这里来,你再到我这里把那两千块钱领走。”
这么绕来绕去家发理了半天才理清楚。最后弄明白是医院要到法院告自己,家发就急了,说:“我欠账还钱,只是慢一点。”院长见家发脑壳转不过弯来,便在纸上给他画了一个图,一点一点地给他捋,家发这才弄明白。觉得这事太麻烦了,他不想这么干。院长说:“你不这么干就永远得不到钱。”家发哭丧着脸说:“我再去找村长协商一下吧,老话讲‘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都乡里乡亲的最好还是别打官司。”
正当家发一天到晚愁眉苦脸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收到了醫院起诉他的传票。
万般无奈的家发又找到满仓。其实满仓也不懂告状这方面的事,动动笔写几句八股文还行,写诉状肯定是办不到的。满仓说:“我给你写答辩状。”满仓算是用尽了头脑中所有的词汇,什么少年受苦中年丧子老来孤单什么的,感觉全世界所有人的不幸都落到了家发头上,称得上是“字字血、声声泪”。敬老院在场的老头子老太太们听了都流下了眼泪。不知情的人还觉得这医院向家发要住院费要错了一样。
家发拿着满仓给他写的答辩状满怀信心地来到县人民法院。家发把答辩状递进去,那年轻的女法官看也不看就说“你这事得要有证明,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家发觉得他占了理,声音大着说,你看我这是什么?
年轻的女法官皱着眉头看了家发递进去的材料,几秒钟后又丢了出来说:“格式不对,回答问题也空洞。”见家发拿着状纸犹犹豫豫的,女法官又说道:“花百把块钱找个律师帮你写。这是人家告你,你说得不到位理由不充分输了官司要出钱的咧,这不是闹着玩的。”
家发舍不得花钱请人写状纸,便给和他熟悉的律师打了个电话。律师说:“这事你暂时不要去提县长批了钱的事,更不要说村长扣钱的事,这些放到下一步再说。目前,借医院告状之机追诉村里,要村上赔偿你的医疗费。上次我不是给你讲过吗?风把枯树吹断下来,从安全的角度来讲,是村里的安全隐患没有排除,村支两委有责任,可以找村上赔钱。这事你得找个律师才行,我没时间给你代理……”
家发便找到法院门口立有一张“代写诉状”大牌子的民房里,一位戴眼镜岁数和自己差不多的老年人接待他。戴眼镜的人主动介绍自己姓戴,叫他“戴律师”得了,说完还将一张小纸片递到家发手中,可是家发没戴眼镜,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那是名片,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是律师,走到哪都发,另外,感觉别人一年四季总有扯不完的麻纱一样,非得找他们不可。
听家发把事情经过讲了之后,又把法院给他的诉状交给戴律师看了,戴律师满有把握地说:“你这事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如果事情是按你说的这样,我负责帮你搞回来一万四千块钱,没任何问题。”
家发又问:“这一万四千块钱是哪里出?”
戴律师说:“那肯定是你们村里出啦。”
家发说:“县长只给我批了一万咧?”
戴律师说:“还有四千是你住院花了八千,村上得给你出一半。”
戴律师说的和他熟悉的那位律师说的一样,他们应该没有商量过吧,看来自己是占了理的。可家发却摇了摇头说:“怎么要村上出那么多呢,我只要县长给我批的一万就行了。”
戴律师说:“你村上现在一分都不肯出咧,医院又在起诉你,看你怎么办?”
家发生气地说:“怎么办?我一个糟老头子,能拿我怎么办,莫不过还把我杀了!”
家发在法院门口待了这么久,多多少少晓得一些套路,问戴律师:“你代理这个官司要多少钱?”
戴律师说:“看你是老同志的面上,家里又这么困难,这起官司收你一千块算了,正常情况要收三千哩!”
家发摇了摇头说:“这官司打不起。停了几秒钟他又问道,代写一份答辩状呢?”
戴律师问:“就这个案子啊?”
家发说:“肯定是这个案子啦。”
戴律师将右手的五个指头捏了捏,然后说:“五百。”
家发又走访了几个地方,和戴律师说的一样都是要五百。放在以往,家发可能会说五百就五百吧,只要我能赢官司!可如今是吃得动不得,钱越来越难找了,五百块钱对于家发来说是个大数啊!
家发把心一横说:“我人一个卵一条,不理他们,莫不过他们还能把我杀了!”
八
家发在借住的砖房花台里种了些白菜胡萝卜芹菜,也没施肥也没杀虫却长得很好,他吃不完便拿去卖。每天早上挑一担去,不到一小时一担菜便卖完了。有一天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个身穿白汗衫,前后都写着“冤”字的人敲大锣往法院去。跟着看热闹的越跟越多。到法院大门口,几个法警模样的人把这人带走了。
家发突发奇想:看样子,如果要解决问题还得使用些怪招。我那事要想解决怕也得要像这个人一样!
家发真的就做了件前后写有“冤”字的白汗衫套在身上。家发没有到法院门口去坐,也没有到县政府去上访,在街上走来逛去的,像没事一样照常卖他的菜。到第三天的时候,家发挑着一担菜路过十字路口,一个一脸凶相的“光头”扯了他一把说:“你穿着个‘冤字汗衫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干什么,有本事你到县委政府门口去坐啊!”
家发见是一个光头,没把这人放在眼里,说:“我爱在哪在哪,关你什么事?”
“光头”说:“我就可以管你,你信不信?”
家发在法院门口待久了,没发现哪个当官的会是一个光头模样,头发再少也会留几根从脑壳的这边盖到那边,于是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你凭什么管我?”
“光头”说,你不能穿……“光头”还没有说完,家发埋藏在心里已久的怨恨就爆发了,一连串恶毒的话语喷涌而出:“老子×你家十八辈子的祖宗,我穿衣服关你什么事?我的死活你管不管?万千的事你不去管你管起我穿衣来了,你没事做你给我搓卵嘛!我穿衣怎么你了,伤到你家妹的×,伤到你家妈的×……”骂到“光头”的家人,“光头”火了,一拳将家发打翻在地,套在身上的汗衫也被扯烂了。
“领导干部打人啦——出人命啦——”顿时就有人围了上来,人群乱作一团,交通也出现了拥堵。有人用手机把现场录了下来。
事态就这样扩大了。打人的“光头”被围观的群众扭送到了派出所。其实家发并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是被抓伤点皮,并无大碍。大家都去抓“光头”后就没有人关心家发的存在。可事态还在发酵,一小时后,一伙不明真相的人,拉着“还我人权,严惩殴打群众官员”“欺压百姓天理难容”的横幅喊着口号涌向县政府大楼,一些群众尾随其后看热闹,致使游行队伍越走越大越走越长。
当游行队伍来到县政府大楼门口时,县长背着手站在那里,还有政府办的一些工作人员也与县长一样站在那里。县长身后有一个拿录像机的在录着视频。
见到县长站在那,游行队伍停了下来。人群中有人喊口号:“还我人权,严惩殴打群众官员!欺压百姓天理难容……”
看到一个大队伍往县政府去,家发也顺着游行队伍跟在后面看热闹。好像大家的游行与他无关。
县长站在县政府大门口说:“发生了什么事,需要这样惊动大家啊?你们不是要找县长吗,我就是县长,在这里等着大家咧。你们派出五个代表来和我谈,其他的同志请安静等待!”
听到县长这么说,大家安静下来了。队伍后面突然有人又喊起了口号:“严惩腐败分子……”
人群中有人说:“我们全是代表。”
县长问:“你们代表了谁啊?”
人群里有人说:“那个被打的人民群众。”
县长说:“那个被打的群众算一个代表,再来四人。”
人们这才在人群中寻找被打的家发,可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听说县长站在政府门口,走在人群里的家发有些害怕了。县长曾给他解决过一万块钱啊,算是有恩之人,怎么还好意思再给县长添麻烦呢?万一他生气了,要把那一万块钱收回去,到头来钱也没得,还解决不了自己进敬老院的问题,最后“扁担无钉两头脱”什么也没有。想到这里,家发便偷偷溜出了游行队伍,往他的临时住处去了。
这时,从派出所那边传来消息说:“打人的“光头”是一个精神病人。”
“精神病人?样子不像。”打人现场的手机录像者还在游行队伍里,他说“我亲眼所见,这人从穿着到做派明明是一个国家干部!怎么能这么忽悠人呢?”
听到这话,游行队伍便群情激昂,又喊起了口号:“惩治腐败分子,还我清白!弄虚作假糊弄百姓!坚决打击……”随着喊声,有人拿矿泉水瓶子往政府大门边砸去,县长被身边的人拉进旁边的传达室。在护送县长进入传达室的途中,工作人员与游行群众发生了撕扯,有人便喊“干部打人啦”,不明真相的人便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传达室,说“老百姓就是这样好糊弄的?”蜂拥而至的老百姓将传达室围住不让县长出来。
几位手臂上有龙纹身的人在口号声中持木板、砖石将传达室的两扇窗户玻璃砸碎,并叫嚣着把玻璃全部砸碎。随后一些群众用砖石将传达室的窗户玻璃全部砸破,致使传达室房间里的报箱、风扇等物品被砸壞。
特警赶到后,在传达室大门前拉起警戒线组成人墙将人群隔离开,并劝说群众离开。群众的情绪激动,不愿离开,继续和民警对峙。公安局长赶到,手持喇叭向群众喊话,人群中有人向公安局长投掷装水的塑料瓶和石头,防暴队员用盾牌挡住。见游行群众一直不愿离去,防暴特警依法使用催泪弹驱散人群……
在这起群体性事件中,一共抓了十三个人。罪名是“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
被“精神病光头”打的人到哪去了?这可是事件的起因啊!大家这才想起家发。公安从手机录像中调出图像来看,可是谁也不认识家发。有人想起那天这人是挑着一担菜去卖,是不是附近的菜农呢?公安拿着截图四处打听,都说不认识。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公安将家发的截图贴在了街上的公告栏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晨练的人和往日一样早早起来跑步,晚上跳广场舞的人们依旧跳得欢快。家发以为没什么事了,和往日一样这走走那瞧瞧。突然,他发现自己的照片被贴在公告栏里,上面有一排字:
警情通告
×月×日,我县发生少数犯罪嫌疑人煽动不明真相群众冲击县政府事件,现寻找事发当日被打者。同时,也请被打者联系公安机关,配合调查。
图为被打者:(附照片)
县公安局
××年×月×日
不好了,犯大事了!如果此时家发问问律师就好了,可他一紧张脑壳就一片空白不晓得怎么办。他藏在未拆迁的房子里不敢出门。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他实在受不了啦,又渴又饿的家发趁天黑下楼找点东西吃,没想到被巡逻的民警逮了个正着。家发被当作拾荒者送进了县民政局的收容遣送站,后来又被送回了枫香瑶寨。
家发不敢再到法院去了,怕被公安局发现追究他的责任。待在县城那空壳砖屋里可以在阳台上种点菜卖,一天也有几十块进项,可如今公安在找他,那里是去不得的,四两老命还在,不做又吃哪样呢?家发又寻思准备在家养鸡。没想到刚到家里还没几天,县法院的人就找上门来了,说他藐视法庭,给他送了传票不闻不问。家发翻出自己的状纸并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家发在说话的时候,故意把嘴巴扭向一边,给人感觉他的嘴巴是歪的。生怕法院的人认出他就是县公安局要找的那个被打的人。法院的人左看右看觉得家发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家发陪着法院的人来到村长家。村长看到家发的嘴巴歪着,便关心地问道:“你嘴巴怎么了?”
家发头扭向一边没有正面看村长说:“没事的,这两天有点疼。”
法院的人当着村长的面核实了家发说的情况。没错,家发没有讲假话。
打家发那“光头”叫小强,七年前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到基层派出所工作,因工作中一直不听领导的招呼,与领导有矛盾。后来在戒毒所工作时玩忽职守跑了一个戒毒人员,本来不是他当班,他是临时替别人。局领导要处分他,还告诫他:“再出事就开除!”
小强为了讨个说法,他多次向局政工科递交材料,要求重新调查核实。再后来领导安排他离岗培训,培训回来后就没再安排他的工作,于是他四处上访,先在县里,再到市里,然后到省里,最后到北京。县公安局便按《公安督察决定书》关了他七天禁闭。因为没有了岗位,他就经常去县委、县政府、县公安局讨说法。
当看到家发穿着写有“冤”字的上访服,想和他说一说,没想到话不投机两人就干了起来,还惹出这么大的事来。
有了法院的过问,村长只得把一万元都划给了法院拿去付家发所欠的医药费。最后,乡卫生院给了家发三千元的困难补助。家发算是赚了。
九
满仓手里拿着《水浒传》正在给大家讲“‘黑旋风李逵与‘浪子燕青逛开封大街”,讲得正起劲。打猎一声狂叫就扑向大门,看到是家发后满心欢喜,高兴得又是抓又是跳。家发摸着打猎的头泪流满面,打猎也“嘤嘤”地哀鸣,像是劫后余生的重逢。打猎毛色比以前更加油亮了,身上的肉更多了,证明它在敬老院的日子过得滋润。家发骂道,你真是个狗日的,日子过得比我还好!
满仓从敬老院里走出来见到家发第一句话就说:“怎么感觉你一下子就老了好多,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本来就老了嘛。”
满仓认真地看了家发两眼后说:“有哪里不舒服不?你气色好像有些不对,才两个月不见怎么变化这么大啊!”
家发说:“也没哪里明显不舒服,只是走路有些气促,精神不好整天想睡觉。”家发病了那场后,饭量不如以前,一下子轻了十四五斤咧,虽然说千金难买老来瘦,突然一下子瘦下来也是有问题的。
满仓问:“又准备去县法院?”
“天天去都是那样子,过阵子再去。”
“你今天来有哪样门路?”
“一个人在村子里憋得发慌,出来随意走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
满仓说:“往常还有个打猎在身边,虽说是条狗,但有时狗也可当人使唤,现在你寂寞了啵?”
家发感叹了一声说:“那个二狗跑哪去了呢?”
“你要往宽处想点,他不回来,你整天想也没有用啊,要想出病来的。”
家发说:“怎么我家二狗就这么蠢呢,‘东方不亮西方亮,我们当年六个燕麦粑就可以讨个老婆,怎么他们讨个老婆就这么难呢?”
满仓说:“你怎么没讲讲我们当年,那年头只讲饱肚子,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荷包里没几个银子就有女人跟你了?”
家发感叹了一声说:“我怕是等不到我家二狗了,我想把存折交给你,万一哪天我两脚一伸……”
“你怎么突然想那里去了。我们一年出生的,你走我也要走了。”
“至少你在敬老院这里,有个三长两短还有人发现,在枫香瑶寨那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烂到床上都没人晓得哩。”家发一边说,一边掏出存折本。
满仓摇了摇手说:“我以为你是开玩笑,你讲当真的?”
家发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就不怕抢劫犯半夜把我杀了抢这东西。”
满仓想了想说:“抢你这本子有什么用,本子又不是钱,拿存折去银行取钱正好等公安捉现成的。”
家发想想觉得是这么回事,不再勉强。两人唠了两个钟头的家常就回去了。家发走出敬老院的时候,正好遇到那个到村子里登记关爱员的乡政府干部。乡干部主动说道,你还到处跑证明你骨头还硬棒,当初我们选关爱员没有选错。
家发哈哈一笑说:“老话讲‘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七十岁的人喽,硬也硬不到哪去了。”
乡政府干部说:“你那关爱员从元月一号算起,工资一年领一次。”
家发没再计较他半年前就干上了,而是说:“你们工资一个月领一次,我们一年领一次,莫不过你们的日子要过得快点?”
“一百块钱一个月,你也不用跑来跑去,我们也不用月月做账,不会少你的。”
“开个玩笑,钱都是身外之物,人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也一样的过日子。”家发说完便嘴里念叨着往家走:老来难,老来难/劝君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面前……
家发回到家就莫名地伤感起来,呆呆地坐在家门口看着远处深绿色的群山,一袋接着一袋地抽叶子烟,想儿子二狗,想着家里七七八八的事。二狗三十大几,早该结婚生子了,如今人在何方也不知道……眼睛就这么被泪水模糊了。突然,一个影子在屋边的田埂上晃动了一下。进出家发家都要从田埂上经过。家发站起来走过去瞧了瞧,儿子二狗站在那里。家发大喊了一声:“二狗!”不是二狗,是一只黄狗在那摇着尾巴。家发又一惊,是打猎回来了。脱口而出:“打猎,你怎么回来了?”
那黄狗站在那儿不动,静静地看着家发。家发这才发现,这黄狗不是打猎。家发改变了口气,用枫香瑶寨人唤狗法叫道:“友友友——”把狗喊成朋友,从称呼就可看出枫香瑶寨人对狗特别亲近。
二狗小时候经常站在田埂上哭。每当家发离家出门干活时,二狗撒娇地跟到那里要随家发出门。天黑了,二狗也常常站在那里等家发归来。因此,家发每次回家都要买几粒水果糖放在口袋里,是给二狗的见面礼。那一年,家发出门给人家锯木解板子当解匠,二狗要跟着去,撵到田埂边,家发哄他说,我去买糖下午就回来。结果一个多月才回来,二狗每天天黑的时候都要来到田埂上等家发归来。再后来,二狗大了,每天都会从田埂上出出进进,家发也一天天老去。如今,却变成了家发在田埂上等着二狗的归来。
黄狗没有跑开也没有走近家发,站在原地不动,静静地看着家发。家发不再向黄狗走近,而是折身返回屋里端出一碗饭,放在离黄狗十来米远的地上。家发故意避开黄狗,进屋忙自个的事去了。进屋的时候,感觉二狗的房间有人,家发一边叫着“二狗”一边追进二狗的房间。没有!没有半点变化,整个房间与往常一样,被子叠在那,衣服锁在柜子里。家发觉得有些奇怪,感觉自己是在做梦,用手指掐了大腿一把,发现不是在做梦。大约个把小时的样子,家发从家里出来发现黄狗把饭吃完了。此时,黄狗仍在不远处遛达,像这里的常客一样,偶尔竖起耳朵东张西望地看着眼前山里的动静。
晚上的时候,家发躺在床上听到屋外“汪汪”的狗叫声,家发感叹道,这家伙吃了一餐饭就不把自家当外人了。第二天一大早,家发便把饭放在屋外,家发收早工回来发现黄狗已把碗里的饭吃光了。就这样一天天下去,黄狗与家发熟了。按枫香瑶寨“猫来穷狗来富”的说法,家里突然來了条黄狗对家发来说是个好兆头。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狂风暴雨。黄狗叫了一个晚上。虽说“强盗偷风偷雨不偷雪”,但现在村子里没什么可偷的,木房子送给别人都没人要,更不会有人来偷。家家户户的灶房里除了几口黑锅就只剩下几个碗碟,房间里有几床棉絮和旧衣服,最值钱的是那台笨重的电视机,因久不开机可能早就坏了,维修的钱比买一台新的还要贵。真正实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像有什么感应一样,满仓一大早起来就打家发的电话,一连打了一上午都没人接,满仓租了一辆摩托车回到枫香瑶寨,发现家发死得很安详,面带笑容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满仓想起家发给他讲的一个梦:二狗回来那天下好大的雨,有一个讲广西话的婆娘跟在身后,婆娘抱着一个三岁的儿子,一家人有说有笑地从屋边的田埂上走来……
江月卫:苗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某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兼作协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御用文人》《女大学生村官》《回不去的故乡》等。其中长篇小说《守望》被拍成电影。